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走了，让尊严回家

西珞

A.新生或毁灭

姚贾将到伦敦总部做交换，为期两年，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可以申请我一同到伦敦，一来我们可以双宿双栖，二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妻子分居，两年后直接申请离婚。

姚贾托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终于为我办好了商务签证，从罗湖关口走向香港的一刹那，我突然心生恐惧，不知道迎接我的将是新生，还是毁灭。

到了伦敦总部，我无法再堂而皇之地任姚贾的助理，公司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姚贾又舍不得我到餐馆端盘子，所以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到牛津大街逛一逛自助商场，或者到凤凰超市和同胞们闲聊。唐人街的四邻都叫我宋太太，但我了然于胸，我只是钱小姐。

在伦敦，我和姚贾可以名正言顺地轧马路，但异国的孤单像黑幕一样笼罩着我，远离了熟悉的街道，我依然过着影子一样的生活。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晚餐时刻，看着姚贾狼吞虎咽地吃着我为他烧的饭菜，我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和价值。

B.伦敦的迷失

姚贾的工作越来越忙。女人在习惯中驯养爱情，男人的爱情在习惯中死亡。我像侍奉神灵一样小心料理着姚贾的肠胃，只为了每天晚餐时间那偷来的一点幸福。

相识4周年纪念日，下午3点，我兴致盎然地腌制牛扒时，姚贾打电话说晚上公司有个会议，不用等他吃饭。姚贾不回家，再丰盛的晚餐也黯然失色，我宁可自己去淘衣服，也不愿意独守空桌。

回到“Coster”咖啡厅，已经日落西山，看着“墨西哥”咖啡杯里的一轮煎蛋，我很惶惑，害怕以后的生活会像窗外的落日、杯中的夕阳一样沉没下去。

吧台有个小男生在问老板，哪里可以找到便宜的口语家教。我问，你能给多少钱？小男生严肃地说，对不起，我要学标准的英式英语。他一脸的认真触动了我：6年前考进北外时，我和他一样对学习抱着极大的热忱，而现在，我只关心姚贾是否回家吃晚餐。

我用流利的英语问他：“How about 3 pound per hour？”

男孩叫方乔，在LSE大学念MIS信息系统，口语是工科生的弱项，所以他要用端盘子换来的钱尽快提高口语。每个周三下午的口语练习，方乔都严阵以待，连细微的语法细节也不放过。我开玩笑说，“Sure”虽然是形容词，但所有老外都用它来回答疑问句，连老外都不介意词性，你何必斤斤计较？

因为我不是老外，方乔神情严肃地说，我们不远万里地来这求学，如果不认真对待，对得起自己吗？方乔走后，我开始审视自己的异国生活，我万里迢迢地来到伦敦，却浑浑噩噩度日，掠夺着别人的婚姻，我用方乔的语气问自己：我对得起自己吗？

C.2英镑的尊严

平安夜，方乔正在收拾笔记本，姚贾来电话说要参加公司举办的派对而无法回家。被遗弃的感觉蓦然袭来，在深圳时，每到重大节日，姚贾总会以公司活动为由，打電话回家向妻子请假，想来当时她的心情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吧？

火鸡在微波炉里烤得金黄欲滴，我叫住方乔问，晚上如果没有约会，就一块儿吃晚餐吧。

来伦敦半年，第一次，我不是谄媚地期待食客对我厨艺的夸奖，而是以主人的姿态欣赏着方乔狼吞虎咽的吃相，方乔的喉头有节奏地起伏着，喝尽最后一滴红酒，他摸着滚圆的肚皮问：“多少钱？”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吃晚餐，方乔不但暖了餐桌的一角，而且给了我最大的尊重。他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你付出了劳动，这2英镑是你应得的，谢谢你可口的晚餐。”

当姚贾吻着我说圣诞快乐时，我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方乔要付费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国外做什么都是AA制。我每天都为你做晚餐，为什么你从不给我钱？姚贾神色不悦地说：“拜托，家里有什么东西不是花我的钱！”

