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温暖细小的桎梏
2015-03-26曹霞
张惠雯是近年来创作颇丰、在叙事形式和艺术上逐渐形成自我风格的“70后”作家。她早期的作品着重于“纯真”世界的描述与忆念,以寓言化方式展现她对精神、情爱、俗世的表达。随着海外生活经验与人生阅历的丰富,她集中关注移民题材,这使她成为继严歌苓、哈金、张翎、陈河等人之后的“新世代”作家。与前一辈不同的是,在她那里,并没有太多“历史”的负累与阴影,也没有国族话语的“宏伟”建构与愿景。她以对移民生活与婚恋情感的观察切入关于人性的叙事,着力书写文化的冲突、情感的纠葛以及不同伦理秩序造成的错位,如《迷途》《两次相遇》《完美的生活》等。
在张惠雯笔下,“人”的处境总是充满了障碍与疑难。对于新移民来说,相较于“外部”的漂移、痛楚与尴尬,那些“内部”的桎梏更顽强地横亘于人与“同族”、人与“他者”、人与世界之间,形成难以逾越的界限。在她近期的小说《华屋》中,这种桎梏便是如此,它们来自于人在经历琐屑生活后无法化解的“怨”与“无聊”,包裹着温暖细小的外衣,有着坚硬的质地与漫长的边际。
静姝和静怡是一对来自台湾的姐妹,姐姐没有受过高等教育,随丈夫吴先生来到休斯敦,在超市做收银员。妹妹虽然不用工作,却很少照顾丈夫陈先生和孩子,从一开始,两姐妹的生活观和价值观便呈现出鲜明的迥异,为日后生活内在的“分岔”埋下了伏笔。两家人经过商议,决定各自卖掉房子,合起来买一栋“华屋”共同居住。
刚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华屋价值不菲,一家人各安其所。姐姐做饭、打扫卫生,帮助妹妹照顾儿子,妹妹乐得逛街、购物、打扮自己。姐夫吴先生沉闷的生活有了改变,妹妹美丽柔软的衣服和香水味带给他“秘密的愉悦”,妹夫陈先生更加感激“华屋”,他从此能吃上美味的晚餐,不用担心孩子,周末可以无所牵挂地出外钓鱼、会朋友。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偶有风波,比如陈先生不满意妻子花钱无度,比如姐姐和妹妹关于“打扮”的不同观点,还有乏味拖拉的生活,但对这个“和谐”的家庭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直到有一天,早早下班的吴先生与洗完澡后散发着“成熟了的果实的香味儿”的妹妹之间“那件事”的发生。
张惠雯早就暗暗植下了推动叙事的“歧异”与“裂痕”,敏锐地看到了即使亲如一家,有温暖、有情义、有日常生活的联结,也难以挣脱现代生活与欲望的牢笼。她曾经在《迷途》中所描述的“纯真”的通途与世界,正在向着人性的幽微隐蔽处打开。这并不是说她不再相信“纯真”,而是她能够更宽容地看到人在欲望渊薮的边缘与苦楚中的挣扎徊徨。因此,她并没有将这桩乱伦事件叙述得惊心动魄,依然平静流贯地讲述着、探询着,甚至没有让吴先生对事情的发生感到羞愧,没有让另外两个人有所察觉。生活按照“华屋”的惯性甜美宁静地向前滑动……
小说将那些龃龉与龌龊“埋葬”于华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家庭成员之间的误解、伤害与隔膜可以烟消云散,而是由于更有一重“困境”无所不在,深重难逃。张惠雯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华屋所在的“明净水域”:这里有蔚蓝的湖泊、清亮的光线、覆地的绿阴、花园似的大房子,可是这么优美的地方却寂静无声:
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家都极尽陌生人之间的礼貌,但也努力维护着自己不可侵犯的孤立权利。每栋华丽的房屋仿佛一座岛,人们在自己的岛上自给自足、自成一体。
在这里,“华屋”和“孤岛”彼此指涉:它是美丽的,也是孤独的;它是尘世中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也是与他人隔离的“安全区域”;它是华人在异国他乡处境的象征,也是“人”无论处身何地都无法逃离的孤绝状态。比起这样的终极困境,如吴先生和妹妹这样的“敏感者”、“不安分者”都只是在做无效的挣扎而已,无非是为自己又加上了一道桎梏。
在小说结尾,姐姐辞去了工作,专心照顾小外甥,仿佛“第二次做了母亲”。她是如此单纯愚钝,沉浸于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对周围的“凶险”一无所知。张惠雯将她描述得宁静而幸福,可是,在那无边的沉默的底下,分明隐藏着某个饱含精神疼痛的角落,那种疼痛不是来自于婚姻的背叛与无趣,而是更普遍的、流布于生活裂缝的感喟。看到它们而不说出,这里头有着作家对于世事的悲叹与明彻。而这,比那种“撕裂”型讲述更有力量。
曹霞,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