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的非凡意义
2015-03-23严芳
严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走”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的非凡意义
严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本文从艺术层面和思想层面两个部分分述了鲁迅创作中的“走”所具有的非凡意义。艺术层面主要从其表现心理活动的细微精妙和对结构建构的巧妙帮助两方面来阐述。思想层面则着力从对黑暗腐朽的“旧”的背弃与逃离;对同样丑陋残酷的“新”的失望与再寻找;特殊时代里内心苦闷与焦虑的发泄和对光明与美好永不放弃的追寻等四个方面论述了“走”在鲁迅的小说中所具有的深刻意义。“走”不仅表现了鲁迅与不合理现状的不相容,更体现了其倔强不屈的“硬骨头”精神。他是一位彷徨无地的孤独战士,是铁屋子里无助的清醒者,是在绝望中苦苦挣扎寻找希望的鲁迅。
走鲁迅艺术价值思想内涵反抗绝望
鲁迅的一生是漂泊不定的。1904年鲁迅去国离乡赴日本仙台学医以期救治为疾病苦痛所折磨的国民,成就一个身强体健的国家。继电影事件后又弃医从文来到东京致力于创办《新生》医治国民的精神。因为他发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①1909年归国后鲁迅曾辗转任职于杭州、南京、北平、厦门、广州、上海等地,每一次离去和每一次前往绝不仅是谋职生存的需要,更是为了在中国的文艺运动、思想解放事业而奔走。每一次离去都是一次放弃,每一次前往也都是一次新的寻找的开始,他始终在寻找一个理想的生存场所。“从1912年5月去北平工作,一直到1926年8月离开北平(鲁迅1927年10月定居于上海,直到去世),鲁迅这位来自南方的游子在北方整整生活了14年。”②这14年是中国的社会政治动荡不安的14年,鲁迅饱尝了南来的客子在北方的飘离感,也深刻地体味到了国将不国的幻灭感。此外,在都市里辗转漂泊的过程中,鲁迅也经历过数次的还乡,在他与故乡之间,还形成了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情节、结构模式。因不满封建宗法社会的黑暗而走异路逃异地到都市中的鲁迅,在都市里仍然无法求得理想的生存家园,于是带着对故土的憧憬和怀念踏上回乡之路,但是故乡的不会也不可能改变,让鲁迅再一次陷入绝望,再离去便是对这绝望的反抗。“因此,鲁迅成了双重意义上的异乡人,一个被故乡和作为异地的城市双重放逐的漂泊的异乡人。”③如此多的走是无奈,是背弃,是逃离,是反抗,是打破铁屋子的闷响,也是对残酷黑暗现实的决然控诉,这一“走”已经不能简单地概括,本文将从艺术层面和思想层面两大部分来详细论述鲁迅的“走”所蕴含的非凡意义。
一、艺术层面的匠心独运
一部优秀的作品必将是思想和艺术两相结合的产物,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先驱,作为一时代文学的丰碑,其作品在艺术领域自然也应有其卓越而独特的建树。五四同时代的大家被概括排名为鲁郭茅巴老曹,鲁迅的综合实力居于榜首,表明其创作在艺术上的确是较为成熟与创新的。在钱理群、温儒敏和吴福辉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曾说道:“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其依据就是“表现的深切”和形式的特别。④本文也试图从艺术结构和表达技巧等方面来研究鲁迅的“走”所包含的匠心蕴意。
1.表现微妙的心路变化
在作品中反复出现鲁迅不同时段、不同情形、不同心境下的“走”,能够引起阅读者的反思和注意,起到强调突出的作用。当然,鲁迅是不屑于作无意义的重复与抄袭的,这些走的深意与作用,既有共通之处,又有大不同之处。起到了一种奇妙的突出和区别的功效。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在酒楼上》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旷野在深夜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孤独者》这三段内容均在所属文章的末尾。传统的写作习惯中便有在末尾点题或再次点明主旨的技法。鲁迅的写法不能算做明确的点题但却是饱含暗示意义,显示出每一篇文章,每一件事件中的不同感受及心境的。《故乡》写作于一九二一年一月,被收录于《呐喊》中。《在酒楼上》写于一九二四年二月十六日,被收录于《彷徨》。《孤独者》写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被收录于《彷徨》。完成于三个不同时间段的三篇文章表达了鲁迅在人生的三个时期的不同心境。创作 《故乡》时,鲁迅深感乡土中国贫穷迷信的痛苦,为闰土从一个英雄少年变成了一个见面恭敬的称呼一生“老爷”,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还惦念着要香炉和烛台的无知贫民而感到惋惜。“潺潺的水声”、“碧绿的沙地”、“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以及路是走的人自己走出来的等话语皆保留着精神界斗士的乐观与积极,对战胜封建迷信抱着较大的信心。与《故乡》相比,《在酒楼上》则显得消极颓丧许多。经典话语“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而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边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便是出自于此。这“表达了一种身份认同的无奈,散发出一丝绝望的气息。”⑤在封建主义与军阀政治的双重黑暗的压迫下,鲁迅创作的色调开始暗化,气息也逐渐变得深沉。两人走向相反的方向也意味着“我”与堕落的吕纬甫走向相反的人生方向。《孤独者》的创作与《在酒楼上》相差不远,但“我”最终是从魏连殳的悲剧氛围中脱缰而出,“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这时的挣脱已经有些无意识,与《在酒楼上》相比只显得更深刻,他已不知该如何来划清界限,只是知道自己要继续走,这便是鲁迅极其微妙的心理动向。
