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达与睿智的写作
2015-03-27林舟
林舟
一
《吴门忆梦》这个书名或许会让人想象遗老遗少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开始回忆历史上最是风流繁华处的苏州情调、江南味道、温柔梦乡。如果你带着这种想象走进王啸峰的这本散文集,瞬间就会被击倒。这是另一种“吴门”,别一番“忆梦”。一看目录你就知道,散漫的题材几乎无所不包,花草虫鱼,吃喝拉撒,戏梦游园,大街小巷……看起来真的是无主题变奏,是随意随性的随笔。看完这些长长短短的文字,令人想到一生写了一千三百多篇随笔的美国作家E.B.怀特说的话:“日常细物、家庭琐事、贴近生活的种种琐屑,是我唯一能带着一点圣洁与优雅所做的创造性工作。”我想,用“通达与睿智”替代“圣洁与优雅”,可能更适合描述王啸峰的散文写作散发的气息。
个人体验的书写无疑是这些文字最内在的驱动,这一驱动将我们带入其间的入口是“忆梦”。正如大家都注意到的,很多篇什是作者关于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诗句:“儿童是成人的父亲”,儿童眼里的世界才是最本真的世界,成人不该忘记自己来自那里。意大利儿童教育家家玛利亚-蒙台梭利将这句诗引用到幼儿教育理论中指出,成人表现的一切情绪、智能、习惯和道德,都是由他童年时代的经历所决定的。王啸峰关于青少年时代的回忆性书写,其理性的指向也正是这样。他认为对我们的生活靠近了去看, 其“最密集的部分,是最初的幼年,我们生活最重要的特征被决定的阶段”。但是,我想强调的是,在我们达到这一理性的指向之前,我们首先获得的并非认知形态的东西,而是对具体的、琐屑的日常生活的真切感受。
幼年往事的回忆,即便是不堪的往事,也总是充满温暖的调子,王啸峰的散文像是与或熟悉或陌生的朋友们把盏聊天。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透过这些文字,不仅可以看到它打捞的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而且会因此而想起自己曾经的童年。有时候某个句子,某个细节甚至让我暂停阅读而纵情于自己的回忆。我不是苏州人,但是并不妨碍这些文字对我的童年记忆的唤醒。昏暗的灯光下外婆做针线活的身影,外公的慈祥和儒雅,小伙伴们在街巷里奔跑喧闹的欢笑,对小猫小狗小动物的至深情感,对老师的恐惧、敬畏、恶作剧,难以忘怀的小点心的滋味,懵懂的爱,明朗的恨,朴素的情感,戏剧性的误会……所有这些我们在青少年时期曾经体验到的东西,都能够被王啸峰的散文重新唤起,虽然具体的经历绝不一样,但是其中的意味却毫不陌生。我想,能够以记忆的书写触发阅读者的回忆,王啸峰的散文无疑传递的是一种普遍的情绪,满足的是一种普适的情感需求,让你感到亲切,产生共鸣。
二
《眼镜》这篇文章的开头,王啸峰表达了对记忆本身的理解,我以为,这提示了我们进入这本“忆梦”文字的某些特质。“我尝试回忆出完整一天的经历,即使刚过去的几天,却也难以复原。脑子里有不少声音在吵架,上演着‘罗生门。细想之下,一些最习以为常的事情却清晰地留存下来。记忆的碎片,最真切”。“罗生门”意味着对确定性、可靠性、真实性的动摇,所谓还原几无可能。而最习以为常的事情能够清晰地留存,或许意味着一种特殊的补偿,它诉诸于个体选择性和差异性极强的记忆机制。在这种机制的作用下,那些最真切的记忆的碎片得以进入书写。于是,对写作者来说,接下来的更为实质性的问题是:这些经验的事实,真切的“碎片”,如何重构为一个完整的文本存在。
“碎片”的真切总是靠细节的描绘来“锁定”的,强烈的带入感由此而来。像他写浴室:“我四处闲逛,大堂里几只老式吊扇呼啦呼啦转,看得见几爿木头叶子片。高高的滑竿上,零零落落地挂着几件老浴客的衣服。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着‘徐调《三笑》。徐云志先生本来就慢,炎夏的午后,没有人敌得过他的弦索几声,唱词糯柔。时间停住脚步,浴室的朋友们,打起了鼾。”(《冰镇酸梅汤》)如此生动真切的场景,其实已经将遥远的记忆置换眼前的真实,俭省而精确的文字在描摹场景的动静、人物、声响等感官经验的同时,也将特定的日常生活气息与氛围传递出来。在我看来,这般精确锁定的效果,一方面在于它能够唤起人们对书面语言的信心,另一方面则以高度逼真的真实感催生出仿佛是“假”的一样的感觉,就像我们在对某物谛视长久之际产生的恍若梦境的虚幻之感。这在抽象的、终极的层面上,或许是人的记忆之海与遗忘之海既区隔又交汇,既交战又妥协的结果,而借助语言,真切的“碎片”从中飘浮而出,超越了记忆与遗忘,而获得建构与创造的意义。
