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man Jakobson论文学文本*
2015-03-21杨建国
杨建国
五邑大学
(杨建国:五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
1.导言
Roman Jakobson(罗曼·雅各布森)是20世纪最杰出的学者之一,他对20世纪文学理论的突出贡献之一就是创立了一套独特的文学文本理论。以往对Jakobson文学理论的讨论大多集中于文学性、诗功能等概念,而忽视了他的文学文本理论。本文将对Jakobson的文学文本理论做一番梳理,从中提炼出他对文学文本理论的继承和创新。
2.Jakobson的文学文本理论
2.1 由作品到文本
在讨论Jakobson文学文本理论之前,首先应当澄清两个问题:第一,Jakobson有自己的文学文本理论吗?第二,如果说Jakobson有自己的文学文本理论,我们又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文本”一词?
第一个问题的提出并非没有根据。Jakobson本人 (至少在诗学研究中)似乎并不青睐文本一词,他在自己的诗学研究文章中主要还是使用作品一词。同时,由于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一批后结构主义理论家的努力,文本一词染上了浓厚的后结构主义色彩,而后结构主义同Jakobson文学理论的基本框架水火难容。
对于这个问题,可做以下回答。首先,理论家在某个具体术语的使用上可能沿袭了传统,但这个术语的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个可参照的例子是新批评派,该派理论家在讨论文学时也沿用作品这一术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沿袭了传统的文学作品观。相反,不少理论家认为新批评派理论家是现代文学文本观的开创者之一。Greetham在其《文本理论》(Theories of the Text)中提出,新批评派和新文献派一样,“视文本为已完成品,致力于其封闭、已完成特征”(Greetham 2006:128)。王一川也认为,新批评派理论家较早标举文学文本,把文学文本看做有独立生命的语言系统 (王一川2005:38)。如果说新批评派理论家虽然沿用作品一词,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现代文学文本理论的开创者之一,Jakobson同样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文本理论。
至于文本一词的后结构主义色彩,这是一个常见的文化现象。当某个词汇突然间膨胀,成为“时尚”之时,其丰富的内涵往往被遮蔽起来。文本一词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例证。在Barthes,Derrida,Foucault这些理论家的强力推动下,“作者之死”,“文本之外无他物”成为时尚话语,甚至对于文学和文学理论毫无兴趣的人也不时会引用一下,文本一词所具有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起来。Todorov在其参与编撰的《语言科学百科辞典》(Encyclopedic Dictionary of the Sciences of Language)的“文本”词条下写道:“文本有可能是一个句子,也可能是一整本书,它凭借其自律性和封闭性而得到界定” (Ducrot&Todorov 1979:294)。然而,在该辞典的附录中,又出现了“作为生产性的文本”这一条目,其中写道: “近年来,以《泰凯尔》 (Tel Quel)杂志为中心,文本成为法国思想活动的焦点。该派观点反对语言的交往式或表征式应用,把文本的本质定义为生产性”(Ducrot and Todorov 1979:365)。从作为定型的产品,到作为生产意义的活动,文本的概念转了个大圈。于是,Culler说文本是个“漂移性概念”(Culler 2007:100)。
如果说Jakobson有自己的文学文本理论,他又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文本”一词?首先,应当排除以文本为意义生产活动的后结构主义文本观。Barthes说,文本只能体验为活动和生产,同时穿透数部作品 (Barthes 1979:75),这样的文本观确实同Jakobson的文学理论框架不符。其次,Jakobson建立自己的文学文本理论时,文本与作品一词相对立,标志着对文学的认知方式的重大改变,有着自己特定的内涵。
