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2015-03-22宋世明
◎宋世明
流沙
◎宋世明
河水平了两岸,黄汤汤地翻滚着。
佟掌柜站在望湖楼上,剔着牙看水。头一天,他望着对岸的树梢说:杨铁锤该来了。第二天,他又瞄了一眼稀稀拉拉的矮树说:杨铁锤还没来?第三天,佟掌柜刚刚端起茶碗,忽然哈哈大笑,点着手指头说:这个王八蛋又来了!
河面上,一只木船顺流开来。先是桅杆露出水面,再是挂着的汽灯,再是舱,最后是人。一点点地看清了。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背着手,站在船头,沉郁地望着茫茫水面。身旁贴着两个大孩子,对着岸上挥手。
每年这个时候,杨铁锤就带着儿子和女儿来了。
流沙镇趴在高坡上,临着河,踞着路口,踩着一片沙滩,抱着整岸的树林。歪脖子的柳树、刺丫丫的槐树、青蓬蓬的竹林,哗啦啦响的杨树。高高低低,绵绵延延,吞吐着车船、酒楼、行人、牛羊、吆喝,时隐时现,嘈嘈杂杂,点点的扑红抹绿,满镇的村气和慵懒。
船深浅着靠岸,黑衣男人俯身扛起布袋,冲两个孩子招招手,大踏步走上岸。佟掌柜摇着脱毛的脑袋笑道:这个老东西,身子还那么好。
赵金牙正坐在饭馆里吃包子,她撇撇嘴巴,拿着腔调:走着瞧,还是老把式!佟掌柜长指甲划着桌子边,不急不慢地说:老把式,地道。赵金牙吞下一口包子,嘎嘎笑:杨铁锤那闺女倒越发好看了!她朝窗外看去,龇着金牙问:我卖个嘴,说给你儿子算了?!
赵金牙是赵得胜的二闺女,小名叫金丫,学了一身的戏文,后来进了乡文化站,在流沙河唱大鼓。那时候她都快五十岁了,嗓门比头大叫驴还亮堂。大脸盘子,下巴比包子还多道褶子呢。她碎花的衣服怎么扯,也遮不住资本雄厚的腰身,走路腾腾砸地。这身滚肉最终害了她,自从在望湖楼磕掉门牙后,她就镶了两颗大金牙。后来都叫她赵金牙了。说书的时候,一手敲鼓,另一手兰花指平平指出,挑起眉眼,叱道:呔!一道金光啪地从厚嘴唇里炸了出来。
我从五岁就坐在沙滩上听书了。河面平阔,林影散乱。牛啊马啊羊啊晃来晃去,戴草帽、赤着脚的贩子们围着这些沉默的家伙们,转啊转,摸啊摸。
林子东头有个铁匠铺子,我总是假装看不见。我要是不小心露了头,我哥哥一眼就会把我从人缝里抠出来。“站住,拉风箱!”他夹着淬过火的铁块,滋啦啦伸到水盆里,朝地上吐口唾沫。他干活的时候总爱吐唾沫,恨恨地。“别跑,去河边提水。”他举着烧红的铁片,眼瞪得像个日本鬼子。“你都十二岁了,还整天发呆!”他又吐唾沫了。我爸爸挥起了大锤,当当打铁砧,火光四溅。他从来就不吭声,这个沉默的宋铁匠。
杨小虎来了。
杨小虎就是杨铁锤的儿子。
杨小虎第一次到我们镇上来,还是个红脸蛋的七岁小屁孩。脑袋全剃了,顶门上留一撮毛。杨铁锤喊虎子虎子,虎子大踏步地走上前来,双脚并拢,冲着人群抱了抱拳,左、右,啪,放下,拳心朝上,紧贴在身体两侧。脸蛋红彤彤的,眼睛不大敢看人,扑闪扑闪。
听到我的话,哥哥顿了一下榔头,说:学学吧,和你一样大,都养家糊口了!他朝手心吐口唾沫,又狠命地敲起来了。
我松了口气,穿过树林,奔向望湖楼。孩子们都在往那里赶,我跑得更快了,胸也挺了起来,像飞在树梢上的侠客。
脸膛红黑的杨铁锤已经坐在那里了,端着茶碗吹茶。他即使坐着,腰板也直得像根棍。佟掌柜刚说了一句什么,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抿着嘴巴笑。那是杨小虎的姐姐杨小妮。这个扎马尾巴的姐姐鼻梁挺直,眼睛很大。她笑起来为什么不张开嘴巴,脸那么白,牙齿一定很白。我们流沙镇的太阳像烙铁,我们的姐姐都晒得黑糊糊的。
身穿黑色排扣衣服的杨小虎走上楼来,佟掌柜转头问:镇长怎么说?杨小虎脆生生回答:说行,明天九点。佟掌柜点头:嗯,跟往年一样。杨铁锤放下茶碗问:别的没了?杨小虎啊了一声:镇长说,今年让东坡村安排吃住。杨铁锤扭头看看佟掌柜,脸一沉:这孩子,不问不说!佟掌柜哈哈笑:和你一样,明白着!他抬眼望望窗外,点头说东坡村不错,到宋铁匠家里住的好。杨铁锤难得地笑笑,摆摆手,说有个草窝就行。
伙计开始上包子,上菜碟。杨小妮低头扎辫子,橡皮筋咬在嘴唇里,黑头发好像自从下了船,就被我们镇上的风吹乱了。佟掌柜光说话,抖着两个蛤蟆眼泡子,车轱辘一样翻腾那几句:杨家洼还那样?还那样。靠近水泊梁山?哦,出响马的地方。不对,那是沧州。山多,很少下雨。坐船来比翻山来快。是啊,涨水了就方便了。杨家洼是山东地界?还是这个方向?偏北?嗯,北边的。佟掌柜遥遥地指了指北,似乎心里踏实多了。
