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广记》中的曹学佺诗文辑考
2015-03-21艾茂莉
王 斌,艾茂莉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 614000)
《蜀中广记》是曹学佺官四川右参政时,搜罗巴蜀文献,精心剪裁编排而成的史部杂抄类著作,影响甚巨。是书不仅征引资料繁夥,令四库馆臣赞“谈蜀中掌故者,终以《全蜀艺文志》及是书为取材之渊薮也”〔1〕,还保存了不少曹学佺所作之诗文。众所周知,曹学佺为明朝殉节,家产与藏书俱被抄掠,诗文别集更遭严加禁毁,故有清一代研究曹学佺者可谓寥寥。20世纪初,曹学佺研究开始走入学界视野,然由于其别集流传不广,卷帙分合散乱,刊刻未精,时至今日亦不见曹氏全集之整理本问世。笔者研究《蜀中广记》,于其中发现不少曹学佺的诗文作品,一者可补别集之缺,二者可正别集之误,故考订于斯,以期能为他日整理曹氏全集尽绵薄之力。
本文按《蜀中广记》卷次之顺序,将曹学佺的诗文清理如下,其校勘、辑佚、考订等问题,均以按语说明。诗文内容与《蜀中广记》中的其他文字用不同字体以示区分。《蜀中广记》现在版本有三类:一是明刻本,该版本有不少残缺,且各卷版式、字体不一,应为各种刻本的合辑本;二是《四库全书》本;三是零散刻本。《四库全书》,虽《边防记》清代有删改,《神仙记》《著作记》有漏抄,但仍不失为最全本。本文以今存足本亦即最通行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参照。《石仓诗稿》〔2〕用《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3 册所收之乾隆十九年曹岱华刻本(相较其他明刻单行本,此本收诗文最多,故用之);《曹学佺集》用《福建丛书》第三辑之影印本。
另外要说明的一个问题是《石仓诗稿》的编排和系年问题。关于曹氏别集之流传情况,可参方宝川所编《曹学佺集》之前言〔3〕7-16。其中,《石仓诗稿》是乾隆甲戌年(公元1754年)由其曾孙曹岱华所刻,该本虽“按集编年”,但如方宝川所撰前言指出,其系年并非全部正确,用不客气的话说,编年是非常笼统非常混乱的。尤其是与《蜀中广记》中所载诗文的明确系年情况相对照,更能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此是为何?《蜀中广记》成书之后,曾将稿本交给了友人林古度〔4〕,至于曹学佺最后编成的定本今天是否存在,仍在疑似之间,我们目前只能猜测曹学佺本人在整理他的蜀中诗文时多数是靠记忆,所以存在一定的内容出入。在系年准确性上,无疑应该以《蜀中广记》的记载为准,因为那是他编纂《蜀中广记》时即时将自己的诗文掺入进去的,更何况有些作品的系年还有文本内容作本证!曹学佺去世后他的藏书被劫掠毁弃,其曾孙曹岱华在搜罗遗文时虽然尽心尽力,但可能由于两个因素而出现了与《蜀中广记》中记载的诗文差异较大的情况。其一,《蜀中广记》全书百万言,卷帙浩繁,刊刻流传不广,曹岱华未必能见到该书。其二,即使他能见到该书,也未必会注意到书中有曹学佺的诗文,因为从体例和内容来看,《蜀中广记》绝大部分是抄录前人著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都没有谈及其中有曹氏自作的情况。这的确是《石仓诗稿》在编排时的疏误,故本文将根据《蜀中广记》的记载,对可确定作年的诗文进行说明。