关于作品和文本的区别,词源和用法可给我们一些有益的提示。作品一词的英文“work”是“工作”之义的派生义,以工作表示工作的产品,是一种转喻关系,而联系工作和产品的天然纽带是工作者。因此,作品一词中早已预设了作者的存在,强调作者同作品的亲子式关系,这与浪漫主义以来西方文学的主流观点并行不悖。Kant认为,美的艺术必然看作出自天才的艺术,“天才是天生的心灵禀赋,通过它自然给艺术指定法规”(康德1996:153)。Coleridge也把诗歌之源追溯到诗人的想象,称“这种力量 (想象)……展现于对立、不调和之品质的平衡与认知之中” (Coleridge 1970:379)。于是,作品研究也就意味着作者研究,意味着作者之心理状态,以及造成这种心理状态的外部条件的还原,由此产生出传记式的文学研究法。
英文中,文本一词是“text”。根据Abrams的介绍,文本一词原用于《圣经》批评中,后来也用来指古希腊、古罗马时期遗存的著述 (Abrams 1999:317)。时至今日,依旧可以发现这种早期用法遗留下的痕迹。在谷歌图书网站上输入“criticism of the text”,所得到的前20个结果中,超过一半是关于《圣经》和《圣经》批评。文本一词的这种原初用法也确定了它的一些内涵意义:首先,《圣经》是口口相传的集体创作的产物,不属于任何个人;其次,《圣经》所述乃神言,自然超越时间维度,具有永恒性;再次,《圣经》的神言性质意味着它是最高权威,是判断的最终依据;最后,《圣经》是一部已完成的整体,具有封闭性和自足性,不容增删篡改。
除了源于《圣经》的原初用法,文本一词的起源也暗示着该词的一项重要语义。英文中,“text”一词源自拉丁语“textus”,原为动词,意为“编织”,经转化成为名词,意为“织物”。英文中“textile(纺织)”、“texture(质地)”皆与此同源。文本与纺织、织物在词源上的亲缘关系意味着这个词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以织物中经纬交错形成的网状结构和图案喻指语言文字产品的内在构造。
当我们讨论雅各布森文学文本理论时,在文本一词中也凝结了上述诸多语义:非个性化、超时间性、权威性、已完成性、无缺失性、内在性、系统性、隐喻性。通过把文学文本设想为一个存在于三维空间之中,有着明确的外部边界和内部结构的“有形之物”,Jakobson对文学文本提出了一些迥异于前人的见解。
2.2 Jakobson 的文学文本理论
Jakobson并没有就文学文本做过专题性的论述,他的文学文本理论散落在诸多诗学和语言学文章中。下面对Jakobson的文学理论做一番梳理,并尝试发掘他的文学文本理论对俄国形式主义的继承,以及同其他西方现代文本理论之间的联系。
2.2.1 文学文本的非个性化
在发表于1933年的“何谓诗歌”(What is poetry)一文中,Jakobson列举了一系列例子,说明艺术创作中,作者的意图无关紧要。他写道:“不要相信诗人诋毁自己往日之诗歌和艺术的言辞,无论以真理、世界之真实,还是其他任何理由”(Jakobson 1981:741-742)。接着,他又批判了传记式文学研究法把作品等同于作家之真实经历的做法。Jakobson对文学文本非个性化的强调同俄罗斯的思想传统有着深刻的联系。在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中,Shklovsky把文学定义为所使用技法的总和。Broekman(1974:33)就此评论道:“个人创造力之精髓何为这个问题让位于语言的处理,即文学技法问题。文学被视为符号现象,因此,再也没有为创造主体之心理留下空间”。如果我们把视野再拓宽一些,可以发现,对非个性化的强调正是这一时期俄国形式主义和西方文学理论在文学文本问题上的一致看法,可视为把这一时期的文学文本理论同之前的作品理论区分开的区分性特征之一。Eliot认为:“诗人没有什么个性好表现,只是一个特殊的工具,只是工具,不是个性,使种种印象和经验在这个工具里用种种特别的、意想不到的方式结合起来。”因此,“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 (艾略特2004:33-35)。从Richards对细读的强调中,直至Wimsatt和Beardsley对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的批驳中,都可看到对文学文本非个性化的强调。非个性化思想把文学文本从与作者的“亲子关系”中解放出来,文学文本开始被视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客体,一个遵循自身规则的符号系统。
2.2.2 确定文学文本的边界
