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瑶在两次运动中的“检讨书”
2015-03-26钱理群
钱理群,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在贵州任中专语文教员18年。1981年获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和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近年关注中小学教育问题。
一.1958年“拔白旗运动”中的王瑶检讨书
1956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宣布“知识分子的基本队伍已经成了劳动人民的一部分”。[1]但在内部为这次会议作准备的高教部关于北京大学的调查报告里,却对北大教授的政治态度作了“积极”、“落后”与“反动”三大区分,王瑶被认定为“落后分子”的代表,并有如下评价:“抗战前曾参加我党,后因害怕反动派迫害脱了党,解放后感觉政治上没有前途,想埋头业务,一举成名,三反、思想改造时还闭门写新文学史。1952年《人民日报》召开座谈会批评该书,他认为业务也完了,哭了一次。对副教授、11级工资待遇很不满,去年改为9级仍然不满。教学工作极不负责任,大部分时间用写文章赚稿
费。”[2]这大概就算是一个组织结论吧。
但王瑶却毫不知情,他还沉浸在知识分子会议发出的“向科学进军”号召所唤醒的新的希望里。1957年3月12日,他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和勉励,听到毛泽东在全国宣传工作上的讲话,更增添了学术研究的信心。正是在1956—1957年上半年短暂的相对宽松环境里,王瑶完成了两篇重要论文:《论鲁迅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与《论巴金的小说》,尤其是前者,是充分发挥了他的学贯古今的学术优势的。1956年同时出版了王瑶三部有关古典文学研究的著作:《中国诗歌发展讲话》《〈陶渊明集〉编注》《关于中国古典文学问题》,学者王瑶的形象似乎再度浮现出来。但王瑶仍是清醒的,他很快就在中国政治形势的微妙变化里发现了某些让他不安的迹象;于是在北大党委召开的鸣放会上作了一次发言后,就沉默了。[3]他也因此逃过了紧接着就发生的反右运动这一劫。
但毛泽东和党还要乘胜追击,又于1958年发动了“拔白旗运动”。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提出:“凡是有人的地方总要插旗子,不是红的,就是白的,或是灰的,不是无产阶级的红旗,就是资产阶级的白旗”,“现在还有一部分落后的合作社、机关、部门、车间、连队、学校、企业,那里边插的还不是红旗,是白旗或者灰旗。我们在这些地方做工作,发动群众,大鸣大放,贴大字报,把白旗拔掉,插上红旗”。[4]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发出了“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的号召。[5]在另一次会议上,毛泽东还提出:“对于这些资产阶级教授的学问,应以狗屁视之,等于乌有,鄙视,藐视,蔑视。”[6]为贯彻毛泽东的指示,1958年9月,全国文化艺术教育工作会议作出决定:“要彻底清除资产阶级教育思想,不仅在政治上思想上插红旗,还要把红旗插到教学业务里的心脏里去,要拔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学术思想、教育思想、艺术思想上的白旗。”[7]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还特意提出:“要批判学生不能批评先生”的观点,这就为学生参加大批判,对准教师提供了思想理论上的支持。[8]
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北大党委向上报告了在“双反”(反浪费,反保守)运动中中文系一位教师揭发的王瑶的言论:说自己是“上课马克思,下课牛克思,回家法西斯”。在1958年中共一次高层会议上,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郑天翔在《关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的报告里,引述了这句所谓王瑶的名言,以此说明:“高级知识分子脑子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社会主义和六亿人民,他们中有不少市侩主义的典型”,并由此引申开来,批评王瑶这类旧知识分子“成天写文章,拿稿费。