2.结构上的柳暗花明
鲁迅的小说思想内蕴很深,但却不会枯燥乏味,这与其用词用语的精妙及结构的恰到好处是很有关系的。顺序、逆序、插叙在鲁迅的创作都是有出现,形式结构上不松不紧恰如其分。本文重点挖掘鲁迅的“走”在结构中所起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巧妙作用。
鲁迅所写的故事都较为深沉。《伤逝》中涓生和子君不顾一切地打破了旧礼教的束缚,但最终却拗不过残酷的现实,在衣食不保的处境里子君走了。“走”是此时唯一的破局之法,也为子君的“死”埋下了伏笔。《故乡》中我在看到故乡的封建势力依然强大,农民依然为愚昧贫穷所苦时黯然离去,灰暗的心情在“碧绿的沙地”和“金黄的圆月”中释然。《在酒楼上》中“我”看到曾经青春激昂,敢于拔神像胡子的魏连殳已经甘于庸庸碌碌地教些“子曰书云”并且安心做着为弟弟迁坟和为顺姑送剪绒花等无聊琐事时心情沉重的走出了酒楼,“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有些爽快”再一次化黑暗为光明,为文章增添了韵味,也为每一位读者增添了希望。《孤独者》中,好友已经从魏连殳式的苟且堕落到了吕纬甫式的“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沦为彻头彻尾的汉奸。⑥更绝望的结局里却因“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而变得豁然开朗。可见,鲁迅先生化悲痛为力量的笔法运用的相当成功,而“走”则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其实,“走”在鲁迅作品中的艺术内涵远不止这些,例如它还为作品保持了脉络的一致,创造了深厚的余韵等,更多的艺术价值有待更进一步的挖掘和探索。
二、思想层面的深刻内涵
鲁迅被誉为思想界的战士,所以在阅读他的作品时,一定要努力探求蕴藏于文字的表层之下的思想深度,发掘鲁迅深藏于作品的一字一句之中的思想内涵。
1.对黑暗腐朽的“旧”的背弃与逃离
“离去——归来——再离去”是鲁迅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之一。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就是《祝福》、《故乡》《在酒楼上》和《孤独者》。最初的“我”“被‘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我’不得不离本乡、逃异地到现代都市‘寻求别样’的出路。”④这是对黑暗腐朽的“旧”的第一次背弃与逃离,“走”就是鲁迅的反抗方式。当怀抱幻想与思念的鲁迅重回故乡却“再离去”时,则是对这“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的彻底放弃了。“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①“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①这些话语充分表露了鲁迅对故乡的失望甚至绝望,以变卖家当带着母亲和宏儿一同离去这种彻底断根的方式宣告了与“旧”的一刀两断。
2.对同样丑陋残酷的“新”的失望与再寻找
这里所说的“新”指的是鲁迅逃离故乡“走异路,寻异地”所至的都市。鲁迅因发觉封建宗法制农村的黑暗腐朽,认识到自己与故乡的不相容而前往都市 “寻找别样的世界”,这是由失望引发寻找新的希望的过程。但是鲁迅寻找一个光明的所在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国民政府军阀统治和列强侵略下的中国已经没有一片能安然的置身事外乐土了。1912年,鲁迅应国民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任命为教育部佥事,1917年因张勋复辟乱作愤而离职。1925年,“女师大风潮”中鲁迅因支持进步学生正义斗争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除佥事职务。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鲁迅作《死地》、《纪念刘和珍君》等抨击段祺瑞政府屠杀学生的罪行被追捕而开始逃难。1927年鲁迅赴中山大学任教因“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营救进步学生无果愤然辞职。之后,鲁迅又经历过数次逃难。或出于主动离职,或出于被动逃难,鲁迅终究没有长久的安定过。政府的昏庸、掌权者的懦弱无为都会成为鲁迅愤然离去的导火索。鲁迅无法用强力来改变现状,只能用决然离去的态度,用犀利尖锐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抗议与绝不顺从。他的“走”是对统治者昏聩的谴责也控诉,是对受难者被欺压者的援助,更是对自己文人风骨正义品格的坚守和捍卫。每一次离去,也都是对一个“伤心地”的厌弃和对一个新的“光明地”的不息探寻。
