论心理人类学对科学心理学的超越
2015-03-28田营,彭运石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5)04-0118-06
收稿日期:2015-06-10
作者简介:田 营,枣庄学院心理与教育科学学院助教;彭运石,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库利曾指出,自我的认识与建构需要以“他者”为参照。对(科学)心理学而言,道理亦然。整体上,心理学将经典物理学等标准自然科学作为应仿效的正面他者,借此建立起了以自然科学模式为主流的学院心理学;但对于日常智慧、精神分析、人类学等人文领域,就经常视作应远离的反面他者,不过讽刺的是,心理学正是通过这些所谓“科学性不足”的他者建构出了自身“足够科学”的自我形象。实际上,心理学看待人文领域的态度是偏向、片面、自我防御的,这不仅扭曲了他者,还会相应扭曲自我。为了全面、真实地理解自我形象,为了建构未来更加合理的自我形象,心理学应真诚了解并辩证吸收一些人文性质他者的智慧,而与他者作深度的整体比较研究,正是这一过程的关键一步。
一、心理人类学作为科学心理学“他者”之适当性
找寻心理学合适的人文他者,可求诸(社会文化)人类学。从学理上讲,人类学具备综合的社会文化关照和特色性的质性经验研究方法,这是一种迥异于心理学的独特而合理的研究范式 [1]。从现实可行性上讲,虽然语言学—符号学、文化研究、文学理论、后现代主义等领域有时比人类学更加先进,但它们经常比较极端,同时与心理学在主题和方法上相距太远;而人类学就相对温和,并且与心理学一致,都强调对行为进行系统的经验研究。最后,从历史渊源上讲,冯特、韦特海默、皮亚杰、布鲁纳以及诸多精神分析学家、文化心理学家等都与人类学关系密切,如冯特曾倡导的人文取向的民族心理学,即是一种古典人类学材料和视角支撑下的心理研究;只是很可惜,这些对人类学的关注或借鉴未能引起心理学家充分和持续的重视。
必须清醒的是,将人类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谈论是过于宽泛的,也并非所有取向或分支都方便与心理学比照。人类学中最适宜、最直接的部分无疑是“心理人类学”,因其不仅具备了人类学的整体特征,还与心理学在主题上有了更大的相似性。
心理人类学是人类学尤其是美国人类学中重要
的学派或分支领域。其萌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早期被称为文化与人格研究、文化与人格学派、心理学派,至70年代逐渐完成建制化。心理人类学的主要先驱是美国人类学之父博厄斯(甚至还有英国人类学鼻祖马林诺夫斯基),重要代表有玛格丽特·米德、本尼迪克特、萨皮尔、克拉克洪、卡丁纳、林顿、许烺光、M.斯皮罗、怀廷夫妇、米歇尔·罗萨尔多、Robert I. Levy、Catherine Lutz、Roy D’Andrade等。
在人类学中,心理人类学并非是高度连贯和一致的领域,也不是学科认同感很强的亚学科,而且与认知人类学、教育人类学、医学人类学的关系较难梳理。不过当作为他者与心理学并列时,仍可大致分析出其研究领域和研究逻辑。
心理人类学的传统焦点是“文化与人格”研究,但现在已不限于此。至今,它广泛关注过社会文化脉络下的诸多心理行为现象 [2]:既有国民性、社会化、(文化)濡化、自我、精神失常等人格类主题,又涉及情绪情感、社会行为、角色、态度、偏见、价值观、宇宙观等社会性的认知,以及感知觉、思维、智力、学习、语言等狭义的认知。可见,心理人类学的研究主题与心理学甚为相近,这也成为了将二者对照比较的牢固逻辑前提。