确定文学文本的边界,找寻令文本成为文学文本的区分性特征,这是贯穿于Jakobson诗学的持续主题。在发表于1921年的“俄罗斯最新诗歌”(The newest Russian poems)一文中,Jakobson第一次把这种文学文本的区分性特征称为文学性,相应, “文学研究的目标并非文学总体,而是文学性,即研究何以一部具体作品可以成为文学作品”(Erlich 1955:172)。时隔37年后,他在撼动了西方文学研究图景的演讲“语言学和诗学” (Linguistcs and poetics)中,把诗功能描述为“语言艺术中虽非唯一,却是主导性、决定性的功能”(Jakobson 1981:25)。由文学性到诗功能,许多理论细节发生了变化,但最初的动机却始终未变,即确定文学文本之边界,确定哪些文本应纳入文学疆域之内,哪些又应当排除在外。这是Jakobson从俄国形式主义继承来的动机,Erlich指出,对文学之区分性特征的积极探索是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起点,托马舍夫斯基 (Tomashovsky 1989:83)区分了包含表达意向的艺术语和不包含表达意向的实用语,什克洛夫斯基 (Shklovsky 1989:4)也从厘定文学文本边界的角度对诗歌形象思维论进行了批判,只有有诗意的形象才是诗歌语言的手法之一,而散文式形象则是抽象的手段,同诗歌毫无干系。
2.2.3 确立文学文本价值的内在取向
1929年,当Jakobson第一次提出结构主义这个术语时,他写道:“如果要总结当前科学的主要思想,及其在各方面的表现,再没有哪个词比‘结构主义’更合适了。当代科学在审视一切现象时不再把它们视为机械的集合,而是一个结构整体,而科学的基本任务就是揭示系统的内部规律,无论是静态的,还是发展中的。科学所关注的不再是外部的刺激,而是内部的发展前提” (Jakobson 1971:711)。从文学性到诗功能,Jakobson的文本理论经历了一系列变化,但是对于文学文本价值的内在取向的强调始终未变。在“俄罗斯最新诗歌”一文中,他提出语言具有自为的价值,即音韵本身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在另一篇早期文献“论未来主义”(Futurism)中,他再次强调了自为的感知对于诗歌和其他艺术的重要,把这种感知比作黄金,而把他为的感知比作货币 (Jakobson 1987:33)。Jakobson(1989:14)对文学文本价值的内在取向的强调同俄国形式主义显然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什克洛夫斯基就宣称:“我的文学理论研究文学的内部规律。如果用工厂方面的情况来比喻,那么,我感兴趣的不是世界棉纱市场的行情,不是托拉斯的政策,而只是棉纱的支数和纺织的方法”。这种对文学文本内在价值的强调也见诸于俄国形式主义之外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实践中,从Richards所倡导的细读法和实用批评,到新批评派对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的拒斥,都可见到对文学文本价值的内在取向的重视,甚至是崇拜。
2.2.4 确立文学文本的立体模式
Jakobson的文学文本理论中,文学文本呈现出由表层结构向深层结构过渡的立体模式。所谓文学文本的表层结构,即可为读者直接感知的文字线性连续排列;所谓深层结构,则指蕴含于文字的线性连续排列之中,需要经过读者的阐释和重构才能呈现出来的种种结构,如诗歌中的音韵结构、小说中的情节结构等。无论是文学性,还是诗功能,都令文学文本的深层结构成为文学研究的对象。这种由表及里的立体模式正是俄国形式主义文本观的一大特色,在其叙事理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例如,托马舍夫斯基 (1989:111-113)区分了情节和情节分布两个概念,前者指“内部相互联系的事件之总和”,后者指“作品中事件的艺术建构分布”。情节是经过读者的阐释而呈现出来的整体,属于深层结构;情节分布则直接呈现于文本的线性连续排列中,是表层结构。
2.2.5 确立文学文本的功能观和关系论
