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双重身份之我见
2015-03-26张开媛
张 开 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9)
鸠摩罗什双重身份之我见
张 开 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9)
摘要:鸠摩罗什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位功勋卓著的译经大师,他的传记在古代文献中均列于佛教僧伽分类中。通过对史料的细致分析,可以发现鸠摩罗什在经历了事主更迭、服务权贵和被迫破戒之后,其身份已经发生转变,他不再是空门之僧,而是向空门和世俗的交界靠拢,成为一名官僧性质的僧人居士。且罗什的身份变换起点并非源自史料所载的“破戒”时段,可以提前到其服务于吕光军中的时期。
关键词:鸠摩罗什;僧人居士;身份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50107.1315.008.html
网络出版时间:2015-01-07 13:15
作为中国四大译师之首的鸠摩罗什,其个人经历富有传奇色彩。从罗什的出身来看,其“家世国相”。罗什父鸠摩炎放弃官宦生活,只身来到龟兹,与龟兹王妹结合生下罗什。这之后,罗什之母立志出家,并携子共同出家。罗什仅7岁就进入佛门,开始学习佛学教义,广泛涉猎佛学知识,这奠定了罗什后来广弘佛法的基础。从鸠摩罗什自身经历来看,罗什本为空门之僧,年纪轻轻便学有所成,声名响遍西域。但直到罗什进入姚兴幕府,才真正发挥了他的才华。在这之前,史载罗什曾多次破戒。但虽破戒,罗什仍可高坐厅堂,升座讲法。故罗什自破戒之后,就拥有了双重身份,既是高僧又是居士。
一、“居士”的概念、内涵及特征
在开篇之前,需要明确“居士”的概念。“居士”指不出家而信佛的人。居士是在世俗社会中生活的人,他们不住僧坊,在家信仰佛教。
(一)“居士”的概念及内涵演变
居士,即梵文Grha-pati,意为家长、家主、长者或有财产或“居家之士”。原指印度第三商工阶级毗舍族Vaisya的富翁或德高望重的有道之士。现今,其概念内涵进一步扩大为一切在家信佛者。
佛教势力由3个层次构成,中心层为佛教僧团,属于职业佛教僧侣,拥有寺院经济和经典解释权,人数相对其他层次而言并不多,起着核心领导作用。其次是居士佛教。居士们不出家,过着世俗人的生活,拥有资产,生活富裕,生儿育女。居士往往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能够通晓佛学教义,但这个阶层相较僧伽,组织较为松散。最后是普通信众,人数最多,以财物和劳力为布施物品。这一层次的信众涉及较广,上及帝王贵族,下到平民百姓。佛教基于这3者的支持才能发展[1]20-25。
佛教徒居士的先例可寻溯至释迦摩尼佛传法之时。早期佛教时期,存在居士与4种姓制的联系,且居士阶层被看作是从事手工业与商业的吠舍种姓。后随着该种姓经济实力的提高,居士这种称呼渐与社会地位和财富积累建立关联。在释迦摩尼佛时代,“长者”用来称呼财富丰厚、有社会地位的一类人,故居士与长者指向范围相同。
佛教对在家信徒尊称为居士,这个名称可参考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2]538。在此经中,维摩诘共有4个尊称:方便品中,被称为长者;文殊问疾品中,被称为上人及大士;菩萨品中,则被称为居士。跟据罗什的解释,维摩诘是东方阿阏佛国的一生补处菩萨,在家相化度众生,所以用居士一词称在家的佛教徒,也含有尊其为大菩萨的意味。
从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所说经》的内容来看:“目连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所以者何?忆念我昔入毗耶离大城,千里巷中为诸居士说法,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大目连!为白衣居士说法,不如当仁者所说。’”[2]538可以发现“居士”已经与地位等因素有所脱离,概念发生转变。