不论是科学心理学还是人文心理学,都与心理人类学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也都已从中汲取过或多或少的资源。比如,冯特、皮亚杰关于人类思维发展的判断就参考了布留尔、博厄斯等人关于原始人心智的研究;跨文化心理学研究先驱W. H. R.里弗斯的托雷斯海峡田野研究和怀廷夫妇的“六文化比较研究”;保罗·艾克曼著名的跨文化情绪研究是与Catherine Lutz等心理人类学家共同完成的;管理心理学中经典的霍桑系列研究,其关键的生态实验环节是由人类学家设计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通过格式塔心理学家接触了心理人类学,并且他本人与林顿过从甚密;精神分析与心理人类学的关系则更加难解难分,称呼弗洛伊德、荣格、卡丁纳、埃里克森等人为心理人类学家并无不妥,同时精神分析也是心理人类学的重要理论范式之一,甚至在整个人类学中都存在着“精神分析人类学”之说。
具体到(科学)心理学,心理人类学对其最大的历史贡献是通过一系列跨文化研究,提醒了心理学家要重视起文化的作用,这甚至促成了跨文化心理学的产生。不过整体而言,只有极少数心理学家注意到了心理人类学,而且他们关注的往往是半个世纪之前的早期研究。另外,非常遗憾,他们对心理人类学的认识不仅误解颇多,而且仅将注意力放置在跨文化的研究资料、研究结论层面,没能意识到对文化的关注和相应研究结论只是心理人类学的表层而已。因此,对心理人类学的谈论在提高准确性、考虑新发展之余,也应更加深入,即从如何理解人和如何研究人的学科范式层次展开了解、比照和借鉴,因为这些方面正是心理学人类学这一他者所能带给心理学的最宝贵和独特资源。
二、心理人类学在人的理解上对科学心理学的修正
对人及其心理行为的理解是一个重要的元理论问题,虽然心理学家通常并不公开表明立场,不过透过与心理人类学的比较,仍可总结出个体主义、生物学主义(生物学还原)和机械还原三大自然科学立场。整体而言,心理人类学以文化相对论、整体论和生态旨趣为出发点,勾勒出了截然不同于心理学的人的形象。
1.从个体主义到个体与社会的辩证平衡
心理人类学将个体—社会关系的讨论推向了前台,它一般不像其他人类学取向那样宏观,而是重点强调人的社会性,同时尊重并重新定义了人的个体性。
心理人类学重视人的共同体生存和文化影响,因此对个体社会化和濡化的研究是其传统领域。除此之外,许烺光还作出了重大的理论创新,他既照顾到整个人类学对人的社会性和相应整体性强调,又把个体与社会充分结合,从而提出了“心理社会均衡理论” [2]:人是一种“心物交互的多维动态平衡体”,接下来人的直接存在现实不是个体,而是融合了个体“亲密社会关系”和“亲密文化规范”的“基本人际状态”———即使强调个人主义的欧美社会也是如此。
关于个体的能动与差异,心理人类学家亦会承认,但是他们认为只有充分结合了特定社会的文化规范,才能对其有合理理解。以人格为例,许烺光的心理社会均衡理论认为对个体差异的考察要考虑到不同社会对个体能动性的鼓励程度。另外,林顿的看法也很有启发 [3]:第一,文化不会均等地作用于每个人,且某一社会内部有多种亚文化并存;第二,个体兼具不同社会角色,在不同情境中需要启动或切换相应“角色人格”,这体现了文化逻辑而非个性;第三,一些所谓的行为差异,可能是由不同个体面临的一些难以发现的、微妙的行为情境差异带来的,未必一定归结于人格差异。