写文章的态度也极不严肃,为了多拿稿费,故意拉得又长又臭,想落得名利双收。写文章、出书常常是赶行情、看风头,并且很善于和出版社讲价钱”。这样,就把王瑶推到了大批判的风口浪尖,王瑶那句“名言”更是为党内高层广泛知晓,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周扬、杨秀峰等连续两三年都在报告里引述王瑶这句话,以此揭露知识分子的“丑陋”。就在毛泽东发出“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的号召以后,在1958年6月中宣部政治教育工作会议上,康生就点名批判游国恩和王瑶:“不要迷信那些人,像北大的游国恩、王瑶,那些人没什么实学,那是搞版本的,实际上不过是文字游戏。”[9]在此之前,在1958年初的“双反”运动中,中文系民盟组织就在4月19日召开扩大的交心会,发动各教研室副教授以上的老师和研究生代表,批评王瑶的资产阶级政治立场和名利思想。以后又在校刊上刊登《王瑶先生应当改变政治立场,向红专跃进》《王瑶先生的名利思想一例》《新社会在王瑶先生眼里的变相以及王瑶先生“衷心拥护党”的真相》等批评文章,火药味已经十足:“王先生时时观测政治气候,以便及时戴上口罩,预防瘟疫。这是何等的心虚!”“党在王先生看来,不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而是‘唯一能给我们一切的一个亲爸爸。只要是能给王先生一切,管它是什么玩意儿,王先生都会毫不含糊地跟着它走。这就是王先生的市侩哲学,这就是王先生拥护党的真相!”[10]这就已经把王瑶搞臭了。现在,康生代表党中央一声令下,王瑶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再也逃不过了。而且这一次是直指王瑶这样的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学术研究的,叫阵的却是青年学生:中文系二年级组织的鲁迅文学社。据说开始时学生多少有自卑情绪,系总支做工作,经过一场内部辩论,统一了思想,不到一周,就写出了七篇批判文章。于是就有了8月31日《光明日报》的长篇报道,通栏标题是《北大中文系清算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其中一节的小标题是:《揭露了新文学史阵地上的白旗》。[11]高层领导迅速作出反应:周扬在9月6日全国中文系协作组会议上讲话,力赞学生自己起来革命了,向王瑶、游国恩开火,学校局面打开了,轰开了阵地,这对于整个学术界都是一件大事,将来文学史上也要写进去。他说:“保持对立面有好处,像王瑶、游国恩不服气很好,正好继续批判。”[12]可以说,1958年拔白旗运动中对王瑶的批判,是直接由党的高层发动、支持与领导的,这是与在此之前的批判大不相同的。endprint
王瑶当时可能并不知道这些在今天才揭露出来的内情,但他大概也能够感到对他的批判“来头不小”;但或许更使他陷入困境的,是学生充当了大批判的先锋。发动学生斗老师,正是党推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重要手段。早在1952年“洗澡运动”里,就有“深入发动群众,特别要依靠学生群众推动老师”的中央指示;[13]学生往往以“受害者”的身份来要求老师改造自己,王瑶1952年的检讨一再说及自己“在课堂上常常流露出一些不正确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这对同学是有很坏的影响的”,[14]就是对来自学生的压力的回应。但这一回不是督促改造,而是直接的面对面的批判。王瑶这一代“五四”培育的知识分子,对于平等的批评、讨论,包括学生的质疑,都是可以而且乐于接受的;但1958年在毛泽东“不要怕教授”的号召以及“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思想指导下的学生批判运动,实际上是一次不容申说的单方面的审判。这样的师生关系的逆转是王瑶万难接受与万分无奈的。直到事过三年的1961年,王瑶仍心有余悸:“过去先生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学生谈自己的体会,现在要我与学生个别接触,就存在戒备,说不定那一次接触,他说你给他散布了资产阶级影响,要来批判你。两个人的谈话又无从查对,反正学生总是对的,你只有检讨权,没有解释权,而且越解释越糟糕。原来是三篇文章批判你,一解释就会有三十篇。有的学生在会上批判你,会后又向你解释,说是因为有了压力才批判的,弄得你啼笑皆非。”