罗什译《大智度论》卷98有以下内容:“婆罗门姓中生受戒,故明婆罗门,除此通名居士。居士真是居舍之士,非四姓中居士。”[2]729可见,在大乘佛教的解释中,居士虽然不居佛堂,但习经理律、崇佛尚典,也该是一位住家菩萨,是“居舍之士”,或者是得道高人、隐士,故“居士”的概念就跳出了种姓制度的范畴。从《大智度论》的内容来看,“居士”就是不住僧堂、通晓佛理的人。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结合了中国人的观点,“居士”概念的外延进一步扩大。从佛教的角度来说,认同佛教、不与佛教对立的群体,都可以被称为“居士”。这个群体对于佛教的传播,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
(二)居士佛教的特征
对于佛教的弘化来说,佛教僧伽比丘、比丘尼和居士群体优婆塞、优婆夷构成弘化主力。出家僧伽与在家居士的最大区别即:出家僧伽比丘受足戒250戒、比丘尼受足戒348戒;在家居士优婆塞、优婆夷受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5戒;僧伽需要居住在寺院,按照寺院规定研习佛法,而后者则可以不住寺院,身在红尘、心向佛法。
居士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在家学佛诸众对佛法弘化的中介推进作用。中国传统文化崇尚儒学,注重现实社会与人生价值,反对出世的态度。居士一方面持有佛教的信仰,一方面可以不住寺院,这调和了精神追求与入世追求的矛盾。由于居士多属上层社会人士,在佛教的宣传方面更具力度和优势,其信仰成为引领社会的主流,具有一定的世俗性质,对下层信众起到一定的带动作用,故居士对佛教的宣扬效果大于僧伽。
居士佛教涵盖了居士的佛教信仰、佛学思想和各类修行、护法活动。由于居士佛教的存在,佛教弘化得以采取更灵活的方式。在主持译经、刻经、撰述等弘法事业,参与佛道之争、三教论辩等护法方面,居士也宣传了佛教信仰和教义,推动了佛教事业,而且还保护和发展了佛教文化。居士佛教与僧伽佛教一样,都对经典加以阐述,并赋予教义新解,使印度佛教的思想文化不断中国化,与本土儒、道文化融合,并最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
二、史料中的鸠摩罗什及存疑
居士佛教不能脱离寺院佛教而完全独立存在,居士往往都有寺院经历,在关注自己的修行解脱的同时,承当僧侣佛教与社会大众之间的中介角色。在众多与寺院有联系的居士中,身份转换最为微妙的当为后秦官僧鸠摩罗什。
据《高僧传·鸠摩罗什传》记载,罗什本为天竺人,家族世代承袭国相。从个人经历来看,罗什7岁便出家师从僧人学习佛法。因其自身聪慧,少年便习得多部经典。后因辩才展示其学识,名扬天下,得到西域诸国的礼遇。佛法以外,罗什涉猎甚广,亦博览群书。为人个性率达,不厉小检。随着年龄愈长,罗什名声愈大。因贵族出身和突出才智,罗什成为上流社会的宠儿,权贵之流请其讲法,对其态度恭敬,皇亲之族令其踏身而至讲台。因才华无双,罗什甚至成为兵戎相向的直接原因[3]50。史料的记载说明罗什赢得了上流社会的尊重,并为自己权威的话语权奠定了基础。即得到权贵的青睐,为话语执行提供了外力保障。正是这层保障为罗什身份的进一步转换提供了可能。
(一)鸠摩罗什身份定位存疑
1.史料中的鸠摩罗什身份定位
关于鸠摩罗什的出身,《高僧传·鸠摩罗什传》、《晋书·鸠摩罗什传》等史书记载均相同,即:
鸠摩罗什,此云童寿。天竺人也,家世国相。什祖父,达多,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父,鸠摩炎,聪明有懿节,将嗣相位,乃辞避出家,东度葱岭。龟兹王闻其弃荣,甚敬慕之。自出郊,迎请为国师。王有妹,年始二十,识悟明敏,过目必能,一闻则诵。且体有赤黡,法生智子。诸国娉之,并不肯行。及见摩炎,心欲当之,乃逼以妻焉,既而怀什……什年七岁,亦俱出家……至年二十,受戒于王宫……[3]50
僧传和史传中对鸠摩罗什的记载,除了贵族出身、天资聪颖、富有佛慧7岁出家以外,均表明罗什的家庭背景——父亲家世国相、母亲贵为王妹,他生长在王宫这个环境,可以更熟悉、接近上层社会,方便了罗什日后融于宫闱的官僧生活,为传教奠定根基,也成为其破戒的借力。
2.史料中鸠摩罗什生平存疑
根据僧传及晋书记载,鸠摩罗什才慧过人,“能识马语”。破戒后,罗什便不住僧坊,用度甚丰。这在《红史》汉译本中也有记载:“听说前秦国王已死,后嗣断绝,原来的丞相当了国王。于是将军召集自己的四十万军队,占据四川和二十四座州城,自己当了国王。后来,当了国王的丞相的后裔从当了国王的将军那里迎请觉卧像,佛祖舍利,班智达到长安,他对班智达十分优礼尊崇。因班智达有十位夫人,所以僧人们对他并不信服。有一天,当寺院里敲响檀板,召集僧众举行诵经大会时,班智达不给僧众供给饮食,而是给每个僧人发一碟钢针。僧人们谁都不能把钢针吃下,这时班智达说道:‘你们这些洁净僧人不能食针,我这戒律不净的僧人却能吃下。’说完将所有的钢针吃下,从此僧众对班智达的疑惑全部消除。”[4]17
