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子之“道”、“天命”与“礼乐”
2015-03-27彭富春
摘要:道是中国思想的基本问题,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主题,但一般认为,孔子关注的只是现实生活,宣扬的是一些仁爱学说,很少谈到道本身,这并不意味着孔子没有言说性与天道。因为性与天道的问题是中国思想中的最高部分,所以孔子关于它的言说是有界限的。孔子体道的根本路径是下学而上达,下学是形而下,上达是形而上。他下学万事万物的知识,上达到那惟一的道本身。孔子关于天道的思考集中表现在他的天命观上,其天道就是天命。孔子反对作为人格神的天。孔子不仅淡化了天的人格神的意义,而且也反对各种天地间的鬼神观念。他关注的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问题,而不是那种超出了这个世界的各种奇异和神秘的现象。如果说孔子所说的天道是天命的话,那么他所说的人道就是礼乐。礼作为人道给人的存在确定了一个边界:哪些是可以存在的,哪些是不可以存在的。但礼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时俱进的,它从建立经修改到完善,经历了一个过程,后代对于前代的礼均有所损益。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5)09-0101-07
作者简介:彭富春(1963—),男,武汉大学哲学学院珞珈特聘教授。
一、道
道是中国思想的基本问题,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主题。但一般认为,孔子关注的只是现实生活,宣扬的是一些仁爱学说,很少谈到道本身。“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人们只知道孔子关于文献的学问,而不知道他关于性与天道的思想,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子没有言说性与天道。因为性与天道的问题是中国思想中的最高部分,所以孔子关于它的言说是有界限的,他必须考虑向谁说和如何说的问题。他因材施教,可能对大部分学生没说,而对小部分学生说了。因此,人们认为孔子可能有隐瞒和秘传,他所隐瞒和秘传的也许就是关于性与天道的学说,但孔子自己和他人都否定了这一点。其实,孔子在《论语》的许多地方都谈到了道,但人们对此也不以为然,认为即使孔子谈到了道,也没有如同老庄那样对道本身进行专门的思考和论述,这种说法有其正确性。但孔子的日常言谈既平常也非常,微言而大义。
孔子体道的根本路径是下学而上达,下学是形而下,上达是形而上。他下学万事万物的知识,上达到那惟一的道本身。孔子一方面将形而下的问题上达为形而上的问题,另一方面将形而上的问题化为形而下的问题,这是理解孔子思想的关键之处。没有下学,就没有上达的基础;同时,没有上达,就没有下学的目的,这两者不可偏废。如果片面地把孔子把握成下学者的话,那么他只是一个博学者;如果片面地把孔子说成上达者的话,那么他只是一个玄学家。但孔子是下学形而下和上达形而上的完美结合,在人间去体道,由道来行人间。
道在孔子思想中占据主导性的地位,它规定了天命、礼乐、为仁和为政等个别问题。
(一)道的意义。道在汉语中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语词,其本意是人所行走的道路,也就是往来通行的地方,其转意是人和物存在的原则和方法,以及关于它们的思考的理论和言说。但道在孔子的思想中具有独特的意义,它大致有如下几种:第一、道路。它是大地上的道路,如道听而途说等。这种道路为人所行走。第二、天道。它是天自身的道路,或者是自然自身展开和显示的道路,它的语言表达为天和命。天道对于人的规定就是天命。第三、人道。它是人所行走的道路,但它不是大地上的道路,而是世界上的道路。人的道路有很多,世界上呈现出不同的道路,人也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只有合乎天道的人道才是正道,这种正道在历史上是已经实行过的,如先王之道、文武之道。先王之道是夏商周三代先王所行走的道路;文武之道也属于先王之道,但主要是周文王和周武王所行走的道路。
在中国历史上,为先王所行走的道在根本上是礼乐文化,因此,道具体地理解为礼乐之道,但孔子以仁释礼,因此,道不仅被规定为礼,也被解释为仁。孔子的人道既是礼乐之道,也是仁爱之道。
人道最集中地体现为一个国家的道路,也就是天下之道。天下之道可能合乎天道,也可能不合乎天道,孔子将它区分为有道和无道。合乎天道的天下之道是有道,是道的实现;不合乎天道的天下之道是无道,不是道的实现。有道是无欲的,无道是有欲的,因此,有道和无道的区别实际上是道与欲的区别。有道和无道具体地表现为礼乐等的不同。“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有道和无道的区分的关键在于,谁是天下的规定者。当天子是规定者的时候,天下是有道的;当诸侯是规定者的时候,天下是无道的。为什么?天子是天地之子,是替天行道者,而诸侯是被天子所支配的。天子统治天下是合乎礼乐的,是合于道的;而诸侯统治天下是不合乎礼乐的,是不合于道的。有道是正义的、光明的;无道是邪恶的、黑暗的。
