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传之大秦风云

唐一哲

第三章 镜花水月

我带着琴师从墓地来到城外的元宝天尊庙内，取出一粒淡青色的元气丹命他服下，一盏茶工夫，丹药渐渐融入血脉之中，将他体内的隐疾尽数消去，但此人依旧毫无喜色，让我看了憋闷不已。

虽说我救人不望报，但此人这样完全漠然的态度也太不像话。我不得不说服自己看在他美妙的琴声份上原谅了他。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会变成这样的活死人模样，我心中暗暗腹诽。

我可以用修真者的窥神术，查出他内心的隐秘，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做，便对他下了逐客令：“你已药到病除，可以走了。”

那人却出乎我意料吐出一句：“我如果这样走了，无忧还会追来。”他又解释道：“无忧就是墓地中女子的名字。我和她曾有一段情缘，如今我已看破，但我是凡人之身，无法对抗她的妖法，你既然是救回了我的命，总不想我再次落入她掌握中吧。”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警惕，这琴师并非我第一眼所想象的不谙世事的清高之人，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分明是富于心计之人。

琴师看着我，神色十分淡定：“我不想要别的，只想有一个可以防范她追击的东西，有了这样东西，我才可以平安离开秦都。”

我心中闪过一丝犹豫，此刻我对此人，已经有了一分提防之心。但犹豫过后，终究觉得此人虽然有心计，终究并非恶人，即便给他一道符箓，他用来做坏事的可能性也是很低的，他的安全，也的确需要一样东西来保证，而我从第一眼见他就产生的那一丝好感，也无疑起了作用。

我取出一张蓝色的卷轴递给他：“这个卷轴储存了一个水系元婴期的法术，捏碎后就可以发挥作用，但只能用一次。”

琴师从容地接下，深深对我一揖：“仙人大恩，韩青永世不忘。”

我的好奇心终究是憋不住，问了一句：“你与墓地中女子是如何相识的？”

我问出这一句，旋即就有些后悔自己冒失，别人的隐私，是不该这样贸然打听的。

韩青却似乎并无隐瞒之意，十分简洁地叙述了他与那女尸妖的情缘。这是一个十分苦情的故事，非常适合搬上戏台，定能赚得不少眼泪。

身为大秦世家公子的韩青，因为父亲得罪当权的太后而被诛，他本人被罚为奴，在教坊中苦修琴艺，凭借过人琴技终于崭露头角，得到进宫献艺的机会，趁机在琴中暗藏银针刺杀太后，却不料阴谋提前败露，太后欲杀他，却意外地被秦皇特赦，并留在身边。太后因此得知秦皇有不服自己之心，一场宫廷火并之后，太后被幽禁，秦皇亲自掌握大权，韩青成了他身边得意的宫廷乐师，其琴音深得同样喜爱弹琴的秦皇之妹无忧公主欣赏，两人暗生情愫，《凤求凰》正是公主最喜欢的一首曲子，韩青常弹给她听。

那段时间，韩青心中第一次有了快乐的感觉。但韩青身份是罪奴，而无忧是金枝玉叶，如此地位悬殊的两个人自然不可能被允许结婚，无忧被迫嫁给一位青年将军（就是那紫袍青年，他侮辱韩青，也是事出有因），不久因病去世。韩青本就身世坎坷，此后更加郁郁寡欢，三年前更是患上了血疾，气血不断流失，身体越来越虚弱。

他本以为命不久矣，可以与无忧来世相聚，却不知无忧因执念于情，死后精魂不散，并未投胎转世，而是修成了尸妖，而且以富含王气之躯，加上一位魔道修真者赠予的药物，在十年之中就达到了相当于修真者金丹初期的水平（妖魔之道修炼原本就进境更快），得知韩青患上血疾后，更是不惜耗费自身妖丹为其疗治，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韩青自从病后，心性上改变也十分显著，心境越来越灰暗，情感日趋淡漠。他对无忧的情意在此过程中渐渐随着他的身体健康一起损耗，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近来更是萌生死志，因为已经存有死志，所以在那紫袍将军出言挑衅时动手打了对方，也就是求死之意，却被不明白他心意的我出手救下，而一直在留意他的无忧，也在这一刻出现，救走了他。之后，我赠与他治疗血疾的丹药，再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可以说，我和无忧，都是在救他，但也都违反了他求死的本意，无忧不久就遭遇一个对其而言十分不幸的后果，而我本人，不久后，也是因为前后两次不能体察对方心意的盲目善举，加上刚刚做出的冒失赠卷轴的行为，而险些陷于极为不利的境地。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此刻我心中只是暗暗感叹，这段恋情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人带来好处，情字之毒，于此可见，难怪大师姐要坚决拒绝沾染儿女私情。

