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卫·哈维的空间文化理论
2015-03-20陆扬
陆 扬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00)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1935—)是美国著名的文化地理学家,作为当今空间理论的领军人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力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新局面,同时影响广为被及社会理论和文化研究。他的马克思主义空间思想,不但自称空间是一种美学范畴,而且也切实开拓了一个后现代视野和马克思主义交相渗透的空间研究模态。除了广为流传的“时空压缩”理论,哈维以美学的视野来解析空间,以及立足空间展开资本主义文化和政治经济批判,都已使他成为了当今后现代“空间转向”中罕见其匹的一代宗师。
一、空间与美学
早在当年划时代的《地理学中的解释》一书中,哈维就不厌其详讨论过地理学中的空间语言问题。他指出,空间概念是建立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经验之上的。但从此种空间的初始经验到直观的空间概念的提出,最终到以几何学语言来表达此类空间概念的公式,有一个转化过程。其中,最初的感性经验、传说和想象、文化形式以及科学概念相互影响,由此导致空间的概念如何产生,进而如何得到充分明晰的表达,极为困难。对于空间的概念如何因文化背景不同而发生变异,哈维有如下说明:
一个社会所发展的用来表示空间的概念框架不是静态的。自古以来空间概念已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文化的改变一般包括空间概念的变化,但有时通过科学发现突然需要对空间概念进行重新评价,这对现行的一套文化价值给予了猛烈的一击[1]235。
这是说,文化价值观念的演变,势必也将导致对空间这一古老概念的认知演变。与文化相对的是物理学中的空间阐释。哈维引经据典,特别是以色列物理哲学家马克斯·詹默的《空间的概念:物理学中的空间理论史》(1954)一书,指出物理学中有两种本质迥异的空间概念:其一将空间视为一种相对质量,即物质世界中物体或事件的位置;其二是把空间看做一种绝对质量,即世上所有物质实体的容器。空间的绝对概念一般认为始于牛顿,但照爱因斯坦的看法,早在古希腊哲学,原子论者似乎就已经假设了绝对空间。而牛顿则将绝对空间等同于上帝。相对空间与绝对空间的区分,大体也是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哈维注意到,牛顿本人的大多数著作中,对空间的形而上联想多半走向了反面。所以,莱布尼兹坚决主张空间“只是关系的一个系统”,并非言过其实,它不过是反映了同物理学绝对空间机械论格格不入的哲学的相对空间立场。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哈维看来是贯通了绝对和相对的空间阐释。他指出,爱因斯坦制造的一个重大的空间概念变化,是以空间—时间的单一概念,取代空间和时间的个别概念,以寻求度量以光速运动的现象。虽然爱因斯坦相对论这一延绵不断的时空概念,哈维愿意认同罗素的判断,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便利,并没有影响到时间和空间的实际感知,但它的哲学意义依然是清晰的,那就是空间的不同概念可以适用于不同的理论目的。故此,根据文化背景、感知能力和科学目的,概念具有不同涵义的这一意义上,哈维承认,将空间概念看做“多维”概念,是现实可行的。
那么,这一多维的空间视野,对于地理学的空间概念定义,又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它同文化的关系?对此,哈维作如是说:
地理学的空间概念建立在经验之上。在部分上,对于地理学家工作其间的整个社会来说,经验是普遍的。因此它取决于亲身的实际经验和特定的社会积累起来的文化阅历。不去参照特定文化在语言、艺术和科学方面所发展的空间概念,就想理解地理学的空间概念是不可能的。关于空间的地理学观念因此被深深地置于某些较广泛的文化体验之中。[1]274
由此可见,从文化多元化的视野来解读地理学中的空间概念,不但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势所必然的。对于日后哈维广为传布的后现代时间和空间理论,这一多维度的视野不仅仅是一个序曲,一个前奏,它毋宁说是提供了一个基本的阐释框架。