更让王瑶难堪的,是学生勒令先生何时交多少自我批判的稿子,还要经过学生编委会的修改,最后硬要强迫先生回答:“你对改的有什么体会,感到有什么帮助?”这就强人所难,让王瑶有一种屈辱的“被告情绪”。[15]王瑶就是在这样的“只有检讨权,没有解释权”的情况下,向自己的学生交出他的检讨书:《〈中国新文学史稿〉的自我批判》。这是从未遇到过的难题:既要服从审判,又要掌握必需的分寸,坚持最基本的事实,以维护自己起码的尊严。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批判者的判词与王瑶的检讨。批判者怒斥王瑶的《新文学史稿》“抹杀党的领导”;王瑶小心检讨说:“我虽然也谈党对文学战线领导的逐渐加强和巩固;但我只注重在反帝反封建的彻底性方面,而忽略了社会主义因素的成长方面。这实际上就是忽视了党的领导作用。”批判者斩钉截铁地指责《新文学史稿》“根本否认在革命文艺阵营内部存在着两条路线斗争,否认解放后文艺界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激烈的斗争”;王瑶的检讨则曲折回应说:“我既然忽视了社会主义因素的重大意义,又把党的领导作用抽象化了,那么对于社会主义的文艺路线,对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前进方向,当然就绝不可能明确地体现出来了。而社会主义的方向路线如果模糊,那在客观意义上当然就没有解决两条路线问题,当然就不能不是为资本主义方向张目了。我当然没有这样明白主张过,但我不能不承认事实上存在这样的客观意义。”——这都是王瑶在“洗澡运动”的检讨里已经用过的“虽然““但是”的“但书”体,但这次应对拔白旗运动的检讨,就用得更加频繁,也更熟练了。其间不断插入“当然不能不是”、“当然没有这样明白”、“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委婉表达,就使得文字极为缠绕,问题也就模糊化了。最后归结为“客观意义”,即承认客观效果,而否认主观意图。这真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了。王瑶最难应对的,也是他必须承认的“这部书最突出的、带有原则性的错误,是我当做正面论断引用了许多胡风、冯雪峰的意见”。王瑶为此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是委婉地陈述一些基本事实,如“在我写这部书的时候,他们的反动的政治面貌尚未揭露”,“书中写过一节关于革命文艺界对于胡风文艺思想批判的论述”等等;二是竭力划清“他们”和“我”的界限:“如果说我的思想和他们的完全一致,那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我的书中也有许多和他们的意见完全不符合的地方;但我现在要检讨的不是这些,而是和他们的反动理论的共同点”。但在检讨了“我”和“他们”的共同点以后,仍不忘及时指出:“他们的这种反动论点是根本违反毛主席指示的,是与马克思主义相敌对的”;而“我仍然站在资产阶级立场,根本没有建立群众观点和劳动观点”。——王瑶显然是认真研究与分析了毛泽东的两类矛盾的理论与党的相关政策,无论如何也要划清胡风“他们”的敌我矛盾性质与“我”的问题的人民内部矛盾性质的界限。保住这条底线,他怎么检讨都不会危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不可回避的,还有王瑶的学术思想、态度与方法,因为拔白旗运动的目的就是要“把红旗插到教学业务的心脏里去”。关于自己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其实早在1952年的检讨里就已经清算过,无非是“对于一篇作品的分析,首先注意的常常是人物性格是否鲜明,结构是否完整,以及是否有独特的风格等等,而不是首先从主题思想和教育意义上来着眼”,“欣赏那些孤独寂寞而又孤芳自赏的抒情,喜欢那种冷嘲热讽式的‘隽永”之类。——有意思的是,1958年这一次检讨只是把1952年的相关检讨抄了一遍,到了1969年“文革”时期的检讨又几乎原封不动地再抄一遍:连续十六年抄录同一检讨内容,说明王瑶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根本没有变,也不想变。