不仅国家可区分为有道和无道,而且人也可以区分为有道和无道。不同的人可能走不同的道路,有道者从道,无道者从欲。这可表现为直道和枉道,直道是遵道而行,枉道是背道而驰。鉴于走不同的道,人也区分为不同的类型,其主要类型就是君子和小人。君子怀道,小人怀欲。君子与小人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这在于他们的道路无法交集。
第四、道理。它是思想、学说和主张等。无论是天道,还是人道,它们不是遮蔽的,而是显示的。但天道和人道惟有被思考和言说出来,它们才能显现出来。道理作为语言形态在本性上是关于天道和人道的思考,并且就是它们的表达。当然,不同的人会形成不同的思想学说,言说不同的道理。孔子也有他自身的道。“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这意味着孔子不仅有自身的道,而且只有唯一的道,它贯穿了孔子思想的始终。人们甚至将孔子唯一的道表述为忠恕之道。
第五、言说。这种道指人的语言言说行为。天道、人道和道理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都被道本身所规定。道实际上是事物自身生成的道路,也就是存在的真相和真理。天道、人道和道理是道自身的不同层面,天道在天,人道在人,道理在言。三者是可以相通的。
(二)中庸即道。什么是道自身的本性?在孔子看来,道自身的本性正是中庸。据此,孔子之道就是中庸之道。
在日常语言中,中庸常被误解,它一般被认为是一种没有是非判断的折中的态度,或者是一种平常的和平庸的状态。总之,中庸的日常用法并不具备积极的意义,而只有消极的意义。当人们要确定一种是非判断的时候,他正是要放弃中庸;当人们要成为卓越和优秀的时候,他正是要突破中庸。与日常语言的用法不同,儒家思想对于中或者中庸赋予了特别的内涵。儒家注重了中或者中庸的方法论意义,认为它摆脱了左右偏见,是一种不偏不倚把握事物本身的方法,但孔子则把中庸看成了德的显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它不是一般的德,而是至德,也就是最高的德。但德是道的实现,尤其是在人身上的实现,因此,中庸作为至德就是至道。一方面,中庸是道自身的根本本性,它贯穿天道和人道;另一方面,中庸是人存在于世的方法,它规定并指导了人们的生活、思想和言说。但中庸遮蔽自身,同时被遮蔽,因此,民众鲜有中庸之德,惟有有道者才有中庸之德。
中庸就其自身而言究竟有什么含义?中一般指中央、中心、中间等,这往往会被理解为与边缘相对的核心。如果对事物区分核心和边缘的话,不免落入了二元论的窠臼。但中庸的中并非如此,所谓的中是正中或中正。中意味着它不是事物之外,而是事物自身。当一个事物如其自身的本性去存在的时候,它就是中。同时,当人们对一个事物如其自身而把握的时候,这也是中,而且具体化为切中。在我们分析了中的意义之后,还要分析庸的意义。虽然庸一般和平庸相关,甚至还会关联到庸俗,但这并非是庸的本意。庸真正的意义是平常的和普遍的。正是如此,它才可能变形为平庸的和庸俗的。庸的普遍性不仅是空间意义上的,即遍及天人,而且是时间意义上的,即成为永久。于是,庸就是普遍性和永恒性的结合,这种普遍性和永恒性不是其他什么事物的特性,而就是中的本性。由此而来,中和庸是相互规定的,中是庸的中,庸是中的庸。按照对于中和庸的如此理解,无论是就他们各自分别而言,还是就其结合的整体而言,都是指事物自身的普遍性和永恒性的道。
当中庸理解为事物的正中性、普遍性和永恒性时,它就是事物的本体。所谓本体是事物自身存在的根据,它使一个事物作为一个事物成为可能。正是中庸使一个事物成为了一个事物,它让天成为天,让人成为了人。据此,天道是中庸,人道也是中庸。在这样的意义上,中庸就是天与人存在的真相与真理。因此,中庸之道应理解为:中庸即道,道即中庸。
因为中庸是至德,所以人要遵循中庸之道。孔子正是根据中庸之道作为自己的行为原则。他保持中道,遵道而行。“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君子之所以对于万事万物既不既定顺从,也不既定反对,是因为他没有怀有自己的欲望而设定既有的立场和观点。君子并非取消是非,而是顺从大道,践行正义。孔子也用中庸之道判断他人。“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中行即中道而行者。狂者过之,狷者不及,这两种类型的人都违反了中庸之道。“过犹不及。”(论语·先进)不及中道和超过中道都不是中庸之道,这两者并无优劣可言,而是彼此一般。因此,孔子以中庸为尺度来指导那些非中庸者。“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无论进退,都是为了使之去掉非中庸,而达到中庸。
孔子还用中庸之道来评论事物。“《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诗》毫无偏邪,就是纯正。这里所谓纯正无非就是人的心灵中正的表达。“《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欢乐就是欢乐,它是中正的,淫荡则是欢乐的极端化,它不是中正的;哀伤就是哀伤,它是中正的,伤痛则是哀伤的极端化,它不是中正的。《关雎》保持了中正,避免了非中正。
中庸之道还形成了一种典型的语言表达式:一个事物是什么,同时不是什么。这就是说,一个是事物是其自身,而不是非其自身。在肯定中,一个事物保持自身;在否定中,一个事物去掉非自身。
(三)道与欲。