1989年出版的《后现代性的状况》一书中,哈维系统阐述了他的后现代时空思想。该书被认为是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都市地理学出发,对全球化语境下后现代文化作社会和空间层面的深入阐发。其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观点,便是反对现代主义的理性主义都市规划,反之倾向于个性化的美学追求。哈维指出,空间和时间是人类存在的基本范畴,可是很少有人来论辩它们的意义,我们倾向于将时间和空间看做想当然的东西,赐予它们许多不言自明的属性。比如,我们用秒、分、小时、日、月、年、世纪来记录时间,仿佛万事万物按部就班定位在一个单一的客观的时间序列里。即便物理学中的时间概念远要复杂,而且多有争议,我们通常也懒得让它来干扰我们的日常时间观念。
同样是空间,哈维指出,我们习惯于将空间视为一种自然事实,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常识意义,来将它“自然化”了。空间一定程度上说,比较自然更要复杂:它有方向、区域、形状、模态,还有距离。总之,我们将它视为事物可予度量和定位的客观属性。当然,我们承认我们的主观经验会介入我们的感知、想象、虚构和幻想领域,由此生产出种种精神空间,就像电影造梦一样,让海市蜃楼信以为真。同样,我们也发现不同的社会和群体拥有不同的空间认知,比如,历史文献记载中,孩子、精神病人、被压迫民族、不同阶级的男性和女性、乡村和城市居民等,对空间的认知如何各不相同的事例,多不胜数。但即便如此,对于空间的习惯认识还是根深蒂固,同时间一样,我们习惯将空间视为一种单一的客观存在,在它们的背景之上,我们来计量人类观念和感知的多元性。当此全球化后工业社会,挑战这个单一的、客观的时空观念,已是当务之急。
进而言之,空间甚而可视为一种美学范畴。这是说,科学和道德的联系分崩瓦解,美学战胜伦理学,成为社会和知识关注的聚焦点。不仅如此,图像战胜叙述,朝朝暮暮和残缺破碎高视阔步,永恒真理与一统政治退居一边。阐释和理论告别它们的物质基础经济王国,转身投靠文化和政治实践的考量。所以:
另一方面,美学理论有意找出根本原则,以在潮起潮落、流动不居的大涡流中传达永恒不变的真理。建筑家是最为显见的例子,他们试图通过空间形式的建构,来传播某种价值。画家、雕塑家、诗人和形形色色的作家毫不逊色。即便是书写的语词,也在经验川流中抽象取义,将它们固定在空间形式里。有人说,“印刷的发明在空间中嵌入语词”,而文字——“一系列排列齐整、大步向前的符号,就像蝗虫大军,穿过了一页又一页白纸”——因此也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空间化事实。[2]205-206
上面这段话中的引文,系哈维援引美国文学批评家布莱恩·麦克海尔(Brian McHale)1987年所著《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文字,说明后现代小说的意义漫无准的,就像白纸黑字排队挺进。据哈维言,任何一种表征系统,事实上都是自动冻结经验之流的空间化,既经空间化,也就必然歪曲了它努力表征的对象。
在哈维看来,研究后现代状态可以向美学理论学习很多东西,特别是了解空间化的不同形式,怎样抑制或者推动了社会变革的过程。反过来看,关于流动和变革,美学也应该多多向社会理论学习。哈维认为,这两股思潮交相作用下来,可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政治—经济变革怎样揭示了相关的文化实践。这可见,导致后现代状况的资本过度积累,和美学还是大有关系,不但日常生活在经历一个审美化过程,政治同样在被审美化。传统价值概念分崩离析,信仰迷茫的后现代状况中,在哈维看来,是整个社会在历经一个审美转向,从科学和道德的关注转向了审美迷恋。
二、时空压缩与后现代文化
有鉴于自文艺复兴以来人们的时间和空间观念在不断发生巨大变化,哈维不失时机提出了“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的概念。所谓时空压缩,在哈维看来,正可恰如其分描述资本流动积累加速过程中,空间阻隔被层层打破,世界仿佛朝向我们崩塌下来的那种感受。对此,哈维本人有一个说明:
以下我会经常使用“时空压缩”这个概念。这个术语我是用来指时间和空间客观属性的革命化过程,这个过程是如此迅猛,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甚至有时候以非常激进的形式,改变给我们自己来表征世界的方式。我使用“压缩”这个词,是因为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它被总结为生活步骤的不断加速,同时所向披靡克服空间的层层障碍,以至于有时候,世界仿佛就冲着我们崩塌下来。[2]240
