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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悲剧根源的后现代主义阐释

2015-03-22廖金罗

关键词:麦克白悲剧矛盾

廖金罗

(广东科技学院,广东 东莞 523083)

一、引言

麦克白是英国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长期以来,麦克白被国内外学者普遍认为是“并非天生的恶人,他不仅曾有过美德和功绩,而且在作恶时,心中尚残存着善的一面,而在作恶前后,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悖于道德而内心备受煎熬,这种内心痛苦的景象使人产生一种恐惧和敬畏。”①肖四新:《恐惧与颤栗》,《国外文学》,1999年第3期,第78页。虽然,这一共识比较贴切地描述麦克白个体心理结构的矛盾性特征,但国内外学者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麦克白悲剧根源的争论。部分学者从自然主义视角阐释麦克白悲剧根源,认为麦克白与周围环境之间的矛盾导致悲剧;另一部分学者从基督教文化视角阐释麦克白悲剧根源,认为麦克白误用上帝赐予的“自由意志”导致悲剧②莫运平、李经山:《麦克白悲剧性发微》,《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243页。。显然,“个人与周围环境之间的矛盾”论混淆矛盾起源的因果关系。“个人误用上帝的自由意志”论忽略人的自由受到社会现实条件的制约。这两种观点之所以无法解释麦克白悲剧根源,是因为忽视了麦克白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忽视个体实现欲望的方式受到社会现实和文化现实制约,忽视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影响欲望实现方式与社会现实和文化现实之间矛盾的解决。因此,这两种观点既无法解释欲望实现方式如何影响欲望主体的心理结构矛盾,又无法解释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如何影响个体欲望实现过程。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是因为悲剧矛盾不是外部的、偶然的和非本质的矛盾,而是寓于主人公灵魂深处的,内在的和本质的矛盾。只要悲剧矛盾没有得到解决,即使矛盾发生的环境和条件发生变化,悲剧矛盾也会发生。女巫的预言唤醒被压抑的欲望,夫人的挑唆膨胀个人欲望。然而,在矛盾发展过程中,最主要的作用不是唤醒主人公被压抑欲望的女巫预言,也不是膨胀个人欲望的夫人挑唆,而是主人公以其他社会成员生命为代价的个体欲望实现方式以及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对个体欲望实现方式与社会现实和文化现实之间矛盾的解决。

学术界从来就没有停止对麦克白作为悲剧主人公意义的质疑,不少学者认为麦克白不是理想的亚里士多德式悲剧主人公。然而,麦克白作为悲剧主人公具有特殊意义。在《诗学》第十三章中,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不应表现好人由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不应表现坏人由败逆之境转入顺达之境,……不应表现极恶的人由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③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97页。显然,悲剧主人公是一种介于“极恶”和“极善”这两种人之间的人。这样的人既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他之所以陷入厄运,不是因为他为非作歹,而是因为他犯了错误和他的性格存在弱点,使他成为一个犯下重罪的人。表面上,麦克白作为悲剧主人公有悖常情。实际上,麦克白作为《麦克白》主人公表明,作为《麦克白》主人公的麦克白已经不是麦克白个人,而是作为普通生命个体的麦克白,是处于历史转折时期和人生十字路口像麦克白一样需要在人生意义和现实需要之间做出选择的人们。麦克白悲剧促使人们思考个人选择的重要性。

学术界也没有停止过质疑麦克白悲剧在观众心理产生的情感。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产生同情和怜悯,而不是恐惧。在从封建宗教桎梏中解脱出来之前、人没有自身的主体性,他和周围的客观世界以及动物世界浑然一体。随着悲剧矛盾的发展,观众通过怜悯和同情等方式消解情绪。然而,在文艺复兴时代,人不仅开始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从自然界异化出来,从同类中异化出来,而且沉溺于将自己建构成世界主宰,沉溺于将作为人的自身建构成上帝。这种过度自恋的建构忽视人类之外的客观世界,忽视自身以外的人类社会,忽视主体性建构对他人,社会和自然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在《麦克白》悲剧中,伴随过分张扬的自我实现和疯狂的主体性建构,麦克白不仅自身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而且也成为别人复仇的对象,导致众多生命随之死亡。麦克白这种以其他社会成员生命为代价的欲望实现方式给读者带来的不是同情或者怜悯,而是极度恐惧。