对功能和关系的重视既是Jakobson学术思想的整体特征,也体现于他的文学文本理论中,文学文本中的各种功能,尤其诗功能是贯穿于他全部学术生涯的核心问题之一。Jakobson的诗歌文本功能模式,尤其是对诗功能的表述,同俄国形式主义的艺术功能论一脉相承。在“语言学和诗学”中,他把诗功能定义为“趋向信息自身,为自身之故而关注信息”(Jakobson 1981:25)。紧接着,他又加上一段极其重要的注解:“诗功能提高了符号的可触知性,从而加深了符号和对象的分裂”(Jakobson 1981:25)。以可触知性加深符号同对象的分裂,这正是Jakobson一贯坚持的审美功能。符号同对象并非密不可分的整体,符号可以摆脱对象的限制,寻求独立、自为的价值,这正是Jakobson在“俄罗斯最新诗歌”中对诗功能的定义。更进一步,诗功能不仅承认、利用符号和对象的分裂,更积极深化这种分裂,其手段就是提高符号的可触知性,这就由诗功能的形态描述过渡到动力描述。Jakobson用Shklovsky的感受机械化来解释诗歌动力之源,符号和对象的同一导致感受的机械化,诗歌加深符号同对象的分裂,提高感受的可触知性。
Jakobson的文学文本功能观并非仅仅是对Shklovsky 艺术功能观的继承,更在其中加入了对关系的重视,从而令其得到新的发展。Waugh(1980:58)指出,Jakobson对诗功能的定义应视为关系性定义,诗功能同语言的其他功能既联系又对立,其中的主因是对信息自身的关注。当Jakobson在“俄罗斯最新诗歌”中提出文学性这一概念时,对关系的重视已寓于其中,如杰姆逊 (Jameson)(1997:34-35)所说:“这是一种辨别过程,只有将该作品中,甚至该时代本身的其他成分与之联系,才能完成这种辨别。因此,文学作品的中心成分这样一个定义便是一个关系性,或者说是功能性的定义”。在对诗功能的种种描述中,Jakobson对不同功能间关系的重视始终如一,以不同功能的升降进退来解释不同类型的文本,划定诗歌文本的范围。在“何谓诗歌”中,他指出:“总体而言,诗性仅仅是一个复杂结构中的一部分,但正是这一部分转化结构中的其他部分,与它们一起决定结构的整体性质”(Jakobson 1981:750)。在“论主因”(The dominant)中,Jakobson(1981:751)把主因定义为“艺术作品中的核心部分,它控制、决定、转化作品的剩余部分”。他进一步指出,诗歌作品中不仅有审美功能,还有其他功能;同样,审美功能也不仅限于诗歌作品中,演讲、日常会话、新闻报道、广告、科学论文中都会出现审美功能(Jakobson 1981:752-753)。时隔23年后,相同的表述在“语言学和诗学”中再次出现,不过在当初指称、表达、审美功能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意动、交往、元语言功能,形成话语交往的六功能模式。在“论主因”这篇文章中,Jakobson还特别提到俄国形式主义早期的错误倾向,即将诗歌作品等同于诗功能,由此产生对纯净而自足的艺术的追求。Eichenbaum在回顾俄国形式主义之发展时做出五点总结,他指出:“开始,我们试图确定一种可用于各种材料的技法;接着,我们根据功能来区分不同的技法,并由此走向形式的演化,也就是历史—文化研究的问题” (Eichenbaum 1986:816)。Eichenbaum所描述的发展历程也正是Jakobson文学文本功能观对俄国形式主义的继承和发展的历程,而关系概念的引入正是其中关键。
2.2.6 确立文学文本的整体观和系统论
在“语言的部分和整体”(Parts and wholes in language)中,Jakobson指出,语言之实际状态是由各个部分构成的多层级整体结构 (Jakobson 1971:281)。整体观不仅是Jakobson关于语言的一般观点,也是他关于文学文本的观点,尤其体现于他对诗歌音韵和意义之关系的理解上。在Jakobson看来,诗歌意义是一个整体,它体现于诗歌文本的各个层次之上,包括音韵、构词、句法等。因此,音韵在诗歌不仅是语音现象,更承担着语义功能。Jakobson进一步指出,押韵是诗歌中一个更为基础,也更为普遍现象的一部分,即对偶现象。“语音中的对偶,投射于语言序列之上,成为其组织原则,不可避免会带来意义的对偶”(Jakobson 1981:40),“诗歌中,对语音之明显接近的评价必然关系到语义上的接近和/或偏离”(Jakobson 1981:44)。Jakobson的诗歌意义整体论同俄国形式主义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Tynjanov说:“诗行的韵律序列是一个完整的条件系统,这些条件对于意义的基本特征和次要特征以及波动特征的出现都有着独特的影响”(蒂尼亚诺夫1989:55)。对此,Erlich评价道,对于俄国形式主义者而言,“押韵绝不仅仅是类同或相似。只有放置入构词形态或语义反差的背景中,语音类同才能获得可感知性,也才能成为令人满意的审美手法”(Erlich 1955:227)。