3.特殊时代里内心苦闷与焦虑的发泄
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社会动荡百姓受苦的时期,也是乱世出英雄的时期。鲁迅也是这清朝覆灭民国初起的乱世里涌现出的英雄人物。鲁迅从小就经历了家道中落的变故,每天来往于当铺——药铺的经历让鲁迅较早的体会到了生活的辛苦与世态的炎凉。少年时期日本留学的经历让他接受到了新思想的启蒙,对于文明开化、公正和谐的社会产生了向往。回国后中国社会现状的黑暗沉重,民众的愚昧顽固让鲁迅感受到了深刻的心灵痛苦,这痛苦可用“爱不得,求不能”来概括。他爱的祖国、人民在黑暗的泥淖里苦苦挣扎着,他立意要解救民众于痛苦之中却深感力量的渺小,呐喊之音的微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进步学生被逮捕、被屠杀,无辜百姓被欺凌、被压迫,这在鲁迅的心里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另一方面,他接收了新思想的洗礼,向往自由、民主、平等、正义、光明的社会,但现实却在用屠刀和鲜血向鲁迅耀武扬威。这是一时代知识青年共同经历的精神刺激,在这罪恶的土壤里也孕育出了一时代青年共同的时代苦闷。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曹禺的《雷雨》、《原野》、《北京人》等戏剧里苦苦挣扎的每一个“可怜虫”,疾呼“大胆破坏,大胆创造”的郭沫若……还有许许多多受到时代的召唤而渴望离家出走的青年们,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个内外交困的时代里青年们苦闷焦虑的“时代病”。“走”便是他们宣泄的一种方式,他们渴望打破牢笼,打破铁屋子,让光明与和平照亮人民,照亮自己的生活。
4.对光明与美好永不放弃的追寻
鲁迅的每一次出走都沉痛而绝望。《在酒楼上》中,“我”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进步青年已经变得庸碌苟安,。“我”的不如意与昔日“战友”的堕落都给鲁迅以沉重的打击,但是文章最末我与吕纬甫分道扬镳,并且“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却给原本灰暗沉闷的小说增添了一抹亮色,在绝望中反抗绝望的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彰显了鲁迅对光明和美好永不放弃的追寻。在《孤独者》一文中,魏连殳已恭行先前所憎恶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的一切,彻底沦为了残暴者的走狗,这样的打击比吕纬甫更甚,使我“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旷野在深夜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阴郁黑暗之气已经几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但鲁迅终于还是挣脱出来了,“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宣告了一个绝望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希望的开始。再如《故乡》一文里,我在故乡看到了豆腐西施杨二嫂的刁蛮无理,也看到了曾经像个小英雄似的闰土已长成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称呼“我”一声“老爷”的庄稼汉,而且在衣食堪忧的日子里寄希望于香炉和烛台来脱离痛苦,故乡的封建迷信势力并没有减弱,民众的迂腐愚昧也仍旧没有改变,这样的故乡让鲁迅感慨到“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童年记忆里美好的故乡,漂泊在外时常思念的故乡也全然不如自己所愿,鲁迅的心里连一块寄托美好向往和思念的地方都没有了。彻底的离去是一种落荒而逃,也是一种决绝的宣誓。“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鲁迅用与故乡彻底诀别的方式宣告了自己寻求希望与美好的坚定信念。
结语
“走”是鲁迅创作中一个独特的角色,它不仅表现了鲁迅在生活中永不安定的,更表现了他永不安定的灵魂。鲁迅赋予了“走”这一简单的汉字丰富而深邃的内涵,他巧妙地构思与运用使得“走”与鲁迅在创作中和生活中相通相助,相辅相成。它的意义也许远不止本文所提到的这些,更多的内涵还有待研究者更深入地挖掘。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中国人民出版社,2005,11.
[2]陈新瑶.“北方”与“故乡——《在酒楼上》的两个关键词.湖北理工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3,第30卷(2).
[3]张慧瑜.异乡人与“少年故乡”的位置——对鲁迅《故乡》的重读.粤海风,2009(5).
[4]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
[5]汪卫东.“梦魇”中的姊妹篇——《在酒楼上》与《孤独者》.鲁迅研究月刊,2012(6).
[6]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中国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