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平型关
2015-03-26
历史属于过去,但同样可以昭示未来。
70年前,中国军民在亚洲战场牵制敌人,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巨大的贡献。自1937年至1945年,中华民族与侵略者殊死抗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不屈不挠的抗战历史中,不乏名扬四海的经典战役,有的以少胜多,有的出奇制胜,有的面对强敌殊死抵抗、场面悲壮。
中国抗日战争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合,由孤军奋斗,演为联合盟邦,在不同地域共同击败日本,形成了强大的中国力量。
在抗战胜利70年后的今天,我们掩卷长思,尤应铭记家国之殇,深思抗战精神,夯实我们的国家记忆,夯实一个大国的理性和责任。
从本期起到9月初,南方周末邀请军方将领、地方抗战历史专家与记者一起,探寻战场之上的悲壮激烈,追索胜利背后的家国情仇,缅怀战火燃点的人性光芒,珍视战争凝聚的中国力量。敬请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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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型关大捷,成了“一场最好的政治动员”。从1937年到1945年抗战胜利,八路军人数猛增到90万人左右。
在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决策、指挥和参加平型关战斗的各级指挥员,有278人被授予少将以上军衔,其中元帅3位、大将1位、上将11位、中将36位、少将227位。
“希望能找到烈士的家属,这里太冷清了。”
南方周末记者 姚忆江 发自山西平型关
晋北3月的风依旧刺骨。从北京一路向西三百公里,听到第一个响亮的地名即是平型关。
2015年3月17日,45岁的李保安用他的东风皮卡把南方周末记者带到了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乔沟。
站在乔沟沟底,几乎在一瞬间就能理解七十多年前115师师长林彪为什么会把这里选作对日第一战的战场——仅能勉强容一辆汽车通过的土路,两边则是高达20米左右的陡崖,沟内没有任何躲藏之处。
乔沟这条长10公里、宽不足10米的峡谷古道,西达雁门,东通京蓟。蒙古骑兵正是由此进入中原。1930年代,它是灵丘通往太原的必经之路。也因此成为一千日酋的绝地。
给人民一个振奋
1937年9月24日夜,天黑得像锅底。
雨一直下,并引发了山洪。数千名20岁上下的小伙子半夜在雨中急行,标有八路军番号的灰军装透湿。
“战士们最希望的是天上多打闪,可以趁着瞬间的亮光放开步子往前跑。”这一夜,烙在115师686团司号员强勇记忆里,当时他只有14岁。担心被洪水冲走,强勇过山沟时使劲拽住马尾巴。他两名身体较弱的战友就被冲走了。
晋北9月,夜间气温已很低(那年9月19日中秋节,平型关、雁门关一带曾降大雪),数千战士着单衣,走最难走的毛毛道,冒雨行进为的是赶到设伏地——乔沟。
跨黄河进山西,30岁的林彪一路沉默不语。晋北有个土豆和面炒制而成的吃食叫块垒,林彪心中也有个块垒:抗日第一仗。
1937年8月25日,陕北红军改编为第八路军,辖115、120、129三个师。其中115师由红1、3军团和陕南红军第74师组成,师长林彪、副师长聂荣臻、参谋长周昆、政训处主任罗荣桓。
“知天知地,胜可乃全。”林彪深谙孙子之道,战前5天,他乘坐晋绥军副司令孙楚派的车亲临平型关一带进行侦察。他看中了平型关以东5公里白崖台下的乔沟,“在这里设伏,条件不错”。
先秦时期,平型关曾被称为“瓶形寨”,金代称“瓶形镇”。顾名思义,这里的地势像瓶子形状,口小肚子大。乔沟就是瓶肚子。而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有座关帝庙(当地人称老爷庙),就是瓶口。那天,林彪默默在关公像前站了许久。
林彪面临的压力是巨大的。
平型关战斗前,1937年8月的陕北洛川会议上,毛泽东提出对日进行“山地游击战”。对是否集中力量参与大型会战,林彪与毛泽东有不同意见。毛泽东坚持“用游击战斗配合友军作战”,致力于建立敌后根据地;林则希望“给日寇一个打击、给友军一个配合、给人民一个振奋!”
