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读书原则
2015-03-20桑逢康
●文 桑逢康
我的 读书原则
●文 桑逢康
读书人总是要读书的,但读什么书,又怎么个读法,却因人而异,各不相同。甚至在不同的年龄段,同一个人读书也有很大差异。
记得我在上小学时,课外读的第一本书是《水浒》,有些字还不认识,但故事大致弄清楚了。和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一起做游戏,也往往以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自封,领头的是“宋江”、“晁盖”,依次是“林冲”、“武松”、“鲁智深”……我最小,又最弱,被排在了几近末位的“出洞蛟童威”。其实我是愿意做“浪里白条张顺”的,因为我打小游泳就很好。《水浒》之后看了《西游记》,一个人走夜路时害怕得要命,为了给自己壮胆,往往喊两声:“我是孙悟空,齐天大圣!”这一招甭说还真有点效,我的胆子顿时大了不少,仿佛从路边捡来的一根小树枝在我手里变成了降妖伏魔的金箍棒似的。
我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是《简·爱》。那是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指导两位姐姐读这部书,说:“简·爱是利他主义的,不是个人主义的。这在西方作品中很少见,所以很值得肯定。”父亲的话引起了我读《简·爱》的欲望,尽管当时看了仍似懂非懂。长大之后又读过几遍《简·爱》,我觉得父亲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很有道理:如果拿简·爱和安娜·卡列尼娜两个著名的女性文学形象做比较,简·爱确比安娜·卡列尼娜更高尚,尽管安娜·卡列尼娜的命运很值得同情。
和别的孩子一样,我在上小学和初中一年级时也迷恋过一阵武侠小说,什么《三俠五义》、《江湖奇侠》、《七剑十三俠》之类全看过,最后读的是一回足有一本的《三侠剑》。不久以后,历史演义如《三国演义》、《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等等,代替武侠小说成了我的新宠。奇怪的是,小时候我却没有看过《红楼梦》。
解放前夕,学生运动在国统区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父亲是地下党,哥哥姐姐也是学运的积极分子。记得有一天上高中的哥哥从学校带回了一本书,牛皮纸包裹着的封面上写着书名:《中国之命运》,蒋中正著。打开来一看,却是《毛泽东自传》。哥哥也叫我读读这本书,我读是读过了,只是因为少年无知,领会不到革命领袖的风采,只记得青年毛泽东为反抗父亲的严厉管束,有一回竟以跳河相威胁,我觉得这很好玩儿。前些年报刊上将此书作为“新发现”的“革命文物”很是宣传了一阵,其实所谓《毛泽东自传》只是从斯诺《西行漫记》中节选的一章,我小时候就读过,不觉得有多大的稀罕。
我读书的那座城市地处川南,新华书店随二野大军进驻,给喜欢读书的师生们带来了各种面目一新的图书,也引发了我们新的阅读兴趣。记得我第一次走进新华书店,就看见了一块醒目的标语牌,上书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这让我感到很新鲜,也很激动。书店里陈列着《李有财板话》、《新儿女英雄传》、《吕梁英雄传》等解放区作家的作品,还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进步作家的作品,以及翻译的苏俄文艺作品。这同过去的旧书店多以“武侠”和“言情”支撑门面简直有天壤之别。从那开始,我永远告别了武侠小说,也不再怎么看历史演义,而主要阅读反映新生活、新思想、新事物的新作品了,尤其对现代文学作品和苏俄文学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这一阅读兴趣有增无减。
在大学期间,我有机会得到了有关中国文学史旁及外国文学的系统学习。整整四年不干别的,唯一的任务就是读书。尽管那时学校也受到各种政治远动的干扰,但由于我出身比较好(革命知识分子家庭),平常我又不惹是生非,胡言乱语,所以虽然有的同学挨整甚至被打成右派,但我一直平平安安。茅盾《幻灭》开篇女主人公静女士的一句话,“我现在只想静静儿读一点书”,成了那时隐藏在我心中的座右铭,我想只要定下心来,还是能闹中取静,忙里偷闲,读一读自己喜爱的图书的。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新华社做编辑。三年困难时期尽管物质生活十分匮乏,但“控制”放松了不少,工作也不再加班加点,使我以及像我一样爱读书的年轻人有了很多时间去读书。肚子里缺食少油饿得扁扁的,却让这书那书撑得鼓鼓的,是三年困难时期读书人的真实写照。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一读书的美梦破碎了。在大学任教且担负一定领导职务的父亲原本有些藏书,运动初期“破四旧”,让造反派一锅端全抄去烧了。据家父后来告诉我:真正有价值的好书其实没有烧,让一两位懂书的青年教师据为己有了,烧的都是没有多大价值的书,是不懂书的学生娃娃们干的。幸好在“文革”前一年我去成都探望父母,回北京时将父亲收藏的戚蓼生本《石头记》(有正书局民国元年石印)带到了北京,它成了“烧书”之后父亲藏书中唯一幸免于难的遗存。由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倡导,鲁迅的著作和《红楼梦》不仅未被禁止阅读,反而大行其道。读《红楼梦》不犯法,我在“文革”中的一大收获,就是通读了两种版本的《红楼梦》:一是通行的百二十回本,一是八十回的戚蓼生本,即我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戚本《石头记》。
“文革”期间要想弄到一本好书非常难。有一位老作家看上了我的这套戚本《石头记》,提出用托尔斯泰的三部代表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同我交换。托尔斯泰是我最崇拜的三位伟大作家之一,其余两位是巴尔扎克和莎士比亚,我始终认为他们代表了世界文学的最高水平,至今仍无人可以与之比肩更无人超越。对《红楼梦》我只是一般的爱好,并不打算专门研究它,所以就同意了。但事后又颇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拿父亲藏书中仅存的一种去和别人交换,虽说是以书换书,而不是换了钱去吃喝嫖赌,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已逝的父亲。我应该留作纪念才是。
