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到雅斯贝尔斯再到王阳明死亡观比较研究
2015-03-21黄长平
黄长平
(仰恩大学 思政部,福建泉州 362014)
一般认为孔子拒谈“死亡”问题,他也确实说过“未知生,焉知死?”[1]125这句话,后儒可能受此影响,基本无人讨论此问题。近来可能是受到西方思潮的影响,渐有学者讨论此问题。有的集合孔、孟、荀等有关思想,认为儒家在生命观上肯定了生命之道的本质意义以及生命过程的实践意义[2]203-206。还有的“借助现象学方法,从生死哲学的形上依据,生对死的承当及生对死的体味三个层面,源初地展示其生死哲学的经纬。”[3]167这给我们以启发:可以采用现代西方哲学的方法来研究、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死亡哲学思想。本文采用雅斯贝尔斯生存哲学的超越思想方法,分析孔子的死亡观,从而揭示了王阳明的死亡哲学思想。
一、孔子死亡观的非超越性
现象学有把哲学科学化的企图,其根本原则是只根据明证性(evidence)下判断。这种观点遭到了雅斯贝尔斯的反对,当他读到胡塞尔于1911年出版的《作为严密科学的哲学》这部著作时感到非常恼火[4]386。这倒不是说雅斯贝尔斯反对科学,而是认为科学与哲学有各自的研究领域,科学有其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科学自身存在的意义问题,人生的目的和价值等问题都是科学所解决不了的。对死亡问题的理解恰恰就折射出一个人对人生的目的、价值和意义的理解,套用孔子的说法,不知死,焉知生?在雅斯贝尔斯看来,科学与哲学采用的方法也不相同,科学采用的是主客分离的对象性思维方式,设法将主体从客体中剥离出去,通过理性证明构建一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知识体系。哲学则以超越的思维方式为主,突破理性的界限,达到主客分离基础上二者的融合。
超越一词原本含义是越过,引申意指突破限制。超越源自人对自身和生存处境的不满,人的生存处境是多种多样的,超越也有多重含义,具有多种模式。就死亡问题来说,超越可以分为认识论式超越、精神性超越、现实性超越等形式。
认识论式超越指的是认识的客体独立于主体意识。雅斯贝尔斯认为,“理性的基本特征是要求统一的意志。”[5]49就是用一本体或普遍概念统摄客观对象,相当于孔子所谓的“一以贯之”[1]41。当孔子说“死生有命”[1]138时,“命”在这里取得了对生死的形而上的哲学意蕴[3]167。命就是天命、命运的意思,死亡受控于命。例如,当孔子的弟子伯牛得了疾病,孔子去看望他,就说道:“亡之,命矣夫!”[1]65
孔子说的生指的是在此之在(Dasein)。该词在国内有不同的译法,也有译为缘在的,它是海德格尔用来指称每一位对存在已有某些模糊的、初步体会的存在者。海德格尔认为,在此之在的基本状态是“存在于世界之中”,其遭遇事物的方式是应手式的,它融身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并且总是处身于情境或情绪之中。存在于世界之中“尤其表明,只有此在能够具有诸如世界这样的事物。”[6]28也就是说,不具有诸如世界这样的事物,此存在者便不是在此之在。反观王阳明,“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7]136可见,在此之在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谓的“生”。
在雅斯贝尔斯那里,在此之在指的是处于某种境遇中的个人,在此之在的个人要受到各种条件的制约,缺乏自由,正如“愿意的人,被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被命运拖着走。”[8]74孔子生活在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恢复社会的秩序和稳定是当务之急,因此,形而上对他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孔子看来,正确的生死观就是“知命”,服从命运的安排,这是成为君子的一个必要条件。人们应该做的就是过好当下每一天,懂得什么是生活,从而发出了“未知生,焉知死?”的感叹。
但人又是自由的,面对死亡,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可以不服从命运的安排。不过作为在此之在,这种选择有时候具有一定的约束性,要遵循一定的原则,在孔子看来,这个原则就是“道”和“仁”。“道”指的是真理,“仁”就是人的本性[9]141。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1]39“杀身以成仁”[1]188“守死善道”[1]94。为了“仁”和“道”,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这是对“死亡”的积极理解,我们称之为精神性超越。精神性超越将死亡与价值、实然与应然联系起来了。在孔子看来人应该像人那样有尊严地死去,真理比生命更重要。所以,孔子反对毫无意义的死亡,认为那跟动物的死亡没有什么区别,正所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吾不与也。”[1]77
当然,面对死亡,人们也有采取各种方式“逃避”死亡的,以期现实地“延长”生命,我们不妨称之为现实性超越。如采取各种手段,以期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还会产生消极厌世的人生态度,以此达到“遗忘”死亡的目的。还有就是从价值层面否定现实世界,期望来世永恒幸福的生活。这些都超出了儒家视野之外。
上述所有超越形式,都是主客二分之对象性思维对死亡问题的把握,对死亡问题的积极理解是对象性思维对该问题的把握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它为后世仁人志士所践履。但这些所谓的超越都不是雅斯贝尔斯所理解的超越,他认为真正的超越意味着“走出对象性之物,走入非对象性之物。”[10]77
