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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屋里的外婆

2015-03-26奚旭初

雨花 2014年3期
关键词:茅草屋棺材外婆

奚旭初

外婆很安详地睡在了棺材中,绿被子垫在身下,大红被子盖在了身上。在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瓶子,那是一只剧毒的“敌敌畏”农药瓶子。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外婆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她的身体状态根本不像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婆。

在生产队里,外婆干的都是男劳动力的活。开河挑泥,泥筐里面两堆湿黏黏的河泥死沉死沉,但外婆在男人“嗳唷嗳唷”的吆喝声中,昂首挺胸,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男人们很佩服外婆的这份能耐,私下里都叫她“铁老太”,但每次记工分时外婆总要比男人少两个工分。外婆认为这不公平,干的都是同样的活,凭什么要少给工分。队长的歪理很有说服力,队长说你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跟壮男人相提并论岂不羞死全生产队的男人们。外婆愤愤然抬手揉了一下眼角,外婆摸眼角不是因为委屈而摸眼泪,而是外婆的习惯性动作。每当迎风一吹,或者发怒的时候,外婆便感到眼角有些难受。外婆摸完眼角后说,以后我再也不干男人活了。但第二天外婆很快又食言了,她照样挑着死沉死沉的河泥铿锵有力地走在了壮男人的队伍中。

那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我经常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清脆而洪亮的声音:阿——娥——我母亲毛丽娥一听到这声音,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迎出门去。但见外婆在昏暗的路灯下,踏着小镇上用石卵子铺成的小街大步地走过来。外婆的手里经常挽着一只竹篮子,我一看竹篮子就明白生产队里又分东西了。每次生产队里杀了牛、杀了猪或者捕了鱼,外婆总是一分到东西便兴高采烈地赶到小镇上。进了屋,外婆每次都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抓阄没抓到最好的,那肝脏给阿森林抓走了。当然,外婆偶尔也有骄傲的时候,一骄傲就冲着我说,阿小,这次我总算是针尖上顶芝麻,抓阄抓到了一只猪肚。而母亲却不顾外婆抓阄的感受如何,总是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责怪外婆,天都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啥呀!分一点东西你就自己吃嘛,别总是惦记着两个孩子。母亲说的两个孩子当然是指我和姐姐。由于母亲有严重的胃病和类风湿关节炎,所以姐姐总是在吃完晚饭后去棉纺厂替母亲干活。母亲在厂里干的是纺纱的活,每天有二十斤棉纱的任务,但母亲坐久了胃部和关节都不乐意,不乐意就闹情绪,一闹情绪母亲就受不了,受不了就只好回家宽慰自己的胃和关节。所以每天总有十来斤的棉纱由姐姐帮着去完成。外婆摸着我的头望着母亲说,阿兰还没有回家呀!母亲看看饭桌上的小闹钟说,还得有半个小时。外婆便说那我不等了,我要回去了。母亲也不挽留,总是点点头,然后将外婆送出门外。母亲每次望着外婆的背影远去,总要抬手摸自己的眼角,但母亲摸的是眼泪。每当这时,我总是觉得外婆在冷清的小街上行走是很孤单的。我一想到这些,就要忍不住哭出声来。走出十米开外的外婆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哭声,马上返回来,用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脸,哭啥呀!小男孩是不能哭的。

到了星期天,我和姐姐总要去农村采摘红果果(枸杞子),然后卖到药店,两毛钱一斤,再加二两粮票。我们一般去的地方不是坟地就是河边,因为那些地方红果果特别多,又红又鲜亮。每次出门,我和姐姐总要设计好路线,到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外婆家的茅草屋前。外婆的茅草屋是用竹竿和芦苇编织而成的,屋顶用厚实的稻草铺就,厚厚实实,住在里面是很温暖的。但那个时候住茅草屋已经不多见了,住在里面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所以,舅舅在建造新瓦房后想让外婆住进瓦房,但外婆看了眼舅妈冷冰冰的表情,断然拒绝。舅舅本来没有真情实意,既然外婆自己不愿意,也就心安理得起来。外婆每次看到我们姐弟俩来,总会高兴得开怀大笑。笑过之后便操起屋檐下的赶鱼网向河边走去。外婆将裤管卷到膝盖处,然后大步跨入河中,一手拿住网架放入水中,一手用赶鱼竿从外往里在水中有力地冲击。受到惊吓的鱼虾们按照外婆的意愿纷纷进入网兜集合,然后外婆提起网架,那网兜里面便有不少小鱼和虾米在蹦蹦跳跳。我和姐姐站在河边也像鱼虾一样,拍着双手又蹦又跳。外婆干活是很麻利的,刚才还在河中的鱼虾很快便成了盘中美味可口的菜肴。外婆从灶间里走出来,拍了下身上的柴屑,然后把头探出门去看瓦房那边有没有动静。如果没动静,外婆会拿过一把菜刀走出屋子,然后迅速冲进十米开外的那片竹林里,不一会外婆的手里便捧着几只三、四寸长的嫩竹笋。我和姐姐都明白,外婆又要为我们做一个竹笋鸡蛋汤了。