我终于明白，方乔尊重的是每个人的人格，一如尊重他自己，所以他再穷，也会为每个人的劳动买单。而在姚贾心中，我只是随迁而来的爱情宠物，我身上的一丝一线，都是用他的钱换来的，他可以宠幸溺爱我，也可以随时用一个电话打发掉我费心准备的晚餐，没有主人会尊重自己饲养的宠物。

2英镑或许只是一杯咖啡的价钱，却足以证明人与人之间的认可和尊重。卑微的讨好会抹煞一个人的价值，只有懂得自我尊重，才会获得相等的尊重。

我和姚贾陷入冷战，圣诞长假他仍是借口加班而不回家吃晚饭，姚贾似乎忘记了我在公司工作过3年，我知道伦敦的圣诞假期公司全体休假。

D.和谁共进晚餐

假期结束后，生活如常，方乔依旧每周三来上课，偶尔会留下来消灭我为姚贾准备的晚餐。每次接过他附加的“晚餐费”，我都汗颜，如果他知道这顿晚餐是我为取悦情人而做的，还会认为它有价值吗？

周五，在“泗和行”超市，意外地遇到方乔，他说你别总在唐人街的超市打转，来到伦敦，你应该去银行区体验真正的繁华昌盛。方乔提醒我，英国的街道不常有路牌，而且路牌很小不容易看清楚，你要小心。转过头，眼泪弥漫，姚贾他认定我是被爱囚禁的金丝雀，所以从不担心我会迷路。金融区一派繁华和喧腾，川流不息的人群为生活奔忙着，只有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看客，在国内时，我何尝不像他们一样朝气蓬勃？

我越来越厌倦龟缩在家中准备晚餐的生活，当我提出要找工作时，姚贾义正词严拒绝：被人看到怎么办？我忽然明白，我对他的意义更像一位厨娘。

收到家人寄来的粉丝和干贝，周五，我做了桌地道的广东菜，却又等来姚贾不回家的消息。

打电话给方乔，他匆匆赶来，带来一束郁金香。方乔对每一道菜的工序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我津津乐道地讲解，有细细的暖流从心尖缓缓淌过。酒足饭饱后，我拿一杯摩卡给他：喝完这杯早点回吧。方乔接过咖啡，手指无意中触碰我手心，指尖的温暖迅速在我掌心蔓延，那应该是比姚贾高出0.5℃的体温，我想想，不由得双颊绯红。方乔不会像姚贾一样趁势握住我的手，而是礼貌地欠身，说声晚安，转身走入夜色中。

我度过一个个无人的黄昏，偶尔，方乔会留下来吃晚餐，每次他风卷残云地清光盘里的主菜时，都会露出满足的神情，我的落寞就被他孩子般的微笑一扫而空。我和方乔如同松柏，相互借助着生长，他需要便宜的老师，我需要晚餐的食客，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认同和肯定，温暖与惦记。

3月9日是方乔的生日，我特地为方乔烤了一个草莓蛋糕。烛光摇曳中，我轻声说“生日快乐”，正当我想借礼仪亲吻他的脸颊时，方乔却灵巧地躲开，带着歉意说：“抱歉，我的确喜欢你，但你是有家室的人，我应该尊重你和你的先生，你更应该尊重自己的身份。”

E.爱情走了，尊严回家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花洒头喷射而出的温度烫熨我每一寸肌肤，心却不甚荒凉。

向方乔道别时，我将50英镑归还给他。这是付给你的学费，我说，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做一个站立的“人”。人与人的相遇，有时候，就像一件华丽的旗袍，无论压在箱底多少年，都不见陈旧。一如方乔教会我的“自重”二字，无论何时想起，都是最夺目的财富。

站在首都机场，我唯一的行李是彻底破裂的情人关系，那一次最后的晚餐我感到无比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