我们都觉得他太碎嘴,每年都问是不是这个方向?难道杨家洼屁股安着轮胎,年年都要搬个方向吗?真的好奇怪,我们镇上的大人们都喜欢用这样的语调来谈论一个地方的位置。每逢遇到远方来的人,他们总会慢悠悠地问:哪边的?陌生人要是说:七里村的。大人们就会哈哈笑:我去过,买过树呢。在村头王家借过锯子。陌生人要说:南京的。大人们就默想着,点点头,问:在流沙镇哪个方向?陌生人挠挠头,他也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他走了大路,转过小道,又爬上了丘陵,最后穿过了平原,经过了河边这个小镇,他早就望不见南京了,也忘记方向了。镇上的大人看着陌生人,替他着急,朝他来的方向使劲地眺望,最后会点点头说:应该在西南吧。陌生人干脆点头说差不多,又说对,是西南,就日头落的那地方。大人们点点头,远处有块叫南京的地儿就落实了。
杨小虎一会儿瞟瞟我们,一会儿瞟瞟饭桌,他们应该饿了吧,坐了一天的船呢。望着包子,我们肚子里也咕咕地叫。我冲杨小虎笑笑,大家推推搡搡地刚要走,鼻涕虫李家贵竟然又停住了,他看见了靠墙的地方横放着一只大布袋,布袋口露出了一截刀把子,紧紧缠着红绳子。鼻涕虫竟然大着胆子抓了一把,没抽动,他两手掐住了,猛一拔,当啷一声,一口大砍刀突然拽出来了!
杨铁锤转过头来,喊一声:小心!鼻涕虫抬到一半,手一抖,大刀哐当摔在了地板上。啊!我们尖叫着连滚带爬下了楼。
那天晚上,我哥哥竟然早早收工了。他跨进院子,我隔着窗户问:鱼叉呢,你打好了没?锤头铁条哐啷哐啷落地,他闷声扔了一句来:没空儿。我推开窗户喊:还没天黑呢,你晚点来,就可以给我打好了。他不说话,揭开水缸盖子,驴一样喝水。我很气愤,把姐姐的木梳子使劲摔了一下。姐姐尖叫道:不花钱啊。今天有客人,要像个大人样。
对了,我不仅有个哥哥,还有个姐姐。我奶奶说,我是她从镇长黄大胖子那里讨来的。按道理,上级要计划生育的,我爸爸妈妈有两个了,不能再生了。我奶奶说,那不成。她去找黄大胖子,说你妈妈就是我表妹,一口气生了八个呢,你是老六!再说,老母猪下崽能计划嘛!黄大胖子龇着牙嘿嘿笑。我们经常看到黄大胖子坐在拖拉机上,啪啪啪地下乡视察呢。他一边奔驰一边招手,哈哈哈,笑声比发动机还响亮。
我就是在黄大胖子哈哈哈笑过之后,生到流沙镇的。我奶奶说,我是另外要来的,所以哥哥姐姐要让着我。可是他们谁让我了!我哥哥就不说了,整天摩拳擦掌,就差吐口唾沫淹死我了。我妈妈看着他出门,担心像扯出了线团一样绵绵不绝。我爸爸说:想飞,不想打铁。我姐姐呢,这两年也像春天一样魂都轻了。她那点鬼把戏我难道不知道吗?还不就是想和佟掌柜的大儿子好上吗?有一次全镇放电影,她半路上溜走了,佟掌柜的大儿子佟彪也跟着。他们站在铁匠铺后面说话,我姐姐亏心似的低着头,害得我憋了好半天的尿。他们说什么我没听见,可是电影里老奶奶的话却飘得很清楚,老奶奶大声说:秀啊,死了也是他的人!
那个电影不好看,一大群当兵的和越南人打仗,为了夺一座山死了,堆了很多大花环。我总觉得我姐姐像《射雕英雄传》里的穆念慈,唧唧歪歪的。我也不太喜欢那个佟彪,眼神迷迷怔怔的,估计本事也不行,否则怎么会被杨铁锤的闺女抽了一鞭子呢!
那天晚上,佟掌柜不吹牛,他还真让村长把杨铁锤安排到我们家里来了。
宋铁匠,你知道的。你石匠,他铁匠,有的话说!佟掌柜哈哈笑着对杨铁锤说。
杨铁锤在老家是个石匠,可是到了我们镇却是来卖艺的。常年都有卖艺的来,牵猴子的,拉狗熊的。看得多了,就不好玩,因为常到了最后,就收钱了。这还不算,接着还卖大力丸呢。那人口口声声说不要钱。他让我们镇的孙二狗给他一元,朝人群举了举,说不要钱。连丸子带钱真的给了孙二狗了。接着又让孙二狗掏了五块钱,举了举,甩了甩,又还了,还送了一个丸子。孙二狗正高兴呢,那人又招手,喊孙二狗为大兄弟,掏个十块来。孙二狗真痛快,一家伙两张呢。那人折得咔咔响,绕场一周,手一挥,钱没了。他塞给孙二狗一个黑丸子,抱一抱拳,说谢谢大兄弟了,善人,给口饭吃。二十块钱三个丸子!大家笑死了。
这还算好的呢。还有的耍把式的收了我们的钱,临走还摸走了我们的鸡呢。偷鸡摸狗的事多了,再来,黄大胖子就撂脸子:我没意见,问问镇上的鸡鸭答不答应!
