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菜和菊花意象看沈从文《菜园》的思想意蕴
2015-03-26洪永春
内容摘要: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菜园》属于另类的革命题材小说。虽然它不像《边城》那样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但在现实的语境下学人圈子里解读不断。本文欲从文中的“白菜”和“菊花”的意象分析入手探讨《菜园》的思想意蕴,即作者的写作立场和革命态度。
关键词:沈从文 《菜园》 意象 革命
《菜》创作于1929年夏,发表在当年的《小说月报》二十卷十号,1936年11月收入短篇小说集《新与旧》,是沈从文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在《沈从文传》的第六章《城里人:面对青春与死亡》里这样写到:“他的小说作品也有一些对政府持尖锐异议的地方,沈从文不主张文学要回避政治主题,而是主张作家不要忽视‘作品所以成为好作品的理由”。(1)短篇小说《菜园》正是这样一篇关注时局发展的同时又不忽视小说艺术创作本身的范例。该小说颇为精巧的地方在于“白菜”和“菊花”两个意象的成功运用,这两个意象隐喻了小说中母子两代人的生活梦想,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家庭的浮沉两个梦想此消彼长,直至幻灭。小说结局的悲剧处理自有对乱世中挣扎无奈的生命的关照,也从生命悲剧的反面寄托了作者的人道立场和对清明世界的呼唤。
《菜》叙写了玉家母子两代人的生活梦想:玉太太的田园梦和玉少琛的读书梦。玉太太靠种植大白菜使全家渡过难关,不仅养大了儿子,也使家境渐渐步入小康;儿子少琛赴京求学,三年后携未婚妻回乡省亲,不幸以共党罪被当局处死。亡儿的三年服丧期满,心灰意懒的玉太太也自缢身亡,随儿子、儿媳而去。母子二人的生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大挫折,田园梦和读书梦接连随风飘散,个中的社会因素无法不成為人们质疑和反思的问题。下面分别从“白菜”和“菊花”意象的分析入手追寻作者的思考。
1.白菜:玉太太的田园梦。据说玉家的祖上是由北京城后补来到小城的,显然是一个仕宦家庭。辛亥爆发,清帝退位,旗人纷纷改头换面,流落四处,从而失去了铁杆庄稼汉的悠哉生活。文中玉太太的丈夫死因不明,“在儿子印象中只记得父亲是一个手持京八寸人物”(2),这说明玉家那时已落魄,玉太太早早担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可见玉家也遭遇了旗人的共同命运,幸存下来实属不易。常理上讲,有生活故事的人有意无意总是回避和隐藏那些不幸的家族记忆,因为讲一次等于揭一次旧伤疤。所幸的是玉家祖上来小城时顺便带来了北京的白菜种子,最初只是为了院子里播种好自家食用,谁知家道中落竟派上了大用场。因为北京的大白菜个个带卷芯,深受小城人的喜欢。玉太太带着几个雇工精心侍弄二十亩的白菜地,捎带也种植其他蔬菜。十年下来,玉家收入颇丰,一跃成为当地小康户。尽管不入新兴士绅们的眼,但在小城百姓心目中却占有一席之地。
少琛是玉家的独苗苗,年方二十一,知书识礼,白面书生的样子。他既是玉太太的精神寄托,也是玉家的希望。儿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出入玉家的媒婆也不少,也许缘分不到,花开花落,却不见结果。这不能不成为玉太太的一块心病。儿子二十二岁生日那一天,母子对酌,看着窗外的飘雪,玉太太不免联想起北京的雪,她再一次把思绪回笼到儿子身上。“……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总算把你养成人,玉家不至于绝了香火。”(3)可儿子的婚娶依然无着落,做母亲的责任和义务无法尽到头。当儿子提出要赴京求学时,玉太太心有余悸,“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4)从中可知,玉太太一家原是书香世家,为官一方的,辛亥之变不幸沦落为菜农。但深明大义的玉太太还是允诺了儿子赴京求学的要求,或许在她的潜意识中也以为玉家原本该是书香之家,儿子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该止步于菜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儿子走后,玉太太带着雇工依旧忙她的菜园,每月寄六十块钱给儿子做生活费,“同时写信总在告给身体保重以外,顺便问问有没有那种合意的女子可以订婚”。(5)好似在叮嘱儿子读书别忘了终身大事,其实还是传宗接代,血脉相传的问题。闲暇的时候,玉太太读一读儿子从北京寄来的书刊,以此了解外边的世界。在外三年的儿子来信说暑假要回乡小住,“来信还只是四月,从四月起作母亲的就在家中为儿子准备了一切”。(6)儿子的回来不仅仅意味着母子团聚,而是两代人梦想的叠加,即玉太太的田园梦拥抱儿子的读书梦!