反观之下,心理学将个体冻结于宏观社会文化和微观社会情境之外,认为个体层面的因素即可自足地理解自身。令人吃惊的是,甚至著名社会文化心理学家马库斯和扎荣茨都声称:“社会心理学只是个体心理学的分支而已。” [4]这种个体主义理解不仅体现了西方社会的个人中心主义文化,而且在学理上夸大了个体的作用和个体差异的范围。固然,个体是心理学的基本学科规定之一,将研究焦点定位于个体并没有错误;甚至一些心理人类学家也遵守“方法论上的个体主义”或重视精神分析的个体心理学理论。不过很可惜,心理学的合理学科旨趣和独特性虽然在于个体,但却止步于原子式的个体,最多延展至家庭之类的微观关系,终究没能在个体与社会之间达成一种健康的辩证平衡。
2.从生物学主义到文化相对论
斯皮罗认为,人类学界对文化的强调有多重形态,但以“描写性的文化相对论”为最大共识,即对人的理解应更多在文化而非生物学范畴内展开 [5]。这一文化相对论,也可视为心理人类学的最低限度主张。
心理学时常设定一些心理行为现象是人类普遍的,并把这种普遍性归因于人的生物学天性。对此,心理人类学通过田野证据进行了否定,早期的经典研究有:W. H. R.里弗斯的视错觉研究、母系社会的俄狄浦斯情结研究、米德的青春期研究和性别气质研究、变态行为的不同文化界定标准等。这些研究证实了不仅人格,甚至连最基础的知觉都有着文化特异性。心理人类学还认为,即便存在着生物学天性,它们也是受到文化影响而存在可塑性的 [6]。当然,确有一些心理行为是人类普遍的,但心理人类学仍尽力远离生物学理解。比如,马林诺夫斯基和斯皮罗等人就指出,人类需要、动机普遍性的背后是人类生活遭际的普遍性。
有学者认为,上述研究和主张已多少促使心理学家反思了自身对文化的轻视和相应生物学主义 [7]。实际上,这高估了心理学中文化的影响力,低估了生物学主义的程度和范围:生物学主义在心理学中始终是根深蒂固的,它不仅对应着对人类普遍天性的信奉,而且已精致化为对神经内分泌或遗传基因等具体生理原因的追寻。关于后者,心理人类学依然坚持文化相对论。
尽管极力掩饰,但心理学家经常“已经是”或“特别容易成为”遗传基因决定论者。以智力为例,从早期的高尔顿和霍尔,再到后来的西里尔·伯特和阿瑟·詹森,直至最近的理查德·伯恩斯坦,许多学者都十分认可智力的种族差异,并将理由过多归结于生物学原因。心理人类学对此有异常激烈的回应,约翰·奥格布分析到 [8]:心理学把智力测验混同为智力本身,而智力测验有文化适切性,其考察的是被某一社会主流所强调的素质,一般是适应现代工业社会和学校学习的能力;另外,在同一社会中,某种族的智力还与其对优势族群的认同和效仿程度有关,奥格布就发现,许多美国黑人未能在社会生活上成功“扮演”成白人,这部分致使他们平均智力较低。除却奥格布,Roy D’Andrade还对西非的豪萨族儿童进行了为期两小时的白人儿童游戏训练,结果大大提高了他们的智力测验分数,这也揭示了现行的测验更加注重已经学习到的能力而非学习潜能 [9]。
不止智力,心理人类学在记忆、情绪、人格、社会行为等所有主题上都强调文化理解。最值得心理学家注意的是,心理人类学在心理行为和生物学原因之间拉开了极大的间距,并用文化社会生活填充这些间距,最终把对人的生物主义理解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可以认定,心理学正是由于对文化的乏知,加之固守自然科学模式,所以才过分夸大了生物学理解的范围。
3.从实验室的、元素的、机械的人到生态的、整体的、有意义的人
心理人类学对人的理解还体现为生态、整体和意义三个维度。这与本文前后部分各有交叉:它们既是对人持有社会文化理解的逻辑延伸,又是后续研究方式的具体展开。
心理人类学家眼中的人身处自然、生态的真实生活情境里,而“无菌、纯净的心理学实验室,是对自然情境的暴力侵犯” [10]。实际上,一旦将人置于生态情境中,同时又强调文化相对论,那么这会顺理成章地引发出另外几条原则:第一,会反对个体主义和生物学主义;第二,会强调整体论,将个体看做一个整体来与社会文化各部分互动,更不会像心理学家那样将心理行为还原为元素;第三,一般会相对重视心理行为的真实表达和运行内容,而非脱离情境的抽象“结构”或“过程”,认知心理学和认知人类学在这方面的对立最为明显;第四,尤其20世纪70年代之后,会倾向于把心理行为表现设定为社会文化语境下的“意义”,而心理学即使研究语言都对其进行客观事实预设 [11]。