插图:王艺雯
这几年,卖艺的越来越少了。不是鸡鸭不答应,是我们不搭理了。从我们村长拉着一台大彩电进镇的那天起,人影就散淡多了。我们都围到村头的大院子里看电视,连广告都看。看一个咧着嘴巴的农民胀肚子一样地喊:秀兰,我把洗衣机给你买回来咧!省优、部优、国优!听见一群虫子吓人地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杨铁锤是个例外。他不仅每年都到镇上来,我们镇上还管饭,镇长还拍他的肩膀:真刀真枪,实诚!杨铁锤不光卖艺,得空了还帮人家开石头、凿石料。我看过他的手,真大,骨节凸着,指间老茧发黄,钢钎握在手里,就像握根筷子。从一手拉着七岁的儿子、一手拉着十三岁的闺女到我们镇上来,杨铁锤已经来了五个年头了。他大踏步地走路,目光沉着地看着孩子,见了人谦和地点点头。我有时候想,他们是不是也不想年年来呢?要爬山,要乘船,只不过是因为到期了,总要赴个约呢?
院子里拉起汽灯,明晃晃亮眼。大人们喝起来了。黄大胖子哈哈笑,佟掌柜唠唠叨叨,我爸爸偶尔咳嗽一下,村长进出了两趟茅房了,他尿泡小?看见我们,他拿脚拨拉,咧咧着说:小兔崽子,好好学习!
一会儿,哈哈哈的声浪冲出房外来了,杨小虎和他姐姐走出来了。敬完酒了!
我姐姐拉着杨小妮进了房间,杨小虎站在门口,我喊这里这里,他一个大跳跨过水缸,像只燕子抄到我们房间里来。
堂屋的门又开了,哥哥出来了。他比我大八岁,就能陪酒了,呸!我听见爸爸说:这孩子眼神野!杨铁锤说:儿子都一样。虎子这几年就不爱出门,练功也偷懒!又都哈哈笑。
哥哥喝得耳朵都红了,像刚下的老鼠崽子。他今天穿得倒齐整,的确良的衬衫,喇叭口的裤子,还换上了白球鞋呢。他那件黄不拉叽的圆口衫哪里去了?他那件烧得漏屁股的灰裤子又藏哪里去了?这个狗熊。今天都吃到猪头肉了。
姐姐的房门开了,她冲我急招手,我不情愿地走过去,问:轮到我吃饭了?姐姐没好气说:就知道吃饭!看我瘪着嘴,和缓了些说:帮姐姐个忙。她忽然低声说:到胡三的店里买点纸来。买纸?我皱皱眉头,我书包里有呢!横格子、白纸,我撕给你。姐姐摇摇手,不是那个。她瞪了我一眼,挥挥手说:算了,你走吧。我自己去!她转身回房间,不知道和杨小妮嘀咕了句什么,就急匆匆出门了。我听见她好像骂我呢:使唤狗不如自己走!姐姐的脾气真的越来越不好了。我们老师葛大扁担说过:骂人是不对的。以后谁要骂你,别理他。你就当他放了个狗屁!
我还没回房间,我哥哥竟然也在冲我招手。今晚上都犯邪了,都当我是狗呢。我蹭过去,问:什么事?哥哥脸色倒挺热乎,只是有点鬼祟:你姐姐干什么去了?我说你问她。他不气,拍拍我的头,说:钢叉下午就打好了,明早给你安上。我说你早讲啊,气了我半天了。我姐姐买纸去了。哥哥啊了一声,更鬼祟了。我想赶快离开,他又拍拍我说:过会儿你们过来,看我练功夫。我哼了一声,他又放低声音说:也和你姐姐说一下,带着人家一起看吧。房间里闷热。我看了他一眼:你套头套脚的,不热?他竟然心情好得没吐唾沫,只是叮嘱我一句:别说我讲的。
姐姐回来没多久,哥哥就把上衣脱了,在院子里耍起了石锁。他扔得还真不赖,高的低的,飞来飞去,眼花缭乱。我带着小孩子们围着看,大家都鼓掌,连杨小虎都说我哥哥猛男。我抽空去喊姐姐,她就带着杨小妮出来,站在走廊下。杨小妮的脸照在电灯下,红扑扑的白。哥哥开始挥舞大铁锤了,我姐姐悄悄地对杨小妮说:做你爸爸的徒弟都不配!杨小妮倒扑哧笑了,说挺好的呢。后来她拉了拉我姐姐,含笑转身回房间去了。我们又喊叫,让哥哥举磨盘,他竟然说累了,不练了。我本来就不爱看他那一套,这时候也饿了,小孩子们就一哄而散。
大人们也散了,我终于吃到了猪头肉,可惜冷了。姐姐和杨小妮早睡了,杨小虎跟着他爸爸睡一个房间。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几次梦,梦见我挥舞着大砍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好,好,到处都是喝彩声,就连平时不理我的燕子都对我微笑。可是等我笑醒了一看,天早亮了。
我都帮他们扛了两趟家伙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时,河滩上下都是人,哥哥兴奋得跟舔了蜜似的说,幸灾乐祸。
杨铁锤开场子了。他拖着一条竹节钢鞭,绕场走大步,场子越打越开。
杨铁锤威风凛凛地站定,抱抱拳,道:老少爷们,今年又来看大家了!来一年是亲近一年哪。他指指头,说:又白了一圈,老喽!杨铁锤有礼了!