如果不是林彪执意“相机袭击敌之左侧后,歼敌一部”,或许不会有平型关一战。
对于出现可能歼灭日军的战机,当时渴望求战的远非林彪一人。副师长聂荣臻说:“打!为什么不打呢?利用这么好的地形,居高临下,伏击气焰骄纵的敌人,这是很便宜的事嘛。”
在平型关打一仗的部署就这样定了下来,并当即电告了八路军总部。这一次,毛泽东同意了。
雨夜伏乔沟
1937年,乔沟两侧坡上是一块块的谷子地,长满了未收割的庄稼。9月25日凌晨,战士们单衣单裤趴在潮湿的泥地上,“忍着饥冷,像泥人一样”,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山西王”阎锡山重兵屯集太原,静候他在日本炮兵学校的师兄板垣征四郎。一年前板垣曾以关东军参谋长身份前往太原“看望”阎锡山,并一路搜集情报。这次,板垣带“钢军”第5师团攻太原,他没有选择经由大同的铁路。板垣是个中国通,显然知晓元世祖入关走的就是平型关古道。
林彪为什么一定要在24日夜冒雨设伏乔沟?
“情报。”陈赓大将之子陈知建将军介绍,当时共产党对日军的情报工作已小有成效。尤其是从灵丘传回的情报,日军25日要在凌晨出发,赶到团城与另一队日军会合。
天色微明时,日军来了。参战的115师宣传部长肖向荣做了如下记述:“约莫八时半光景,遇着从小寨至老爷庙约五里路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敌军载重汽车八十余辆,马车百余辆,连接成一线,汽车上有约千名的敌军,后面跟着少数的骑兵,押送着车辆,正由东向西,往东跑池输送。”文章写于战斗第二天,这是中国最早、最权威的现场记载。
天气是敌人。
林彪本来调动了115师4个团,因为大雨,只有3个抵达设伏阵地。“来之不易的良好战机,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出击!”聂荣臻命令将士:“沉住气,无命令不许开火。”
“我们武器差,要打赢必须距离三十米之内,还不能让敌人发现。日军会有一个班的尖兵(骑兵)在前面开路、侦察,发现情况打旗语,后边就可以做战斗准备,所以要把尖兵放过去。”八路军研究会会长陈知建将军说。
天气也是朋友。
大雨冲刷掉行军的痕迹,日本部队竟没有仔细侦察。林彪此战后总结,“敌人轻视中国军队,成了习惯,便由骄矜而疏忽,不注意侦察警戒。”
见时机成熟,担任“掐头”任务的685团团长杨得志的部队打响了第一枪。
这支日军虽然是辎重部队,但同样训练有素,武器也占有绝对优势。经过最初慌乱,日军很快清醒过来,在两名中佐的指挥下,利用车辆、沟坎作掩护进行抵抗。四五百人与686团反复争夺老爷庙高地的战斗,在乔沟伏击战中最惨烈。
林彪或许未曾料到,关帝庙前会成为最血腥战场。
血拼关帝庙
老爷庙的争夺,让战局变得颇为吊诡。
八路军史料记载,“日军部分人员抢占了老爷庙梁,沟道内的日军也隐蔽起来,不易发现。冲下山的第9连战士反倒成了明显的射击目标,冲锋受阻。3营营长邓克明见此情况,命令10连压制日军火力,同时以11连冲下山去支援9连。在10连的火力支援下,9连和11连终于冲上了公路,与日军展开白刃战。”
“八路军普通士兵打大仗有个十几发子弹,打小仗才发三五发子弹。只有手榴弹是给足了的,一个人四枚。剩下就是刺杀,大刀、长矛。”陈知建将军说,八路军战士子弹不多,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原则:打三枪就冲锋。
八路军战士手中的步枪大多没有配备刺刀,只有举起枪托和马刀与日军肉搏。“战士们用刺刀拼,用枪托砸,枪砸坏了就抱住敌人厮打……”国防大学徐焰少将说,那时候,中国农民家的孩子营养普遍不好,十六七岁的小兵,大多还没有上了刺刀的步枪高。他们就端着比自己还长的枪上阵拼命。而日军单兵素质相当好,又吃得饱、臂力大。
老八路王汝林回忆:“第一次我刺鬼子,鬼子只一拨,我的虎口都给撕裂了,枪给挑飞了。”他练过武术,面对日军尚且如此,其他战友就更易吃亏了。
