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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不确定性论题解析*

2015-03-21彭利元

外语与翻译 2015年4期
关键词:论题等值不确定性

彭利元

湖南工业大学

(彭利元: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后)

1.引言

1960年,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威拉德·蒯因(W.V.O.Quine)在其《语词和对象》Word and Object一书提出翻译不确定性理论、在论文“论翻译不确定性的原因”(On the reasons for 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再论翻译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again)(Quine 1970;1987)及1990年出版的《真之追求》 (Pursuit of Truth)等文献对翻译不确定性问题做了进一步的理论阐述。五十余年来,该理论在西方学界争论不休,褒贬不一,在哲学界及其相关领域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当代哲学中最著名并得到广泛讨论的论题”(Friedman 1975),“造就了上千个博士,……至今仍是当代语言哲学的前沿理论”(Weir 2006),也为翻译研究和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带来革命性的后现代浪潮,成为颠覆翻译“忠实论”的始作俑者。

赞成者如Quine的学生Davidson(1984)进一步将该论题发展为“原始译释”(radical interpretation)理论,指出一切解释和“指称的不可测度性”(inscrutability of reference)。有学者 (Stueber 1996;Boghossian 1996,1997)从意义的不确定性出发,认为翻译不确定性既不局限于第三人称的理解,也不局限于“原始翻译”(radical translation)1这个特例,并提出进一步论证。Hylton(1982;2002)从分析-综合的复杂性出发,认为翻译不确定性是Quine意义整体论的产物,整体论在Quine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McCarthy(2002)通过系统分析翻译不确定性的相关理论,提出一种新的原始译释理论,认为恰当运用一系列谨慎的解释原则有助于解决翻译不确定性问题。Gaudet(2006)、Weir(2006)等对这种争论做了新的审视,认为争论部分源于Quine本身思想的不确定,部分源于对Quine的误解,指出Quine翻译不确定性理论的普遍适用性。

反对者如Gibson(1980)认为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要点超出行为证据去追索意义和指称是愚蠢的,然而他认为,意义和指称又不可能基于行为得到充分确定。Kirk(1969;1986)在批判Quine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基础上率先以专著反驳翻译不确定性理论,坚持翻译的确定性。Chomsky(1987)认为翻译不确定性“虽然不是错的,但没有什么意思”。Searle(1987)等从意义的内在意向性出发,认为翻译不确定性是从第三人称视角出发做出的错误推论,从第一人称 (即认识主体本身)来说,翻译是确定的。Montminy(2003)等则认为,即使承认意义的不确定性,翻译仍然是确定的。

由上可见,翻译不确定性理论在西方仍然是充满争议的。翻译究竟是确定还是不确定,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哲学难题。深入研究这一哲学命题,有利于透彻理解和把握语言意义的认知、理解,更加深刻地认识文化内传通以及跨文化传通 (即翻译)的问题。本文从Quine本人的论述出发,解析Quine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内在逻辑及其哲学蕴涵,对Quine在论题阐述中的模糊认识也逐一揭示,以期深化对翻译不确定性论题本身的清晰认识和把握,推进该论题的深入研究和思考。

2.刺激条件与意义偏差

Quine是在考察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可根据其刺激条件 (stimulus conditions)把握意义时提出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他的本意是想通过探讨概念结构不受经验限制的可变范围和程度,来探讨经验对意义的不充分决定性。也就是说,试图探讨如下情况的哲学根源:在所有一切可能的刺激条件下,两个人所体现的言语行为倾向整体可能完全相同,而各自在相同刺激条件下的话语所体现的意义却可以不同。Quine(1960:26)在《语词和对象》第二章开篇就说:

前面我们以一种泛泛而谈的方式讨论了这个问题:表面刺激物 (surface irritations)是如何通过语言来产生关于世界的知识的。人们所受的教导是:把语词和语词及其他刺激联系起来,就形成某种可辨识的东西,即关于事物的话语,这种关于事物的话语和关于世界的真理没有区别。由此产出的数量繁多、结构复杂的话语,与过去和现在那连续不断的非言语刺激之间没有明显的一致性;然而这些话语可能具有的任何经验内容,都必须到这种非言语刺激中去寻找。本章我们要考察的是: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可根据其刺激条件来把握意义,而这又给我们的概念结构不受经验限制的可变范围留下多大的空间。(笔者译)

Quine在这里试图讨论的是意义的经验主义问题。传统观点对话语的意义持经验主义观点,认为不论话语具有什么样的经验内容,无论复杂的话语与连续不断的非言语刺激有多大的不一致性,我们都必须到话语的刺激物中去寻找,也就是说,话语内容从根本上说都是基于经验和非言语刺激的。从上段引文可见,Quine对此是持怀疑态度,认为概念结构存在不受经验限制的范围和可能。他说:

对于这种不受经验限制的可变范围,首先一种不加批评的描述方式如下:在所有一切可能的感官刺激条件下,两个人所体现的所有言语行为倾向可能相同;然而尽管其话语的刺激相同,声音相同,这两个人的话语所表现出来的意义或观念却可能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这样说或许会被指责为无意义。人们也许会说,在整体的言语行为倾向上没有任何表现的意义区别,就不算是区别。(笔者译)

Quine的断定是:尽管其刺激条件和声音完全相同,话语所表达的意义或观念却可能截然不同。也就是说,话语表达的意义或观念不能完全由客观可感的经验的刺激条件 (如言外事物、话语声音、行为等)来确定,意义的表达除了经验刺激条件之外,还有不受刺激条件限制、在言语行为上没有任何表现的其他因素的影响。从这里看,Quine并不是行为主义意义论的支持者,而是行为主义的反对者或怀疑者。因为他认为,从行为表现无法完全确定意义。在言语行为上没有表现出来的意义,也是意义的重要区别,不能“不算是区别”,也不能被指责为“无意义”。

这里对可见的言语行为整体还有一个假设,即可见的整体言语行为可能完全相同。显然这是需要证明的。言语行为整体由哪些要素构成,也需要有深入细致的分析与探究。那么,言语行为的整体倾向是如何保持不变的?Quine(1960:27)认为:

为了理解上述观点,可以改述如下:任何特定语言的无穷句子整体可以通过重排或自我置换 (permuted,or mapped onto itself),使得 (a)说话者的言语行为倾向整体保持不变,但 (b)置换并不是等值 (equivalent)句子之间简单的相互关联,无论这种对等是多么合理或松散。与相关句有极大偏差的句子不计其数,但这些偏差可能在系统中相互抵消,使得句子和句子及非言语刺激之间相互关联的整体模式保持不变。当然,一个句子同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越紧密,该句子在任何类似的置换中偏离其相关句的可能性就越小。(笔者译)

也就是说,某说话人语言的无穷句子整体可以做重排或自我匹配,使得 (1)说话人的言语行为倾向整体保持不变。与各相关句子相匹配、而意义截然不同的句子是无穷无尽的,然而所有这些不同在系统内部可以相互抵消,从而使得句子匹配的总体模式以及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系保持一致。但是,(2)自我匹配并非只是用等值句子与相关句子相匹配,无论这种等值在多么松散的程度上是合理的。当然,(3)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越固定,匹配句在任何匹配中与相关句的差异就越少。

这里涉及到至少以下四个问题:(1)言语行为倾向可以整体保持不变。(2)言语行为整体对应的无穷句子可以重排或自我匹配,但不至于影响言语行为的整体倾向。所谓重排,就是打乱次序,重新排列;所谓自我匹配,就是对句子进行重新解释,以新的解释性句子替代原有的相关句子。自我匹配的不同句子与相关句子存在这样那样的无穷多的意义差别,然而这些差别在不同系统内部 (不同排列组合内部)会相互抵消,从而使得句子匹配的总体模式以及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系保持一致。(3)自我匹配并不是基于新的解释性句子与原有相关句子之间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关系是多么松散。(4)句子和非言语刺激的关联程度问题。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联程度越直接,匹配句与相关句的差异就越少;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联程度越间接,匹配句与相关句的差异就越多。