按照僧律严格的佛门戒条,凡破戒者均不以僧伽等同视之。但罗什虽破戒却依旧能够出入寺院,均因其身份特殊。从出身来看,因其祖上位及国相,母亲贵为王妹,自出生起身处王宫,罗什熟悉上层社会的行事,这成为他之后服务于当权者的隐性条件。从其自身条件来看,他少年学成、名声广传,常为内室讲法,这是促成其双重身份的铺垫。故在史料所载的破戒时间之前,罗什为权势者观象言吉凶,俨然成为其“军师”与“占卜师”,这已与其僧人身份相差甚远。因此,罗什确切破戒的时间应该早于史料所载“逼令受之”的时间,故罗什最先破之戒绝非色戒,而是不单行僧人之职,同时参与政治事务。且罗什被逼破戒,娶妻生子,也使其僧人身份的纯洁性受到污染。并且,罗什已经“不住僧坊、别立廨舍”,虽然成为僧伽之时已经受戒,但是打破了僧人修行的戒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就不再是纯粹的僧人身份[4]50。但是罗什虽然破戒,却未被佛门摒弃,而是继续为众讲法,这实属不寻常。可以断定,当权者是罗什破戒的主要动因,他破戒后继续维持表面意义上的僧侣身份,升堂讲法,存在政治原因,也是当政者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三、鸠摩罗什的双重身份
根据史载内容,鸠摩罗什服务于吕光军中充当言官、军士,已经破了僧人不从俗的戒;且他3次破色戒,已经难以维持僧人身份,但出于统治者的需要,鸠摩罗什在政治的支持下,继续维持自己高僧的身份,不可避免地成为为统治者服务的不住僧坊的居士。
(一)佛典译者、僧人鸠摩罗什
一方面,鸠摩罗什的僧伽身份仍然在延续,他以自身经历验证了道安“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话。由于后秦君主姚兴崇佛,加之罗什年少就名扬西域,从政治角度来讲,一国拥有如此高影响力的宗教人物,既可威震他国,又可吸引更多的域外高僧以备国家智库充盈之用。并且,以罗什的才学和他在当时宗教界的名声,其堪比宗教领袖的作用,在僧伽人士、士大夫阶层和普通民众中,具有极强的带动作用。因此,崇佛的姚兴器重罗什的作法会产生良好的社会作用,有利于进一步巩固国家政权的稳定。罗什的僧伽身份,利于其维护自身在佛门的权威地位,并大力展开宣扬佛法的活动。在崇佛的大环境下,罗什进入逍遥园译场,所产出的佛经译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为助推佛教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
罗什的翻译才智使佛典数量得到充盈,自401年进驻逍遥园译场,罗什所出甚丰:“大品、小品金刚波若、十住、法华、维摩、思益、首楞严、持世、佛藏、菩萨藏、遗教、菩提无行呵欲自在王、因缘观、小无量寿、新贤劫、禅经、禅法要、禅要解、弥勒成佛、弥勒下生、十诵律、十诵戒本、菩萨戒本、释论、成实、十住、中百、十二门论[3],32部300余卷。”[5]535
虽然是政治使然,国主的支持也为罗什发挥才干提供了必要条件。作为僧人的鸠摩罗什开展译经事业,在组织译场、翻译佛经、演说大法、广收信徒、佛法弘广方面的确做出了重要贡献。因为种种活动多于佛事关联,罗什的僧伽身份才会在文献中被不断重复。
(二)侍奉权势、言官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德高望重,其僧伽身份虽不容怀疑,但是其服务当权者、违犯僧戒,却还能入得僧堂为人讲法、主持译介,其身份已经发生了质的转变,更趋向于官僧。所谓官僧,就是为官府所用的僧人,公开身份是僧人,实质已经是僧衣言官。在史书中不难发现鸠摩罗什曾发挥过类似于言官的“军师”作用。史料载罗什在吕光军中时,便为其预言吉凶、献计献策,如预言奸叛之事。据史载,罗什所言均得应验。