哈维用了两幅插图,来形象描述“时空压缩”是如何通过时间来消灭空间的:其一是随着交通工具的更新,世界地图不断缩小。图像显示,1500—1840年马车和航海时代,最快的平均速度是每小时10英里。1850—1930年,蒸汽机火车时速为65英里,轮船为36英里。1950年代,螺旋桨飞机时速是300~400英里。1960年代,喷气机的时速达到500~700英里。其二是阿尔卡特公司1987年的一张广告,显示我们的地球在不断缩小:就无远弗届的电信网络而言,它是一个“地球村”;就经济和生态的交互依存而言,它是一个“飞船地球”。哈维认为这两个信手拈来的譬喻,正可以揭示今天我们空间和时间世界扑面而来的那一种“压缩”感。
时空压缩的要害或者说关键,是通过时间来消弭空间。从经济层面看,时空压缩已经使天方夜谭故事变成了真实。诚如哈维所言,一秒钟之间,银行计算机可将上千万美元从一国货币转换成另一国货币,凭借汇率的点滴差异,无中生有,无本万利。资本主义一心跑赢时间的梦想,果不就成了现实。但时空压缩并不仅仅意味国际金融市场分秒必争,决策的时间范域大大缩短,它同样意味着生活方式的迅速变换。哈维指出,时空压缩极大地改变了日常生活中商品的再生产。多不胜数的地方食品体系给重组进全球化的商品交换系统。如,法国奶酪在20世纪70年代的大多数美国大城市中,除去若干美食店家,几无可觅。而如今走遍美国到处都是。故全球化的食品、全球化的餐饮,就像世界各地的新闻新事夜间汇合排列在小小一块电视屏幕上,瞬时间就消弭了空间距离。同样是艾波卡特乐园、迪斯尼乐园这类主题公园,就像广告所言,可以让“新世界”的美国人轻而易举一日周游“旧世界”而不必果真去往那里。加上音乐、影视娱乐等等,这一切在哈维看来,都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替代性的世界地理经验。这一经验不是别的,就是波德里亚通力阐述的“拟像”(simulacra)。它让我们在同一时空当中体验来自不同世界的商品,可是与此同时几乎是彻底掩盖了它们的本原,它们的生产劳动过程,以及它们的生产过程中蕴含的社会关系。
时空压缩既然成为后现代性状态下的不二真实,如何应对这一新的生存现实,便也成为当务之急。《后现代性状况》一书题为《时空压缩的对策》的第四部分第七节中,哈维列举了时空压缩的五种应对方式:
其一是解构主义的对策。解构主义怀疑一切,试图摧毁一切,认为表情达意永远不可能具有清除明白的意义,故而是挑战一切基本原理,这当然具有革命意义。但解构主义挑战真理、伦理和意义约定俗成的标准,将一切宏大叙事消解为语言游戏,结果导致虚无主义,给或者是更为宏大的真理话语卷土重来铺平道路。
其二是随心所欲否定世界的复杂性,好用言简意赅的修辞话语来做大而无当的概括。结果是左派右派的各种标语扑面而来,以肤浅没有深度的意象来捕捉复杂的意义,而且最终是深化了偏见。
其三是政治和知识生活里走中间路线,撇弃宏大叙事,可是也少见行动。它比较适合后现代主义的地方文化保护和抵抗路线,尊重他者。但结果难免狭隘近视,视而不见资本流动的普遍性力量。
其四为知难而上,用哈维的话说,是通过建构可望反映并且掌控时空压缩的一种后现代语言、一种意象,来驾驭这只猛虎。他认为,法国的两位文化理论家波德里亚和维瑞里奥的狂热文字,就属于这种类型。甚至美国的詹姆逊,有时候也把握不住,落入了这个套数,从而对他试图表征的现实,以及原本可以恰如其分来表征现实的语言,都有所失控。
最后一种应对是关注精神分裂症,它是第四种反应的深化。精神分裂症分析是德勒兹和伽塔利的传统。两人1972年出版了《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上卷《反俄狄浦斯》,1980年又出版下卷《千高原》。这两部著作围绕弗洛伊德欲望概念的重新界说,形成了精神分析学中的“精神分裂症分析”(Schizoanalysis)学派。它深入被视为万变不变之精神病动因的俄狄浦斯情结,挖掘其中被掩盖和忽略的资本主义制度压迫因素。哈维指出,德勒兹和伽塔里加上福柯的赞许,建议我们接纳这个事实,那就是资本主义无孔不入在策动激活“我们的”艺术、“我们的”科学的精神病潜流,一如它们凝化而产生疾病,即精神分裂症。所以在德勒兹和伽塔里看来,革命者就要有担当,直面精神分裂过程,直面社会分崩离析的现实,直面差异。因为精神分裂症已被卷入了威胁到社会秩序的欲望之流。对此,哈维最终引了英国商界巨子阿兰·苏格的一段话作结:“假如大规模生产手提核武器有市场,我们一样来开拓这个市场。”[2]352
