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边的土庄子
2015-03-25韩文生
韩文生
在乾陵周边,有过去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土庄子。所谓土庄子,就是渭北旱塬上人们为了建窑洞而在平地上垂直挖一个正方形的院子,在院子的四周打上窑洞,再从地势较低的一方出个洞子,就形成了土庄子。小时候,我曾见过挖土庄子的过程。下面的人将挖土装进筐,上面的人用轱辘吊,上千立方土,都是一筐一筐吊运走的。土庄子建成的时候,主人都要邀请村里人去帮着踩院子,就是主人买些核桃和红枣站在庄子上面,往院子里扔,院子里的人便开始争抢,在争抢的过程,就将地面踩瓷实了。
我家的土庄子历史悠久,面积有三亩多地。是从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听老人说,爷爷是逃荒来的。为了生计,爷爷起初当挑夫,后来,爷爷便挑个担子走村串户卖糖果,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货郎。一次爷爷卖货来到村上,见有座废弃的土庄子,就从主人手中买下了。爷爷接手后,对土庄子重新进行了修整,并在院子里打了水窖,等天下雨的时候,将门上的水从洞子引进院子收进水窖,供人畜食用。这就是我家最早的土庄子。后来,爷爷在进货时认识了乾州城里的婆婆,就把婆婆领到这土庄子里成了亲。等有了伯父和父亲之后,爷爷见家里日子过的拮据,就开始给地主拉长工。后来,乾陵周边来了队伍,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爷爷便参加了,并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后来,爷爷就帮八路军做事,加入了地下党。解放前夕,八路军在乾陵前面的瓦屋山和马鸿逵的队伍打了一仗。爷爷领着八路军打伏击,把马家队伍引诱到瓦屋山下,团团围住。战斗打了整整一天,消灭了马鸿逵的一个骑兵营。最后,八路军向咸阳方向撤退,留下十八名勇士在乾陵一带继续打阻击。在爷爷他们底下党和民兵组织的支援下,十八名勇士又阻击了从南洲赶来增援的马家队伍整整一天。最后,枪眼打红了,子弹打完了,十八名勇士全部牺牲。遗体被爷爷他们埋在了乾陵前面的太平岭上,至今那里还保留着他们的烈士陵园。后来,马家军在土匪的带领下,到处抓爷爷,找不见爷爷就要烧爷爷的土庄子。爷爷为了保护自己的庄园,就跑回来阻击土匪,被土匪抓住装进麻袋从土庄子上面扔到了院子,爷爷当即就摔死了。土匪在土庄子里找年幼的伯父和父亲,要斩草除根,婆婆将两个儿子藏到地窖里。土匪逼问孩子的下落,婆婆不说,就把婆婆扔进院子里的水窖淹死了。后来,爷爷和婆婆的尸体被埋在了土庄子后面。从此,土庄子就留下年幼的伯父和父亲。
解放后,我家的土庄子被政府挂上了革命烈属的牌子。 为了培养烈属后代,政府让伯父担任村长,而父亲则被送进学校读书。父亲上学期间,伯父经常背着背篓到乾州县城去卖,为父亲筹集学费,并推着地咕噜车为父亲送食品和衣物。父亲上学到高中,成为解放初期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毕业后,政府安排父亲在村里教书,后转正成公办教师。六十年代初,全国闹饥荒,伯父带头将粮食全部交给国家。家里没粮食,一家人吃野菜,父亲就辞职回家开荒种地,后来便被选为村上的支部书记。一直到我上高中,父亲还是村子书。父亲在村支书任上干了二十多年,先是带领村民开荒种地,修水利,后又搞村办企业,和省城的机床厂签订合同,出租土地换机床,在村里办起了机械加工厂,用挣来的钱为村里打了两眼机井,解决村民吃水问题,又填沟建路,把村里的农产品运往外地销售,使村民的生活状况明显改变。
后来,我们兄妹长大了,有的到了成家的年龄,父亲就和伯父商量将原来的土庄子进行扩建。并且,为我们三兄弟每人建造了一口窑洞。父亲对这座他亲手建造的土庄子是引以自豪的。他经常对我们说:“咱家的土庄子,在方圆几里都是算的上的,谁家有我们这么大的土庄子,占地三亩多地,以后,你们兄弟要成家,也不用再打新的了。”父亲说这话没几年,哥哥招工就去了铜川,我也参军去了青海,都离开了土庄子。再后来,农村经济发展了,家家都开始盖房,纷纷从土庄子搬了出来。弟弟也盖了水泥结构的房子。妹妹出嫁后,土庄子里就剩下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常常徘徊在土庄子里,自言自语的说,怎么都离开了,院子空落落的,孩子们走了,土庄子还给你们留着。
