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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

2015-03-24张彩凤

草原 2015年9期
关键词:兰草巴特尔老师

张彩凤

幽兰

张彩凤

偶然听到一个消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范老师因为癌症去世了,时年六十五岁。据说老师病重的日子,没有一个家人陪伴,只有她的一个女学生照顾她走完了最后的日子。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黯然了很久,从老师调到市里工作快二十年了,一直没有见到老师。也听到过她很多的消息,也知道她始终关注过我,几次想去看老师,总感觉时机未到,我总想一定要用老师能欣慰的方式去看她,以回报老师曾经对我的厚爱。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不能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情景,那是上高中的第一节语文课,一个梳着齐耳短发,中等身材微胖,白皙的面孔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女老师,挺直着身板,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教室。已近中年的老师上衣是灰色隐条的便服,裤子是带着裤线的普通黑色料裤,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师脚上那双家做盘带的黑布鞋,沿边白白的,袜子也白白的,在那个满是尘土的校园里,老师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干净、清爽。

关于老师,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小镇,有不同版本的传说。传说一:老师是北京人,年轻的时候读过戏曲学院,据说学的是导演系。在大二或者大三的时候,老师在学校突然得了急病,被送进了北京一家当时很有名的大医院,救治她的是一位医术精湛,风度儒雅的海归轩辕大夫,后来大家说:老师的病幸亏是轩辕大夫接诊,要不后果还未知呢。

病床上的老师对每天来查房的轩辕大夫,由感激变成了崇拜。而轩辕大夫面对楚楚动人、气质不凡的女病人,也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于是大夫救美,就演变成了古典戏路里的英雄救美,然后是美人以身相报,当然报答的前提是:大夫和患者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情,并且这感情还很炙热。只可惜,不是戏剧里面,英雄可以娶妻纳妾的年代,那是个思想要红、作风要正派的年代,他们不加掩饰的浪漫爱情被人发现了,被当做重大作风问题在学校和医院都曝光了。最初的结局是:老师被学校开除了,海归大夫被医院处分了,再后来海归大夫自杀了,被开除了的老师又受到了牵连,被送进了监狱判了十年徒刑。

在监狱改造到第九年的时候,一个看守老师的蒙古族的武警战士,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在监狱担任语文教员的女犯人。并且很磊落地主动帮她做一些事情,所幸老师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有接受也不敢接受这样的感情。单相思的武警战士被组织发现后,经过一系列地说服教育,这个性格执着的蒙古族小伙子,依然痴心不改,认为老师就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女人。组织最后采取了行动,武警战士被提前复原,回到了内蒙古一个偏远的牧区小镇,当了一名派出所的工作人员。

老师对武警战士的突然离去,没有太多的费神判断,在她看来,自己是个不吉祥的人,没有再爱的权利了,离开自己对彼此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特别意外的是:当心灵和身躯近似麻木的老师,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迎候她的是一张黧黑、憨厚的笑脸,老师仔细一看,高高的个子穿着便装,是消失了一年之久,看守过自己的那个蒙古族武警战士。

很久没流过眼泪的老师泪腺开始决堤了,失态地扑在有很浓烟草味道的怀抱里,放声痛哭起来。要知道自从老师服刑以来,怕受牵连的家人都和她失去了联系,就在她出来不知道身去何处的时候,武警战士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没有想,也没问武警战士家在哪里,领着自己将要去哪里。有人能收留自己,就是到天涯海角,老师也已经很满足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监狱还难过呢?

经过几天火车、汽车的颠簸,老师跟着叫巴特尔的武警战士来到一个四周是沙漠中间是草原的一个没有通电的牧区。

老师这才知道因为自己,巴特尔复原回到了家乡,在乡派出所上班。新盖的三间砖房是用巴特尔的复员费盖的,这在大都是土坯房的营子里面显得很特殊。

巴特尔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老人不懂汉语,一只眼睛看不见东西,看见儿子领回来一个文静漂亮的汉族姑娘,宠爱儿子的老母亲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露出了不理解和无奈的神情。

但淳朴的老人和乡亲们,杀猪宰羊,还是用牧人最高的礼节接纳了这位来历不明的汉族媳妇。

全营子的人都来贺喜,像开那达慕一样,大家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唱歌喝酒。老师也穿上红色的蒙古袍,做梦一样在马奶酒的醇香里,在听不懂的蒙古长调祝福里,做了沙漠里的新娘。在老师丰富的想象里面,导演过N次大千画面,唯独没想到,自己被命运导演成今天的样子。