一、诗
卷五:予以庚戌暮冬过此,作诗云:
万里桥方度,双流径即存。薄寒成翠色,疏雨点黄昏。竹柏密他树,水云平过村。林乌栖欲尽,才到县西门。
按,此诗亦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中》〔2〕410,题作《双流》,文字相同。但《蜀草》系年为己酉(公元1609年),误,可据此订正。
卷七:予以万历庚戌过此,诗云:
结束为津口,分明作秀颜。雪峰俱映水,天社旧名山。客自荆吴外,民其卭蜀问。昔贤有佳句,磊落动人寰。
壬子岁再过此,诗云:
风日何凄紧,予行在仲冬。平林烟已尽,近郭渡犹重。古市沙中火,僧楼水际钟。东西虽不辨,仿佛认前峰。
盖指修觉山也。
按,此二诗,第一首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中》〔2〕410,题作《新津》。《蜀草》系年为己酉,误矣,可据此处是正。又,“民其卭蜀问”之“问”,实乃“间”字形近而误,可据《蜀草》校改。末联,《蜀草》有注云:“新津,李、杜、高、岑俱有题咏。”第二首则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94,题《出成都晚次新津》。文字略异:“古市沙中火”作“估市沙中火”。而“盖指修觉山也”则乃“仿佛认前峰”之注。
卷一一:予有前后峨眉二歌,前峨眉山歌《金陵为松谷上人作》云:
峨眉山上月,千里若为看。峨眉山上雪,万古逼人寒。山青如黛雪如粉,明月镜中何隐隐。双峰缥缈谁画眉,挂在长空不可尽。西域雪山绝嶙峋,此中应见西方人。普贤菩萨行具足,三千徒众皆应真。始信峨眉自惆怅,不作巫山神女身。八十四盘娑罗树,花开如绘复如素。一间版屋千重岭,正值行人问山路。登山路转难,投寺日已晩。古苔如发长,新松学盖偃。冰窟炊不成,雷洞眠难穏。真僧入定久,行脚乞食远。钵里龙形小,岩前鸟声啭。雨气沉如墨,云光疾似电。应有千化身,故作百宝现。桥梁宛虹架,楼台疑蜃变。天竺皆骑象,星光尽散燕。奕奕九微灯,棼棼五色线。人人为摄受,各各睹颜面。欲知色是空,色即空中灭。世事如幻影,讵必叹奇绝。依旧峨眉山,明月照清彻。君来白门秋,山月几圆缺。浩浩江水流,尚带峨眉雪。
按,此诗亦收入《石仓诗稿》卷二《金陵集》〔2〕206-207、《曹学佺集》〔3〕138-140,题作《峨眉山歌为松谷上人》,《蜀中广记》之题与之小异,然恐曹氏为行文之变而略作修改也,故从《石仓诗稿》。此诗与周肇祥校勘本《蜀中名胜记》卷一一所收全同,与别集相较,则有如下文字差异:①“花开如绘复如素”:“绘”,别集作“雪”。按,雪为白色,素乃白色生绢,二者于形容花色上无异也,则作“雪”或误,作“绘”佳。别集可据此改。②“一间版屋千重岭”:“版”,别集作“板”。按,二者义同,皆为木板搭盖之房屋。
卷一一:后《游峨眉歌》云:
君不见,太行诚险阻,西蜀峨眉羞与伍。又不见,雪岭长晶莹,来映峨眉一段青。《禹贡》蒙山此称首,梵语胜峰传日久。洞天列在位之七,秀色甲乎州有九。君不见,轩辕氏跪谒皇人叩玄旨;又不见,鬼谷子著书《珞琭》藏洞里。陇西仙人宿山图,采药山中颜色殊。葛由卖羊从此去,接舆歌凤胡为乎。君不见,子规啼处窦谊悲,夜啼竹裂人不归。又不见,昆仑伯仲未可分,逸少曾询周抚军。唐家子昂称词伯,青莲居士李太白。往往见诸吟咏间,白头欲返青山宅。岂是峨眉善妒人,江水茫茫难问津。我今来游亦偶尔,不然惆怅蜀国将三春。三春花已谢,木冰犹未嫁。五月披重裘,四时无一夏。娑罗斗雪开,松枝受风亚。仙僧如故常,客子惊云乍。乍见甚迟回,人生不再来。足篆符文水,身居光相台。井络金茎下,天门玉蕊开。愿言献北极,千秋万岁杯。