很显然,对于时空压缩的上面五种应对模态都不是周全之策。在哈维看来,后现代的时空压缩状况,在许多方面都是进一步放大了以往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遭遇到的困境,如1948年欧洲革命,以及一战之前的欧洲氛围。我们相应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反应由是观之,比较以往虽然似曾相识,但在许多方面又多有不同。对此,哈维下面这一段话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西方资本主义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时空压缩愈演愈烈,无论是在政治、私人还是社会领域,变化无常、支离破碎都是它的一贯特征。这似乎在指向一个让后现代状况多少显得另类的经验语境。但一旦将这一状况置于它的历史语境之中,视其为此起彼伏时空压缩历史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明白这一历史萌生于资本积累及它永远在尝试通过时间消抹空间并化解周转时间的压力,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将后现代状况拉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和阐释视野中来。[2]306-307
这可视为哈维给予时空压缩的一个后现代阐释期待。哈维本人从地理学角度,概括了西方文化中空间观念的变迁:在中世纪,人们是凭借感觉来描绘地图;文艺复兴时期透视规则凸显出来;启蒙时代将文艺复兴的透视传统发挥到淋漓尽致;而从1948年开始,时空压缩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现,其70年代之后的进一步深化,直接结果就是导致了后现代状况的诞生。
《后现代性的状况》中哈维也讨论了后现代文化。他注意到,美国批评家在强调与后现代主义小说并行不悖的多元世界时,福柯的“异托邦”(Heterotopia)是一个非常好用的概念。所谓异托邦,即是说,在一个“不可能的空间里”,并存着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可能世界。或者更简单说,便是无以计数的许许多多空间,纷纷并列叠加在一起。人物故此不复苦思冥想如何揭开核心大谜,而是不得不来频频发问:这是什么世界?这世界里我该干些什么?我的哪一个自我来干活?如此等等。同样是电影,在哈维看来,现代主义经典是1940年传记体影片《公民凯恩》,后现代主义经典则是1986的年诡异悬疑片《蓝丝绒》。在于前者,导演旨在揭开报业巨子凯恩的生平之谜,以青年记者汤姆逊深入调查凯恩生平为线索,逐一展开多重回忆和友人的叙事。在于后者,青年男主角回家乡照料患病老父,突然就卷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展示1950年代美国传统小镇文化;另一个邪恶、狂暴、性倒错加上吸毒,它们水火不容,完全是不可能存在于同一空间里的两个天地。男主角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不解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这就像后现代画家将互不相干、互不兼容的东西拼贴在一起,确认意义,谈何容易。
哈维对利奥塔《后现代状况》中的判断表示欣赏,即现代主义的宏大叙述风光不再,是因为交流传播的技术和社会条件发生了改变。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由是观之,就是后现代主义的不二哲学。但解构主义与其说它是一种哲学立场,不如说它是思维方式,引导我们用怀疑的眼光来阅读文本。这也势必影响到我们的语言和文化交流观念,对此,哈维指出:
文化生活因此被视为一系列文本,与其他文本互为交叠,由此生产出更多的文本(包括文学批评家的文本,他们旨在生产另一个文献,其间被考量的文本自由自在同恰好影响到他或她思路的其他文本交叠在一起)。这一互文交织传达的意义或非我们所愿,或者是压根没有想到的。我们的语词无以传达我们的意愿。[2]49
这段文字的空间意义,是哈维将形形色色的后现代话语同样视为语言的拼贴和剪辑。所以,德里达在他看来,亦是将拼贴/蒙太奇看作了最典型的后现代语言景观。由此文化生产开拓新的技术,新的媒介,以及一切多媒体的可能性,其一个明显的结果,便是大众文化异军突起,跟曾经的“高雅文化”互为渗透,边界是愈益模糊了。