这里的第一个问题是言语行为的整体论假设,其整体不变实指与非言语刺激的整体一致性,即从可观察可感觉的非言语刺激条件来看是整体一致的。这可以说是言语行为整体的物理论,或者说行为的整体主义,也是导致意义确定性的根源。而这正是Quine要反对的。

第二个问题涉及言语行为整体倾向不变的可能性条件。在Quine看来,句子的重排并不影响言语行为的整体一致性,阐释性的语义匹配也不一定影响言语行为的整体一致性。对于前者,Quine没有清晰说明;对于后者,Quine认为阐释性的句子匹配可在系统内部因为意义的相互抵消而保持与言语行为整体的一致性。

第三个问题涉及句子匹配或句子解释的哲学问题。通常的看法是:句子匹配基于匹配句与相关句的同义性或意义等同性 (等值关系)。而Quine显然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意义匹配并不是基于意义等同性或句子间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关系是多么松散。他这里的意义等同性主要指经验主义意义观中的“刺激意义等同性”。比如,“bachelor”可以拿刺激同义的“unmarried man”来匹配和置换,但是,他说这种刺激同义并不等于说其意义在“意义”的其他任何一种意义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Quine1960:46)。

第四个问题又回到了对确定性的讨论,认为非言语刺激或事实依据是意义确定性的根据。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联程度的直接或间接,直接决定着匹配句与相关句的语义差异。关联越直接,语义差异越小,翻译也就越确定;关联越间接,语义差异越大,翻译不确定性也就越大。场合句是与非言语刺激关联密切的句子,因而场合句的翻译更容易取得一致。然而,Quine对场合句的分析,同样证明了意义的不确定性 (尤其是指称的不确定性),因而场合句的翻译也是不确定的。既然如此,其他非场合句的翻译就更加不可确定了。

3.该论题的三层含义

Quine认为,以翻译问题为例,可以使上述这种抽象的哲学说明更加清晰、具体。因此可以说,翻译问题是Quine探讨话语意义与刺激条件内在关系的一个切入点或者特殊实例。他是这样借翻译来论述上述问题的:

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手册可以用多种方式来编制,所有这些手册都与言语行为倾向整体相容,但彼此之间却不一致。它们为一种语言的某个句子给出的另一语言的译句,在无数地方互有差异,这些译句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似乎合理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关系是多么松散。当然,一个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越固定,不同翻译手册译文之间的严重差异就越少。(笔者译)

这就是Quine著名的翻译不确定性论题。这里我们先把它当作纯粹翻译问题,解析该论题蕴含的哲学意义以及Quine对翻译问题的具体论述,然后从更普遍的意义上阐述该论题与话语意义的内在关联。

假定该论题讨论的是纯粹翻译问题,那么可以说,翻译不确定性论题至少包含有三层意思:

(1)源本是一个言语行为整体,无论翻译作何变化,句子作何重排与调整,源本这个言语行为整体都可以保持不变,各种译文都可以与这个源本在言语行为整体上保持一致。互不相同的各种译本无论差异多大,都是以源本为指向,都与源本言语倾向总体相容。这是翻译存在的基本前提。

(2)指向源本的翻译可以多种多样,但这些不同译本之间不存在任何合理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是多么松散;也就是说,各种译本与源本的相容,不是建立在各自的等值关系上,换句话说,即假设“译本B=源本A,译本C=源本A”,并不能由此推出“译本B=译本C”。这种与普通逻辑相违背的结论说明,翻译中源本与译本的关系本来就不是等值关系。

(3)源本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越固定,各种译文间的严重歧异就越少。也就是说,源本句子与言外语境的关联越直接、固定,各种译文间的等值关系就越可能成立。也就是说,等值关系不是建立在概念或语词上,而是建立在句子与言外世界或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上。也就是说,句子与非言语刺激关联的直接性和固定性是翻译确定性的前提。

这三层意思对于传统翻译观来说,都具有颠覆性的理论意义。

4.该论题引出的三大问题

Quine 表述的翻译不确定性论题存在一些模糊不清的概念,因而也存在严重的逻辑问题。

4.1 语言和言语是否等同?