用手抓牛粪烧茶,这是老师结婚后要接受和跨越的第一道难关。老师从没想到,香香的手把肉和香香的奶茶,居然是用牛的粪便烧熟的,而且烧的时候,居然用手抓。在呕吐了数次之后,老师坦然地熟练地用手抓起了牛大便。第二道关是语言障碍,乡派出所离家里有十公里的路程,巴特尔有时候回家住,有时候几天不回来,每天面对无法用语言沟通的婆婆,老师采用了肢体动作。白天,老师做饭烧茶,喂鸡喂猪,给行动不便的婆婆梳头洗脸。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老师学做布鞋。无数次粗大的锥子扎破了修长的手,老师用嘴舔着殷红的血,心里竟没有过多的疼痛,十年的监狱生活不但让这个曾是导演系高材生的北京女子,失去了自我,还失去了感觉,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曾有过花季般公主一样的日子。

老师多年未曾更改的习惯是看书,巴特尔知道老师的爱好,从单位和乡政府,给老师搬回了很多的书籍,这让她孤寂的生活充实了很多。在监狱,老师学会了裁剪和编织毛衣,看到她给婆婆和丈夫做的衣服、营子里面的姑娘和媳妇都很羡慕,在冬闲的时候,她们集聚在巴特尔家里,学裁剪和编织毛衣,沉默寡言的老师,总是很耐心地教她们。老师的服饰很简单,但是干净合体,齐耳发型也很简洁,但却大方雅致,很多人想学老师的样子梳头和穿衣服,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他们不知道老师身上优雅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两年以后,老师有了儿子,取名叫巴图。再后来,乡里中心小学招收民办教师,大家便推荐她当了民办教师。

风轻云淡的时候,老师经常搀着年迈的婆婆抱着幼小的儿子,坐在门口地毯一样的草垫子上面晒太阳。婆婆眯着眼睛享受阳光的沐浴,孩子兴奋地在草地上戏耍。老师手里拿着一棵小草,长时间望着天上悠悠不知飘向何处的白云,眼里总是露出痛苦的雾气。巴特尔的妈妈知道,这个一直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姑娘,一定想妈妈了,一定想自己的家了。每到这个时候,老人便用青筋暴起的大手,轻轻地摸摸老师的手,然后再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老师知道婆婆的意思,这个善良的老人说自己就是她的亲妈妈。

老师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在监狱的日子,老师流了太多的眼泪,似乎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干了。手中的小草,老师知道叫卷施草,像白菜一样,小草心包着心呈卷状有层次地生长,即使抽出中心的草卷,它也不会死,还会接着长。老师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这生命力顽强的小草,如一首诗说的:“卷施心独苦,抽却死还生。”

由于老师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了乡中学任教,这个时候老师的孩子已经五岁了,就在全家要搬到乡里的头几天,老师善良的婆婆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表情安详地在睡梦中去世了。

再后来,老师被调到旗里的第三中学任教,我是她来旗里中学教的第二届高中生。老师走路的时候,有点发福的腰身总是挺得很直,黑色镜框后面的细长眼睛,带着平静坦然的光芒。上课的时候,我的大脑开了多次的小差儿,试图在老师身上探寻那些不寻常岁月留下的历练痕迹,结果除了一丝不苟的短发里隐约的白发,老师的外表就像没有经过任何劫难一样淡定自然。

从小我就喜欢看书,后来突发地想起开始写小说。记得第一篇小说是以继母虐待继女为题材写的。这个小说纪实的成分大,原型就在我身边。一个家属院的于红红,妈妈去了,父亲给她找了个年轻的后妈,刚开始后妈对于红红还可以,后来后妈自己生了个儿子,于红红就成了可怜的“小白菜儿”。出于对于红红的同情对她后妈的义愤,家属院几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女孩,自发地组织起来,对红红后妈进行了秘密的地下报复行为。比如,给她放车胎气,把她洗好的衣服抹上黄泥,给她车筐里放癞蛤蟆,这些“正义”活动增加了红红的灾难,她后妈认为都是红红所为。怀着一股伸张正义的热情,我洋洋洒洒地写了处女作《家庭新来的主宰》,写完没等流传呢,就被我给撕了一半。