但后现代文化千变万化,背后作祟的说到底是美国的霸权文化。在14年后出版的《新帝国主义》一书中,哈维指出,欧洲中心的帝国主义土崩瓦解,也导致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妥协当中挥之不去的种族主义变得声名狼藉。联合国人权宣言和教科文组织三令五申,试图寻找一种新的普世价值系统,来保护私有财产和个人权利。在这一背景中,美国就必须把自己描绘成文明制高点和个人权利的大本营,必须种植亲美主义,将之投放到世界各地。要之,文化便是攻城略地的好帮手:
由此开始了针对“颓废”欧洲价值的文化大攻击,进而高扬美国文化和“美国价值”的优越性。金钱力量被用来主导文化生产,左右文化价值(这是纽约从巴黎“偷窃”现代艺术理念的时代)。在确立全面霸权的斗争中,文化帝国主义一马当先。好莱坞、流行音乐、各种文化形式,甚至所有的政治运动,诸如民权运动等等,都发动起来,刺激欲望,追赶美国生活方式。[3]
总而言之,通力宣传美国是自由的灯塔,具有绝对力量保证世界的其余部分长治久安,走向繁荣。哈维指出,这就是美国文化给资本扩张涂脂抹粉的意识形态使命。
三、《共产党宣言》的空间意义
在此种后现代和新帝国主义文化语境中,深入探究空间重构的潜能,在哈维看来具有革命意义。2000年出版的《希望的空间》中,作者一方面深化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批判,一方面就展开了一种后现代的空间乌托邦的构想。即不光继续空间布局、环境变迁这些以使用价值为中心的资本主义批判,而且以更为广阔的开放性和可能性来重构他的“希望的空间”。作为当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领军人物,难怪哈维会将这个乌托邦传统回溯到马克思主义的开山之作——《共产党宣言》。
《希望的空间》开篇谈的就是《共产党宣言》的空间意义。哈维指出,资本积累从来就是深刻的地理事件,假如没有地理扩张、空间重组等一系列大动作,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系统早就不复可能。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普遍表现为特定空间范围内的资本过度积累,加上不同地区和不同社会形态纷纷挤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这就产生了资本积累的全球历史地理学。今天来反思它具有哪些特点,将比过去一切时候都更加重要。如是重读《共产党宣言》,哈维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极其准确地概括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摧枯拉朽的扩张力量,它将人和人之间的一切联系化解为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以至于我们几乎只能以原教旨主义、神秘主义和自我异化来反抗它。而资产阶级无休止夺取新市场,同时更彻底地利用旧市场,期望由此来克服经济和道德危机,其结果只能是雪上加霜,酝酿更猛烈的新的危机。哈维指出,《宣言》上述观点中的空间维度是显而易见的,即是说,既然它不厌其详阐明了资产阶级如何创造又毁灭它自身活动的包括生态、空间和文化在内的地理基础,并按照自己的面貌来创造一个世界,那么对其空间和地理维度做更进一步的深入考察,就是殊有必要的:
《宣言》的地理学因素,在嗣后的评论中很大程度上是给忽略了。举凡它成为关注的焦点,又经常被视为在政治行动方面无伤大雅。今天我们回顾这一点,它喻示着一种双重反应。首先,殊有必要认识到(诚如《宣言》再清楚不过表明的那样),地理的重组和重构、空间策略和地理政治因素,以及不均衡的地理发展等等,其方式都是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动力的举足轻重方面。[4]
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意味着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运动的研究,都必须将地理现实与地理政治的变故可能考虑在内。而其次,哈维再次强调一种空间批判。他指出,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1976)也许或有夸张,但是他愿意重申列斐伏尔的一句话,那就是资本主义完全靠着“占据空间、生产空间”在20世纪幸存下来。假如到21世纪末叶我们依然作如是说,那该是怎样的讽刺!