在论题的第一句:“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手册可以用多种方式来编制,所有这些手册都与言语行为倾向整体相容,但彼此之间却不相一致”,我们可以看出如下一些问题:

(1)翻译手册是根据语言 (language)来编写的,还是根据言语 (speech)来编制的?如果是根据语言来编写的,那么它们又怎么与“言语”行为相容呢?如果是根据言语来编写的,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得出“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手册可以用多种方式来编写”这样的结论?

(2)不同的翻译手册与言语行为整体 (totality of speech dispositions)相容是如何确定的?其事实根据是什么?

(3)不同翻译手册相互不一致,是否必然推论出:它们完全不一致?不存在任何一致的地方?

在论题第二句中,“它们为一种语言的某个句子给出的另一语言的译句,在无数地方互有差异,这些译句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似乎合理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关系是多么松散”,Quine进一步肯定不同翻译手册的不一致,而且认为它们不存在任何似乎合理的等值关系,无论这种等值关系是多么松散。而这种结论的得出,是需要严格论证和推理的。

4.2 何谓言语行为?

对于言语行为,现代语用学已有很多论述。Quine在关于意义的论述中提出言语行为整体性问题,认为言语行为与可观察的刺激条件有密切关联。他通过把一切语言行为还原成当下的言语行为而建立起言语行为与可观察刺激条件的联系,并把“语言看成是人的当下的言语行为倾向的复合”。Quine(1960:27)说:

我们现在关心的是语言,不是语言的习得过程。把语言看作当下言语行为倾向的复合;在这个复合体中,说同一语言的人不得不彼此相似 (have perforce come to resemble one another)。就语言习得过程而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得方式;但为了相互交流,这种差异被冲淡了。……眼前持续的关注是言语行为及其与刺激条件当下的可观察相关性。把一个人当下的语言看成是其对当下刺激作出语言反应的当下倾向,这样你就自然而然地把过去的一切刺激都与语言习得联系起来。然而这种划分语言习得 (language in acquisition)与语言使用 (language in use)之界限的方法还是可上下波动的,因为把多长时限内的刺激看作当下,这要视方便程度而定。这个时限是确定什么可算做当下的操作性标准 (a working standard of what to count as specious presents),我称之为刺激系数 (modulus of stimulation),而这种当下是似是而非的。(笔者译)

尽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语言习得方式,但如果从人们相互交流的需要出发,源于习得方式的差异性必然冲淡,进而转向从更加普遍的共通性来把握和理解语言问题。Quine的做法是透过这种差异,转向言语行为与可观察刺激条件的相互关联,并把一切言语行为还原成对当下刺激做出言语反应的当下倾向,从而建立一切言语行为与当下可观察刺激条件的内在联系,以获得公共而客观的语义理解和评价依据,确立相互理解和交流的可能性条件。而把一切非当下的刺激和言语反应,都划入语言习得范畴。

但究竟什么是言语行为,Quine抱有模糊意识。概念的明确界定是一切讨论的前提。下面这些问题都有待于进一步明确:(1)什么是言语行为?(2)言语行为和句子是何关系?言语行为和句子意义是什么关系?(3)句子的言语行为与话语整体的言语行为是何关系?(4)句子的言语行为是如何构成言语行为整体的?句子重排或自我匹配对言语行为有影响吗?如何影响?(5)在句子重排或自我匹配中,句子的语义差别能够完全相互抵消吗?又是如何相互抵消的?存在完全不变的言语行为整体吗?