Jakobson所强调的文学文本整体论并非盛行于19世纪的“有机整体论”,而是以主因为统辖的多功能、多层级、多价值整体论,这就必然引入系统的观点。突出表现出Jakobson的文学系统观的是他和Tynjanov在1928年合作完成的“语言学和文学研究诸问题”(Problem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在这篇近乎宣言的短文中,两位作者提到,文学史研究要结合文学的复杂内部规律,注重文学形式的演化和功能,文学共时系统概念大于某一历史时代作品的概念,其中还包含外国作品,以及之前各个时代的作品。“仅仅把这些同时存在的现象罗列出来而不加以区分,这种做法尚不足够,重要的是确定它们在特定的时代中所处的层级和所具有的意义”(Jakobson&Tynjanov 1981:4)。Broekman(1974:50)指出,在Tynjanov的文学研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把文学作品设想为一个系统。杰姆逊 (1997:77)也评价道,Tynjanov对俄国形式主义早期的理论进行重构,排除其中带有目的论色彩的技法概念,保留系统的概念。这些评论也适用于Jakobson,他和Tynjanov合作本身就表明了二人在观点和方法上的接近。
Jakobson的文学系统论不仅体现于文学形式之演化这样的宏观问题上,也体现于文学文本结构这样的微观问题上。在“论主因”中,Jakobson写道(1981:751):“诗歌既非简单概念,亦非不可分割的单一体。诗歌本身是不同价值的系统,同任何价值系统一样,诗歌拥有自己的层级结构,区分孰先孰后,且只有一个主导性价值,即主因。如果没有主因 (无论是在文学特定时期,还是在特定艺术潮流的框架中),我们既无法构想诗歌,也无法对其做出评判”。
文学文本多层级模式是对文学文本多功能模式的深化,它既承认文学文本中多种功能的并存,又通过主因这个概念对文本中的多种功能进行系统排位,始终突出诗功能在文学文本中的统辖作用。作为主因,诗功能在文学文本中“主导整个结构,从而成为其中必不可少,不可分离的部分,主导其余所有成分,并对它们施加直接影响” (Jakobson 1981:751)。不仅如此,以主因为主导的多功能、多层级文本模式还允许“诗功能”跳出诗歌文本的局限,“演讲词、日常交谈、新闻报道、广告、科学论文、都可能会包含审美的考虑,表达出审美功能,所使用的词也常常自在、自为,而不仅仅是指称的手段”(Jakobson 1981:752-753)。这一切都是系统观运用于文本,尤其是文学文本所得出的结论。
2.2.7 肯定文学文本中符号的非线性分布
自从Lessing的《拉奥孔》 (Laocoon)以来,西方文学理论始终视文学为时间艺术,把符号的线性连续分布视为文学的首要特征。Jakobson提出,文学文本,尤其是诗歌文本中,符号同时也具有非线性分布的特征。在“论视觉和听觉符号”(Visual and auditory signs)这篇文章中,Jakobson指出,一个复杂的视觉符号涉及一系列共时性成分,而一个复杂的听觉符号则涉及一系列接续性成分。接续性在语言艺术中的重要性常常被误解为线性,“然而,音素是由不同的区分性特征构成的共时性束状结构,从而在任何语言序列中显示出第二条轴线”(Jakobson 1971:336)。Jakobson还提到当年Herder同Lessing之间的争论。Herder反对Lessing把绘画定义为共时性,把诗歌定义为时间序列的做法,指出只有序列性的文学仅仅是一种虚构。“要理解和评价诗歌作品,我们必须同时洞察诗歌的整体。他用一个希腊名称‘energeia’来表示这种共时存在的综合。正是由于这种综合的存在,我们才可以理解语言之流的整体”(Jakobson 1971:343)。这里,Jakobson指出,文学文本中,尤其是诗歌文本中,符号分布具有非连续、非线性特征。例如,诗歌文本中,韵脚的使用使一定文学传统中的读者对下一诗行中相同位置的语音状况产生强烈的预期,从而在诗歌文本的横向序列中同时呈现出纵向的音韵系统,对横向的语言序列重新切分,使其成为诗歌文本的组织原则。这正是Jakobson在“语言学和诗学”中以高度概括的语言对诗功能所做的经验性描述:“诗功能将对等原则由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之上,对等被提升为构成语言序列的手段” (Jakobson 1981:27)。押韵是诗歌文本中符号非线性分布的最显著,却非唯一特征。Jakobson指出:“押韵仅是一个特定而浓缩的例证,它指向诗歌中一个更为普遍,甚至可以说更具基础意义的问题,此即对偶问题”(Jakobson 1981:39)。所谓对偶即体现于语言序列中的对等,它不仅体现于语音层,同时也体现于语言的其他各层次。