比如情绪,心理学认为其是生理的、暂时的、个体的、简单机械的。但心理人类学家关心的是情绪如何在真实生活场景下运行与表达,受到解释学影响的学者还倾向认为:“情绪是人际互动情境下的自我呈现……个人的情绪表达是在不同的情境脉络下被赋予了情绪范畴的文化意义,并以特定的语言及论述方式来界定与形塑情绪与社会、文化意义之关系。” [12]
三、心理人类学在研究方式上对科学心理学的拓展
延续对人的社会、文化、生态、整体和意义理解,心理人类学的研究方式与心理学几乎决然对峙。虽然一些、特别是早期的心理人类学,在深层假设上也信奉实证主义的客观实在论和真理符合论,但与心理学相比,其整体上仍体现了相当程度的人文学术追求。
1.从普遍主义、客位研究到异域情怀、主位研究
异域情怀是人类学独特的学科传统,如美国白人人类学家去研究印第安人、萨摩亚人、日本人、伊隆戈人等。心理人类学不仅与这一传统相符,而且为其巩固甚至形成提供了重要理论根据和经验研究基础———以博厄斯为首的文化与人格学派在二战前提出并践行了文化相对论,他们认为人类现象多有文化特异性而非跨文化普同,因此有必要关注他者的异文化。另外,心理人类学的异文化研究有着强烈的跨文化比较意识,但这种比较多不是跨文化心理学那般形式上的“多种”文化间的比较,而经常是在研究“某一种”文化时,将其与自我文化进行隐含但自觉的比较。
心理学通常对心理行为持有普遍主义假设,所以往往漠视文化的重要性,更很少意识到有必要展开异文化和相应跨文化的研究。心理人类学一向质疑心理学对普遍规律的寻求:一方面,如Catherine Lutz所说:“我们最好把西方心理学看做是与西方文化分类及价值取向密不可分的一个特俗的民俗理论……心理学是含蓄的民族中心主义和心理学中心主义。” [13]另一方面,其他国家的心理学应与西方心理学保持距离,以发展出与本土文化契合的形态 [14]。
对异文化的研究,人类学中有“主位”和“客位”两种方式。主位—客位范畴本质上是对研究主题的理解角度———前者强调被研究者对自身的内在理解(即本地人视角),后者强调研究者用外来的框架进行理性分析。以此看来,心理人类学虽不全部、但多数是在向主位方向努力,而心理学明显倾向于客位 [15]。无疑,主位与客位需要平衡,但心理学家时常过分忽略生活世界、贬低主位理解的地位,他们认为 [16]:被研究者无法客观地思考自己,常识心理学、民俗心理学中人们对自己心理的理解是不客观的,只有外在、科学的方式才是唯一合理的。
2.从客观实证方法论到民族志方法论
与心理学的客观实证方法论一致,心理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论也强调经验研究,但后者的经验研究却展示出了一种相对人文化但却不失客观的模式,主要有以下几个互相交叠的层面。
第一,研究真实生活情境下具备社会文化属性的主题。而心理学常有“情境剥夺”倾向:多针对人为实验室中的现象,且侧重抽象的过程与结构,忽略实际内容本身。与之相反,以思维为例,心理人类学多研究“作为产物的思维”、“世界中的思维,而非脑袋中的思维” [17];即使研究了结构或过程,也采取“情境认知”立场,如Jean Lave关于算术思维的研究,就针对个体在超市购物时的思维加工,并且发现这与实验室和学校学习中的表现并不一致 [18]。