4.3 等值关系与非言语刺激的关系问题

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关联,直接关系到不同译文间等值关系的强弱和严重歧义的多寡。从Quine的论述看,他认为,“一个句子与非言语刺激的直接关联越固定,不同翻译手册为之给出的译文之间的严重差异就越少”。也就是说,非言语刺激的等同或固定是译文等值关系的基础。

如果非言语刺激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一致,那么是否就一定得出相互一致的译文呢?答案显然并不那么简单。Quine的结论显然是否定的,认为一致的非言语刺激并不必然导致一致的译本。纯粹物理主义或行为主义的意义观,不能建立科学的意义理论。心灵在意义中的作用和地位尽管难以测量,但不可忽视。非言语刺激的一致性并不能保证翻译的一致性。“我们不能用刺激意义的等同来定义同义性”(Quine 1960:37)。

在Quine的理论中,“刺激”(或“刺激物”,stimulation)是个特别的概念,它不同于物体本身,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受社会和语言学家的主体间性检验的,是通过说话者的定向和对象的相对定位而受到检验的” (Quine 1960:31)东西,就是说,不是客观外在物本身,而是说话者和对象两种事物共同作用的一种特殊的东西,Quine 1960:33称之为“包括视觉的也包括其他感受各自独立和同时出现的各种形式”,即由各种感受独立和共同确立的刺激模式集合,显然这种“刺激”是主观和客观交互作用的共同产物,是主客的结合体,同时也是主体间性的产物。

对于这样一种刺激物,Quine(1960:32)认为,我们“应该从空间整体 (spatial entirety)上来看待”:

因为像“好天气” (fine weather)这样的例子与“兔子”(rabbit)不同,并不锁定在已分好的某种场景的特定部分。兔子不在现场的刺激模式也是有的,那是使人们对“兔子”一词表示否定所需的条件。至于促使人们对“兔子”一词表示肯定所需的刺激模式,整个现场还是比那个选定的部分更有用。因为在整个现场的刺激条件下,中心和边缘就自然区别开来了,而这个区别是视觉注意力的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从“整个现场”出发把握刺激时,我们才能有效地把刺激的中心和边缘区别开来,而区别中心和边缘才是把握刺激模式的有效途径,区别了中心和边缘,才能有效地确定一种刺激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从而对相应句子做出恰当的肯定抑或否定的回答。显然,这是Quine把握刺激物的整体论取向。

其次,刺激“不应看成是有时间性的某个特定的事件,而应将之看成是普遍的、可重复的事件形式 (event form)”(Quine 1960:34),剔除“时间性”是把握Quine“刺激物”概念的关键。刺激和刺激物可以重复出现,而人们对于同一刺激物的感受,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即来自于人们因时间的推移而产生的“倾向”变化,在特定的时间,人们可能参照此时此境的刺激,对一个句子做出肯定的回答,而另一个时间,人们则可能基于同一刺激,对同一句子做出否定的回答,从而获取一个句子的肯定刺激意义和否定刺激意义。因此,刺激和刺激意义是不同的,刺激是整体的、综合的、无时间性的,而刺激意义是个体的、分析的、有时间性的。Quine(1960:33)是这样来定义“刺激意义”的:

刺激意义 (stimulus meaning)是一个句子在某个时刻对某个人的刺激意义。因为我们不能禁止说话者改变其习惯。句子的刺激意义也随着刺激的系数或刺激持续的最长时间而变化。因为随着刺激系数的增加,我们可以将以前因时间太长而无法计量的刺激补入刺激意义。所以,严格地说,刺激意义是一个句子S在时间t对某个说话者a,具有系数n秒长的刺激意义。