八路军史料记载,“9连150名壮士,最后只剩下了十多个人,连长刘炳才负伤,3个排长都壮烈殉国。全连干部除1个副指导员和1个机枪班长以外,其余不是负伤就是牺牲。11连的3排则几乎全部牺牲。”
115师当时并不清楚此战的对手隶属日本陆军第五师团第21旅,“敌军的番号和进攻意图,是平型关战斗以后从缴获的战利品和作战地图上了解到的。”《聂荣臻回忆录》中写道。
这支日军部队编成于明治21年,兵源大都来自广岛地区,是中日甲午战场和日俄战场上的急先锋。“当地民风剽悍,广岛是传统武士道精神的发祥地,出过日本‘陆军之父山县有朋等名将。”徐焰少将介绍。
日军到死都不投降,有的战士去背日军的重伤兵,被一口咬掉耳朵;有的战士为躺在地上的日军包扎伤口,反被开枪打死。一个躲在汽车底下负伤的鬼子,见3营长邓克明是指挥员,一个冷枪正中他的胸侧。
“老爷庙前的土地都被鲜血染红了。一个牺牲在高地上的八路军战士,腿被打断了,腹部有一条很深的伤口,肠子都露在外头,还怒目圆睁,双手死死掐住一个拿枪的鬼子兵的脖子,怎么掰都掰不开。”八路军史料记载。
在激战和打扫战场中,115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聂荣臻痛惜不已,当即下令:顽抗到底的敌人,坚决消灭!
“几乎每块鹅卵石上都滴有血迹……河滩的每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死尸垛,十几具日军尸体码成个半圆形,垒了尺把高,垛后还有尸体,身边堆着厚厚的一层子弹壳。”时任687团副排长的程光耀回忆。
老爷庙至今里还留有拼杀的刀痕。老爷庙前的汉白玉碑上记录着当时的战斗场景:“我三营指战员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全营连排干部大部分牺牲,原有140余人的九连仅剩10余人。副团长杨勇和三营长身负重伤,仍在指挥战斗……”
李保安的家就在距离乔沟几百米外的小寨村。
李保安说,当年沟底是平整的土路,十几年前填高重修过一次。但由于多次暴雨,沟底的路已经被坍塌的泥土掩埋了。今天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在乔沟的北沿经过,从蔡家峪直通白崖台山腰的平型关大捷纪念馆。长达5公里的乔沟,现在已是人迹罕至的一条荒沟。“几年前,专门来了一车日本人到沟里来祭拜过。”李保安说。▶下转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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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平型关
李保安孩童时,家里还有几把日本刺刀,“小时候我经常抽出刺刀乱耍。”多年后,刺刀也不知去向,现在他手中还有一个日本兵子弹盒,“皮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厚”。
“据战地附近几个村的当事人回忆,乔沟伏击战缴获的战利品特别是军需物资很多,数百名老百姓帮部队整整搬运了两天。”4年前,灵丘小有名气的抗战历史研究者高凤山登门采访了当地九十多岁的宋守堂老人,平型关伏击战第二天,宋守堂曾为115师往河北阜平运送枪支,“这一路共有50头驴,20头骡子。每头驴驮枪(人们叫三八大盖)10 支,每头骡子驮16支,一位八路军战士负责跟押5头牲口。”
2014年6月,台湾高级将领郝柏村来到平型关战场,沉思良久后说,“纪念馆的历史记载和台湾留下的史实基本相符。”
八路军第一个胜利
1937年9月25日,响彻乔沟的枪声,是自1598年露梁海战以降,中国对日本的首次军事胜利。
胜利,鼓舞了全国军民。9月26日,毛泽东致电朱德、彭德怀:“祝贺我军的第一个胜利!”