除却情境剥夺,心理学要么缺乏社会文化层次的主题,要么未意识到一些表面看来属于个体或生理范畴的主题其实还有着社会文化性质。比如记忆,心理学多研究简单、一分钟之内、高度个体化的工作记忆,而心理人类学则关注长时记忆、自传式记忆和对历史的语义式记忆,并认为它们具有社会文化属性。当然,心理学有时也关心长时记忆,但即便是巴特莱特的著名研究也被玛丽·道格拉斯批评为过于个体化,忽略了制度等社会性因素也会参与进个体长时记忆的产生、存有和遗忘 [19]。
当前心理学的跨文化和本土研究都相对走向了社会文化,不过它们却未能避免情境剥夺。自然科学取向的跨文化心理学自不待言,就连本土心理学都“倾向于分析面子、人情、孝道等概念本身,而非其在生活场景中的运行” [20]。
第二,以生态、参与、长程、质性的田野工作为主要经验研究方法。田野研究是人类学家的“看家本领”,即参与、亲历被研究者的生活,在自然情境下进行长时段的深度质性研究。与之相比,心理学核心的实验室定量方法虽在操作程序和统计技术上异常复杂,但本质上难免人为、封闭、简单和简化。
林顿曾对比到 [3]:心理学中“刺激”的用法低估了行为背景的复杂性,而人类学多使用“情境”一词;有预谋的变量操控会失去人类经验的直接性,而人类学的背景设置是自然的;人类学接触的个体不是统计数字,而是有多重可能性的真实的人。与之相关,心理学方法还强调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距离,以避免对实验纯度的污染;心理人类学则截然相反,如对于认知—学习类主题,布洛克都强调,跟研究对象有持续、亲近的接触反而是人类学的独特优势:“参与观察使得我们可以了解这些对象学习的过程,使得我们可以检查是否我们可以像我们的研究对象那样迅速高效地处理日常任务(包括社会认知任务)。” [21]
另外,心理学搜集到的资料多是客观定量的,这限制了资料的性质和深度。而心理人类学在田野中采用参与观察、深度访谈、学习当地人语言、住居体验、投射测验、成分分析等多种方法来收集梦、语言、生活史、亲属关系、社会事件等丰富的质性材料,只是偶尔对生产力、人口学等客观现象有简单定量描述。最后,心理学多是短程研究,而心理人类学的惯例是一个年度周期,并常有若干年后的回访,以对被研究者有全面、深度、发展性的了解。
第三,资料收集与解释的并重以及负载始终的理论旨趣。在资料的收集—解释维度上,心理学过于偏重前者。它用精确的变量控制或标准化问卷来获得客观反应,并对之进行定量统计以得出结果,这些方法程序占据了心理学家的最多精力从而忽略了对结果的解释、讨论。心理学的这种做法在整个社会科学中都非常罕见,这明显是自然科学式的———若将心理行为设定为客观自然物,那么仅通过客观方法发现其“事实”即可,没有更多可解释的空间。相反,心理人类学更倾向于把心理行为理解为“意义”,而意义意味着需要在它的生成语境中解读其涵义。所以心理人类学家从田野中获得的资料只是研究的基础、起点而已,接下来他们会着力诠释这些资料的意义。
关于理论框架,心理学通常不重视理论,并且认为自己的研究是如实、客观、价值中立的,但实际上它隐含始终的理论偏见是个体主义和各种还原论。对心理人类学来说,理论是其方法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收集资料时观察会时刻负载着理论,解释资料时需要对材料进行理论解读,这是基本的学科常识。
3.从学科封闭、伦理漠视到学科开放、伦理敏感
心理人类学指出:“要理解行为就必须了解它是怎样纳入广泛的社会文化情景的范围中。” [22]因此,它会综合考察心理行为与语言、生计—经济、婚姻—亲属、政治、宗教、艺术等社会文化条件的关联互动。基本上,每位心理人类学家在人类学内部都兼长多个分支,同时他们中的多数又具备跨越外部学科的兴趣和能力———常是社会学、精神分析和语言学。而心理学的专业分化相当严重,除却共享自然科学方法论和心理学家身份,不同分支间缺乏关联与整合的逻辑基础;至于与外部学科的关系,心理学通常会留意生物学、神经科学等自然科学,而漠视并贬低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有人文性质的学科。实际上,跨学科的背后是对人综合、整体的关照,封闭、零碎的心理学显然无法完成这一任务。