但必须变的,至少是口头上必须变的,却是他的学术思想和方法。这是1952年、1955年的检讨都没有的新内容:王瑶主动提到他在“解放前写的《中古文学思想》的自序中,在谈到传统所谓‘八代之衰的问题时说:‘即使是衰的,也自有它所以如此的时代和社会的原因,而阐发这些史实的关联,却正是一个研究文学史的人底最重要的职责。本书的目的,就在对这一时期中文学史的诸现象,予以审慎的探索和解释”,王瑶强调,“在我的追求目标上就只是着重在说明现象和解释史实”,这也就决定了在研究方法上重视“掌握丰富的材料”和按史实排列的结构方式。现在,王瑶检讨说,这都是“资产阶级的客观主义”、“材料主义”与“形式主义”的,是自己的资产阶级立场与世界观的表现,《新文学史稿》就成了“一面产生了很大危害性的白旗,是白旗就必须迅速、彻底地拔掉它,坚定地树立起共产主义红旗来”,云云。——这里所说的在学术领域“拔白旗,插红旗”,自然是一个政治口号,但却是有实际内容的,即是要改变王瑶这一代人所建立的学术范式,而另建新的学术规范与模式。具体到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即是要彻底摒弃以“说明现象和解释史实”为追求,一切从史实出发的研究道路,而走上“自觉地为革命的政治服务”的“以论代史”的研究之路。endprint
而这样的转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影响是十分严重的。后来,在八十年代,王瑶和现代文学研究界同行,要“拨乱反正”,就是要对五十年代以来通过多次批判运动所建立的当时认为是“左”的研究范式进行新的历史反思。在这个意义上,王瑶检讨书是自有一种学术史的价值的。
最后要说的,是王瑶对借批判他的学术态度与学风而泼来的道德审判式的污水,一律不予回应,他大概想起了鲁迅的话:辩诬本身就是一种屈辱。他只检讨了自己的“粗制滥造”,承认自己因为认为现代文学研究“容易犯错误”,因此“写作态度是不科学的,不是从客观实际、从研究对象的认真分析出发,而是用各种小心谨慎的办法来力求所谓‘稳妥”。在他看来,这才是他的研究态度与学风的真正问题所在。——这或许是王瑶通篇检讨最为真诚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无奈与苦痛之处。[16]问题更在于,经过这一次拔白旗的批判运动,王瑶伤心已极,彻底绝望了。他仍然处于高层的密切关注中,高校党委的档案里,还是不断出现关于他的报告。一会儿说他觉得搞现代文学史“风险大”,有机会还是去搞古典文学史;一会又汇报他的怪话:“目前大学学术空气不浓,老教师力求稳妥,力求不犯错误,这是妨碍学术发展的。《红旗》社论说,学术问题应该允许犯错误。这一条能认真贯彻就好了。以往一个问题的争论总有一方被说成是‘资产阶级,自己要坚持真理,很不容易,也没有自信。”[17]后来在1961年召开的文科教材会议上王瑶又忍不住讲了一番不合时宜的话。谈到他最感痛心的青年教师与老教师的关系时,他在肯定了青年教师“对学校应该有发言权,对老教师有意见也应该提出”以后,又批评说,“有些青年教师对老教师也估计过低了,比如说他们‘三十年来一事无成”,“即使在旧社会,许多教书的人也并不都在睡觉,一些人还是非常勤奋的”,“一个老专家三十年功夫所达到的水平,现在的青年人也许只要十年就行。
但究竟不能说一年半载就可以赶上别人几十年的功夫”。在谈到大批判时,他又说:“我们不应该害怕批判,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批判的科学;也不能想象将来就没有批判了。问题是在批判的时候,要让被批判者也参加讨论,不能没有发言权,只有检讨权,一下便成了定论。过去有的批判把问题提得太高,一下成了政治问题,这对学术发展不利。按常理说,一个学术工作者最怕人家说自己不学无术,但现在听人说不学无术连脸都不红,因为这是最轻微的批评,没有提到政治上来,听到后反而安心一些;我觉得这是不大好的现象。”[18] ——这大概都是对1958年拔白旗运动的反思,说明绝望中的王瑶也还是在关注中国的政治与学术发展,这是改不了的积习;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就都成了王瑶“反攻倒算”的铁证了。
“文革”时期的一份交代材料里,王瑶谈到1963年、1964年他和大学里的一位同学的谈话,透露了他在1958年大批判后的处境与思想、情绪,颇值得注意。他告诉这位老同学,拔白旗运动后,即解除了他的全国政协委员和《文艺报》的编委的职务,以后就再也没有让他参加文艺界的集会和活动。这就应了他当年说过的话:“党对人像对图书馆的卡片一样,需要的时候就翻一翻”,现在不需要就自然扔了。[19]他因此劝告说,“不要热衷于出版书和发表文章,我于此有惨重的教训,真是‘一文既出,驷马难追,今后我将尽量少写文章,教书也要习惯于人云亦云”。王瑶进一步说:“对于我们受过批判的人来说,最主要的是不要再犯错误,而不是热衷和追求什么;否则是很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这位老同学听了大吃一惊:他所熟悉的那个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王瑶,到哪里去了?