佟掌柜带头喊:鼓个掌。给杨老哥使个劲儿!
坡上坡下、树林内外噼噼啪啪。
杨铁锤又抱拳:先让小虎走一趟。
杨小虎早把外衣脱了,换上了短打扮,深吸一口气,站好了,抱拳,起势,格架,越打越快,后来一个旋腿,稳稳站住,收势,双拳缓缓下放。冲观众抱个拳,鞠躬。一片掌声。
那个羞怯的杨小虎突然变了个人,倒像个大孩子了。我瞄了一眼我们镇上的孩子,个个猥琐得像一只只土猪,只知道在泥地里打滚。
空地上堆着几块砖,杨铁锤一哈腰抄了一块,绕场一圈,展示给观众看。他用掌拍了拍,用指头弹了弹,红砖,不假,簌簌地掉土呢。他抄起来两块,搭在一条长凳上。又抄起一块,盖在上面,搭成砖桥。杨铁锤一摆手,杨小虎大踏步走过来,缓缓吸气,提起右掌,猛切下去,啪,砖断了。观众还在叫好,杨铁锤又抄起两块整砖,盖了上去。杨小虎后退一步,再上步挥掌,啪,又断了。好!观众喊得更响了。一会儿,杨铁锤又抱上三块砖来,杨小虎不看砖,只是低头拿毛巾擦手上的砖灰。等砖摞好了,他大喝一声,嗨,砖又断了。杨铁锤把断裂的砖块一一举起,绕了一圈,扔到场子外去了。杨小虎抱个拳,退回到一旁。他姐姐递给他一碗水,我看见他悄悄摸了摸右手虎口,皱皱眉。
接下来,杨铁锤自己下场子,耍了一圈钢鞭。那条钢鞭真吓人,蟒蛇一样飞舞。挥到哪里,哪里人墙都往后倒,可忽然,钢鞭又掉头奔别人去了!
一阵骚动,杨小妮扶着一杆长枪,要出场了。这个节目和往年不一样,去年是刀棍对练,今年换成了双枪进刀了,两打一。杨小虎和杨小妮抖着带红缨的大枪,啪啪啪直扎杨铁锤,我们心都提起来了。杨铁锤大刀左挡右砍,撞得枪杆喀喀喀乱响。三个人翻来跳去,我们明明看见杨家姐弟两杆枪把杨铁锤都压到地上去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杨铁锤竟然翻身出刀,啪啪两声,姐弟俩的枪杆都落到地上去了。
好!真热闹。人聚得更多了,喊得也更响亮了。赵金牙也拎个马扎靠在树底下。她忽闪着大蒲扇,张着嘴巴喘气。
杨小妮要单独出场了。她脸色绯红,胸脯一起一伏的。我猜那底下应该和我姐姐的一样吧,幸亏有红色缎面的练功服罩着,否则就蹦出来了。她出手的是单剑套路,开始姿势挺好看,后来连续旋转的时候,趔趄了一下,等到起飞脚收势的时候,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飞得那么高,只是比画了一下,腿轻抬,就收了。这几下没做好,连我们小孩子都看出来了。她低下头,咬着嘴唇,作了个揖,退到一边。
杨铁锤沉了脸,不看杨小妮,咳嗽了一声,道:小女献丑了。要不要再走一遍?
观众有些哄,村长说:来什么来?闺女很好!我去耍,一步也走不了!镇长在高地上坐着哪,扯着嗓门叫道:你去耍个球!还不一剑把脚趾头剁了。
大家都笑,说好了好了,接着来。杨铁锤拱拱手,他又冲杨小妮摆摆手,说:还不来谢谢大叔大婶。杨小妮红着脸,鞠了一下躬。杨铁锤喝道:拿来。杨小妮一愣怔,杨铁锤夺过剑,起身形,抢个势,走了一遍单剑套路,这才站定。算是补过。
杨小虎拉了拉她的手,杨小妮别过脸去,眼圈有些红。我也替她难过,倒怕他们姐弟俩看见我,我往后缩了缩,似乎听见有人大声咽唾沫,侧过脸一看,我哥哥伸着脖子正盯着杨小妮呢。
杨铁锤收拢刀枪,却取出了一把长柄大铁锤来,轰隆扔到地上。这是他每年的压轴节目:铁锤开石。他从长桌底下拽出来一块条形厚木板,扔到了地上。木板翻了个跟头,仰面朝天。围观的小孩一阵惊叫,木板上一排排钉的全是钢钉,直刷刷地挺着。
杨铁锤利索地脱掉上衣,露出了一身腱子肉。他勒勒功夫带,煞煞腰身,小腹就鼓出气来。他嗨嗨两声,左蹬蹬腿,右蹬蹬腿,又扩胸转体几次。抱拳道:老少爷们,今年继续表演铁锤开石。只要身子骨利索,石头匠就给大家开石头!