符号的非线性分布不仅是诗歌文本的突出特征,同样也存在于散文性语言艺术文本之中。Ja-kobson(1981:47)指出:“诗学在分析具有隐喻特色的浪漫主义诗歌时所使用的语言学方法完全适用于分析具有换喻机理的现实主义散文”。不过,他也承认,散文性语言艺术文本中,对偶现象不那么突出,规则性不那么强烈,因而为诗学提出一些错综复杂的问题。其实,散文性语言艺术文本中并不乏对偶现象,Shklovsky指出年轻的Tolstoy相当朴素的创立了对称法,特别是为了探讨死亡这个主题。Brown也指出,诗功能产生一种共时效应,令人想起Frank的“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Spatial forms in modern literature)。在对《安娜卡列琳娜》 (Anna Karenina)做一番深入剖析后,Brown(1987:252-253)写道:“投射原则同样适用于艺术性散文,但只有借助于Jakobson早期就关系所做的论述,它才能得到理解……在某一点上,散文表现为以换喻为突出特征的语言艺术,表面上放弃了投射原则,放弃了字面特征的规则性反复。但从更广阔的意义上看,投射原则并非遭到否定,而是由语言质料转移到构成叙述文本的意义段落之上”。散文性艺术文本中,对偶由音韵层和词汇层上升到更高的语言层次上,体现于Barthes所说的“大语言单位”中,出现了情节的对偶、人物的对偶、主题的对偶等。探究散文性艺术文本中符号的分线性分布已成为Jakobson之后诗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而这一切之源始是Jakobson就诗歌文本中符号非线性分布所做的论述。
2.2.8 追寻文学文本中的关系性常量
对语言常量的追求是Jakobson之语言理论和诗学理论的共同特征。所谓关系性常量,按照Caton(1987:233-234)的解释,就是“常量,或一般意义,仅仅由于同一系统中其他常量与之对立,才能存在”。例如,音位系统中,密集音和分散音总是成对出现;语法系统中,现在时也只有参照于过去时才显得有意义。在“我最喜爱的话题” (My favorite topic)一文中,Jakobson(1990:61)写道:“自从1911年我大学毕业以来,我的研究广杂,却又具有内在连贯性。在这一切的背后,变量中的常量问题始终是我的主导性课题和研究方法”。人们常常发现,在Jakobson文学文本理论同新批评文学文本观之间有着某种重叠。按照Eagleton的描述,诗歌对于新批评派理论家而言是一个封闭的客体,其中各个成分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诗歌语言既无法解释,更不可转译成他国语言,或自身以外的任何媒介,“诗歌内部的各种特称对称合作,从而消除一切摩擦、反常和矛盾,‘连贯’和‘融合’是诗歌中的主因” (Eagleton 1983:47)。Eagleton所描述的实际上是以Brooks和Warren为代表的“有机统一派”。Erlich(1955:275)指出,该派强调诗歌文本的有机统一,不时提醒读者提防释义误说,对诗歌语言的含混性有着敏锐的感受,所有这些令人想到俄国形式主义后期和布拉格语言小组时期的Jakobson和Tynjanov。不过,Erlich紧接着又写道:“应当补充,这种接近更多体现于分析程序上,而非评判标准上。Books和Warren提出,可能存在着某种既灵活又绝对的标准,可应用于各个时代的诗歌之上,形式主义者则从不讳言批评中的相对主义。美国的‘有机统一派’,以及新批评的其他流派探寻的是审美中的常规,而他们的斯拉夫同行却更倾向于确定变异所具有的审美价值”(Erlich 1955:275)。新批评派理论家往往把诗歌归结为文本中的某种语言特征,无论是Empson所说的含混,还是Brooks所说的反讽,无不如此。Jakobson虽然致力于探寻恒定的诗功能,然而他所说的诗功能并非文学文本的全部功能,甚至不是文学文本的特有功能。确定文学文本地位的既非某种技法,亦非某种语言功能,而是不同语言功能之间的关系。
3.结语
Jakobson的文学文本理论既继承了俄国形式主义的精髓,又以系统和功能的观点对俄国形式主义文本观进行了改造,是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同布拉格学派,以及英美新批评为数不多的交汇点。由于散落于Jakobson关于文学性、诗功能、对等投射等诗学问题的讨论中,缺乏系统表述,以往对Jakobson文学文本理论的讨论不多。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Jakobson就文学文本提出了许多新颖的观点,同他的诗学一样,Jakobson所建立的文学文本理论是对20世纪文学理论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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