2.菊花:玉少琛的读书梦。作为仕宦人家子弟的玉琛家教良好,知书达理,又不脱离菜园劳动。但他有年轻人的想法,不甘于日复一日的菜园劳作,总想见识一下外边的世界。这与玉太太希望他早日完婚给她抱孙子的愿望多有出入。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少琛跟母亲坦露积年已久的暗藏夙愿:“我想读点书”。(7)对于民国反正,天下大变,玉家变故,少琛知之甚少,因为他当时年幼。人的阅历存在正反两方面的功用,对于没有多少惨痛记忆的少琛来讲,种菜还是读书的念头潜滋暗长,祖上生活过的京城和那里的大学生活时时吸引着他,诱惑着他。某种意义上,祖上的书香基因成为幕后推手,现实的可能性是母亲的菜园能够提供物质保障,推波助燃,而且犹豫不决的母亲大人还是深明大义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少琛一去三年,就读于天下第一的北京大学,一时名满小城,颇满足了玉太太的精神虚荣。他告知母亲暑假要回家小住,等回来时还给母亲带来了一个更意想不到的“礼物”——漂漂亮亮的新媳妇,玉家可谓喜上加喜,心想事成。玉家的喜讯不胫而走,小城士绅的子弟慕名来访不说,地方教育局还邀请两位新人参加集会。新媳妇喜欢菊花,于是玉太太张罗顾工留出一块儿空地,选优良菊花种栽上。谁知,县上来人叫两位新人去说事,结果一夜未归。第二天,少琛和新媳妇陈尸教场,同死的还有其他三个人。第三天告示上讲少琛是共产党。
玉家遭了灾祸,可菜园里的白菜依然长势良好,儿子、新媳妇栽下的菊花也是开得生机勃勃,甚至于地方的绅士、新贵强借此地作宴客。儿子、新媳妇走后,玉太太落落寡欢地又生活了三年,或许是守丧意义上的三年。儿子生日的那一天,玉太太散尽家产,自缢身亡。自此,玉家菜园改为玉家花园。随着儿子的死去,读书梦烟消云散不说,玉太太的田园梦也变得难以为继。玉太太欢喜了一场,却令她担心的历史一幕再一次重演,说明在中国动荡的悲剧时代还在持续。少琛北上读书的三年正是北伐革命如火如荼之际,国民党为了独霸胜利果实毅然向并肩战斗的共产党举起屠刀,白色恐怖一时甚嚣尘上,笼罩全国。
《菜》的白菜意象为我们勾画了一幅祥和的田园风景图——耕读传家、儿孙满堂。当然玉太太的人生选择多有家国变故之因,仕宦不成,退守田园,当时是一种无奈之举。玉少琛的读书梦是在母亲大人的田园梦的基础上的再出发,重续祖上的书香之风,尽管科举制度早已被取缔,读书成才依然是青年学子的梦想。知书识礼的玉太太彰显了女子刚强的一面,一边经营菜园一边养育儿子,她的田园梦近在咫尺的时候,因儿子、新媳妇的遇害进退失据,失却了最后的精神家园,终在抑郁寡欢中了却生命。少琛的读书梦中途夭折,其中寄寓了作者无尽的现实思考。当年的沈从文也是为了追求光明的世界,毅然离开污浊的湘西北上。在他的一生中看到太多的权力滥用和无辜生命的涂炭,但杀来杀去国家依旧动荡不安,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在发表《菜园》后的1932年,他还经历了最好的朋友左联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频遭国民党宪兵枪杀的惨剧。尽管远离政治斗争漩涡的沈从文面对现实中的一幕幕悲剧恐难无动于衷,无独有偶,也是在1932年,沈从文就表达过如下的言论:“中国不能打仗,战争不是挽救中国的一条路。中国只有两条生路,一条是造成秩序,想富国强种的办法,一条不要旧的制度,重新改造。”(8)施蛰存说:“其实从文不是政治上的反革命,而是思想上的不革命。他不相信任何主义的革命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恐怕他还是受了胡适改良主义的影响。”(9)但这毕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作家的独立思考和肺腑之言,我们无权苛责一个自由主义立场的沈从文高屋建瓴,能够预测中国的未来。沈从文的思考有一点是与当下的现实不谋而合,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和平安定的国际国内环境。这或许是《菜》留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参考文献
(1)金介甫(美国):《沈从文传》(符家钦译),时事出版社1990年第一版。
(2)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0页。
(3)同上
(4)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1页。
(5)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3页。
(6)同上
(7)同(4)
(8)罗宗宇:《沈从文思想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
(9)施蟄存:《滇云浦雨话从文》,《沈从文评说八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版,第35页。
(作者介绍:洪永春,吉林通化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韩国外国语大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