在论道的同时,孔子也说到了其对立面:欲。欲望是人生存的一个原初的事实,人生而有欲,人死而无欲。虽然人的欲望有很多,但生之大欲是食欲和性欲,也就是食色二字。人的基本生存就是欲望的冲动和满足过程,其中,食欲和性欲占有首要的地位。由欲望出发,人制造实现欲望的工具,并接受大道的指引。因此,人首先是好欲,而不是好道。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这符合人日常存在的现实性。好德是好道,好色是好欲。一般人被欲望所规定,当然是好色超过好德,惟有那些特别的人如圣人被大道所规定,才能够好德超过好色。
孔子所批判的欲或者欲望并非是人的一般的欲望,而是过分的欲望,亦即贪欲。人的欲望有其自然和社会的边界,在边界之内,欲望是正常的;在边界之外,欲望是不正常的。贪欲是超过了边界的欲望,贪欲不仅超出了一般欲望的边界,而且会演变为欲望的欲望,这种欲望就成为了无限的欲望。
人当然有欲望,而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欲望,但欲望只是人的一部分,而不是人的全部。同时,不是欲望规定人,而是人规定欲望。但当人只是被欲望所充满的时候,人就被欲望所左右了,人的欲望受制于所欲望之物。人被欲望所支配也就是被欲望之物所支配。人不是以自身为依据,而是以外物为依据。于是人就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物的奴隶,这样的人是软弱的,而不是刚强的。孔子说:“枨也欲,焉得刚?”(论语·公冶长)这就是说,无欲则刚,有欲不强。
贪欲不仅会扭曲人自身,而且会导致人与他人的纷争。孔子说:“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利益是所欲之物为欲望自身所带来的利益。人从欲望出发,为了获得所欲之物,必然导致争夺。利益获得者和未获得者之间就会产生怨恨,一个充满怨恨的世界一定不是一个和平的世界,而是一个大乱的世界。
如果欲望而非大道去规定天下的话,那么天下就不是有道,而是无道了,孔子反对由欲望所导致的世界的无道。无道有多种表现,如怪、力、乱、神等。“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怪是怪异,与平常相对;力是强力,与德性相对;乱是叛乱,与安治相对;神是鬼神,与人类相对。孔子不语也就是不谈论,但不语不仅是不谈论某物,而且是不思考某物,也不让某物去存在(至少不作为世界的根本存在者)。同时,孔子罕见言说利益。“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这不仅是指极少言说利益,而且是指否定利益。孔子不仅谈论命运和仁爱,而且赞成命运和仁爱。所谓的利是欲望,所谓的命和仁是大道。
根据孔子的观点,君子小人之别在根本上也是大道和欲望的差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义是道义,利是利欲。君子被大道所规定,小人被利欲所规定。
孔子对于人好欲不好道表示忧心。“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但孔子主张一个真正的士不应为欲望所支配,而要被大道所指引。“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人不要以欲害道,而要以去欲求道。人要放弃自身的生存之欲而成就大道的实现。
(四)道与技。
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必须使用工具,这就是最广义的技术和技艺,同时,人为了达到大道也必须借助工具。正是因为如此,技一方面和欲望发生关联,去满足欲望;另一方面和大道发生关联,去推进大道。可以说,没有工具和技术,欲望是空洞的,大道也是虚幻的。但孔子及其弟子所说的技或者艺主要不是指一般的技艺,而是指六艺,亦即礼乐射御书数:礼是礼制,乐是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驾车,书是文字书写,数是理数和气数。每一种技艺都有自身的独特内容和相应的训练的方法。
孔子要求人们能够“游于艺”。(论语·述而)人能畅游于技艺之中,是人对于技艺的高度把握,而达到了人技合一。这种自由自在的状态能给人带来身心的愉悦。人从技艺中不仅可以满足欲望,而且可以通达大道。“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百工制造实现欲望的器具,而君子学习通达大道的技艺。君子所学虽多,但主要是六艺。通过六艺的学习,君子最终把握大道。
孔子为了谋生,也掌握了一些技艺。“子云:‘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但孔子追求的是道不是艺,这在于“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论语·子张)人如果只是拘泥于技艺的话,那么他就只能成为一个匠人。这阻碍他成为一个有道的君子。因此,人要超出技艺,走向大道。
(五)人与道。
道给人的存在划分了边界。它指出哪些是可以存在的,哪些是不可以存在的。它既划分了欲望的边界,也划分了工具的边界。人由此行走在正确的大道上。