小孩往后退,大人往前凑,喧闹鼓掌。杨铁锤招招手,我记得,这时候杨小妮就该拿起一杆哨棒,弓步上前,待杨铁锤提口气,两臂端起的时候,奋力打下去,哨棒会啪地断成两截。这两下,要么击打小腹,要么击打后背,都是硬功夫,也是为铁锤开石暖场的。可是这次,杨小妮举步上前,举棒击打,哨棒竟然弹了回去。杨铁锤大喝道:再来。杨小妮犹豫了一下,呀地喊一声,又劈一棒,没断。人群有些哗然。杨铁锤哼一声,睁开眼喝问:力道呢?
杨小妮刚才脸色粉红,这时倒有些苍白了,她翕动着鼻翼,说我——杨铁锤疑惑地收起马步,问:怎么了?杨小妮不情愿地小声说:这个节目别做了。
杨铁锤皱起了眉头,他扫一眼全场,镇上的人都在抱着胳膊看哪。再看看杨小妮,拎着个哨棒,站得塌肩弓背的,全无飒爽劲。他不言语,腾地一脚,踹在了杨小妮的大腿上。杨小妮只喊了声爸爸,就倒退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杨小虎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我真想转身走了算了。赵金牙拍着蒲扇喊:不能怪丫头!不就是个手艺嘛!
姐姐跑过去了,她挤进去,扶起了杨小妮,拍打她裤子上的土。杨小妮靠着我姐姐,站起来,可是夹着腿不动。我姐姐拍打的手也停住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杨小妮的一条白色灯笼裤腿忽然变暗了,殷红殷红的漫开了。赵金牙也爬起来,她摇摆着身子,扑着扇,排挞开人墙,风风火火地跨过去。她低头看了看,我姐姐嘴巴贴她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赵金牙点点头,蒲扇指了指杨铁锤:你呀你,老糊涂啊!杨铁锤张着手,老了似的,神情仓皇。赵金牙摇摇蒲扇,亮堂堂地喊:没事,你们看你们的,我带闺女去歇歇。她和我姐姐一左一右扶着杨小妮,朝杨树林方向走去。那里有几排竖立的卷席筒,撩开帘子,就是临时茅房。
几个老妇女咕叽咕叽地笑,好像谁喊谁“大姨妈”什么的。我侧过头问我哥哥:杨姐姐受伤了吧。闭嘴!哥哥瞪我一眼。这个狗熊,又没说是他踢的!
村长喊了一句,杨铁锤,收了吧。很好了。杨铁锤的神又回来了。他挺直腰板,清清嗓子,说:半途而废,以后就没脸再来了。他紧紧腰带,目光踅摸钉板。镇长咳嗽一声:老杨,见好就收。丫头不在,没帮手了,练什么?我去给你扛锤子?大家都笑,黄大胖子真是一个快活人。
杨铁锤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杨小虎正低头看地面。那里杨小妮刚刚站过,有两滴湿的东西,这时候变成了两个小黑土球。
杨铁锤正在皱眉头,一个人忽然喊,我来。大家循声望去,人群里跳出一个人来,短背心,露着两膀,他扒拉开人群,跨进场心。佟掌柜拍着大腿站起来:彪子,你你你,瞎闹什么!佟彪不理他爸爸,撑撑两膀子,握起了大铁锤。
杨大叔,我来帮忙。去年你们走了,我就找人拜师,练了几天。
杨铁锤点点头,和气地说:大侄子,你来,我信得过。不过这是卖艺,不能拉别人出力!没这规矩。
佟彪撩了撩头发,直摆手:杨大叔,别拿我当外人。小妮的事就是我的事!
人群哄笑。这个佟彪去年才被杨小妮打过一顿呢,现在倒充起自家人了。
去年龙王集,杨铁锤住佟掌柜家里。大人们喝酒,佟彪和几个小青年就围着杨小妮房外转悠。青年说:彪哥,我们觉得,杨小妮比你厉害,你敢不敢试试。
佟彪真是邪门的家伙。他是镇子里第一个留长头发的,都遮到眼睛了,看人常用一只眼。春天来了,他抱着个吉他,四仰八叉躺在河滩上,和一帮人嚎唱: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佟掌柜鼓着眼泡骂:浮夸子弟,靡靡之音。给你个梯子就能上房了!有一天他故意气他爸爸,竟然抱着木柱子,噌噌爬上了望湖楼二楼,吓得佟老头当场砸了一只茶碗。
那天晚上,佟彪禁不住架势,真去敲杨小妮的门。杨小妮出门来,扫一眼,几名青年打着哈哈,推搡不前,她转身要走,佟彪一步拦住了:杨家小妹,你把我打趴下了,我不喊。佟彪大拇指挑挑正房:我们的事你也别告状!