按,此诗亦收入《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下》〔2〕418-419,两相对照,文字略异:①“仙僧如故常”:“仙”,别集作“山”,义胜。②“乍见甚迟回”:“甚”,别集作“澷”,义同“休”,副词。据文义看,此处是说与峨眉山(或山僧)的相遇虽是乍见,但一定要晚点回去,因为“人生不再来”。故作“甚”字是,别集当据改也。关于系年,诗中有“我今来游亦偶尔,不然惆怅蜀国将三春”句,曹学佺1609年三月抵蜀,过三春正为1611年春也,故可定为万历辛亥,后文《游峨眉山记》则明言以是年游峨眉山也。《蜀草》系年为己酉,误。
卷一二:予凡三过中岩,皆有诗。
其一云:
中岩如化出,秀色类烟含。到鸟无归路,游鱼或泳潭。泉声随地有,石笋与天參。若作此山长,于心无不堪。
其二云:
再识中岩好,弥添乍到情。泉流因委曲,雨气益凄清。桥险必当度,楼虚何所成。惟应石笋上,安坐学无生。
其三云:
莫谓客来数,聊无尘俗牵。岩光浮落日,梅意入初年。手拓碑文古,身行洞穴连。白鱼滩最急,且宿在滩前。
盖予最后游,同青神令康君视拓山谷诸碑刻,又自梓州牛头洞来,故及之。
按,以上三首诗,其一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下》,题作《中岩》,然文字差异较大:“青林维雀舫,绿杖唤鱼潭。境向蓉溪入,机从木钥探。流泉随地有,石笋与天參。若作此山长,于心无不堪。”两相对照,前两联完全不同,谓之二诗,亦不为过。《石仓诗稿》将《蜀草》系年为己酉,根据三首诗的先后顺序,此诗的确有可能作于是年。
其二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91,但诗题作《中岩寺》,且文字差异较大:“再过中岩寺,弥添乍到情。泉源因委曲,雨气益凄清。桥险必当度,楼虚何所成。便于石笋上,安坐悟无生。”两相对照,后者更佳,尤其是改“学”字为“悟”字,故笔者疑《蜀中广记》所引为较早的版本,而《巴草》中之诗则经过了修改。但《巴草》将此诗系年为戊申(公元1608年)则显误。
其三亦见《巴草》〔2〕395,题作《复游中岩》,诗歌系年仍为戊申,实误。据《蜀中广记》卷二三有“已上诸碑,予以癸丑岁二月归舟遍访而拓之”之语,则曹学佺拓黄庭坚碑刻,亦当在万历癸丑(公元1613年)。此时曹学佺离任,故有“无尘俗牵”之语,且时令上与“梅意入初年”亦相合,三首诗歌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曹氏复有“盖予最后游”之语,更可确定此诗作年也。又,此诗与《巴草》所载文字略异:“聊无尘俗牵”别集作“以无尘俗牵”,“梅意入初年”别集作“梅意入新年”。至于此青神令康君,光绪《青神县志》卷三四《职官》、卷三七《政绩》、卷三八《人物》均不载〔5〕,莫可详考也。
卷一五:余以壬子暮秋宿此驿书怀作云:
月波来夜宿,月色似波明。遇景一相凑,观空聊复情。寒蝉吟似懒,水鸟去何轻。借问渝州路,还家近几程?