这样一来,基于意义的翻译就必须把“时间性”概念纳入进来。他说,对于原始丛林语言学家来说,“在目前阶段,决定翻译的只是与非言语刺激之间的相互关联” (Quine 1960:32), “相互”即指刺激物与说话者两者之间的“相互”,必须考虑说话者的倾向和具有某种倾向的特定时间,翻译手册的确定,就是基于说话者特定时刻的肯定或否定回答,基于一个句子在特定时刻对于特定说话者的肯定或否定刺激意义。“意义大概就是语句和翻译所共有的东西”(Quine 1960:32),我们说“Gavagai”和“兔子”之间具有等同关系,实际就是说:它们具有相同的刺激意义 (Quine 1960:33)。

刺激意义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在特定时刻,肯定刺激意义和否定刺激意义是相互排斥的:

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对于一个特定的说话者,一个句子的肯定刺激意义和否定刺激意义是相互排斥的,假如一个刺激σ在一个时间会使此人肯定S,随后当σ重现时又使他否定S,那么就可得出结论说,此人对S的意义的看法改变了。于是,我们可把σ看成是S在某一时刻对他具有的肯定刺激意义,而在另一时刻σ则是S对他具有的否定刺激意义。(Quine 1960:33)

同时,肯定刺激意义和否定刺激意义并不相互决定,因为有许多刺激可能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 (Quine 1960:33),这种说法的前提是刺激的整体性。肯定刺激意义和否定刺激意义是实现的刺激事件的集合产生的结果,然而,整体的刺激中还有许多未被实现的刺激事件,这些未被实现的刺激事件作为一种普遍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增长,会不断为说话者补充额外的刺激意义,从而改变对一个句子的看法。因此,Quine认为从肯定的或否定的刺激意义来寻求翻译的根据是不可靠的,更加可靠的翻译根据应该是“全部的刺激意义”,应该对全部的刺激意义进行比较鉴别,他说,“一般说来,对全部的刺激意义进行比较较之仅对肯定刺激意义进行比较可能为翻译提供更加适当的根据”(Quine 1960:33)。

由于刺激的整体性、综合性、无时间性与刺激意义的个体性、分析性、时间性之间的内在矛盾,基于肯定刺激意义的翻译就永远是暂时的,不确定的,刺激的整体性为翻译提供无穷可能和不竭源泉,翻译的时间性不可避免。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的不确定性也可以说是翻译的时间性。肯定的刺激意义无法为翻译提供确定的依据,肯定刺激意义对翻译不具备充分决定性、必然性,只具备偶然性和或然性。

那么,意义的整体观应该是怎样的?意义整体观与刺激整体观有什么关联?是如何关联的?除了非言语刺激外,还有哪些因素必须纳入进来,作为意义的根据?这些问题都需要给予深入阐述。

5.现代翻译与原始翻译

Quine是通过原始翻译假设来论证翻译不确定性的。为了论证非言语刺激条件对意义的不充分决定性,论证翻译不确定性论题,Quine假想了原始翻译情形(《语词和对象》第二章),即假想语言学家 (或翻译家)对“待译语言”(the language to be translated)一无所知。为了获得这样一种原始语言的意义,并建立原始语言与现代语言之间的等值关系,他必须生活在这种语言中,通过对伴随话语的非言语刺激进行仔细观察、分类,尝试性地确认话语意义,然后尝试性地翻译成相应的现代语言。这样的翻译过程,在Quine看来,除了依赖于非言语刺激之外,别无所靠。如果能够确定话语的非言语刺激,并且这些非言语刺激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固定,那么,原始语言与现代语言的对应关系就能够确定,且不同译者也不会导致严重分歧。然而,在Quine看来,这种非言语刺激的固定与等同,是无法完全确认的,因此,翻译也必然各不相同。翻译不确定性由此而来。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由此在原始翻译情形中得到证明。因此,Quine也认为,原始翻译是更加重要、也是更富有哲学意味的翻译形式。