虽然,威廉·莎士比亚相信人文主义,相信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1],但是,社会的深刻危机和现实生活的残酷迫使威廉·莎士比亚从基督教视角审视麦克白膨胀的欲望和过度张扬的自我实现方式给社会造成的灾难;反思自文艺复兴以来极端人文主义者过度膨胀的欲望和疯狂的自我实现方式给他人生命、给社会道德和社会秩序造成的灾难。

二、心理结构分析

早年,奥地利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为三个部分: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意识是人的精神状态的最高形式;前意识指位于意识之下,曾经属于意识的观念、思想、感觉和情感等被压抑到潜意识的心理活动;潜意识指位于意识和前意识之下最深的心理因素,是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心理因素。晚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成本我、自我和超我。在心理结构层次理论上建构人类意识层次理论。所谓意识层次理论即人的意识被分为意识和包含前意识以及潜意识在内的无意识。意识支配人的正常精神活动,之所以又被称为表层意识,是因为它处于人类心理的表层;无意识影响,但不支配人的正常精神活动,之所以又被称为深层无意识,是因为它处于人类心理深层。弗洛伊德认为人的表层意识通过压抑走向深层结构;相反,处于意识之下的深层无意识可以通过升华走向表层意识。后人认同弗洛伊德的意识结构,但是,并不认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意识内容,不认同他把意识层次理论完全建立于人的生物性需要之上。

在文艺复兴之前,人不被认为是独立的主体,而被认为是上帝的产物。在文艺复兴之后,人被给予一种独立的主体性。然而,主体性被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不存在独立自主的、无处不在的普遍形式的主体,主体正是在被奴役和支配中建立起来的。”④《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页。米歇尔·福柯的主体不是一般意义所说的那种自由自在的主体或者笛卡尔意义上的主体,而是被话语塑造和建构出来的。因此,米歇尔·福柯在《词与物》中所宣称的“人之死”,正像尼采的“上帝之死”一样,宣告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的死亡。然而,福柯的主体性思想只是从语言视角思考文本生成和意义追寻,而没有从历史维度思考人和社会以及人和生产方式的关系。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乔治·卢卡奇认为:“人在物化意识面前不再具有超越的批判维度,所以社会存在变成一种支配人、主宰人的力量。”⑤韩雅丽:《认知测绘:总体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卢卡奇和詹姆逊思想反思》,《外语学刊》,2007年第5期,第24页。美国人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将资本主义分为早期资本主义、自由资本主义和晚期资本主义三个阶段,与这三个阶段相对应的文化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2]显然,社会存在是影响人和塑造人的重要力量。人的主体性受到社会存在以及作为社会存在的文化的影响。生产方式的变革和文化的变化不可能不促使人的主体性建构发生变化。因此,人的自身身体行为和主体性意识必然受到生产方式的制约,受到物质文化生产再生产过程内在规律的制约。在物质文化生产再生产过程中,人不仅认知在生产方式之中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的需要,而且将这种需要内化为人的主体性意识,从而使主体性意识成为实现生产方式内在需要的工具。一句话,人是生产方式的产物,是实现社会生产再生产过程内在需要的工具。

中世纪,人们的主体性建构和身体行为受到在占主导地位的封建主义生产方式中相互转化的自然经济、贵族政治和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在封建主义生产方式之中相互转化的自然经济、贵族政治和基督教文化不仅克服主体反抗,获得主体同意,进入个体意识,而且进入个体无意识,在个体无意识中长期占据最核心位置,并且成为衡量个体行为和言语行为的价值参照体系和审美标准。基督教精神影响个体认知过程和新知识的储存过程,影响个体价值取向的形成,影响个体身体行为。人们相信:如果服从上帝,死后人将进入天堂;否则,人将进入地狱。基督教关于天堂和地狱的观点塑造欧洲人基于宗教的是非观和道德感,因果报应论鼓励人们远离罪恶,敬畏上帝,劝导人们在做了坏事时忏悔。因此,信奉上帝的人在意识到自身犯错时会忏悔,在意识到自身犯罪时会感到恐惧。因此,人们对上帝的崇拜抑制了自身欲望。威廉·莎士比亚时代是封建生产方式开始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变的过渡时代。