目送韩青离开，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如果是之前就了解了此人的往事，我可能不会将那道卷轴赠予他。

第二天早上，我心头忽然传来一阵十分强烈的警兆，修真中人修炼到了一定的阶段，都会对即将到来的重大事情有所感应，我这方面的能力虽然不是太强，但也不弱。联想起昨晚与韩青最后见面时的情景，我忽然有所醒悟，连忙赶往皇宫，心中暗念，千万不要太晚了才好。

来到皇宫的上方，我已经发现这里原本十分浓郁的金色王气有所衰减，但程度不很严重，令我心头放宽不少，看来我担忧的最严重后果，并没有出现，事情还有转机。

运足了目力，我越过重重宫墙，看到一间巍峨壮丽的殿内，秦皇躺在巨大的御床上，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但他并没有死，接下了元婴期修真者的法术，他竟然不死，这一方面令我惊喜，但另一方面，也是暗生疑问：秦皇何以能接下元婴期修真者的一击而不死？但我此刻最显著的感觉，是深达心底的后悔，如果不是当初轻信韩青的话，赠予他那道卷轴，韩青根本没有刺杀秦皇的本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秦皇死于我赠与的卷轴，虽然我是无心，但仍逃脱不了严厉的处罚。如今修真正道奉为圭臬的《圣典》严禁修真者干预世俗国家的朝政，导致一国君主死亡这样的严重后果，即便是出于过失而非故意，也免不了禁闭百年的处罚。

我心底同时升起一种彻骨的寒意，韩青当然可能并不明白他用我赠与的卷轴刺杀秦皇会给我带来的严重后果，但是他利用了我的善意和轻信去实现他自己的目的，这种赤裸裸的欺骗加利用，令我心寒之余，深受震动，从此改变了日后对人对事的态度，除了第一时间提防之外，以往帮助他人的热情也所余无几了。

此刻韩青的下场也并不太好，尸体高挂在外围的宫墙之上，身体上插满了无数个箭头，显然他遭遇了宫廷侍卫的凌厉反击，落了个当场身死并悬尸城头的下场。

但接下来，令我大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韩青的插满箭头的身体，忽然化为粉末，只剩一件带血白衣委地，半空中突然生成一朵白色无瑕的兰花，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一个与韩青容貌酷似的青年坐于白色兰花之上，向我面露微笑：“多谢你助我的分身度情仇之劫，我是昆仑李释之，请教仙子芳名？”

我没有好气地回答：“李释之吗，很有趣的名字，听起来好像你师侄，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之前已经被韩青欺骗利用，险些落得极为不好的下场，眼下知道韩青竟然是李释之的一个分身入凡俗度劫所化，可谓在更大的层面上受到了蒙蔽，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但听闻此人名字的时候，我内心还是隐隐为之震惊。昆仑李释之，这是个在如今的修真界无人不知的名字，他是昆仑掌门秋梧子的关门弟子，风属性单灵根，今年仅有28岁，两年前就已经修炼到金丹后期大圆满的境界，在天才辈出的昆仑也属于佼佼者。如果不是之前已经遭遇他那分身韩青，并且已经被其算计，我此刻遇到他，一定态度良好，即便不会十分主动地结交，也一定不会如此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李释之的性情从表面上看，与他那看似十分清高的分身韩青有不小的差异，十分随和好说话，见到我的小女孩脾气发作，只是付之一笑，完全不跟我一般见识。

他轻轻念出一句咒语，座下兰花飘然而去，不多时就回转了万里之外，终年积雪的昆仑山。

在昆仑山门前降落，收起兰花舟，看守山门的昆仑弟子笑脸相迎：“李师叔这次度过情仇之劫，心境圆满，成就元婴指日可待，弟子这里先行恭贺！”

李释之微笑道：“谢你吉言，此次如果成功，我不会忘记你的一言之惠。”修真中人讲究言出法随，越是修为高深的人，越是重视语言的心理暗示作用，吉言可以促成善果。

那弟子脸上露出欢欣雀跃的神情：“能为李师叔有所效力，是弟子的福气。”