这时候,我们已经隐约感觉到小说书写的气质与才能闪现于王啸峰的这些命名为散文的文本之中。如果说,“碎片”的真切呈现还只是要求叙事的基本功扎实,那么,当我们瞩目于王啸峰的文本将这些“碎片”串接成叙事整体的时候,便会注意到它们在叙事策略上进行了更为自觉的探求,以致很多篇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当做小说来读。这当然不是说这些文字是纯粹的小说虚构,而是说它们注重以故事的牵引力,拉动记忆的呈现。像眼镜的故事以小武两次弄断镜架引出他爸爸的金丝边眼镜(《眼镜》);从二舅永远忘不了秋天的早晨二姑妈离家出走时的笑容,引出二姑妈残缺与凄美的人生(《缺憾》);站在船帮上梳理羽毛的黄雀,勾起对一个叫阿二的人物的行状的讲述(《边缘人》)……王啸峰的散文中总有一些物象和人事,仿佛包蕴故事的内核,一旦释放,即可演绎悲欢离合。
《缺憾》在进入二姑妈的故事讲述之前,有一句话提示了王啸峰展开这些故事的一个策略:“以下是二舅的讲述,我整理了一下,剔除了好多形容词”。这几乎是元小说的方式,它带有某种间离的效应,使叙述者与对象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缺憾》显得很极端,在更多篇什里,这种间离隐而不显。始终以第一人称叙述,既保证了散文文体的基本边界,又调控叙事视点的转换和相应的故事剪裁,形成特定的节奏。像在《水生》 《评弹》中,“我”对与人物直接相关的描述,似乎就是那么几个节点,却构筑了一个人的生存轨迹、性格特征的框架,而在节点与节点之间的空白,又有远远近近的相关事物自由地进入,譬如“我”的情绪、情感,一些背景,一些议论,对主要事件的补充交代,等等。如此,王啸峰的散文在叙事的高度控制中又葆有了自由与从容,每每在缀合记忆碎片的同时,打破了记忆的限制,拓展为更具想象力,也更有穿透性的空间。
三
这样的想象力和穿透性,我想,应该归功于王啸峰对散文文体的开放性理解,归功于他将小说笔法化用于散文创作之中的自觉而积极的尝试,惟其如此,才能够触及时代精神、地域文化与个人体验的互渗互动,传统气质与现代情怀彼此映照。这一点贯穿在王啸峰的所有写作中,这里我想以对《观前街》的分析窥其一斑。
《观前街》里对城里孩子与船工子弟马建国的交往的讲述,曲折生动,大平、阿马和我的行为方式与个性特征,令人难以忘怀。尤其是阿马的形象,是从街头社会、边缘人群中提取的一个极为鲜活的人物。他的野性与机灵、冷漠与仗义、豁达与卑微,还有他的价值观,可谓特定年代里青少年亚文化的典型形象。而大平这个人物(他还出现在《聪明药》等篇什中)的身上,本地人、城里人对外地人、乡下人的态度颇为鲜明地显示出来,他不无粗暴和邪恶的行为中,隐现出狭隘的排外感,莫名的优越感。《聪明药》里他对新来者的刁难与折磨,《观前街》里他对阿马最初的歧视与排斥,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我”的性情温良、敏感甚至有些抑郁的特性,也在与小伙伴的交往中或得到彰显,或得到平衡。
其间他独自穿过深深的弄堂看奶奶的情景,传递出一个敏感的少年对环境的尖锐而阴郁的感觉。“我穿过小巷时,总有一种错觉,再往里走,通向的是陌生世界……可惜,我又准确无误地走进了奶奶家的备弄。日渐破旧的建筑、潮湿的公用水井、邻居家的饭菜香味、看我穿厅而过的眼神,我都瞄在眼里,但我一声不吭,微微低头直奔最后一进。邻居们低声议论的声音,刺向我耳膜。”。这种感觉同样给我们提供了关于观前街、关于苏州城、关于江南生活的另一种感知视角。当它与三个少年的生活轨迹和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与当阿马作为外来者的身份发生关联的时候,某种鲜亮的刺激开始让沉闷潮湿的空气变得明朗。因此我想说,像“阿马话里夹杂的粗话,让我过瘾”这样的叙述,既是真切的记录,又是上述情境的隐喻。
这时候我们来看本篇的命名,或会体察到作者的良苦用心。在这里就如在其他一些篇什中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那种貌似随意游走的笔墨,不啻是对苏州这座城市的神话进行的温和的颠覆。他写观前街边的一条小巷:“小烟囱突突往外排黑烟”,“刺鼻的烟火气、油烟味”。这样的经验,在回忆起来的时候,更多了理性的分析:“我想,古城中心顾家、陆家、吴家等大户人家还是少数,更多的是平民,甚至流民”。观前街一直是苏州的地标,而王啸峰的笔下的观前街完全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它当然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但却穿越了时间的界限,探到了一条街的底部,触摸到它关联的神经。其中有一段特别提到苏州名吃的创办者都是外来人。“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观前街的百年老字号,好多都是外埠商人创始。采芝斋,河南人金荫芝;叶受和,浙江人叶鸿年;黄天源,浙江人黄启庭等等。他们应当也是顺着运河这条大动脉,飘到苏州,扎下根来。”很多时候,地域文化的形成中鲜为人知的融合过程其实就发生在毫不起眼的底层生活中,发生在如阿马一家及其族群的迁徙至此、打拼生活的过程中。