伴随封建生产方式的解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迅速发展,基督教文化对人们的影响开始弱化,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核心价值的人文主义开始传播。一些产业精英、政治巨头和知识精英开始萌生个人欲望,开始信仰人文主义思想,不惜一切手段实现个人欲望,开始不再以上帝为中心,不再认为人是上帝伟大设计中的一环,不再在旧世界中寻找个体存在的意义,而是相信人只须对自己负责,相信以“人”为中心,以“自我”为中心衡量一切,开始抛弃对来生的幻想,拥抱今生幸福,努力发挖掘个人潜能,追求人的价值。与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相比,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比较短暂。因此,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进入个体意识,没有进入个体无意识,没有动摇在个体无意识中占主导地位的封建基督教文化,没有成为人们的信仰和精神归宿。在封建主义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过渡的时代,不管个人意识中的新思想多么激进,多么彻底,在他的灵魂深处依然带有旧时代的烙印。《麦克白》中的主人公麦克白就是这样一种人。一方面,他从旧封建势力中发展起来,灵魂深处已经烙上了封建基督教文化烙印;另一方面,他是一个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具有强烈个人欲望和个人价值观。心理是不同价值相互矛盾和相互斗争的场所。毫无疑问,麦克白内心世界不同价值的矛盾必然影响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在社会生活中,不同生产方式之中的不同经济、不同政治和不同文化需要必然通过价值影响个体心理结构。处于个体无意识深处的封建基督教文化和在个体意识之中的人文主义思想之间相互矛盾和相互斗争不能不体现在个体心理结构的矛盾之中。麦克白意识中的人文主义思想和无意识中的基督教精神之间的矛盾影响其行为模式。被国内外学者普遍认同的最典型的麦克白行为模式是:一方面,为了实现强烈的欲望,他不在乎今后,不在意来生;另一方面,在实际危害发生之前,麦克白又对可能的威胁或者可能的危害生命状况不仅进行评估,而且怀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在实际危害发生之后,他又对已经造成的威胁或者已经产生的危害生命状况感到懊悔。这种充满矛盾的个体行为模式充分显示了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和个体价值取向矛盾。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和个体价值取向矛盾必然影响欲望实现方式以及必然影响欲望实现方式与社会现实和文化现实之间矛盾的解决。

三、麦克白心理结构和欲望实现方式之间矛盾分析

长期以来,女巫的预言、夫人的蛊惑和膨胀的欲望被国内外学者认为是麦克白悲剧根源。显然,这三者不是麦克白悲剧的全部根源,而只是悲剧的部分根源。

(一)主体性建构的背景

在文艺复兴时代,不仅人类的主体性意识开始觉醒,而且生命个体的自我意识也开始觉醒,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者开始追求个体价值。

在这一历史时刻,英国经历深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变化。封建主义生产方式没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在兴起。伴随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没落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出现,英国经济、政治和文化出现多元化趋势。多元化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必然意味着不同经济主体、不同政治力量和不同文化视角之间相互矛盾和相互斗争。正如麦克白在剧本开始时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这样光明的日子”[1]及“美即丑恶丑即美”[1]。在历史转折关头,社会经历经济、政治和文化的转折,一方面,英国危机四伏,矛盾层层;另一方面,英国孕育着蓬勃生机和无限可能。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世纪,也是一个恶棍满天的时代。因此,每个人成为什么人不完全取决于家庭背景和现实条件,还取决于个人的欲望和个人欲望实现方式。