Quine认为,非原始的现代翻译基于词形的类似性或文化的等同性,然而更有哲学意味。“更重要”的是原始翻译,因为“只有原始翻译才暴露出意义的证实缺乏根本的论据”(Quine 1990:46;奎因1999:39),他说:

同源语言 (如弗里斯兰语和英语)之间的翻译可借助于同源词形式的类似性。非同源语言 (如英语和匈牙利语)之间的翻译可借助于随着一种共同的文化而形成的传统的等同因素。但对我们更重要的是彻底的翻译,即对迄今从未被接触过的土著民族语言的翻译 (蒯因2005:29)

这里Quine涉及到了翻译的基本前提,即翻译是以“类似性”或“等同”为前提的。在同源语言之间的翻译中,翻译基于同源词形式的类似性,即基于语词形式的类似性。在非同源语言之间的翻译中,翻译基于传统的等同因素,而这种传统的等同是在随着共同文化的形成与发展而形成的。可以看出,无论是同源语言间的翻译,还是非同源语言间的翻译,其共同基础是文化传统等同因素的形成,这里的文化传统当然也包括语言本身。在语言形式的类似性缺乏的时候,只能退而求之于语言形式背后的文化传统的等同性。从这些论述来看,语言形式的类似常常是表面的,非本质的,文化传统的等同或融合才是本质的类似与等同。翻译的基本前提就在于文化的类似与等同。

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进一步澄清:(1)语言的同源与非同源是如何确定的?基于语词形式还是基于其他什么因素?这些其他因素又是什么?语词形式的类似能否保证意义的一致性和翻译的一致性?(2)非同源语言的共同文化是否可能?又是如何形成的?不同语言的文化是否可能等同?文化等同的本质又是什么?(3)原始翻译为什么比现代翻译更加重要?原始翻译揭示了翻译的什么根本问题?

对于第三个问题,Quine有深入的分析说明,他正是通过原始翻译特例来阐述翻译的不确定性的。第一、二两个问题Quine只是在此稍有提及,没有做深入阐释论证。实际上,形式的类似并不能保证意义的一致性和翻译的一致性;文化等同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根本问题,需要更加深入的论证与阐释。

在原始翻译情形下,语言形式与文化传统的类似与等同这两点似乎可以依靠的翻译基础都不复存在了,因为译者本来就不了解这种语言,也不知道这种语言背后的文化传统,土著民族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这种情形下的翻译该如何下手?译者该依靠什么来编写土著语言的翻译手册?这种翻译与现代通常情况下的翻译在目标上有何异同?

Quine(1960:28)认为,这种翻译所凭借的只能是从事这项工作的语言学家“所观察到的土著人表面所感受到的外在作用力及其可见的发声行为和其他行为”,也就是说根据可观察的非言语刺激,来确定其翻译。然而,

这些材料仅仅显示最具客观经验性的或与刺激相联系的那种土著的“意义”。但语言学家最后似乎在一种很宽泛的意义上得出了土著语的“意义”,从而把一切可能有的土著语句都翻译出来 (Quine 2005:29)。

就是说,依据表面感受到的外在刺激 (发声行为和其他行为)得到的意义仅仅是最具客观经验性的或与刺激相联系的那种“意义”,还有很多与感觉刺激联系不太直接的意义隐含在话语之中,或者说,还有许多未被实现的非言语刺激可能影响特定话语的意义。“语言学家最后似乎在一种很宽泛的意义上得出了土著语的‘意义’,从而把一切可能有的土著语句都翻译出来”,这里实际在说,作为语言学家的原始译者2并不完全是依靠最具客观经验性的直接刺激条件来判断和裁决土著语言的意义,而是同时根据其他一些什么因素,把那些与非言语刺激并无直接关联的语句都统统翻译出来,或者说,原始译者把基于最具客观经验性的直接刺激条件的肯定刺激意义作为一种普遍的意义推而广之,从而武断地认为这种意义适合于一切场合,适合于一切可能的场合。因此可以说,原始译者翻译所依据的不仅仅是直接可感的客观的非言语刺激,同时还必须依赖于其他一些因素。这些因素是什么?Quine似乎是有所察觉和认识的,那就是心理或心灵。但是由于心理或心灵的不可观察性,因而更加不可确定。Quine在技巧上采取回避策略,而着重从可观察的客观的非言语刺激入手,论述意义的不确定性和翻译的不确定性。在客观可感的意义和翻译依据姑且不能够保证翻译的确定性得到充分论证的时候,从不可观察的心灵角度对翻译确定性的阐释就更加不可靠了。