于是感慨而略含讥讽地说道:“自然规律真可怕,想不到王瑶也老成持重,非常有修养了。”王瑶仍郑重劝告:“牵涉到政策方面的话就是非慎重不可的,不只我们的身份是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就是党员,甚至有过功劳、地位很高的人物也一样,说错了话就是‘不得了:彭德怀不就是因为怀疑大炼钢铁、人民公社等政策而弄得身败名裂吗?要把六亿人民向着一个方向集中领导,就必须排除各种各样的怀疑和干扰。我不只是谨小慎微和暮气塞窍,我承认自己对许多事情是根本无力判断的,因为要下判断就必须掌握全面情况,光靠自己的见闻和一份报纸是无法下结论的。你自以为是坚持真理,在别人看来恰好是歪理;客观影响如果不好,你当然得承担政治责任。我劝你还是吸取57年的教训,有点暮气的好。”那位老同学也不言语了。[20]——这都是王瑶的肺腑之言。经过1958年大批判的致命打击,王瑶仅在六十年代初政治空气稍有缓和的间隙里,写过《论鲁迅的〈野草〉》和《五四时期的散文的发展及其特点》两篇比较重要的论文,就基本停止写作,一切都但求无过,以“保全自己”为目的了。[21]王瑶大概会因此想到他所熟悉的魏晋文人的命运吧。
二.1969年“文革”期间的王瑶检讨书
在1969年一份检讨里,王瑶这样谈到自己对“文革”的理解与态度:他最初以为这是类似《武训传》《红楼梦研究》批判的再一次的思想批判运动,“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成为运动的对立面”;到8月初,宣布剥夺选举权,被排斥在“革命群众”之外,“我还没有十分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接着一连串的冲击:四次抄家,多次围斗,被打,强制劳动,等等,王瑶这才紧张起来,但似乎也能承受。但等到家里的孩子都不理睬自己了,王瑶这时“才痛切感到自己是被彻底孤立起来了,心情十分紧张,充满了恐惧,悔恨和痛苦”。[22]——强迫子女和被揪出来的父母划清界限,是那个时代的“国策”,在中国,知识分子最珍视的就是师生关系与家庭伦理关系,这也可以说是他们的软肋,现在就是要从此开刀,骨头再硬的知识分子最后也得屈从:这大概就是“中国特色的思想改造”。一个个的关口,王瑶都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的狡黠,挺过去了。现在,他只有缴械一路。
但王瑶还是掌握了分寸。我们现在看到的王瑶“文革”期间的材料,主要有两部分,一是“交代材料”,详细说明自己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历史问题,这很有点类似于我们前面提及的延安审干运动和坦白运动里的“思想历史自传”。这说明“文革”本身就是一次政治审查。这一点,王瑶看得很清楚:这关系着自己的政治生命,是含糊不得,也不能让步的。因此,他写的交代材料,始终坚持实事求是,不管压力多大,也要自我辩解,澄清事实。对大字报揭发的“罪行”,凡是涉及有可能导致政治后果的人事关系,该否认的就坚决否认:“我与胡风不认识,从无来往”,“我不记得曾与苏联专家马里雅诺夫有过接触,我想不起我认识这个人”,等等。有关政治问题的言论,也尽力撇清。例如对在“文革”前就广泛流传的“上课马克思,下课牛克思,回家法西斯”的所谓“王瑶名言”,也乘机说明:自己是在分析文学人物形象,“讲到人的思想表现的复杂情况和世界观的决定作用时讲的。我说例如有这样的人如何云云,并不是讲我自己”。[23]在写交代时,王瑶还掌握一条原则:尽量不或少涉及他人,即使非讲不可,也绝不伤害他人。这样,王瑶也就在后人难以想象的空前的政治、精神压力下,守住了底线、保持了清醒,这是十分难得的。endprint
我们现在看到的王瑶“文革”“检查书”,主要有两份:一是收入《王瑶全集》第7卷的《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检查》(只说明“据手稿发排”,未注明写作时间),二是杜琇整理的《我的检查》(1969年3月25日)。后者是对一些问题的交代,我们的分析,主要依据前一篇。王瑶很清楚:这是思想检查,不是政治、历史结论,并不真正致命;而且,既然不允许实事求是,就无须辩解,只能无限上纲,满足批判者的一切要求。主要有五个方面。