罗什进驻逍遥园译场之前,般若学呈现“六家七宗”的分裂局面,玄学是弘播佛教的手段之一。吕光并无弘佛之举,作为吕光的俘虏,罗什以所通之玄术为其所用属于自保的一种手段。吕光对罗什的利用也限于玄术层面。罗什既已为政服务,就已被视为同俗世之人无异,服务于军中即已破戒,引发了他被逼破色戒的导火索。由于服务权贵、另立住所、不住僧坊、娶妻生子,鸠摩罗什的身份已经不是单纯的僧伽,而是转向尚佛居士身份。就像是坐班的僧人,工作时间去僧所、译院做僧人之职;工作之中兼任掌权者的谋士;工作结束后回到自己的住所,与妻、子相处,做在家的信佛居士。从这种角度来说,自从服务权贵之后,鸠摩罗什既是空门中僧,又是尘世中人,拥有僧伽和居士两重身份,其身份更接近官僧——为朝廷服务的高僧。因这重便利,促进了其译介工作和对中道佛法思想的弘扬。但是由于入世太深,最终导致其悲惨结局。
据《红史》汉译本记载,鸠摩罗什与其弟子因陷入宫廷权斗[6]14,死于非命:
后来,班智达有一个名叫周和尚的门徒,很有法力,国王十分崇信,他夺去了国王对后宫嫔妃的宠爱。王后对此十分恼怒,于是将自己的一双鞋藏到周和尚的坐垫底下,然后哭着到国王跟前诉说:“班智达调戏于我,我坚决不从,他将我的一双鞋夺去。”国王对此虽然不信,但众大臣前去查看时,从班智达坐垫底下找出了王后的鞋子。因此将班智达问罪斩首,流出之血都变成奶子。班智达自己用手把斩落的头拿起,放到脖子上。并到寺院中向大众讲经,讲毕,其头落到胸前方才去世。[4]17
总之,鸠摩罗什的双重身份,一方面以高僧之尊受到了当权者的礼遇和支持,得以译经著说,广化佛法,扩大信众,也正因为在位者的器重,他不得已为其担任“智囊”的角色,以求弘扬佛法。一方面被迫触犯佛戒,在出世、入世交界处度过传奇的人生,终究因为入世太深,陷入宫斗被谋害致死。整体来说,罗什作为官僧的自身经历,更接近其译作中的维摩诘。所不同的是,维摩诘以居士身份昌播佛理,罗什以外僧内臣的角色服务权贵。虽然名义上有所差别,但本质上,罗什更彻底地从官僧角度执行了维摩诘样的人生,以僧为职、以俗为家,在空门与俗世之间出入自如,成为一名僧人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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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楠.鸠摩罗什生平事迹新证——汉藏文献记载的比较研究[J].世界宗教研究,2013,(2):14.
(责任编辑刘小平)
Research on the Dual Identity of Kumarajiva
ZHANG Kai-y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89,China)
Abstract:As an outstanding translation master of Buddhist texts in the Chinese history,Kumarajiva’s biographies can be found classified in the field of Buddhists.Based on the careful analysis of historical materials,the paper finds that his identity changed from a pure Buddhist to a lay Buddhist with official nature after he had gone through changing masters,serving influential officials,and being forced to break the religious commandments.In addition,the starting point of this identity change should be in the time when he served Lv Guang in the army and not when he broke the religious commandments.
Key words:Kumarajiva;Buddhist and lay Buddhist;identity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62X(2015)01-0001-04
作者简介:张开媛(1984-),女,河北邢台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外文化交流史。
收稿日期:2014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