按,此诗亦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91,题作《宿月波驿》,系年为戊申,实误,此处云壬子(公元1612 年)也。又,“寒蝉吟似懒”,“似”字,别集作“向”,或误。
卷二三:予以壬子岁再过此,作诗云:
春水三年别,寒声十里闻。莺花流出洞,树石挂成文。有意同高洁,无心作使君。前车行度险,予且坐斜曛。
按,此诗亦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90,题作《蟠龙山看瀑布》。《巴草》系年为戊申,实误。梁山县是自荆入蜀的必经之路,曹学佺1609 年过此,1612年复至,刚好经过三年时间,此诗首句“春水三年别”可为证也。
卷二三:予以万历己酉岁登峰上,即别寄题诗云:
似笔挺然秀,山川亦好文。宕渠花里出,秦岭竹间分。石臼生春水,香龛积暮云。经过难久住,日后觉离群。
壬子岁再过此,作诗云:
雾到此中止,分明要客登。水田开四野,松石闭孤僧。步入禅钟惯,诗题彩笔曾。稍纾行役苦,惟有胜缘能。
按,此二诗,第一首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中》〔2〕407,题作《寄题笔峰》,系年为己酉,与此全同。第二首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90,题作《再上笔峰》。但《巴草》系年为戊申,实误,可据此是正。
卷二三:予过云阳,题杜鹃亭诗云:
春林血泪染山青,羈客中宵忍泪听。何处蜀山不啼遍,云安偏有杜鹃亭。
又过云安绝句之三云:
也是山青水碧时,客怀何事动深悲。春林三月无行迹,君未前来听子规。
盖两用之。
按,第一首诗见于《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下》〔2〕417,乃蜀中竹枝词之一,原组诗题目较长,此处不备叙。两相对照,文字略异:“春林血泪染山青,羈客中宵忍泪听”作“春林红血染山青,孤客中宵把泪听”,互有优劣。第二首诗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89,乃《云安旧县三绝句》之三,曹氏“盖两用之”,言此二诗均用子规事也。关于系年,题杜鹃亭诗及《云安旧县三绝句》均可据下一条过云安下岩寺所作诗之时间,定为万历壬子,而非《巴草》所定之己酉也。
卷二三:予以万历壬子暮春过此,作诗云:
病中入寺情相得,雨后看山兴转添。片石僧寮无结构,一春嵓澑自垂帘。题名刻像成今古,背路临江恰见潜。我已忘机来此地,白云溪鸟莫猜嫌。
按,此诗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89,题作《下岩寺》,文字有异:“雨后看山兴转添”作“雨后看山趣亦添”,“白云溪鸟莫猜嫌”作“白云鸥鸟莫猜嫌”。《巴草》系年为戊申,显误,可据此处订正。
卷五七:予以万历壬子岁再过夔门,亦作《竹枝词》九首咏之,聊以见今昔之感而行路之难也。诗云:
相公泉眼小于钱,门外江流在眼前。青鞋素足朝行汲,来往人看似水仙。
早看东南暮看西,蜀天只怕上头低。东边日出纯无用,云暗上头三尺泥。
赤甲白盐高刺天,东屯相接草堂边。杜陵老叟是何物,口里吟诗来课田。
君居北井妾南沱,对面相看隔路多。须趁渔舟过急峡,还随鸟翼上斜坡。
丞相行师说有神,阵图开处画图新。新岁踏青来碛上,谁家洁白胜于人。