(二)欲望实现方式

欲望被描述成“处于心理的东西和躯体的东西交接处的一个边缘概念,是从躯体源处传出并到达心理的种种剌激的一种心理表示,是由于心理同躯体相联系的结果而在心理上产生的一种需要行动的状态。”⑥转引自黄汉平:《拉康的主体理论和欲望学说》,《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第196页。麦克白是苏格兰大将,国王邓肯的表弟。剧本开始时,军曹给观众口述麦克白在战争中的形象,如:“因为英勇的麦克白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挥舞着他的血腥的宝剑,像一个煞星一路砍杀过去。”[1]军曹给观众们描述的麦克白俨然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麦克白不仅是一个优美的战神,而且是一个具有诗人般才华与气质的军人,善于思考、具有超凡的想像力、一旦思考起来,可以专注到旁若无人的程度。麦克白正直、勇敢、善良、头脑清醒、富有道德感,具有顽强的意志力、旺盛的生命力和坚毅的性格。在抗击外敌和镇压内乱的战争中成为国家英雄,不仅获得世人的公认,受到人民的爱戴,而且得到国王的特别赏识。

在遇到女巫之前,麦克白的心理已经完全被结构化,超我代表封建基督教文化;本我代表受到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影响的封建基督教思想;自我则是受到本我和超我双重力量影响而处于矛盾之中的生命个体。麦克白的个体心理是充满矛盾的动态统一体。意识主要表现是话语、欲望、价值取向和道德意识;无意识主要表现是被压抑的道德、审美情趣、基督教精神和信仰。从表层意识到深层无意识,麦克白的个体意识层次表现为话语、欲望、价值取向、道德和伦理、审美和信仰。麦克白意识比较活跃,无意识比较稳定。然而,麦克白活跃的意识和比较稳定的无意识之间始终存在矛盾。正是这种心理结构矛盾影响他的欲望实现方式。

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麦克白遇到女巫。三个女巫向麦克白道出三个未来的麦克白。这三个不同的麦克白代表麦克白三种不同的状态。德国文艺学者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隐含读者的文本结构由文本视角,会合点和读者的角度构成,后面两个因素是潜在于文本中并且由真实读者激活。”⑦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文化理论》,台北:扬智出版社,2000年,第174~175页。听完女巫的预言之后,麦克白十分吃惊。显然,他的吃惊显示文本的内在含义和读者内心世界的欲望是一致的。真实读者的参与,特别是真实读者的潜在心理激活文本的内在含义。也就是说,在遇到三个女巫之前,麦克白心理已经萌生欲望,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做过种种推测。只不过,这种欲望被压抑着,这种推测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女巫的预言激活隐藏在麦克白意识中的欲望,使在意识中被压抑的欲望得以唤醒,变得清晰,明白和确定以致于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也就是法国心理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所说的语言重组个体心理结构。

在战争开始之前,父亲去世,麦克白继承葛莱密斯爵士。在剧本开始时,麦克白就因为镇压叛乱,击退外国侵略,享有崇高的荣誉,凭借卓越战功获得国王邓肯信任和百姓爱戴。战争结束之后,麦克白被国王授封为考特爵士。显然,女巫的预言已经部分实现,麦克白已经实现部分价值,然而,尚未实现的预言是否能够实现?因此,隐藏在麦克白个体意识中的欲望被唤醒,并且不断膨胀,处于名誉顶峰的麦克白把眼光投向了王冠,力求称王封圣。部分学者认为女巫的预言和夫人的挑唆导致麦克白犯罪。这种观点忽视无论是女巫的预言,还是夫人的挑唆,没有给予,只是激活深深地埋藏在个体意识中的欲望。显然,这种外因论不是悲剧的根源。当初,上帝禁止人偷吃智慧树上的果实是因为上帝知道,人一旦有了智慧,就知道善恶,就会渴望无限和永恒,就会陷入有限的肉体存在和无限的欲望之间的生存悖论。欲望,一旦被激活,就会永远没有止尽。正如尼采所说,生命意志是表现生命力量的意志。