原始译者的翻译可以说既是依据土著语言说话者当下的反应做出的意义阐释,同时也是依据译者个人对当下刺激的直接感受和意义假设,前者是客观的经验性材料,后者却是主观性假设,但不能说它就不是感觉经验材料。主观性的感觉材料和意义假设是翻译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的根源,而客观性的感觉经验材料和意义假设是翻译确定性的基础。假如说,主观假设具有第一人称属性,而客观经验属于共同的普遍确认的假设,因而具有第三人称整体属性 (他们),那么可以说,翻译是第三人称视角与第一人称视角协商的产物,是第一人称视角与第三人称视角对话的产物,也是第一人称视角对第三人称视角认同的产物。

Quine(1960)认为,原始译者在没有任何译员的帮助下,“翻译的任务就是通过说此语言者的当下可见的反应去复原这种语言”这种假设揭示了原始译者唯一可靠的依据,然而在他看来,这忽视了译者本人对当下刺激的感觉体验和意义构建可能,也就是,忽视了翻译的第一人称视角。意义的构建从来就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需要说话者和听话者的共同参与,基于说话者和听话者的主体间性特征。意义从来不是静止的,意义在不断变化当中。意义既是主体创造的产物,也是主体间的共识和协定,是主体性与主体间性的统一。

6.结语

Quine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的提出,源于对意义不确定性的思考。他通过论证非言语刺激条件对意义的不充分决定性,提出翻译不确定性论题,然后假想出一个非常极端的原始翻译状况来说明:原始译者不可能完全依赖于非言语刺激来确定土著语言的意义,并给出相应的译文。同时,即使是非言语刺激比较固定,所翻译的语句为场合句时,促使原始译者对刺激做出的肯定回答也不能确定为他的翻译提供确切依据,因为刺激具有整体性、综合性、无时间性,而原始译者对刺激做出肯定、否定的刺激意义是具有个体性、分析性、时间性的,同一译者在不同时间可能对相同刺激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相反判断,不同译者更加可能对相同刺激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相反判断,也更加可能对相同刺激做出不同的分析和综合,因此,从肯定的或否定的刺激意义来寻求翻译的根据是不可靠的,基于这种刺激意义的翻译手册因而也是不确定的。与非言语刺激具有比较固定关联的场合句的翻译都因此而不确定,与非言语刺激关联松散的非场合句的翻译就更是如此。由此可见,Quine对翻译不确定性的论证尽管非常严密,但显然是一种明显的行为主义论证视角。可以说,当行为主义的客观依据都不能保证翻译的确定性的时候,其他非行为主义的依据就更加不可靠。这也许正是Quine的论证策略。Quine的这种论证促使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翻译的意义基础,也促使我们对现代翻译所持的等值观做出更加深入的反思。当然,Quine对于语言、言语、言语行为未加清晰界定,对语言同源与非同源、文化等同等问题未加论证等问题,尚有待我们进一步分辨和论证。

注释:

1 radical translation:该术语的翻译有“彻底翻译”、“根本翻译”、“始点翻译”等,笔者认为,译为“原始翻译”较合适。王路在翻译《真之追求》时也持此译法(见王路译1999:39-40)。

2 原始译者:即对一无所知的一种土著语言进行翻译的译者,这样的译者往往是语言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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