孔子强调了道对于人生的重要性。孔子说,一个人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道、德、仁和艺是人生最重要的几个事情。道是大道,是天地人的根本,人要志向于道。德是德性,是道在人身上的实现,人要根据于德。仁是仁爱,是人道,是全德,人要依靠于仁。艺是技艺,尤其是六艺,艺是通达道的手段,人要畅游于艺。但比起德、仁、艺等来说,道具有优先的地位。此外,道贯穿于德、仁、艺之中。因此,“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人一旦闻道就可以去死,可见道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既然道是人的生命的根本规定,人就要主动积极地追求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虽然道不远人,但道不是现成地摆在那里,或者主动地向人走来。道只有依靠人的思考和行为才能将自身显示出来,并成为人的规定。当人弘扬了道,道也弘扬了人。这就是说,当人是道的思考者和实践者的时候,道指引人而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如果人求道的话,那么他就要去欲。这在于道与欲是对立面。“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士追求的是道而不是欲。当人还充满欲望并贪恋物质享受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去追求道,这种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士。
为了道,人不仅要去掉欲望,而且要放弃满足欲望的技艺或者手段。“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如果一个人不谋道而谋食物的话,那么他可能既无道也无食;如果一个人谋道而不谋食的话,那么他可能既得道也得食。这在于虽然道不是食物,但能带来食物,相反,食物不是道。如果没有道的指引的话,那么人的谋食的行为也会成为一个没有功用的行为。在这样的意义上,比起欲望和技艺,大道对于人是更重要的。
孔子赞美先王大禹无欲而有道的伟大事迹。“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大禹不追求自己欲望的满足和享受,而是效力于鬼神和人民,他顺天之道,顺人之道。
孔子也赞叹学生颜回是无欲有道的典范。“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不因生存物质的匮乏而忧愁,反而因与道同在而快乐。他不忧人所忧,而乐己所乐。
孔子不仅肯定他人无欲而有道,而且自己切实地实行去欲求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他对于欲望进行区分:一种是可以实现的欲望,是合于道的欲望;另一种是不可以实现的欲望,是不合于道的欲望。他当然是选择道而不是欲。孔子还区分了道和欲所带来的快乐和不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一种是无欲有道,其乐融融;一种是无道有欲,其乐空空。
虽然道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但依据天下有道和无道,人们也要树立不同的处世态度。“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鉴于天下有道和无道,人要选择是否显隐。其标准是人与道同一。天下有道,是道自身的显现。因此,人也要显现于世,富且贵。天下无道,是道自身的遮蔽。因此,人也要遮蔽于世,贫且贱。显和隐还具体化为人的不同的言行。“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无论是天下有道还是无道,人的行为都应该是正直的。但与行为不同,人的言语应有所分别,有道时要正直,无道时要谦逊。
孔子的以道制欲的思想为其内圣(为仁)外王(为政)提供了根本性的基础。
二、天命
孔子关于天道的思考集中表现在他的天命观上,其天道就是天命。
孔子反对作为人格神的天。在孔子之前,人们信奉帝和天。帝就是上帝、天帝,它虽然无名无姓,无形无体,却是天地间的最高主宰,支配了世界和人的命运。与帝不同,天虽然具有自然形态,但是它被人格化和神秘化,因此,它成为了一个最高的人格神。孔子也说到天,但他所说的天与传统的天有根本的差异:后者的天是神性的,而前者的天是非神性的。
孔子不仅淡化了天的人格神的意义,而且也反对各种天地间的鬼神观念。他关注的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问题,而不是那种超出了这个世界的各种奇异和神秘的现象。这些神秘现象虽然可能是存在的,但比起平常的事件,它们对于人类的生活缺少重要性。同时,神秘现象既然神秘,那么人也就无法找出其原因并解决它。因此,对于神秘现象的关注只能沉溺于一种虚幻的好奇之中。孔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故他最基本的态度是人与鬼神世界相分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在天地间,鬼神是人之外的特别的存在者。其中,鬼是不死的死者,神是不死的生者。虽然它们是人的相关者,但它们都遮蔽自身,不显现自身。此处的智慧在于,人远离鬼神正是回到了人们所在的生活世界自身。