外婆的茅草屋一共分为两间,里面一间是外婆睡的地方。一张老式的木床,床前有红漆的踏板,床架上有雕花。另外有一只朱红色的大衣橱,橱上镶有椭圆形的镜子,四周有龙凤戏珠的雕花图案。床前是一张长方桌子,朱红色,横一排竖两排一共七个抽屉,每只抽屉上有紫铜做成的拉手环。我把拉手环托在手里感觉那分量是很重的,我想要是金的那就好了,外婆可以把它换很多的钱。茅草屋外面一间是吃饭的地方,有一座两眼的灶台,灶台上有两只铁镬子,铁镬子之间还有一口比较小的汤镬,里面放满了水。铁镬子在烧饭烧菜的时候,这汤镬里的水也就热了,可以用来洗脸洗脚,或者洗涮铁镬子。灶台上方的凹墙里放着油盐,还有一盏煤油灯。外婆的茅草屋没有安装电灯,所以我最害怕在外婆家吃晚饭,因为在吃饭桌前有一口崭新的棺材。棺材搁在两条长条凳的上面,棺材上了油漆,紫红的颜色,光彩夺目,像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人影来。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那煤油灯忽闪忽闪,我感到很恐怖,担心那棺材里面会有什么声音传出来,或者干脆伸出一只手来。虽然我也知道那棺材里面其实就放了两床新的被子,那是外婆为自己死后准备的。一床是红被子,大红的,上面有一朵很大的牡丹花。还有一床是墨绿色的,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案。外婆经常指着棺材问我,哪一天你外婆躺在了里面,你哭不哭呀?我说你不会死的,你这么健康怎么会死呢。外婆便笑得很开心。有一次姐姐提出了质疑:外婆,你不会睡到里面的,现在死了人都是送到火葬场火化的,然后把骨灰盒带回来。外婆听了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愣愣地望着姐姐,然后又痴痴地看着那口闪着光亮的棺材,样子看上去是很沮丧的。

外婆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她经常自豪地对我母亲说,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吃过药打过针住过医院。我不大相信外婆的话,难道六十多年来就没有头痛脑热过?外婆说那当然也有过,但睡上一两天自然就好了。母亲在旁边很坚定地点点头,证实外婆的话是对的。

但到我读初一的时候,外婆终于生病了。她在茅草屋里躺了两天,高烧不但不退还整日里胡话连篇,一边咳嗽一边大呼小叫地唤我母亲的小名。外婆终于被送进了医院,并很快被查出得了重症肝炎,住进了隔离病房。我每天放学后便去医院,但只能通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口看看里面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外婆的高烧虽然退了,胡话也不说了,但外婆在医院熬过了一个星期,便吵着要出院。医生护士好言相劝无济于事,便干脆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有一天晚上,外婆偷偷把头伸出门外,看有没有什么动静,然后迅速溜出了病房。但外婆没有成功,她很快被忠于职守的值班护士给逮了回来。

又过了两天时间,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过来。我坐起身来,见母亲已经下了床去开外间的门。这时我听得有人在惊慌失措地说,你母亲不见了,有没有到你这里?母亲说没有哇,她什么时候不见的?来人说,我值夜班,半夜里我上厕所,路过你母亲病房发现她不见了,便赶紧来你这里看看。母亲说,她一定回乡下去了,我去乡下把她找回来。来人走后,母亲便走进房间换衣服,我和姐姐都下了床。母亲说你们都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哪。我和姐姐都摇了摇头,表示陪同母亲一起去乡下找外婆。

出了小镇,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沿着河边的小路踉踉跄跄地向外婆家走去。走了才一里地,母亲便有点气喘吁吁,双手捂着胃部身子就有点站不稳当。我安慰母亲说,你不要太紧张了,外婆不会有事的,她主要离家多日,有点想念自己的茅草屋了。

在离外婆家还有半里地的时候,我们都发现前方的天空中正闪耀着一片火光,同时耳边隐隐传来一些嘈杂声,有男人在吼叫,有女人在吆喝。母亲愣愣地望着前方火光闪耀的地方,一下子挣脱开我和姐姐的搀扶,发疯一般地向前狂奔起来,一边奔走一边大叫道,妈呀,你等等我,你别走呀!我和姐姐赶紧追上去。母亲一边哭一边跺着脚说,快走呀,你们的外婆出事了。当我们跌跌撞撞一路奔到外婆的茅草屋前,熊熊大火已经被扑灭了。但外婆的家只剩下一堆还在冒着火星和浓烟的废墟。村里人在队长的指挥下非常认真地在废墟中寻找我的外婆。队长用脏手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很奇怪地说,咦,这铁老太上哪去了呢?我看了下在废墟中矗立着的棺材,虽然棺盖的四周已被大火烤得有点焦枯,但棺材的整体没有破坏掉。我突然灵感一闪,大步向着棺材走过去,伸出双手用我全身的力气力图掀开那棺材的盖子。母亲和姐姐都十分紧张地注视着我,队长走上来帮助我把棺材盖给掀了下来。

外婆很安详地睡在了棺材中,绿被子垫在身下,大红被子盖在了身上。在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瓶子,那是一只剧毒的“敌敌畏”农药瓶子。

母亲扑了上来,两手扒在棺材口身子往上纵了几下,她显然是想跳进棺材去搂抱外婆。姐姐拼尽全力抱住母亲,但母亲和姐姐压根没有想到,我竟会模仿母亲,一下子跳进了棺材,然后抱住外婆号啕大哭起来。队长采用老鹰抓小鸡的办法轻而易举地把我从棺材中给提了出来。

在外婆的追悼会上,我望着外婆的遗体,想到外婆在死前肯定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外婆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是想得到解脱,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愿意拖累母亲,不愿意给我们带来任何的麻烦。外婆的想法非常善良和天真,但结果却背道而驰,因为她的去世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带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思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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