当年毛主席和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央领导东渡黄河后,经晋西北的岢岚、五寨、宁武、五台山,到达河北省的西柏坡,指挥全国解放战争。“文革”后期我在《山西日报》编辑文艺版时曾去那一条红色革命路线采访,在岢岚县委宣传部一名干事的陪同下,参观了过去晋察冀军区的图书馆。其实只有两间平房,而且十分简陋,里面的书架上乃至地上横七竖八的堆放着一些已经发黄的书籍,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没有电灯,即使白天里面的光线也不充足。铁将军把门,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读者光顾了,事实上处于无人过问的全封闭状态。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在这个所谓的“图书馆”里东翻西找,足足呆了一个上午。那位干事知道我是喜爱读书的“老九”,临走时主动拿了一撂书要送给我,我推辞再三也抵不过他的一番盛情,只得挑了《六十种曲》中的两本权且收下。几部元明时期的杂剧收录在内,其中《西厢记》、《牡丹亭》我曾读过,再次捧之细读,那感觉仍和林黛玉一样:“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多少年过去了,这两本《六十种曲》如今仍摆放在我的书柜里,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还给他们?
1975年我调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从那时直到现在一直在从事现代文学研究,兼及小说与传记写作。迄今为止,已出版各种著作近二十种,约四百万字。写书必定要读书,虽然读书并不完全是为了写书。根据以往的阅读经验,我提出了以下两条作为自己信奉与遵循的原则:一是读经典名著;二是读全集。
读经典名著。古今中外的书籍浩如烟海,即使读得最多的人,所读也不过是书海之一滴。一个人的生命有限,时间有限,精力有限,最好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根据自己的工作需要,有选择地阅读已有定评的经典名著,这无论对提高思想水平、鉴赏能力还是写作技巧都是很有好处的,可谓利莫大焉。如果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天沉迷于所谓的“快餐文化”,除了消遣不会有任何益处,说得严重一点那无异于在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我就从来不看“快餐文化”。我只读中外经典名著。我买书也只买经典名著。从实用主义出发,一些不大成熟的作品我也懒得去看,写得还不如我呢,我看它作甚?
不过,阅读经典如果弄成了画地为牢,也许会造成知识的某种欠缺。比如我谈论起经典名著来能讲出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但有人问我韩寒、郭敬明的作品写得怎样?我却无言以对,因为这两位“80后”的作品我一个字也没看过,只能调侃一句作答:“等他们的作品成了经典以后我再读吧。”自家的读书习惯如佛家言“冷暖自知”,上述读书原则对我自己是适用的,也是有效的,但不一定适合所有的人。
读全集。这和我的工作直接有关。我主要研究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后来又加上了胡适。鲁迅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这话我牢牢地记住了,既然是论及“全篇”和“全人”,那么至少应该通读他们的全集(如果有的话),有些重要文章、重要作品,看一遍不够,还须看好几遍。否则就没有发言权。
文学所的同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红旗谱》、《创业史》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在所里召开的作品讨论会上,一位最高学府毕业来所工作不久的青年研究人员扯开嗓门高谈阔论,人们注意到他论及好几个不同的问题举的都是同一个例子,原来他并未读完全书,只读过小说里的一章。这件事至今仍是一个笑柄。
我在研究和论述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胡适的时候,有意识地把通读他们的全集当作第一要务。《郭沫若全集》是郭著编委会赠送的,因为我曾参与部分编辑工作。撰写《郁达夫传》时,《郁达夫全集》尚未出版,所以我购买的是十一卷本的 《郁达夫文集》。《茅盾全集》四十卷加上《补遗》两卷,我自己买了大部分,未能购得者由朋友补全。《胡适全集》四十四卷一次性购得,这还不够用,此外我又购买了其他关于胡适的论著二十多种。台湾版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有十册之巨,在大陆买不到,我就从文学所图书馆长期借阅,每次至少半年甚至一两年。这是违反规定的,不过管理图书的女同志对我特别开恩,网开一面,说这些书现在反正没有人看,搁着也是搁着,不如让它为有兴趣的研究人员服务,和老同志一样发挥些余热。
我对胡适、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这几位现代作家的研究,就立足在通读他们的全集的基础之上。虽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买书花了不少银子,但聊以自慰的是我撰写的几部专著或传记,一般来说也都言之有据,言之成理。看别人的有关论著,我也能判断出哪些是有根据的真知灼见,哪些不过是缺乏根据的胡说八道。这也算是一种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