刺花黄白斗妖娇,香气闻过七里饶。刺似侬针花似锦,鬓边样作手中挑。
吴船越艑富钱财,铁锁横江擅不开。贩盐恶少截关去,不识瞿塘滟滪堆。
今日峰高云束腰,平平一掌是明朝。朝来出门又如是,侬是好言郎莫焦。
君莫畏途途不危,世途回首一看时。人心屈曲如朐䏰,瘴气冲人人不知。
按,以上九首,亦见《石仓诗稿》卷一九《巴草》〔2〕389,题作《夔府竹枝词十首》,此处无末一首,或是曹氏壬子仅成九首,而后补足十首也。《巴草》系年为戊申,可据此处是正。又,第八首“平平一掌是明朝”,《巴草》作“平平一掌在明朝”,略胜。第九首之“朐䏰”,《巴草》均从“䖝”,字书不载此形,当是俗体讹字,可据《蜀中广记》校改。
卷六二:予以庚戌岁汶川府中看牡丹,作诗一首:
去岁入川花事阑,今年花发倍寻看。王家好客来浮白,国色倾城是牡丹。风景不输洛阳盛,雪澌遥映汶江寒。沉沉歌舞日向夕,璧月金镫明画栏。
又《蜀府园中看牡丹》云:
锦城佳丽蜀王宫,春日游看别苑中。水自龙池分处碧,花从鱼血染来红。平台不到林间日,曲岸时回洞口风。尽道今年当大有,何妨行乐与人同。
按,此二首并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中》〔2〕406,第一首题作《汶川府看牡丹》,第二首题名同。文字上,第一首之“沉沉歌舞日向夕”,“夕”字《蜀草》作“暮”,义胜。第二首,“水自龙池分处碧”下有夹注云:“即摩诃池,华言龙也。”“花从鱼血染来红”下有夹注云:“蜀中牡丹以鱼血红为第一。”关于作年,《蜀草》认为乃己酉,实误,可据此是正。
卷六七:予庚戌秋过此,询诸纸房吏,云每岁以三月三日汲此井水造笺二十四幅,入贡十六幅,余者存留。乃作诗云:
七八百年间,陈事若俄顷。西川锦江畔,犹有薛涛井。朝发春花艳,夕沉秋月冷。所以可传故,问人人不省。但云造彩笺,直贡君王前。
按,此诗见《石仓诗稿》卷二〇《蜀草中》〔2〕408,题作《薛涛井》,文字略异:“陈事若俄顷”之“若”,《蜀草》作“已”,略逊。曹氏此处之叙述文字,一可定作年为1610年,二可为此诗作注,价值巨大。
二、文
卷一一:予以万历辛亥岁游是山,作记云:
出嘉州之西门为峨眉径,而峨愈用自远。遇津焉,绝流者二,揭衣者一。既入县,县田食堰水,膏液云油,有沃益之称。遇岭焉,阁覆于上,宋时建,魏华父书也。首坡名解脱,以出山者释危就坦,至此而尽。噫!予恶知乎出解脱入解脱耶?过此為华严寺,即华严堠;为纯阳殿,殿前俯溪,有石如船,水出灌堰。石上“龙门”二字,苏子瞻书。又过为中峰寺,即乾明观,黄鲁直居之。为歌凤台,《列仙传》所称楚狂接舆隐于峨眉山中,不知所终也。陈希夷“福寿”字殊俗笔,“峨石神水”亦亡谓。又过为双飞桥,山中桥非一,此可称桥,一桥受一水,一水自一洞来。有黑白之分,若挟而舞,若搏而赴,势不相下,过桥始狎,久之乃济。有石状如牛心,受水所激而成。有前后牛心寺,前者白水,而后者黑水也,谓之符文水。孙思邈居于白水,今之万年寺即白水寺。由山下至寺,一舍而遥,倍之而近,如循墙自牖以达堂窔。每遇一岭,辄如止扉。寺前为四达,而内则大宫也。其地皆稻田塍埒,俯仰隈隩,气候和暖,不异于外。有蒲氏村,蒲人居之,云汉蒲公之后,盖权舆是山尔。