在这本《吴门梦忆》中,无论是对名闻遐迩的观前街、瑞光塔、平江路、狮子林、拙政园,还是对人们不太熟悉的北宫巷八号、丁香巷、石皮弄,抑或是不知名的老街、老宅,我们都可以看到,王啸峰的散文都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敏锐感知和细心描述。这样的书写每每再现了苏州大街小巷里真实自然的生活状态及其悄然变迁,深化了人们关于苏州的认识,关于苏州的刻板印象也会因此而涣然冰释。在这里,苏州不是作为历史积淀深厚、文化底蕴十足的景观端示给我们,而是作为日常生活的空间,作为与最普通人物命运相连的场景,作为无法抵御时间之流冲刷和磨洗的承载物,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骄傲和无奈的感觉,绚烂和腐朽的质地,永远的菁华和易逝的风光……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为宽广、更有生命力、更为本色的苏州,所谓苏州文化的真谛也就蕴含其中。我以为,只有真正地生活在苏州,深深地爱着苏州,不停地思考苏州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苏州。
四
王啸峰在散文文体上的积极探索,使他的写作表现出的质地如范小青所指出的那样,“完全与众不同”、“极端个人化”。在我看来,除了写作技术本身的有意探索,还有一个更为根本或者说更为原初的因素需要特别地提及,那就是这些文字的书写始终伴随着书写者对书写本身的追索。
我们看到,无数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家、平平常常的街坊邻居、边边角角的苏州往事,消失于时光的隧道,遮蔽于宏大的叙事,而王啸峰致力于用故事的讲述使之复活。这些故事或许曾经在很小的范围内口耳相传,或许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存在,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故事积累着,发酵着,在每一个普通日子寻找突破口”(《玉兰花》)。王啸峰的写作似乎就是为这些故事而来,这些故事的突破口便是进入王啸峰的写作,从而也就成为王啸峰的个体记忆书写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从而获得展开的轨迹和生长的空间。也就是说,这些故事不是外在于王啸峰,作为他的写作对象或题材存在,而是内化为他的自我意识,与“我”同在。
我们需要细细打量一下王啸峰的文本中的“我”了。除了前面谈到的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发挥语言的功能,把控叙事的节奏与走向,在王啸峰的散文写作中,还有几个层面的“我”的存在。一个是往事中的“我”,这是一种对象化的存在,是回忆的客体:少年往事中的,记忆深处走来的,曾经梦幻和臆想的……他们携带着过去的经历,与诸多人事一起走入作者的笔端。还有一种是现实情境中作为行为主体的“我”,或游园,或奔走,或写作;他们在时间的轴线上更靠近写作的当下,但是,在精神上却更多地连接着过去,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勾连了作为主体的“我”和作为客体的“我”,打通了过去与现在。就像《忠直简朴话艺圃》里状写的那样:“我再次站到‘曲池怪石边,就在一瞬间,风里有了当年的味道。”因为有了这一层的“我”的存在,不仅过去与现在,而且物与人、他人与自己,建立起对比、对立或对应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叙事、抒情、议论正是在这些关系中腾挪、闪回、切换,写作的活力亦由此得到维系。作为全书开篇的《玉兰花》,可以视为这种种情形得到全面、充分、典型的展示的样本。
更重要的是另一种“我”,即身处写作当下,作为一种内省的意识而存在的“我”。这个“我”作为一种写作动力源泉,如此强大,推动着作者将生活的点点滴滴摄入文字的空间。王啸峰似乎有意无意地暗示了这个“我”的存在:“深夜,我会听见自己压抑的内心一股力量被井盖盖住,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试图掀起盖子。”(《玉兰花》)这个“我”还是光源,其光芒所及,照亮了前面提到的种种“我”的存在。有时候它叠加在作为行为主体的“我”身上,在感慨万千、议论风生中显形;有时候它借助背景的关联赋予主体以意义;而最终它是作者关切的一个核心问题的回响: “再过若干年,现在的一切,又都成了我的梦和回忆。那是我的现实与梦境,又将‘流进或‘留给谁呢。”(《梦境》)这样的“我”的意识,使王啸峰记人写事状物的笔墨每每获得了一种参禅悟道的方式,有了通达与睿智的味道。要之,写作的意义在这里变得自觉起来,即便面临虚无,也能坚韧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