杨小妮不理,继续走,几个青年一围,堵住了。佟彪招手喊:你先来。杨小妮不动,佟彪急了,伸手去拉,身子刚晃动,杨小妮拽过他的手臂一带,脚下一挑,佟彪就趴地上了。青年们笑翻了。佟彪抹不开,爬起来起飞脚,踢了空,杨小妮忽然贴了过来,一撞一绊,佟彪又趴下了。
眼看着杨小妮进了房间,几个青年嗷嗷起哄:彪哥,杨康没当成,吃了一嘴巴草糠了!你要是能拽下她一只鞋来,她肯定就嫁你了。
佟彪不生气,甩掉了外套,门开了,杨小妮提着一条钢鞭走过来。走一步,啪地甩一鞭,连着三鞭,像脆响的鞭炮。佟彪看她白脸红唇,立眉竖眼的,呆住了。啪地一响,鞭子闪过,什么东西咝啦一下没了。杨小妮扫视了一下,人人后退,她转身移步回去了。
佟彪摸摸耳朵,问:还在吧?几个人围过来看,连说在在在。佟彪又问:那什么扯掉了?大家低头找,这才发现他衬衫的下摆撕去了一块,成布条了。佟掌柜后来知道了这事,狠狠骂了他一通,才收敛了好多。
今天佟掌柜看见他又冒出来了,直摇手:彪子,那是你玩的事吗?杨老哥别跟他啰嗦,收了吧。
杨铁锤松松护腕,也笑了,说:大侄子,听你爸爸的。我有人。他朝杨小虎招招手。杨小虎躲闪着眼光,磨蹭没动。
身后有谁推了我一个趔趄,一个人跳了出去。
杨大叔,我来试试?
我一看,我那狗熊哥哥也上去了!
杨铁锤攥着锤柄,光着脊梁站着。场子有些乱,有人说嘿,俩青年打擂台。我爸爸喝道:小伟,胡来!快回来。
佟彪看了我哥哥一眼,伸出拳头摇啊摇:伟子,和我争?
我哥哥腰挺得直,以前蔫不拉叽的样子怎么没了?
我俩不争,来帮杨大叔忙儿。
他指指佟掌柜:我大爷喊你回家吃饭呢!
我哥哥举了举手,冲杨铁锤说:杨大叔,还是我来吧。我这双手铁块都能砸得开,别说石头了。
打铁和练功一样吗?胡闹!我爸爸呵斥着,扒开人群往里挤。我哥哥急眼了,三步两步,抄起大铁锤,举起来了。对了,场地里事先已经放好了一块长条石,准备等着开的。我哥哥喊声:开。哒!砸成两半。
佟彪一跺脚,冲出了场子。他旋风般扛回来一块大条石,咣地摔到了地上。这块青条石明显比那块厚,不是酥麻石,是正经的硬条石。佟彪喊道:来来来,伟子,我背着这石头,你朝我身上砸!皱皱眉,我跟你叫哥。
佟掌柜和我爸爸都挤进去,一个照佟彪头上一巴掌,一个照我哥哥腿上踹了一脚,都喊滚出去。
哥哥梗着脖子:杨大叔,你看?
佟彪瞪着眼:杨大叔,要不,让妮子选?她选谁,我都认。
杨铁锤青着脸,一声不吭。
场子里外静极了,都听得见河边水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姐姐扶着杨小妮已经走回来了,杨小妮的白裤子换成了绿裤子。人们让开道,听了佟彪的话,杨小妮脸色红了红,又煞白了,我姐姐的脸也跟着白了。要不是赵金牙拽着她们,两个姐姐好像都要倒了。
黄大胖子站起来,嗨一声,又哈哈笑:好了好了,都演得不错。今天都到这里吧。小虎,收钱。老少爷们帮衬着。
小虎松了口气,俯身去取笸箩。杨铁锤大喝一声:慢。人群一愣怔,杨铁锤不说话,只抱拳,前后左右,完了,说:我杨铁锤不做有头没尾的事。老少爷们留步,给我张脸,把这最后一个走完。
我爸爸和佟掌柜都想去拉,杨铁锤做了个阻挡的手势,使劲地摇头。他冲杨小虎喝道:不卖艺,有收钱的理吗?拿锤!
杨小虎看了他爸爸一眼,又看了一眼场子,默默放下笸箩。他紧紧腰带,把护腕整了整,挺起胸,走到杨铁锤身边。
杨铁锤拍拍我哥哥和佟彪的肩膀,和气地说:好侄子,我都领情,你们先看把式。哥哥和佟彪互相瞪一眼,气哼哼地走到了边上。
杨铁锤再次整装,紧带,提气,收腹。他把尖刺刺的钉板平放在一块空地上。拿手指比画了一下,前后走几步,对了对自己的后背。他转过背,人群哗地一声。后背上一大片青紫,坑坑点点,这杨铁锤滚了多少钉板啊。
杨铁锤摆摆手:今年看你的了。杨小虎走上前,一手搭着爸爸的右胳膊,一手搂住爸爸左肩膀,慢慢哈腰,一寸寸下沉,端着一碗水一样,把他爸爸脸朝上,背朝下,平放在了长钉板上。
人群围得更近了,大家屏住呼吸,怕惊了杨铁锤。杨小虎看了爸爸一眼,快步走到大青石旁,弯身抱了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爸爸,厚了点。杨铁锤哼一声:来。杨小虎抱着青石站到爸爸身侧,俯身看着爸爸的眼睛。爸?杨铁锤轻吐气:放!