二、雅斯贝尔斯的“临界境遇”
雅斯贝尔斯认为,作为经验事物的在此之在总是处于一定的境遇之中,并且总是被境遇所驱使。境遇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人还可以根据自身的需要创造某种境遇,从而逃避另一种境遇。
但也有一些境遇却是本身保持不变的,且必须面对,不可逃避,不可战胜。雅斯贝尔斯称这类境遇为“临界境遇(Grenzsituation)”。“临界境遇”对在此之在来说具有终极性、可知性、不变性、对象性、不可超越性等特点。但在雅斯贝尔斯看来,“临界境遇”是超越的起点。“对于界限处境,我们有意义的反应方式,并不是去计画和算计如何克服这些处境,而是以不同的行动来成就我们潜在的‘存在’;我们透过清楚的意识面对界限处境而成就自我。”[11]110也就是自觉地迈入临界境遇,进行哲学沉思,筹划人生。他的这个观点毫无疑问来自斯多葛派。斯多葛哲学产生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古希腊文明的衰落时期,当时社会发生剧烈动荡和变化,在罗马帝国时期,人们日益感到自己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和命运,面对残酷的现实,迫于安身立命的需要,退回到思维的独立性固有的自由中去,是斯多葛哲学给人们提供的建议之一,这是一种对于不可控制且又不可避免的处境所产生的一种反应。
面对死亡等处境,我们应该像斯多葛哲学家一样退回到内心深处,求得心灵的安宁。雅斯贝尔斯认为:“斯多葛哲学家所希望的,是真正的哲学。”[12]272但单纯的思维是空的,缺乏实质性内容。面对临界境遇,斯多葛派实际上仍然是消极的逃避。雅斯贝尔斯认为,死亡作为一种“临界境遇”,不能简单地仅视为一个事实。“客观事实的死亡并不算是界限处境中的死亡,只有对自己亲人的死亡或对自己的死亡感受到存在上的不安时,死亡才达到界限处境。”[11]112对于生存来说,作为“临界境遇”的死亡具有历史性、非对象性的特点。所谓历史性,意指创造历史的主体独特结构,它是生存本身的一个规定性,是达到超越存在的唯一方式[13]238-239,历史性的死亡不能作为对象性思维的对象来把握。面对临界境遇,我们应该自觉地迈进它,超越对象性思维,进行非对象性的哲学沉思,以期实现超越性的生存。
超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过程,“是人从‘经验事物’(Dasein)到真实自我——亦即‘存在’(Existenz)的实现过程。”[11]76体察临界境遇即是生存,意味着已经踏上了超越之路。体察临界境遇,会产生三重飞跃。首先,由在此之在进入生存,当然这种进入还不就是达到、实现了生存,而是感受到生存,人还没有脱离在此之在。其次,“在此之在从哲学上将诸临界境遇揭示为各种可能性”[10]66。这种揭示不是通过对象性思维方式,而是通过生存照明来揭示生存的各种可能性。第三,可能性生存成为现实的生存。
三、王阳明死亡观的超越性
如果说雅斯贝尔斯极有可能将王阳明作为与自己精神相接近的人来看待的话[14]26,那么,王阳明龙场悟道真正体现了雅斯贝尔斯的超越精神,至少在形式上做到了。王阳明基本没有谈论死亡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对死亡问题没有思考,他的死亡观在龙场悟道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王阳明11岁时立志成圣贤,21岁时思考先儒格物之学,由于格竹子的失败,“自委圣贤有分”[15]1228,从而暂时打消了作圣贤的念头。我们姑且不论王阳明“格竹子”的方法有无问题,抑或他对朱熹格物说的理解是否正确。就这件事本身来看,它表明对象性思维方式与成圣贤是相悖的,因为无论如何“即物”,所即之物都是有限的,更谈不上穷理。反过来说就是,要成圣贤只能超越对象性思维。
37岁时,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此地当时是个未开化处,生活极为艰苦。在此他“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15]1234
“俟命”一说出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16]24,朱熹认为“俟命”的“命”是“死生夭寿”之原因[17]79,而王阳明则认为,“俟命”意味着要在现实世界中“夭寿不贰其心”,认定命运之无可逃[18]25。王阳明将其与心学联系起来,他说:“‘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6]6“俟命”是立心的一个必经过程。
很明显,王阳明面对“死亡”之临界境遇,自觉地迈入它,进行哲学沉思。他“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15]1234而从者则通过各种方式“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15]1234面对“死亡”,他们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
这里王阳明把自己置于在此之在之上,超乎此纷乱的经验世界,体悟到死亡背后并非空无,还有真实的东西存在。当他端居石椁中默默念道:“圣人处此,更有何道?”[15]1234时,他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圣人了,实现了超越。
“对这些临界境遇的意识,是继惊讶和怀疑之后而来的、更为深刻的哲学的起源。”[12]270王阳明面对死亡,意识到“死亡”乃临界境遇,故而自觉地迈入并进行哲学沉思,实现了思想上的飞跃,从而实现了中国哲学史上革命性的变革,最终创立了心学,这标志着王阳明主体意识的觉醒,为他日后“致良知”学说奠定了心灵觉悟的基础[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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