欲望,一旦产生,就要求主体实现自身。有了摘取王冠的想法,麦克白就开始从道德方面对欲望和欲望实现方式进行重新评估。在杀人之前,麦克白之所以顾惜自己的追求,渴望名誉和社会地位,之所以不愿意在名声发射最灿烂光彩时凭着杀人手段攫取美满结果,是因为杀人的念头使业已蜇伏在个体无意识深处的基督教精神得以唤醒,开始在无意识和意识中和人文主义进行斗争。他多么渴望既能实现心中的自我,又能够保持心宁的安静。因此,他多么希望命运替他加上王冠,用不着自己费力。当国王在麦克白家中做客时,作为军人,麦克白知道他有两重的职责:第一,按照王恩国戚的名分,他绝对不能杀害国王;第二,作为主人,他应当履行东道主的职责,保障国王身体的安全。因此,他希望中止尚未进行的阴谋。然而,此时,夫人的怂恿使麦克白的欲望得以膨胀。摘取王冠的欲望又激活隐藏在欲望下的价值取向以及在价值取向下的道德意识。被唤醒的道德意识迫使麦克白再对欲望进行价值评估和道德评估。麦克白反复的和矛盾的行为模式,充分显示麦克白经历的价值取向矛盾以及在个体无意识中的基督教文化和在个体意识中的人文主义思想之间的矛盾。在实际危害没有产生之前,麦克白就在心理对危害进行评估,并且滋生一种恐惧感。正如麦克白夫人所言,即他本就是个雄心家,只是充满了太多人情的乳臭,才不愿做非分的攫夺。被女巫预言唤醒的欲望又被麦克白夫人的蛊惑得以提升。最后,麦克白对王位的痴迷和决心弑君夺位显示在个体意识中的人文主义价值取向暂时战胜在个体无意识深处的基督教意识。

(三)欲望实现方式和社会现实的矛盾

欲望是个体心理和身体的感受,没有超出个体心理层面的欲望不会影响其他社会成员的行为,不足以构成悲剧根源。超出个体层面的欲望,如果通过合适的方式得到实现,也不会导致悲剧。只有当欲望超出个体,变成一种使个体从群体中异化出来,并且不惜以其他社会成员生命为代价寻求自我实现的力量时,欲望和欲望实现方式才导致麦克白悲剧。众所周知,欲望可以用乔装或者直接的方式满足,可以被压抑,但是,欲望不可以被消灭。有了摘取王冠的欲望,麦克白就必须实现它。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欲望主体会以疯狂的方式寻找欲望实现方式。作为贵族,麦克白有权利参与王位竞争。也就是说,麦克白可以通过合法方式获得王位。在战争刚刚结束之后,邓肯宣布立王子马尔康为王储。这一政治安排彻底粉碎麦克白使用合法手段得到王位的企图。此时,麦克白要么压抑欲望;要么消灭欲望,做一个普通百姓。选择自我毁灭不是人文主义者的价值取向。因此,他只管追求今生幸福,哪管来生做牛做马的人文主义价值,促使麦克白依从夫人的怂恿。在夫人的刺激下,麦克白做出弑君夺位决定。然而,一旦做出弑君夺位的决定,这种杀人的决定必然激活隐藏在价值取向下面的道德意识,使他又陷入了更加深刻的心理矛盾之中:一方面,他追求欲望实现,要是这一刀砍下去,他就可以完成一切;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他就不用顾忌了。另一方面,传统道德力量也在影响他;麦克白夫人的话语挑战麦克白的勇气和男子汉气概,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麦克白处于活跃状态的欲望变得更加活跃,从而,隐藏在价值取向下面的道德意识再一次受到压抑。因此,麦克白做出弑君夺位的决定。显然,驱使这个杀人恶魔不断作恶的力量就是恶魔对权力的无休无止的追求和追求权力的意志。实现权力欲望的步骤是如此清晰:第一步,葛莱密斯爵士;第二步,考特爵士;第三步,苏格兰国王。随着一步一步地攀上权力的顶峰,他的个体欲望不断地膨胀。膨胀的欲望在麦克白身上生成一种实现欲望的巨大意志力量,巨大的意志力量又让他舍弃一切,去填充无底的欲壑。因此,他才会克制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杀害安然沉睡的老国王。在杀害邓肯后,麦克白获得王位,但是,赤裸裸的杀戮更加激活处于个体无意识之中的基督教精神,使得在表层意识中的人文主义价值取向与在无意识深处的基督教精神之间的矛盾更加激烈,个体失去内心深处的安宁。在杀死国王之后,处于内心深处的基督教因果报应意识使他滋生恐惧感。为了平息内心的恐惧,他使用意志力来压抑恐惧感。然而,意志力并没有完全压抑恐惧感,相反,意志力越压抑恐惧感,恐惧感变得越强烈。在杀死国王之后,麦克白陷入深刻的心理矛盾:一方面,极端张扬的个体行为,不被认可的欲望实现方式以及个体和社会之间的严重对立;另一方面,隐藏在个体无意识深处的基督教精神得以激活,并且十分活跃。因此,在麦克白心理已存在两种价值体系的矛盾被激化。