杨小虎小心翼翼地平端着青条石,缓缓下放,这次像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杨铁锤鼓着腹肌,青石触到了皮肤,回弹了一下,有些摇晃,看的人吸口气,好在平稳了。
现在,杨铁锤仰躺在钉板上,大青石压在胸膛上。我从来没有过的心惊胆战,想快点砸吧,杨铁锤躺在那里,让我感到很羞耻,就像我们什么年长的亲人被扒光了,扔到了地上,我们还围着看一样。
杨小虎后退几步,拎起锤掂掂,他举起来,比画了一下,我差点扭过头去,却见他停住了。他走到杨铁锤脑袋旁,说:爸爸,要不,换块吧?
杨铁锤的眼睛瞪圆了,不说话。杨小虎赶紧后退一步,又举着铁锤比画,双手在把柄上换来换去。
杨铁锤吸口气,说话了:稳、准、寸、劲。
杨小虎点点头,他后退几步,铁锤后举,跨起步来朝大石头奔去。我们咬紧了牙,却见铁锤快临近青石的一刹那,又收住了。人群一阵骚动。
杨小虎不理人群,走到爸爸的耳朵边说:差不多了。杨铁锤不说话,只闭上眼。杨小虎从兜里掏出一方白手帕,轻轻蒙在爸爸的脸上。我记得了,每年都有这个程序的。是防石头溅进眼睛吧,也可能是让躺着的人心无旁骛,专心运气?
我们全站起来了,杨小妮和我姐姐手都绞在了一起。
杨小虎提起铁锤,后退六步。他喊一声,呀,大踏步上前,一、二、三,借着冲劲高举大铁锤,再喊一声:开!
当的一声,电光石火一闪,长条石晃一晃,没开。
四下里是失望的声音。
杨小虎扔下铁锤,直奔他爸爸,一下子拉开了脸上的手帕。杨铁锤只皱了皱粗黑的眉毛,杨小虎颤声说:没开。
杨铁锤呼口气说:再来。
杨小虎默默看一眼爸爸的脸,又俯身摸摸他爸爸的后背,才轻轻盖上了手帕。他回转身,掂起铁锤,后退几步,没有去看姐姐。他再喊一声,呀——,大跨步奔跑,一、二、三,大喝一声:开!
咣!一溜火光。长条石飞溅起几块碎片。上下一震,还在那里。
爸爸!杨小虎又奔到了他爸爸的身旁。他揭开手帕,杨铁锤的目光尖利了,杨小虎不禁低下了头。
平时不学,到时出丑。杨铁锤慢慢吐字。杨小虎看见他在咬牙提气。他赶紧托起大青石,让爸爸把姿势调舒服一些。
小虎,很好了。石头都砸飞了。让你爸爸起来!黄大胖子焦躁起来。行了行了,几个老婆子哑着嗓子喊。
小虎有点茫然,握着铁锤四下里看了看,碰到我的目光,小鱼一样闪了开去。他又回头看了看姐姐,姐姐轻声说:扶起来吧。
他走回爸爸身边,红着脸说:爸爸,你起来吧?
杨铁锤双目只瞪着天,从牙缝里迸道:懦弱!他举起两手,轻轻托了托腹部的石头,说:勇气呢!杨小虎低声说:爸爸?
杨铁锤一字一顿:这里没有爸爸,只有一块石头!
杨铁锤闭上眼,不再说话,张开两臂,开始蓄力。杨小虎抖抖手帕,重新盖上。他扩一扩胸,回身抄起大铁锤,后退再后退,这次退得更远。他大吼一声,呀!像只虎一样蹿出去,一、二、三,大铁锤闪过头顶,炸雷般地尖叫一声:开!
咔嚓!青条石火光四溅,碎成两截。
开了开了。好!人群嗷地爆喊。
可是我看见杨小妮脸色煞白,倒下去了。我再看杨铁锤,他仍然蒙着面,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殷红的东西正顺着排排长钉往下流。
上面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讲到这里也可以算结束吧。
如今,我早就离开了我们那个小镇,像条丧家犬一样到处奔波。我早就知道南京在哪个方向了,我连美国在哪里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说我是流沙镇的亲戚,外来人。真的,我现在都是世界的外来人了,但不是亲戚。
人人都有回忆,大多平淡无奇。可是月明星稀之时,一想到那个六月的上午,一想到那个躺着的蒙面的人,我仍然止不住会去回忆。那个人确实早已经离开我们而去了。他的坟就埋在了流沙镇的西北角,佟掌柜说那是杨家洼的朝向。坟垒得很高大,趴在高坡上,俯瞰着流沙河。坟前树着一块石碑,长青条石,中间断了两截,又重新黏合的。碑上刻着一些字:杨公讳东山之墓。我们才知道他叫这个。佟掌柜的手迹,我爸爸凿的。
杨铁锤死于多种原因,长钉穿透后背,失血过多。内脏震破了,呼吸上不来,心跳停了。佟掌柜抢过去的时候,杨铁锤还有口气,他须发皆张,直瞪瞪地看着天空。我爸爸和佟掌柜都趴下身去,喊杨老哥。杨铁锤动动眼珠,呼口气,叹声说:弄船的落在水里,耍把式的扎进枪里……逃不掉的。大家再喊,他就又不动了。谁也不敢拔钉板,镇医生说:一拔就死。
杨小妮爬起来了,她推开众人,抽出鞭子,咬着牙,啪地抽到了杨小虎的脊梁上,衣服顿时就烂出了一条直线。杨小虎摇一下身,不吭声,攥着拳头。赵金牙拉他到杨铁锤面前,按他跪下,他也呆呆的。杨铁锤咳嗽了一阵,血泡呼呼从嘴角往外冒。他转过眼神,望望佟掌柜、我爸爸和围着的人,又望望姐弟俩,努了努嘴唇,却没说出来。杨铁锤目光看着虎子,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浮出点微笑。一下子,笑容就僵住了。佟掌柜叹口气,抹平了他的眼睛,拿手帕蒙上了杨铁锤的脸。
黄大胖子哀哀地说,我做主,算我们的人。埋了吧。六月天气,不埋还能送哪里去呢?何况,他老家也没了人了。
剃头匠刘麻子为杨铁锤收殓了,卖烟花的大老张送的纸钱,爸爸和佟掌柜合出了副棺材,赵金牙倒插门的丈夫来吹的唢呐。出殡那天,赵金牙应该唱了大鼓词了吧。满林子里,都回荡着她拉长了的唱腔: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或许不是这个词?那我真的记不得她唱什么了。非要让我回忆,我只能想起她滚圆的腰身,健壮的身影敲着大鼓,响亮亮地在林子里唱啊唱,无声地唱。明月夜,短松冈,那无声的大鼓是多么的寂寥啊。所以,我还是觉得上面的歌词唱给他听也算合适。人都没了,我们还计较什么词呢?