其一承认自己“主动接受周扬等人意见,忠实地贯彻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吹捧三十年代作品和所谓‘左联功绩”,这“当然也只能是为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服务,为资本主义复辟制造舆论”;其二,承认“我的文艺观点都是违背毛主席文艺思想的”,自己有关毛主席《讲话》的文章,“许多观点都是歪曲地理解了《讲话》的精神的,完全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毒草”;其三,王瑶一面强调“自己关于文学史的观点和指导思想”是从鲁迅那里来的,“我是接受了鲁迅的影响开始了自己的学术道路的”(这都是他过去的检讨从不涉及的),但也承认“并没有理解鲁迅,反而歪曲和亵渎了他这个伟大的名字,这是和我政治上的反动立场密切联系的”;其四,承认自己“贯彻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我自己所走的道路和生活情况就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活榜样,它对青年起了某种‘诱导的作用”,“扮演了一个替资产阶级争夺青年、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的可耻角色,我所犯的罪行是十分明显的”;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是痛斥自己“解放以来出版了十本书和发表了许多篇文章,这些东西不但是充满了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和文艺观点的毒草,而且明显地是和我的政治立场相联系,是通过学术形式为修正主义政治路线和资本主义道路服务的”。[24]——这就不只是当年延安整风运动以后丁玲所要求的“把自己的甲胄缴纳,即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视为无物,要抹去这些自尊心,自傲心”,而且承认这些写作都是“犯罪”行为。这是彻彻底底的“投降书”。这是一开始就确定的知识分子改造的目标;王瑶这样的知识分子,一面服从,一面抵抗,挣扎,几十年一路走来,最后被逼到死角,就只有彻底缴械。在这一过程中,每一篇检讨书都记录下了历史的无情,内心煎熬的痛苦,是一部1949年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如果说开始的检讨,无奈中还有几分真诚,有些心悦诚服,包含某些严肃的思考;到最后的认罪,就是纯粹的求生,并且带有某些奉命表演的成分,“法官”与“犯人”都并不认真相信和对待所说的一切,这就预伏着某些自我消解的因素。可以想象,王瑶在写下这一切时,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的:事情做到了头,离结束就不远了。这场漫长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主导者,最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它胜利了,也失败了。
当真的一切结束,王瑶的生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以后,他从来不提及这些检讨书,对批判他的当事人,也以宽容的态度对待之;但种种迹象表明:心灵的创伤却并未平复。在1979年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王瑶这样写道:“事实上自58年被当作‘白旗以来,廿年间虽偶有所作也是完成任务,已无要打算如何如何之意了,蹉跎岁月,垂垂老矣。虽欲振作,力不从心”。[25]其时,王瑶六十六岁;他也曾赋诗表示:“叹老嗟卑非我事,桑榆映照亦成霞”。[26]但他又确实再也没有“打算如何如何之意”了。他在私下里,曾经和学生讨论“中国需要大学者,却没有产生大学者”的问题;听者突然捕捉到他“眼光中闪过的一丝惆怅,心里一震。猛然意识到,先生的不满、失望也许更是对他自己的吧”。[27]——他的“做第一流的大学者”的梦想早就扼杀在不间断的批判与检讨里了。
注 释
[1]《中共中央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指示》,《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133~134页。
[2]高等教育部:《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关于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参考资料》第2 辑,第49页。转引自张锡金《拔白旗:大跃进岁月里的知识分子》,第702页。