于是,不是鬼,而是人,不是死,而是生,才是孔子思考的主题。孔子强调:“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此处并非意指只需事奉人,而不需事奉鬼,而是强调只有事奉了人,才能事奉鬼。这在于鬼是人的终结,事人之道,方能事鬼之道。此处也并非意指只需知道生,而不需知道死,而是强调只有知道了生,才能知道死。这在于死是生的终结,知生之道,方能知死之道。因此,在生活世界中,人比鬼具有优先性,同时生比死具有优先性。人只有解决了人和生的问题,才能解决鬼和死的问题。但只要人活着,人就无法完全解决人和生的问题,这实际上否定了鬼和死在生活世界中的重要性。显然,人及其生活是最根本的事情。为什么?在孔子那里,只有一个人的世界,也就是人生活的世界。孔子不相信此岸和彼岸两个世界的分离,对他而言,既没有一个与人对立的鬼的世界,也没有一个在生之后的死的世界。
鉴于这种对于鬼神的态度,孔子并不注重对于鬼神的祈祷。“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在天地之间,有神有人。但天是最高的,规定了神和人。神不是最高的,而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特别存在者。虽然神可能和人发生关联,但人在根本上是服从天的规定。人不仅无需祈祷一般的神,而且也无需祈祷最高的神。当孔子生病了,子路请求代为祈祷鬼神,但孔子认为对于上下神祗的祈祷无助于疾病的治疗。
孔子相信,既非天帝,也非鬼神,而是天才是世界的主宰。那么天到底意味着什么?
虽然孔子的天具有多重意义,但其主要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自然之天,另一种是类人之天。
就自然之天而言,它是天地的存在及其运转。“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没有任何意志和言说,顺任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和万事万物的生成。事实上,天就是四时和百物,是自然界自身。人不同于天,但人生天地间。
如果说天就是天地万物的话,那么什么是天的本性?天的本性不是其他什么特性,而就是生。天的生是生而又生,生生不息,它如同奔腾的河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流逝不仅是过去,而且是包括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无限整体。流逝是这种永远的生成。天旋地转,日出日落,月明月暗,春去秋来,暑尽冬临。如此反复不已,轮回永恒。
就类人之天而言,天依然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人格的意味。天有类似人的知情意,但又超出了人的知情意。
天有认知。如,“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此处所指的天是有意识的,能理解人的。
天有情感。如,“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这里的天怀有爱与恨。
天有意志。如,“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这所说的天具有主动行为的能力。
天是人的文化的根据。“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天可让文化丧失,也可让文化保存。
天是人的道德的基础。“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天将道德赋予了我,或者说,我的道德是天生的。“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论语·子罕)天让孔子成为了圣人。
天授命于帝王。“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论语·尧曰)天把天下的重任托付给了帝王。
天是帝王的法则。“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天树立了榜样,帝王仿效它。
为何天具有类人的知情意并能成为人的规定?这在于天人具有一种神秘的关系。这就是说人在天中,天在人中。一方面,人在天中,故人要顺从天;另一方面,天在人中,故天知晓人的一切。在这样的意义上,天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天成为了人的规定。
作为人的规定的天就是命,故孔子有天命之说。
命是什么?命是命令,也就是支配、安排和规定等。对于孔子而言,命并非人的命令,而是天的命令。所谓的命在根本上就是天命。
作为自然的命令,天命规定了世界万物的发生和人的生活。“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一种道理或者主张是否可以实现,并不在于主张者或者反对者的个人意志,甚至也不在于大众的接受或者拒绝,而是在于天命自身是如何安排的。天命是主宰一切的力量,但它绝对不是任何人格神的作用,而是自然的运作。