赵金牙如今早死了,心脏病。佟掌柜也死了,老年痴呆,拄着拐杖絮絮叨叨,失足落到河里去了。我爸爸还没死,可是看不见了,炉火熏得他流了一辈子的泪,后来枯干了。他整天摸索着门,听到打铁的声音就瞪着眼睛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哥哥继承了父业,成了有名的铁匠。他围着我爸爸火烧火燎的围裙,和鼻涕虫一起搭伙打铁。十年后开厂子,五金制造。我嫂子叫杨小妮,她不再卖艺了,可是钢鞭仍然挂在房间里,像条蜕皮的蛇,不会再飞出窗外了。每逢清明,她都去爸爸的坟上烧纸钱。纸灰飞扬,落到河面上,她望着河水发呆。
佟彪在杨铁锤死后就离开了镇子。许多人说看见他赶着一群牛,大着嗓门说话,成了牛贩子了。还有人说看见他在七里河开饭店,成了大老板,找了好几个女人。佟掌柜死的时候,佟彪回来办后事。他剪掉长发,留了脸络腮胡子。我哥哥去磕头,两人见了,互相拍了拍肩膀,就都散了。此生再也没见过面。
我姐姐呢,嫁人了。她和佟彪偷会的那些事我再也不会讲了。
是的,还有一个人我没有提到。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不想提他,也不情愿提他。
杨铁锤下葬那天,杨小虎没哭。我哥哥、我、佟彪都被要求去送葬。镇上找了八个人抬着棺材,缓缓出了镇口,蜿蜒走上了林子岗。坑早就挖好了,黄泥翻了上来。唢呐吹起来,剃头匠撒起了纸钱。佟掌柜喊声落,杠子松开,棺材沉到坑里去了。我爸爸叹口气,喊声老哥走好,铲起一铲土,扑簌簌填了下去。杨小虎目光呆怔怔望着棺材,突然大吼一声:爸爸!他扑通跪在了地上,举起了两只手,望着坑,望着望着,不动了。我爸爸抹抹眼,想过去扶他,可是却惊跳起来。我看见,两股血从杨小虎的嘴角涌了出来。
他把舌头咬断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一个砸死爸爸的人,终年光着上身,握着手中的钢钎凿着石头。他的书包一直扔在了我的房间,暑假作业本依然干干净净,没落下一个字。
我还记得,他第一年来我们镇,带着一本语文书,第一课是: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
他从此再没上过学,他这辈子也就没像我们一样,被逼着编造过无数的作文,比如《我的祖国》,或者《我的妈妈》。对了,他有妈妈吗?
他去了采石场,一辈子沉着脸,不和别人说话。夜晚,他敲打着钢钎响个不停,那是他在说话吗?他和谁在深夜说话?他把一生的沉默留在了流沙镇。或许,他天天凿着的那尊蒙面石像能听得明白。
再过二十年,我也将老,流沙镇也已颓败流散,车船、酒楼、人马、树林都在眼前远去。河床渐渐干涸,沙子一卡车一卡车地拉走,砌在了横跨的大桥上,砌在了城市的高楼里。
可是记忆却总是不想老,时间过得越长,它越是往小时候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人却能一生都站在同一条河边。那条河没了,可是我听得到滔滔河水,声如奔雷。
我真的相信,有一天,会下一场大雨,满江满河的大雨。整个流沙镇的人们都来了。他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活着的,死去的,走散了的,抛弃了的,他们都站满了河沿,静静地看水。他们会看到,河水平了两岸,黄汤汤地翻滚着。他们会看到,一个紧闭嘴巴的阴郁少年正摇着桨,驶向了流沙镇。他们一定会看到,一个堂堂的石头人,一个叫杨铁锤的石头人,正戴着斗笠,蒙着面,站立在船头。他倒背着双手,迎着风,向浪迹里凝眸。
宋世明,1976年出生,连云港人。记者,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化传承与发展中心副主任。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理论专著等四部,编著《正义的足迹》等3部,在核心期刊发表文学、法学、新闻论文30多篇,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检察日报》《今晚报》《金陵晚报》等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