出寺至明月池,俗名初喜亭,其岭蔓延,行之无尽,石磴难数,始治终乱。骑已绝,舆用二十许人舁,蹲处于内,不能蔽轸,劣似舆形者耳。首十人不任舆,以舟视舆,背如弓,绳如弦,犹不满舆者意。左右八人翼,伸缩如猿臂,莫知定向。舆首者,察路如察脉,常苦眩;次者如眩师,或亟跳出舆外,或佹入舆内,或同前后左右为一井,计二十人之形,如鸿雁木叶,偶成文字,莫知所以。又或作十数层如悬线,或拥肿一处如木瘿也。舆不可,以足代;足不可,以手代。扶予行者不善地,以善让于予。善在左则弃右者,善在右则弃左者,亦有时而下,下不十上之,一舆相诟厉弥甚。首者拊不任舆者背,如相瞽然,留十数人后。后者蹑石,石随足下,击前者足,惊全舆。前者交平地,欲趣;后者未脱险,不能从出。
初喜亭至化城寺,俗名木皮殿,径一岭,狭束如沟,水所流注,多磊砢,善脱足,谓之滑石沟也。由木皮殿至雷洞坪,行者禁声,有禁声碑。舆二十人,他舆者半,共百五十人,俱行筤筱灌莽中,若不相顾,若梦与人语而人不应。其木连囷纠纷,或寓或族,或相切磨,或自仆死,或翘缭而句,或无枝而檄。每上一岭,不能半,望若青天,则有树立于旁,为客繇役而悝盱也。木皮殿以上,磴不能石,叠木如马齿。雷洞坪以上,树不能枝,向空如虎爪。由雷洞坪至天门,石路诘曲,为八十四盘,峭直才减半。梧丘当途,或出其前,或出其后,又或出其左右而还之。舆者实则舆向空,久始实;舆者空则舆趾砺地,有声而过。门以外为娑罗坪,娑罗,其叶冬青,其花薝卜,其色赤白,木皮殿以上皆有之,然有杂树,故不之称,称天门。天门树,娑罗三之二,松居其一。有一树枯而复荣,定者居之,将合无迹也。门内有桥曰天桥,有井曰井络,有台曰光相台,有铁瓦殿。昔建有铜殿,今建有庵,以栖禅者。
予登乎台焉,其穆穆肃肃者耶?其明明斤斤者耶?其见乎苍苍之色不在穹窿者耶?其于世也,悠悠洋洋者耶?前之岷江大出而尾下也,背之瓦屋上正而平章也,远之雪山瀐浮而汩没也,予何以知朱明之别于玄英?又何以知皋且之别于辜涂?何以知霾曀、霡霂之相终始?何以知螮蝀、挈贰之自消息?又何以知弇日覆云之不为晕气五采耶?又何以知人世之雕绘而绣错、目眩而心乱者之有异乎此耶?噫!观止矣。学佺曰:“予游名山多矣。直上百里,无所因缘,则未之闻见也。”“高出五岳,秀甲九州”,天竺先生之言也,楚人李维桢述于台侧。李公本宁,前予守西川也。
按,此游记亦见雍正《四川通志》卷四二〔6〕,题作《游峨眉山记》。曹学佺此处言乃万历辛亥岁(公元1611 年)游此山,正可与前文之《后游峨眉歌》相表里。《曹学佺集》不载此文,可据补。
卷三一:中大夫曰:“陈拾遗论蜀西边事而首及粮运,诚知所先务也。”予署司事,因治兵使者议买番米,回檄开府云:
松潘重镇,控驭番寇,缓急时有,积储宜先。今该道酌议买米万石以备不虞,诚未雨绸缪之计、思患预防之道也。第转运事宜,尚有未尽者,兹采之舆论,参之臆见,开列数款于后。
一均民运。何则?松、茂边粮,自崇庆、郫、灌、新繁、崇宁、温江六州县,此南路也;自绵州、彰明、江油、平武、梓潼五州县,此东路也。南路者,灌县买米起运,而威茂验粮通判督之。东路者,于江油县买米起运,而龙安验粮同知督之。其法非不犁然具也。但领买者为店户,即包揽之别名;领运者为脚户,即逋逃之渊薮。店与脚合,则通同为奸;店与脚分,则彼此推调。积欠盈万,追并虚文。边储匮乏,职此之由。今南路者,已议起派各州县矣。均之一饷也,东路独不可仿而行之乎?应照例酌派绵州、彰明、江油、平武各州县,而梓潼土瘠谷稀,又与饷道偏左,特令裁去,以安县代之。盖安县首建此议,当不辞难耳。说者曰:“江、灌领运者,此脚头也。各州县领运者,亦此脚头也。法更人故,能保无弊?”盖事不择人,贵行之有法,以二验粮官之事而散之十一州县,无独任之难?以各州县之米而自征自解,又责成之易,何不舍其难以就所易者乎?