天命限定了人的生命,也就是人的生死。对于人而言,天命是人无法控制的力量。“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人或生或死,或富或贵,并非是人自身的意愿,而是天命的限定。孔子探访重病的伯牛时感叹道:“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一个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疾病,但一个人事实上却有了这样的疾病。人的身体的疾病及其康复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改变的,而是天命所安排的。
如此理解的天命具有必然性的意义。作为自然的命令,天命是正义的和永恒的。它只是善的,不是恶的,并成为了人类一切价值的基础和生活追求的目标。
但天命不仅有必然性的意义,而且也有偶然性的意义。时命是天命在某种历史时间中的表现形态,也就是时势和时运。天下有时是有道的,有时是无道的。但时命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的。于是,时命有时是公正的,有时是不公正的,有时是善的,有时是恶的。一般而言,它主要突显的不是前者,而是后者。如果说天命是肯定的、积极的话,那么时命是否定的、消极的。孔子自身就经常有关于时命不济的经验,如大道不行等。但时命最终要归于天命。
实际上,天命和时命一起构成了人的命运。可以说,人们就是生活在天命和时命所规定的道路上。
因为天命有必然性和偶然性,所以它有明有幽。就它光明的一面而言,它是显现的,是可知的;就它幽暗的一面而言,它是遮蔽的,是不可知的。命运的光明和幽暗特性是同时存在的,光明中有幽暗,幽暗中有光明,这就形成了命运的神秘性。
孔子强调人要“畏天命”(论语·季氏)这要求人承认天命的存在。它不仅先于人的存在,而且高于人的存在。因此,人不可轻视它,反抗它,而要敬畏它,听从它。
但孔子主张,人不仅要敬畏命运,而且要认识命运。“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君子是知道命运的人,同时也可以说,小人是不知道命运的人。当人知道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命运就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光明的;不是外在于人的,而是内在于人的。只有敬畏并认识了天命,人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更重要的是,人要立命。人要按天命的规定而行,而不要越过天命的边界而为。人由此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让人的道路和命运的道路合而为一。
三、礼乐
如果说孔子所说的天道是天命的话,那么他所说的人道就是礼乐。
在孔子之前,人们早已用礼乐来规范人的生活。人从生到死有许多重大的礼节,如冠礼、婚礼、丧礼和祭礼等。同时,人的日常生活也有许多礼仪规定。一般而言,礼别异,乐同和。礼不仅标明了差异,而且划分了等级,确定了天地人(或天地君臣父子)之间的先后高低秩序。与礼不同,乐让天地人和谐生存,故大乐与天地同和。虽然乐与礼不同,但乐并不独立,而是属于广义的礼制,并被礼所规定。因此,乐要合于礼制,而不能违反礼制。在这样的意义上,人们既可以分称礼与乐,也可以将礼乐合称为礼。
但礼究竟是什么?它是世界最根本的游戏规则,从而支配了人们的存在、思想和语言。它表现为法律、道德、信念和生活习惯等。礼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系统。一般而言,礼包括了礼制和礼仪等。一方面,它具有道的层面,是礼制,是关于天地人的制度;另一方面,它具有技的层面,包括了礼仪(礼器、礼貌)等具体的活动方式。另外,礼既有成文的,也有非成文的。
礼作为人道给人的存在确定了一个边界:哪些是可以存在的,哪些是不可以存在的。具体地说,礼给欲望和工具确定了边界。因此,作为区分意义的礼就是礼节。但当礼要求人们尊重的时候,它就是礼敬和礼让;当它是人的仪表的表现的时候,它就是礼文。
礼作为人道虽然合乎天道,但并非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类制作的。在中国历史开端处,夏商周三代的圣王制礼作乐。因此,礼乐之道也是先王之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论语·学而)先王的礼乐之道区分天地人并使之和谐存在,这为人类开辟了一条文明的大道。
但礼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时俱进的,它从建立经修改到完善,经历了一个过程。后代对于前代的礼均有所损益。“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损为废除,益为增加。但周是集大成者。“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因此,先王之道的高峰是文武之道,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是周公,他最终完成了周代的礼乐制度,由此也成为了孔子梦想中的圣人。
但孔子生活在一个天崩地裂和礼崩乐坏的时代,也就是一个无道的时代。天崩地裂是天道衰微,礼崩乐坏是人道破坏。礼制规定了天子、诸侯、大夫不同的权利和义务,但诸侯、大夫却敢逾越礼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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