当天,蒋介石给八路军总部发来贺电:“二十五日一战,歼敌如麻,足证官兵用命,深堪嘉慰。”曾任115师教导大队大队长的孙毅中将在平型关大捷的当晚和林彪、聂荣臻睡在一个土炕上。那一夜,一向沉稳、平静、内向的林彪竟一夜未睡,从晚上9时进屋一直聊到天亮。“林彪说,今天打了胜仗,精神好,睡不着觉。聂荣臻也睡不着。林彪说,我原来还想多抓些俘虏拉到太原街上示众,结果一个也没抓到。”
那间窑洞现在还在,白崖台村村民黄春芳坐在窑洞旁条石上晒着太阳,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不胜苦恼:早几年亲历的老人还在,现在那些老人都相继故去。而她们只关注现在,那间窑洞只是一个空着不住的房。
南方周末记者透过纱窗环视这间寂静、简朴的窑洞,明亮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来,为这些陈设镀上了一层朦胧的亮光。时间好像停止了,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静、祥和,一切又都显得那样的不平常。身后,一群羊吃着草一边“咩咩”两声。
1937年11月16日是林彪的父亲林明卿60岁生日,湖北省政府赠送政府官印拼成的寿字中堂。黄冈的国民党要人来林家大湾贺寿,祝贺抗日名将林彪的父亲。这是林明卿第一次做寿,除林彪外,所有子女都在身边。
平型关大捷,成了“一场最好的政治动员”。
红色根据地发展鼎盛时期,最大的中央苏区人口也只有250万人。除苏区人民外,全国几亿人民对共产党了解甚少,八路军在平型关一战成名,许多热血青年纷纷投奔延安和八路军部队。
时任686团组织处股长,后为《解放军报》首任总编辑的欧阳文回忆,“平型关一战八路军、115师一下打出名气了,战后我们到晋南招兵,我们团的招兵处和国民党的紧挨着,他们那边根本没人去,我们用了一个星期就招了三千多人。”
英国《每日先驱报》曾对1937年的平型关大捷如下评价:“那是一种山地上的运动战,但它展开了中国抗战的新局面,防守的军队在这里第一次采用主动的战术,用积极的进攻的行动回答日军。”
从1937年到1945年抗战胜利,中国共产党创建了晋察冀、晋西北、晋西南、晋冀豫几块山地抗日根据地,八路军人数猛增到90万人左右。他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身之一。
这场战斗是一场造就中国解放军高级将领的战斗。在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决策、指挥和参加平型关战斗的各级指挥员,有278人被授予少将以上军衔,其中元帅3位、大将1位、上将11位、中将36位、少将227位。
1995年平型关大捷纪念馆重修,纪念馆坐落在灵丘县白崖台乡的连渠山。馆前的将帅广场上,林彪、聂荣臻等10位平型关大捷参战主要将领的雕像静静伫立,正好可以俯瞰老爷庙和昔日浴血的沙场。
平型关战斗中556位115师烈士的遗骨,于1962年归葬灵丘平型关烈士陵园。“这些烈士都是南方人,至今,只有76位留下姓名。”守护陵园31年的管理员李怀静说。
灵丘的春天姗姗来迟,结冰的小河沟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只有几只灰喜鹊“哑哑”飞过。除了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学生,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访。
国家民政部门先后在1995年和2005年两次在全国收集平型关烈士名单,希望联系到烈士的家属,惟一一位张文芝烈士后代,从广东韶关寻找到先辈的遗骨:张文芝,四川苍溪人,牺牲时26岁。
所有烈士的遗骨按27-36人不等,集中安葬于24个没有墓碑的墓穴中,静静地长卧于松林之下。战死沙场时,他们大都17-26岁。
“希望能找到烈士的家属,这里太冷清了。”管理员李怀静一直怀着遗憾,向南方周末记者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