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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沉默:早期白话诗的语言困境

2015-03-23夏菁

文教资料 2015年34期
关键词:白话诗白话新诗

夏菁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语言与沉默:早期白话诗的语言困境

夏菁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在建立民族国家和现代化的压力下,早期白话诗人注目于西方文法的引入及国语的制定。他们以尚未确立应用规范的白话入诗,极力摆脱文言的桎梏。但外来的语言变革动力势必损害汉语的原有风貌,现有白话也无法延续传统汉语诗歌的诗性思维。早期白话诗写作者多不自视为诗人,往往决绝地与传统分道扬镳,新诗的精神建构也一直处于悬置状态。“五四”运动后,白话成为有力的宣传工具,政治诉求伤害了诗歌语言。

文白之争文化观念诗歌精神士人人格政治诉求

中国社会长期以来都在传统之内变,西方的入侵造成历史上的一大变局。这一变局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国人心中的古代理想图景,历史的记忆成为求变者沉重的包袱。特别在中日甲午战争后,忧郁激愤和耻辱无奈的情绪充斥整个社会。中国以文明输出国自居,《马关条约》的签订意味着中国不仅落后于西洋,也远不及东洋,民族强大的神话已经轰毁。在此背景下,普遍的世界主义观念与个别的民族主义观念成为人们思考的基础。“世界”与“历史”这两个参照系划定了思考与行动的疆界。

“言文合一”的革新动力主要是外来的,“这外来的动力有厌恶一切传统文化的色彩,而突出地表现为反对文言”。[1]早期白话诗对语言工具的重视胜于诗歌本身的艺术追求与之息息相关。蔡元培、胡适等常举欧洲文艺复兴弃拉丁文,将各民族方言用作新文学工具之例,以阐明白话代文言之举顺应了世界发展的潮流,遂不可逆转。胡适认为今日中国之文学,“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一项”,只因“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2]从其论述可以看出,融入世界潮流、脱离“古”的阴影是两大目标。

一、西方文明冲击下的语言选择

“五四”文学革命时期,西方文化象征着“民主”、“科学”、“现代化”,文化背后的“落后”、“进步”之分使多数知识分子不得不以反传统的姿态寻求变革之路。新文学家的首要目标即确立白话文的合法地位,他们较为关注制定国语和汉语可否改用拼音文字的问题,文学语言的建构则次之。傅斯年认为中国人知识普及的阻碍物很多,但最祸害的只有两条:“第一是死人的话给活人用,第二是初民笨重的文字保持在现代生活的社会里。”[3]他后来将“废文词用白话”修正为“文言合一”,表明“合一后遣词之方,亦应随其文体以制宜”[4],但应用文仍应以简易文字传达思想,收启蒙之效。钱玄同也有类似的表述,强调普通应用之文须通俗易懂,但不排斥骈字。白话文首先被视为宣传思想,普及教育的工具,而非文学创作的基本材料。

在中国,文学与文化中其他价值的关系一直是知识分子无法回避的问题,文学的独立性长期受到其他因素的挑战。早期白话诗的主义和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割裂的,新文学家提倡以白话创作“人的文学”、“平民文学”,但是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普遍较低。康白情在《新诗底我见》中言明他对于新诗的两种态度:主义上的与真理上的。他在真理上坚持新诗是贵族的,但在主义上却承认新诗是平民的。胡适认为“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5],要少用抽象的名词,多用具体的描写,少用单字。但实际上汉语中生命力最强的起决定作用的是单音节语素,而单音节语素中一字一素的又占有极高的比例。自引入西方语法后,现代汉语中,有一半左右的单音节语素不能独立运用,即使能够独立运用的语素也往往构成合成词才用来造句。如此一来,虽较文言易于理解,但汉语本身的内蕴也不断流失。

白话诗的写作者多不自称为“诗人”,如俞平伯、鲁迅、周作人等,且对以白话入诗的态度比较矛盾。俞平伯指出“中国现行白话,不是做诗的绝对适宜的工具”,“现在所存白话的介壳,无非是些‘这个’‘什么’‘太阳’‘月亮’等字,稍为关于科学哲学的名词,都非‘借材异地’不可,至于缺乏美术的培养,尤为显明之现象。”[6]他认为中国诗的改造要以西洋文学及古代文学为参照,方可寻得出路。周作人后来谈及语体诗,觉得它发生的不得已与必要。一来他深感旧诗对偶,平仄,押韵等拘束之严,二来又认识到语言工具的改革并不足以革新思想,遂对语体诗的“万应”发生了疑问。[7]他坦言自己思想混乱,要说的话虽多,却不知如何说,后期以写作“文抄公”体散文为主。

二、诗歌精神建构的悬置

白话诗的语言困境从根本上说是中西思维方式、文学观念的碰撞造成的。“文学”这一名词是外来的,中国只有笼统的“文”,文与士的人格相联系,文章自有士的思想、情感与社会关怀。历代文人向来重视文风与世风的关系,中国的独立文学观发轫于汉末魏晋,但这种文学观大部分时间是不稳定的,不稳定的最主要根源则是士人群中根深蒂固且具有正统性的儒家思想。“士”以自律的道德行为来作砥柱,维持社会风化,关注国家兴衰。

不论是早期的白话诗人还是后来的新诗创作者,都很重视艺术修养及自身人格,在写作之外心系社会。康白情认为诗歌风格的高雅,非仅靠艺术就能达到,须新诗人努力于人格的完成。郭沫若说他最佩服宗白华教他的两句话:“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以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8]对人格的重视也可见于他们对杜甫的态度及评价。这一时期除了关注杜诗的艺术价值,更着意于其文化意义的诠释。相较于格律谨严的《秋兴八首》,胡适更欣赏《石壕吏》等叙事之作,非但缘于其具体的写法,且因之体现了杜甫“穷年忧黎元”的社会关怀。闻一多在《杜甫》中有言,“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9]但是相较于诗歌形式的探索,新诗的精神建构却长期处于悬置状态,诗人人格的讨论也较为零星,未成体系。