八十年代末,父亲得了脑血栓,身体开始行动不便,便辞去了村支书的职务,整天在土庄子里转悠。这时,我已从部队转业,在城里安了家。为了给父亲治病,我把父亲接到了妻子所在的医院。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父亲的病情已明显好转。父亲见他走路不颠了,就要回家。他对我说:“你看我现在和好人一样,整天在你这里没事做,心里着急。”我知道父亲开始想家了,想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庄子。送父亲回去的时候,天气不好,我劝父亲等天气好了再走,父亲却执意要走。送父亲回去的路上,天下起了雨,雷雨交加,我就埋怨父亲不听劝阻。我们走时只拿了一把雨伞,我给父亲雨伞,他不要,只顾低头往家赶。我们走到离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新路,路面还是虚的,被雨水一浇,特别松软,一脚踩下去,鞋和脚都埋进了泥里。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到家里。一进家门,父亲便差点倒了,我回头扶他,见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经过这场大雨的浇灌,父亲回家后不久,便病情加重。我回去看他时,埋怨当初他不听我的话,病还没好就非要回家。父亲却说:“我现在是大风地里一盏灯,随时都有灭的危险。我回来好,即使死了也在自己的土庄子里。入土为安,要不,就成了孤魂野鬼,魂永远也回不来了。”父亲说完,让我扶他坐起来。他拉住我的手说:“你是咱们家族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以后,不管你到那里,都要记住,土庄子是你的根,有时间就领孩子回来。”说完这话,我见一股泪水从父亲那干瘪的眼角里流了出来。没过多久,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时,离六十还差一岁。
父亲去世后,天一直在下雨。家里按照当地风俗在土庄子门上搭起帐篷为父亲举行葬礼。请来了十几个乐人,搭起了花架,将父亲的灵位摆放进去,乐人在灵前吹,我们兄妹在旁边守灵。每来一位客人吊唁,我们都要陪着哭,一天下来,嗓子全嘶哑了。在为父亲祭奠时,亲友还发生争执,差点打起来。我问执事(也就是丧事总管)?他说:“是为顺序的事。咱这就这规矩,祭奠的顺序是身份的象征,排不好就会起争执。还有,得请剧团唱秦腔戏,不唱戏就有人点火。”我说:“这些争执和规矩都是给活人看的,还不如开追到会。父亲当过村支书,追悼会上把他一生功过告诉大家,后人才能记住。”执事就说:“你说的那是城里,咱这是渭北旱源,是土庄子,就得按土规矩办。”于是,我们兄弟又从乾州秦腔剧团请了演员,搭起了舞台,并请了村里所有的人来吃饭。父亲下葬时,按规矩,先要迎坟,就是把父亲的魂迎进祖坟,在乐人的乐曲声中,我们兄弟姐妹披麻戴孝举着父亲的灵牌,来到婆婆爷爷的坟地,将父亲的魂迎入祖坟之中。我见祖坟长满荒草,已分不清那是坟,那是草,只是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接着是给父亲献饭。乐人在前面吹着唢呐,一名厨师专门用盘子端着饭菜,我们兄妹着孝衣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纸棍,弯腰哭泣,从厨房一碗一碗将饭菜摆放到父亲的灵堂前。来回几趟下来,我们这些孝子已是满身泥土,满脸鼻涕眼泪,而前来看热闹的人却对我们品头论足,看我们谁身上最脏,哭的最伤心就说谁是大孝子。等这些祭奠活动结束,才下葬父亲。我感到,父亲的一生随着他的躯体入土便一同被埋进坟墓之中。在很少有人记得父亲一生的功过是非。我感到有愧于父亲,我没有向他说的那样有出息,甚至连篇祭文都没给他。
埋完父亲后,我发誓,一定要照顾好母亲,让父亲的遗憾不能再母亲身上重演。我想把母亲接到城里,让母亲离开土庄子,过城里人的生活。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说:“你爸的坟就在咱土庄子后面。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那里也不去,我就住在土庄子里陪着你爸。”我说:“现在村里人都搬离了土庄子,家家都住进了楼房,只有您一个人还住土庄子,别人会说我们的。”母亲就说:“土庄子我住习惯了,住楼房反而不舒服。再说,你城里的房子那么小,上下楼也不方便,我去了,谁也不认识,整天呆在房子里和坐监狱有什么两样。你别逼我,我住土庄子舒坦。”我说服不了母亲,就给弟弟三千元钱,让弟弟在他的院子给母亲盖一间。后来,弟弟盖了两层楼房让母亲去住,母亲仍不愿去。