一定会计。何则?松茂各仓有长、中、短之别焉。自南路言之,在西宁、安化等一十五处者,谓之长仓,每石脚价自一两一钱二分以至一两五钱五分。在叠溪、普安等八处者,谓之中仓,每石脚价自七钱八分以至一两。在茂州、广备等一十二处者,谓之短仓,每石脚价自三钱四分以至七钱四分。自东路言之,在松潘、漳腊等一十二处者,谓之长仓,每石脚价自六钱二分以至一两四钱三分。其先年固自有经制也,嗣谓彼中官军消长不齐,故逐年会计。虽云详慎之一端,要亦约其大概耳。岂斤斤于计口而食、数米而炊者哉?州县借口于札付之未到,而征发愆期;脚户垂涎于价值之有余,而趋避易起。甚至中途减运,进退维谷。长仓诠次折干独多,是边与民两病之矣。须听本司会同该道将各仓应运米石即以万历三十七年备供三十八年之数为则,长短相兼,均派二路,刻定书册,永为定规。倘粮米有剩余,不妨存贮以备用。官军有增益,即于流积内接支,惟登报循环,明白无紊,庶乎人易遵守,饷可克期。
一慎稽查。何则?往岁边储,本司只管征发,该道只管收贮,而中间迟速完欠,未之尽闻。精神气脉殊不贯串,且于江、灌起脚之地,即为查验,米未就道而复归家矣。听凭粮官闲暇之时始行给发,士久待哺而何以应急乎?宜早备行运米,各州县九月开征,头运不得过十一月,二运不得过次年正月。先尽长仓,中、短次之。每赴本司支给脚价,即以该运仓口米石数目报验本司,仍给限票二张,一给该州县,一另发紧要地方,如东路则江油、小河之类,南路则灌县、茂州之类。遇某州县粮到,该地方官即以本司原票马上递报。倘不如期如数者,行该州县查究。其完纳一仓,即取一仓硃串申缴,不必拘泥一州县全完,致病守候。
一酌番米。何则?番米之说自万历二十二年起,至今止,或行或否,迄无定规,议复议寝,有同聚讼。大抵职边防者,欲有备而无患;司出入者,恐额外之不敷,均为地方计也。今据该道该将买米万石以备缓急,仍以五年为率,每年于正数内减运二千。在目前虽似骤发,在日后无损丝毫,是边储与财用两得之矣。每米一石,脚价共银一两八钱六分,计一万石该银一万八千六百两,备行松潘道,差官赴司支领前数。其委买员役、派顿仓口与乎稽核完欠数目,俱听该道酌行,即以三十七年备供三十八年额内减运二千石。至第五年,预买扣除,悉仍旧贯。
按,“中大夫”所指,目前难以详考。然后文所指之“予”究竟是“中大夫”还是曹学佺本人?笔者以为,根据后文言万历三十八年事,正曹学佺官蜀时期,而“予署司事”正本卷前文所言“予以庚戌署藩司事”也。故知作者为曹学佺,作年为万历庚戌(公元1610年),可补其文集之遗。此回檄可见曹学佺对四川政务之熟谂,亦可考察其为政理念,意义重大。
卷六一:灌县有秦时紫柏,团团如盖,大可蔽亩,其乡名紫柏乡。知县雷叔闻画图见遗,因作赞曰:
有赤甲丈人者,居于青城之阳。厥生在祖龙之纪,历汉及唐。有客伐之,鼓钟镗镗。维神保护,爰及我明。中怀嘉果,鸲鹆来翔。其叶如发,其干如石。东荣而西僵,围丈有八尺。其高四倍,临于大荒。以孔桧为父,以五大夫为兄。九州之内此二三者,繄其可相望。
按,此赞不见《曹学佺集》,可据补。雷叔闻,乾隆五十一年《灌县志》有小传。
三、结语
《蜀中广记》保存的曹学佺诗文,具有三大价值:其一为校勘价值,与现存别集对勘也;其一为辑佚价值,补别集之阙文也;其一为史料价值,明曹氏之行止、定诗文之作年也。除诗文外,《蜀中广记》还有多处言及曹学佺之行事,可为其别集诗歌系年之旁证;另有曹学佺策论一篇,洋洋洒洒五千言,备论西蜀边事,旁征《唐书》《通鉴》,限于篇幅,笔者将另文详考。又,《大明舆地名胜志》乃曹氏以《蜀中名胜记》之例而广及全国山川形胜之巨著,当中或有可与其诗文别集相表里者,则待他日细查。总之,曹学佺一生著述甚丰,其别集整理任重道远。谨敷衍拙文,聊作引玉,至于有功于能始,则敬俟高贤。
〔1〕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7:971.
〔2〕曹学佺,石仓诗稿〔M〕. 曹岱华,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3〕曹学佺,曹学佺集〔M〕.方宝川,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
〔4〕刘孔伏.《蜀中广记》成书年代考辨:兼析《四库提要》之谬〔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20(2):133-134.
〔5〕郭世棻.光绪青神县志〔M〕.刻本.1877.
〔6〕黄廷桂,张晋生.雍正四川通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6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433-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