林毓生指出,“我们文化思想界的贫瘠与这几十年的战乱以及政治与经济环境甚为有关。不过,这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并不如许多人想象的那么大,文化结构解体以后所产生的思想混乱是更具关键性的原因。”[10]早期白话诗几乎没有内蕴深厚的意象和浑融的诗境,“兴”与“寄”存在较大的裂隙。在白话的表述方式内,发生了传统和现代的激烈碰撞,白话文在表达文士的关怀方面显得捉襟见肘。直至1931年梁宗岱仍在思考怎样才能“利用手头现有的贫乏,粗糙,未经洗炼的工具——因为传统底工具我们是不愿,也许因为不能,全盘接受的了——辟出一个新颖的,却要和它们同样和谐,同样不朽的天地”。[11]“它们”指旧诗,梁氏认为新诗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承前启后。这不仅仅是诗歌形式的讨论,也关涉文化接续的问题。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知识分子就对儒家思想进行了猛烈的攻击,诗人的思想根基受到了动摇。胡适提出“诗体大解放”时并未关注诗形背后的思维问题,新月诗派在新诗格律的建构过程中也对此缺乏理性的认识。

三、政治诉求对语言的伤害

白话文的普及与“五四”学生运动密切相关。胡适有言:“民国八年以后,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12]白话文适宜宣传、鼓动民众,《倪焕之》中就有小镇居民通过白话报了解北京学生运动进展的叙述,但宣传性的话语却给文学语言造成了无形的压力。这一压力既源自知识分子自觉关心国家前途的责任意识,也与诗人个性之无从确立息息相关。

赵景深《文坛回忆》中有如下记录:

著了权威著作的《中国诗史》的陆侃如、冯沅君夫妇现在抛弃文学去研究政治经济了。

为什么胡适和他们都是从文学走向政治经济的路呢?他们是抱着各各不同的理想,努力欲使其实现的,大约觉得文学的路太迂缓了。[13]

外界的压力使一些诗人自绝于诗歌创作之途,仍致力于此的也不能躲在象牙塔内醉心于艺术创作,新月诗派的阵地《诗刊》,第一期就是三月十八日血案的专号。不仅早期的白话诗人,就是与政治无涉的朱湘也表示当下政治改良与军械制造比文学更加重要,他感叹自己改行已晚且性情不宜,“只得尽一生精力于这不是当今急务而是文化之一峰的文学”。[14]闻一多更是在诗中直言道:“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①乔治·斯坦纳认为20世纪政治上的非人道,加上技术化大社会中腐蚀欧洲资产阶级价值的一些因素,可能已经伤害了语言。有一部分语言会为暴行服务,从而变得卑鄙堕落。“在野蛮肆虐的时代,写作行为要么可能变得很轻佻(诗歌中的哭声掩盖或美化了街头的哭声),要么就完全不可能。”[15]相对于西方社会,20世纪的中国是暴行的承受者,语言成为反抗的工具,早期白话诗只能在现实的夹击中暗自羞愧。

1924年周氏在《一封反对新文化的信》中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他说:“中国自五四以来,高唱群众运动社会制裁,到了今日变本加厉,大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都来干涉别人的事情,还自以为是头号的新文化……我想现在最紧要的是提倡个人解放,……”[16]个人的解放没有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基础是无法实现的,纵观早期白话诗很难见出诗人的个性,语言如此,思想方面也是如此。康白情认为诗人的人格是个性的,人格的修养只在发展绝对的个性,但也没有进行细致的分析。闻一多说郭沫若的诗才配称新,“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20世纪底时代的精神。”[17]《女神》出版后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反响,闻氏所谓的“新”实则还囿限于社会的接受与评价,不似其后来的诗评看重旧诗传统的承续。《女神》为时代青年所追捧,而“时代精神”大多是未经淘洗的情绪,并未经过理性的思考发展为一己之个性。

早期白话诗人是新诗的尝试者,他们极力摆脱文言的桎梏,以尚未确立应用规范的白话入诗。在建立民族国家和现代化的压力下,注目于西方文法的引入及国语的制定。外来的语言变革动力势必损害汉语的原有风貌,现有白话无法传达传统汉语诗歌的诗性思维。早期白话诗写作者多不自视为诗人,往往决绝地与传统分道扬镳。但传统的承续与断裂并不为人力所左右,他们承续了士人对“文”的态度及自我的人格要求,行为与文化心态明显错位。白话文通过“五四”运动得以广泛普及,白话也成为有力的反抗工具,但是语言背后的政治诉求对诗歌语言造成了伤害。

注释:

①闻一多:《口供》,《死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1]张中行.文言和白话.中华书局,2007:216,278.

[2]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36,308.

[3]傅斯年.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147.

[4]傅斯年.文言合一草议.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124.

[5]胡适.谈新诗.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6]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353.

[7][16]周作人.山中杂信.周作人书信.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4,20.

[8]郭沫若.论诗通信.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348.

[9]闻一多.杜甫.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09.

[10]林毓生.一些关于中国文化与文学的意见.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277-278.

[11]梁宗岱.论诗·诗与真.梁宗岱文集(第2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30.

[12]胡适,欧阳哲生,编,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60.

[13]赵景深.文坛回忆.重庆出版社,1985:258.

[14]朱湘,罗念生,编.寄徐霞村.朱湘书信集.上海书店,1983:39.

[15][美]乔治·斯坦纳,李小均,译.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61.

[17]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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