一旦原来成为苏格兰国王的愿望得以实现,麦克白心中新的隐忧就开始显现。为了使个人权力和个人欲望永恒化,麦克白必须排除未来王位的挑战者。于是,他派遣刺客谋杀班柯。然而,班柯死后,在麦克白心中新的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除。相反,一个又一个的恐惧变得更加明显。他竟然在宴席上当着众人对班柯的鬼魂高喊别人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为了消除个体心理的恐惧,麦克白在杀害国王邓肯以及班柯之后决定铲除他认为可能威胁到王位的所有人,上到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无辜的妇孺,一个人都不放过。这种使用极端方式平息个体心理结构矛盾和抚慰心灵矛盾的方法甚至促使他迎着命运而上,听从命运的摆布,主动追寻女巫的踪迹,奋然考问天命。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求索,过分地关注个体的欲望,不顾他人的生命,不顾社会付出的成本,寻求自我实现的极端个人主义方式使麦克白不顾一切,天堂也罢,地狱也罢。然而,权力和欲望实现给麦克白带来的不是梦寐以求的愉悦、满足和威信,而是个人和环境的极端对立以及自我内心永恒冲突和灵魂深处永远不会停止的挣扎。

反思麦克白所走过的路,觉醒的个体意识和被激活的欲望使他开始实现自我欲望之路,然而,欲望实现方式得不到社会认可,使主体和社会产生对立,激活隐藏在个体无意识之中的基督教意识,经历永远的灵魂的换气。麦克白个体心理结构上的矛盾使他在实现个体欲望的过程中陷入深刻的内心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希望满足欲望、追求人生价值;另一方面,他相信人生,甚至于生命,都没有价值,人的价值来源于上帝。这场以实现个体欲望为特征的主体性建构多次使他陷入价值取向矛盾之中。然而,一旦矛盾出现,在个体无意识中处于更加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文化开始质疑以极端人文主义为特征的主体性建构,使他在内心深处怀疑人生的意义和主体性建构的意义: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这既是麦克白内心深处的苦闷,又是他对心灵家园的呼唤。个体欲望追求导致个体和环境之间关系极端恶化,欲望主体不仅成为别人复仇的对象,而且自己从基督教虚无主义视角看待自己曾经的过度自我张扬。这种生存处境的艰难和精神矛盾是早期人文主义理想的必然归宿。他们挣脱宗教、传统、伦理和道德的束缚,个性固然得到自由的张扬,然而,找不到心灵的家园,灵魂就像流浪在喧哗城市的弃婴,迫切希望精神家园的复归。

四、结语

文艺复兴时代是封建主义生产方式解体的时代,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上升的时代。几百年来,伴随着生产方式从封建主义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变,人类已经从对自然界中超自然力量的顶礼膜拜转变为自我崇拜和自我神化。然而,伴随着主体性建构的却是膨胀的自我欲望和盲目的自信,羁绊个体欲望实现的道德、价值取向和手段的缰绳已经解脱,个体欲望似乎是无限的,实现欲望的手段似乎可以不考虑任何因素。因此,个体欲望越来越贪婪、纵欲和极端不负责任。二十一世纪,无法预测的自然灾难,无休止的争夺,文明社会里的各种矛盾日趋尖锐。现在,超级大国已经拥有摧毁地球几百次的核技术。或许,在人类毁灭之后,上帝还会为人类创造另一个更加美好的伊甸园,也未可知。麦克白悲剧深刻揭示如果人类解除了对自身行为的价值判断和是非判断,解除了内心世界的是非争斗,那么人将变成一台电脑,那么世界末日已经不远。麦克白这一悲剧形象的出现,深刻地反映了威廉·莎士比亚对以社会为成本的个体欲望实现模式的反思。

[1]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喜剧悲剧集[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陈清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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