心理人类学还一向有伦理上的敏感性,其试图在知识与正义之间作出平衡;而心理学以科学的客观性为最高追求,时常漠视伦理问题。在人的理解—理论框架层面,心理人类学批评社会生物学等生物主义理论易将不合理的社会现状合理化,因为一切都是自然天性使然 [9];W. H. R.里弗斯还在20世纪初就指出 [23]:个体主义的心理疗法是缺乏正义的,因为这忽略了对社会力量的揭示和对社会的改造。在人的研究层面,心理人类学家较少强调自己相较于被研究者的权威或支配者身份,而是把他们视为平等的对话者而非工具;更很少给被研究者带来痛苦,甚至连心理学惯用的欺骗技术,心理人类学家都担心这“会让被研究者愤恨” [24]。总之,心理人类学具有“解放性”,而执著强调客观性的心理学存在着道义上的缺位和危险,正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心理学在各种平权运动中集体消声,但其主动倡导的“心理学推广运动”却被副总统公开呵斥为一种新的专制 [25]。
还需补充的是,知识社会学、福柯、萨义德、文化研究等多方面的理论都认为,专业化往往会带来伦理上的危险。因此心理学在道义上的缺陷,一定程度上与其学科封闭的现实有关。
四、心理人类学在心理学未来发展中的位置
“反思性”是之前未及提到的心理人类学的另一传统,即研究者对自己研究的全程进行深度、批判的反身性考察。与之相比,心理学习惯“悦纳”自己,它的常见作风是条件反射式地为自我辩护而非诚恳、深度的自我审视。心理学若要有真正的醒思与提高,需要突破心态上的不情愿和学理上的反身性困难。而通过开展与心理人类学的比较研究,心理学在他者之镜中识见了自我:整体上,心理学对人的理解和研究是自然科学取向和缺乏生态、社会文化、跨学科、伦理维度的,虽然当前逻辑有合理之处,但心理学经常无限夸大合理性的范围,这无疑妨碍了其进入更广阔和真实的人的世界。
关于如何评价和吸收心理人类学的智慧,这是个容易引起混乱的问题,而本文第二作者提出的“心理学的整合视野” [26],正可以澄清相关混乱。整合视野指出,心理学的起点、承诺和归宿皆是“人”,只要某一方式能多少提供对人的有益认识,都是值得心理学坚持、了解或吸收的。由于人是一种对立统一的矛盾和复杂生命,所以必定不存在简单、同质的唯一心理学形态。因此,心理学的传统模式和特色,其合理部分应坦然保留,只是应克制其范围,不可成为一种独裁。
延续整合视野的思路,心理人类学并非心理学的唯一他者,如非学术理性的宗教智慧、人类学外部的微观社会学、人类学内部的象征—解释人类学、学院心理学之外的精神分析、学院心理学之中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和生态心理学等,它们都与心理人类学的观点有呼应之处,有些甚至更加深刻。面对心理学内外的诸多他者,“整合”它们智慧的过程应以促进人的理解和研究为终极承诺,而具体的步骤可以是“从包容中见胸襟,从定位中显边界,从融合中现整体”。在作为起始点的“包容”过程中,心理学共同体在心态和建制上要克服学科封闭,在具体策略上可以进入“心理生活”为关键举动,在学理上要尊重人的生活世界和人的语言—意义—符号性生存,在伦理上要有正义诉求和批判社会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