零四年,家乡发生水灾,母亲住的土庄子被水淹了。母亲才不得不搬出来。母亲离开土庄子后,住在弟弟那里。没几天,就感到不习惯。土庄子水退去后,她又搬进去住。家里人劝说,土庄子被水淹后土质松软住着不安全,都劝母亲选择我们兄弟任何一个一起住,母亲都不同意。最后,七十多岁的舅父出面做母亲工作,让母亲不离开土庄子,就在土庄子的门上给母亲盖房子,东西按原样都摆进去,母亲才同意了。
给母亲盖房时,我由于工作忙没有回去,加之在城里刚买了房,也没有钱给母亲。房子是舅父和弟弟出资盖起来的。
我一直想有机会回去看看母亲,看看给母亲盖的房子。去年,女儿要出国,我想借此机会回家,看看母亲,并且也让女儿回老家认祖,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为了说服女儿,我特意给女儿讲了老家土庄子的故事,并希望她临走之前回老家看看,可女儿却说:“土庄子有什么好看的,那是贫穷落后的象征。”我说:“土庄子再贫穷落后,那也是你的老家,也是你的根。”女儿说:“我又没在土庄子里长过,我和土庄子有什么关系。”我说:“爸爸是土庄子里长大的,我们回老家看看婆婆,顺便给爷爷上个坟。”女儿勉强同意了,可一路上她都不高兴。下车的时候,我让他把东西带好,可他偏偏将手机掉在了车上,本来带她回家想寻根,却变成一路给她寻找手机的过程。好在公安局有同学,才费尽心机将手机找了回来。
看到女儿一路不高兴的样子,我心情难受极了。回到老家,看到土庄子门上已白发苍苍的母亲时,我喊了一声:“妈!”便在也一句话说不出来,怎么忍也忍不住泪水掉了下来。我知道母亲耳聋的厉害,说话她也听不清,又怕母亲看见我流泪,就放下背包,喊女儿一起去上坟,可女儿此时却拿着相机对着乾陵拍起照来。我绕着土庄子边转边看边等女儿。我看见我家的土庄子,如今已经长满了荒草,洞子已经坍塌无法走人。就来到土庄子后面,我见父亲的坟茔也变成了长满荒草的土堆,婆婆爷爷的坟茔已找不着了。我的心情更为复杂。我感到,我家的土庄子,就像乾陵边如今被废弃的所有土庄子一样,它凝聚着父辈几代人的心血,也记载着他们在这片黄土地上走过的痕迹和奋斗的故事,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可如今,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就像废弃的土庄子一样。我们这代最后出生于土庄子的人虽然对土庄子还有记忆,有感情,可在我们孩子的心中它已变的非常的陌生和遥远,发生在土庄子里的故事也就像从土庄子走进坟墓的父亲一样,也埋进了坟墓里。而坟墓会长满荒草,到我们下一代,不会在记得他们。就向关中旱塬上所有的土庄子,有的现在还保存,可有的,已被填平变成耕地,永远不复存在了。
我在想,如何才能不忘记这些土庄子。特别是从土庄子里走出的儿女,更不该忘记。虽然我们现在离开了,但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我们不能忘却,有必要将这里的故事告诉我们的后人。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后辈有可能不会接受,甚至鄙视。但我们也有责任告诉他们,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事业有多大,路走多远,但千万别忘了曾经养育他们父辈的这片黄土地。没有这片黄土地,就没有他们,正因为如此,黄土地上的土庄子才是我们永远的根。想到这,我就喊女儿。女儿跑过来给我看乾陵的照片,说:“乾陵太雄伟了,好看极了。”我说:“那是由于它埋葬着一代女皇武则天。可你知道吗,在乾陵边,从古到今,有多少土庄子和从土庄子走出的坟茔,就像爷爷的坟茔一样,没有乾陵雄伟,也没有乾陵壮观,可没有这些长满荒草的坟茔,也就没有乾陵的雄伟壮观。”女儿问:“为什么?”我说:“等给爷爷上完坟,我就带你上乾陵,你看了乾陵边那些古老的土庄子,以及泥土铸成的那些守卫乾陵的石人石马,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