哈维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空间观略有矛盾,那就是一方面城市化、地理转型甚至“全球化”这样的问题在《宣言》中非常醒目,但另一方面,两位革命导师往往又情不自禁,总是将时间和历史凌驾在空间与地理之上。《宣言》开篇第一句话是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这就将话题定位在欧洲,故这个文献是以欧洲为中心,而不是国际视野的。但即便如此,全球背景的重要性并没有因此降低,哈维指出,马克思注意到资产阶级的革命变革是与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以及对殖民地、东印度和中国市场的贸易直接相关的。资产阶级的兴起从一开始就与在世界舞台上的地理活动和策略紧密联系着。他引了《宣言》中这段著名的文字: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5]35
这恐怕是《宣言》中被引用频率最高的一段文字。哈维指出,倘若它不是关于“全球化”的一段标志性描述,那就很难想象它究竟是什么东西。马克思和恩格斯紧接着断言资产阶级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迫使一切民族仅为生存计,也不得不变身资产者。这在哈维看来,这是暗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社会主义革命,同样可能冲破欧洲中心的边界,而具有更大的空间定位。一如阶级斗争开始在全球蔓延,有了《宣言》中的著名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但哈维认为,从现时代,而不是《宣言》发表的1848年的视角来看,《宣言》的地理学或者说空间意识有七个方面可以商榷或者有所启示:第一是它将世界分成“文明的”和“野蛮的”两种,这是不加批判接手了黑格尔的目的论。但其实《宣言》本身也有暗示,应当更辩证地看待掠夺全世界财富的商业活动中,资本起源的问题;第二是《宣言》正确地强调通过交通和通讯的革新与投资来化解空间阻隔,对于发展和维护资产阶级权力至为重要。这是预言了后面马克思认可的资本积累的历史中,一个特征就是“通过时间消灭空间”;但第三,《宣言》没有关注领土组织,没有对国家这个资产阶级的执行机构,从领土空间上来加以充分的界定和说明;同样第四,货币和金融作为像国家一样极大影响到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的媒介机制,同样给被忽略了。而且问题是,局部的资本积聚与世界市场资本流动的关系,总是悬而未决的;第五,对于阶级斗争而言,空间的生产并不是中立的。无产阶级可以跨越国界联合起来,资产阶级也可以发展自己的空间策略,分而治之;第六,对于乡村和农民革命的潜能,《宣言》应还是估计不足;然后第七,“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对抗资本积累全球化策略的依然有效的唯一对策,其实现方式和理论说明是不是需要更进一步的深入考察?哈维引了《宣言》中的著名段落:
工人没有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因为无产阶级首先必须取得政治统治,上升为民族的阶级,把自身组织成为民族,所以它本身还是民族的,虽然完全不是资产阶级所理解的那种意思。
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
无产阶级的统治将使它们更快地消失。联合的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的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5]50
马克思的这些话是针对资产阶级责备共产党人要取消祖国和民族而展开的辩护。哈维认为,这一辩护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它们的当代意义:其一是《宣言》坚持抵抗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全球性的斗争,工人阶级由地方到全国再到全球,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获得充分的权力和空间来实现它自己的历史潜能。这是正解;其二有点机械化,即是理解为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工人阶级人口及其政治诉求和政治运动的非国家化,国家差异与分化亦将会自动消失。哈维认为这是曲解,即便《宣言》本身可以找出实质性依据。
那么,重读《宣言》的空间意义,在今天来说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哈维指出,今天虽然工人阶级人口全球化同质化的趋向日益明显,可是资本主义同时也在竭力分化工人队伍,时而依凭传统文化差异、性别关系、种族偏见和宗教信仰等,来在全球化资本主义市场空间中植入各式各样的阶级、性别和其他社会分化因素。这样来看,城市和乡村的差异,地区与地区、国家与国家的差异,就不是古老秩序的遗风,而是资本积累和市场分化刻意为之。所以说到底,哈维认为,《宣言》对于资本的力量是估计有所不足,资本分化、吸收、转化甚至恶化古老的文化分歧,由此制造空间差异,调动地缘政治。总而言之,立足资本来发掘《共产党宣言》的空间意义,来为今天的后现代、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提供一种新的文化地理学维度,这可谓哈维近年著述的一贯思路。由是观之,《宣言》展示的空间思想,就不仅是当今资本全球化扩张的一个雄辩的历史唯物主义说明,它同样与时俱进在向未来开放,显示资本从来就不是自然物,而是社会关系,今天它在全球空间与地方文化的尖锐对峙中,势将酝酿筹划新的革命。
[1](美)大卫·哈维.地理学中的解释[M].高泳源,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USA)Harvey David.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M].Cambridge,Mass:Blackwell,1990.
[3](USA)David Harvey.The New Imperialism[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56 -57.
[4](USA)David Harvey.Space of Hope[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0:31.
[5](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C]//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