李释之点点头，步入山门之内，脑中却闪现出那名绿衣少女的脸，暗道：此次我用分身替代本尊度情仇之劫，大获成功，只是那分身度劫过程中却是得此女相救一次，后来又借用了她一件卷轴，算是欠了一个人情，得设法还了，不然心境恐生瑕疵，对晋级元婴不利。

“还有一件更为迫切之事，分身在化凡入世期间，因机缘巧合得知了秦皇室的一个要紧秘密，闭关前必须要告知师父秋梧子。”

他来到师父所居的山峰顶上一座巍峨宫殿内，在一座看似空无一人的大殿前，恭恭敬敬地跪下道：“师父，弟子回来了，有要事向您禀告。”

大殿内忽然闪现出一个淡淡的高冠灰袍道人影子，从相貌上看，约莫40岁的样子，眉毛极浓，黑色眼睛如两口古井般深不可测，鼻微隆，嘴唇颇厚，他并不是秋梧子本尊，只是其四大分身中的一个，眼神落在自己最小的弟子身上，却依旧显得漠然：“看来你这次的收获很大，老夫很是欣慰。”

李释之恭谨地道：“弟子幸不辱命，不仅成功度过情仇之劫，而且我那分身，凑巧知道了一件秦皇室的秘辛，且关系十分重大……”

“哦？”秋梧子浓眉微轩：“是何等的重大秘密？”

李释之用了神识传音，将此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秋梧子这样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人，听了他所说的话，也不由得瞬间动容：“释之啊，你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若是你所说属实，我一定会在众位太上长老面前，保举你成为下一任执道堂首座。”

李释之面上仍是一片恭谨之色：“弟子不敢居功，只盼我昆仑正道日昌，魔道宵小皆灭。”

秋梧子淡淡地说：“天地之间自有大道，我昆仑遵从天道，而魔道则是逆天而行，他们纵然有千般计谋，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分身化凡度劫，能够机缘巧合识破魔道这桩大阴谋，也是天道之故。”

这一边，好心的我不禁暗暗为无忧公主的命运感叹，特地跑了一趟跟她交代了韩青的真实身份，无忧听到自己一心挚爱的情人竟然是修真大派昆仑中最顶尖的精英之分身所化，顿时面色如土，心知自己与他再无半点可能。我也暗叹对无忧而言，真相如此残酷，之前他们一是高贵的皇室公主，一是地位卑微的罪奴，而今却是一个是正道人士最为痛恨的妖怪，一是修真名门弟子，无论怎样，都好像飞鸟和鱼一样，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所有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从感情上，我对无忧颇为同情，不过我对秦皇室公主与修魔者勾结的事情，终究不能不闻不问，如今在云苍大陆上，正道占据主流，尤其是千年前兰台之战中魔道大败，魔皇当场战死，其党羽或死或逃，此后魔道势力，一蹶不振，只能零星地暗中活动，各国无论大小都尊奉正道，严禁修习魔道功法。三大派在各国都城和其他重要城市派驻有观风使，随时监察当地有无魔道活动，对发现的魔道修习者，一律杀无赦。这种情况下，无忧修炼尸妖十年之久，居然不曾被注意到，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她身为皇室中人，居然与魔道勾结，加上之前秦皇能抵抗元婴期法术而不死，也就让我不能不怀疑，秦皇室与魔道是否已经确立某种合作关系。如果真的如此，那绝对值得引起正道修真者的警惕。

无忧眼下还处在虚弱状态，面对我的追问，她不能拒绝回答，于是道：“当初我死后，就有一名模样十分奇异的黑衣女子来到墓室，与我的神魂对话，许诺我不死之身，条件是修炼魔道功法，我不想转世后忘掉韩青，就答应了。她给了我一本‘三尸养气诀，通过吸取生人血气来维持我身体不腐化，还给我一些丹药，并帮助我布置了外面的阵法。”

我连忙问：“这女子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无忧道：“她的实力至少也是元婴期，皮肤呈现暗褐色，眼睛是淡紫色，她每次出现，都来去匆匆，我也不知她的具体来历，最近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出现过了。”

“元婴期修魔者？”我不禁暗道侥幸，如果我碰上她，即便有师父赠予的丹药符箓，也不敢说一定可以逃脱。

我对无忧说：“你是修魔者，按道理我应该杀了你，但是我放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到永胜城，不然，我不敢肯定，你被三大派的观风使发现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无忧连忙点头：“我早就想走了，只是心里放不下韩青，如今已经和他没有可能，即使你不说，我也会离开。”

我点点头：“那最好了，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