[3]参看杜琇编《王瑶年谱》,《王瑶全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77、385页。
[4] [5]毛泽东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的讲话记录(1958年5月20日)。转引自逄先知等《毛泽东传》(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818、817页。
[6]毛泽东:《成都会议上的讲话提纲》(1958年3月22日),《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页。
[7]载1958年9月13日《人民日报》。转引自张锡金《拔白旗:大跃进岁月里的知识分子》,第190页。
[8] [11] 转引自张锡金《拔白旗:大跃进岁月里的知识分子》,第200~201、700页。
[9] [17] 转引自陈徒手《文件中的王瑶》,《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第187,192、189页。
[10]见《北京大学校刊》第229期关于中文系民盟组织召开扩大的交心会帮助王瑶的报道。转引自张锡金《拔白旗:大跃进岁月里的知识分子》,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703,703~704,704,702~703、704、705。
[12]见高校党委办公室整理的周扬讲话记录稿。转引自陈徒手《文件中的王瑶》,《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以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第186~187页。
[13]中共中央《关于在高等学校中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1952年3月13日)。转引自于风政《改造:1949—1957年的知识分子》,第215页。
[14]王瑶:《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自我检讨》,《王瑶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64、265、267、268、269、271、272、274,271、268,272,263~264,267,263、266、267、269、272,267~268,268页。
[15]王瑶在中宣部召开的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上的发言(1961年5月)。转引自陈徒手《文件中的王瑶》,《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以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第188~189页。
[16]以上关于王瑶1958年的检讨引述的文字均见《〈中国新文学史稿〉的自我批判》,《王瑶全集》第7卷,第323、324、326、328、329、330~331、333~334、335、336页。
[18]王瑶:《补充交代材料》(1968年12月20日),《王瑶文革时期的交代与检查》,杜琇整理,未发表。
[19]王瑶1957年5月在党委召开的座谈会上的讲话。转引自张锡金《拔白旗:大跃进岁月里的知识分子》,第703页。
[20]王瑶:《关于我和赵俪生谈话的情况》,《王瑶文革时期的交代与检查》,杜琇整理,未发表。
[21] [22]王瑶:《我的检查》(1969年3月25日),《王瑶文革时期的交代与检查》,杜琇整理,未发表。
[23]王瑶:《关于我的“材料”的一些说明》(1967年5月),《王瑶文革期间的交代与检查》,杜琇整理,未发表。
[24]以上引文均见王瑶《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检讨》,《王瑶全集》第7卷,第362、366、370、369、359、360、358页。
[25]王瑶:《致王德厚(1979年8月31日)》,《王瑶全集》第8卷,第292页。
[26]参看杜琇编《王瑶年谱》,《王瑶全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77、385页。
[27]参看钱理群《从麻木中挤出的记忆——王瑶师逝世一周年祭》,《人之患》,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