老师知道我喜欢写作之后,让我把幸存的那部分小说拿给她看。一个放学后的下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教案里面抽出我的小说:“凤凰,你是个有同情心的孩子,但写作不能凭一腔热情和激情,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写作功底。这就需要多看书!多学习!以后老师有时间就单独辅导你。”从老师洁白的牙齿里面,吐出的语音是标准的普通话,很柔软很清晰,那天老师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的纱巾,淡淡的散发着一股香味。说实话,近距离地看老师,她的脸上已有了细碎的皱纹,眼皮也松弛得有些下垂,但在她的身上却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贵。

老师也许不知道,那淡淡的香味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清新到了现在。从那个时候起,我感知到了一个有品位的女人所具有的不经意的格调;从那个时候起,我总是挺直着腰板走路;从那个时候起,我所有的纱巾,都有了隐约的香味。

同学们都喜欢老师教的语文课,老师把课程里面不同内容的课文,都做了不同形式的讲授。有故事情节的,就让同学们分别担任里面的角色。至今我还记得,刚哭完的李红,老师让他读《装在套子里的人》,当李红带着哭腔读到:别里科夫死了,我们都去送葬!和文章情景相符的悲痛语气,把同学们都逗乐了。

单调的古文,经过老师讲故事一样解析,大家都有了兴趣。三年里,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组的第一名。

老师的嗓音也好,学校组织文艺汇演,老师亲自给我们排练节目,教我们唱当时非常陌生的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歌休息的时候,我们围坐在老师周围,听她讲《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茶花女》。总会想起当时的情景,美丽的夕阳照在老师不太年轻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油彩,老师的眼睛充满光芒地看着远方,声音柔美地讲述着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精彩世界。

感觉老师投入的表情,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才艺和激情;感觉老师认真地指导我们,或许是要在我们身上延续她年轻时候失落的梦……

有了《喀秋莎》,有了《茶花女》,小小的教室变得广阔和无垠起来,老师倾尽她的心血,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想象和梦想的人生大舞台。

高中毕业以后,因为母亲患病多年,我放弃了高考,参加工作当了一名售货员。

有一天,老师突然来到我们商店,脸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地告诉我,说她以前的问题被平反了,教育局也给她转正了。她被调到市中学去了。

经过了三十多年的等待,曾经沧海的老师面对人生的起伏和多舛,没有了悲喜交加。

“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文学梦,只要坚持,老师相信你会有成就的!”老师临走的时候,口气依然轻柔地嘱咐我。我没有看老师的脸,因为泪水已经布满了我的脸颊。多年以来没有人理解我对写作的执着,只有老师看好我鼓励我。

下班以后,我给老师买了一块质地非常好的白色纱巾,还有一盆我养了好几年,花正盛开的兰草,一起送到老师家里。

见到花,老师失态地接了过去,从没有见过的泪水像晶莹的露珠一样,从老师的眼里簌簌地落到兰草上。

“几十年了,我从来不敢养兰草,不敢看兰草,因为我的小名就叫兰草。这是年龄和我相差13岁的两个双胞胎的哥哥为我起的名字!但从我出事以后,他们和我的父母从来没有看过我。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我年少轻狂给他们带来了耻辱。这么多年我想他们想得心都滴血了,我想他们也一样在想我。快四十年了,不知道年迈的父母是否还健在?”老师捧着花一字一句地说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粉色的花瓣上,绿绿的叶子上……

老师失声痛哭着,平日硬撑着的平静面纱被掀去了,露出了脆弱的女人本真。

我也哭了,哭老师的命运多舛,哭老师父母和兄长的亲情裂变。

“凤凰,为什么送我兰草呢?”仰着布满泪水的脸,老师深深地看着我问。“我感觉兰草的生命力特别强,我经常忘了浇它,有时候花土旱得裂出来根须,但花依然会开,而且开得很香!就像老师您!”我也真诚地仰着布满泪水的脸,看着老师说。“凤凰,你能理解老师,老师很幸运很知足!”老师带着泪水笑了,把我和花都轻轻地搂在怀里。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老师,但老师就像一本放在我枕边的书,闲暇的时候,我总是用日臻成熟的理念去解读。老师一生坎坷,没有成就自己年少时选择的事业,但老师没有放弃自己,没有放弃梦想,她把自己的一切梦想做了嫁枝,做了转换,让希望在她满天下的桃李身上绽开了芬芳的花朵。

兰草的花期不长,清丽优雅,让人值得回味。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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