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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纲的文学品质

2015-03-20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15年1期
关键词:郭先生郭德纲王朔

●文 韩石山

郭德纲的文学品质

●文 韩石山

一次聊天,有朋友问,当今作家,佩服哪几位,略一思索,答曰,一个是王朔,一个是郭德刚,还有一个也很佩服,只是此公如今已获大名,不提也罢。朋友又一连提了几个名字,都是当今优秀作家,问何以不归于佩服之列。我说,你先问的是佩服不是优秀,优秀是个客观标准,佩服带有更多的主观成分。你提到的几位,其优秀,我努把力也可能达到,佩服的这二位,可就不同了,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反倒是放低身段,还能形肖一二。

朋友大为惊异,说愿闻其详。

我说,王朔的贡献,在于开创了一个文学时代,总括一句话就是,没有不可以骂的(编辑同志请注意,这个骂字,若以为不妥,可改为说道),端看你骂得俏不俏。不俏,能把自己骂进去,俏了,越骂,人越喜欢,不光小民喜欢,大民也会莞尔一笑。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谁都知道中国作家素质不高,你再怎么论证,都不如王朔一句“哪有作家啊,流氓集体转业呗”来得传神。还有一句,“一不小心就写出一本《红楼梦》”,也相当经典,最是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王朔的毛病出在,这种话可以说,不能去做,要做让别人去做,不能自个去做。他在写了几个精彩的中篇之后,真的去写长篇了,写得好了,一部就顶事,而他要一连写十部,这就是脑子进了水了。

不说王朔了,还是说郭德纲吧。他是个优秀的相声演员,这是公论,我的私见却是,郭先生同时是一位优秀的中国作家。

先说我是怎么发现这个人的。

相声不怎么看,郭德刚何许人也,还是知道的。夏天吧,在《读者》杂志上看到此公的一篇文章,是从他的《过得刚好》书里摘编的。看到一处,甚是惊奇,他说,他遇着的坏人有几种,其中一种是,“逮谁骂谁,没有道理,没有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生活和家庭不幸福”。

能发现坏人的这一社会学特点,不能不让我惊奇。

赶紧放下杂志,去翻我的一本书。

为什么要翻我的书呢,是我的书中,也说过这个意思。我的书叫《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说我这一生中,也遇到过一种坏人,这种人身上有几个特点,其中一个是:“家庭不太幸福,缺少亲情与温暖。家庭幸福的人,一般不会害人。”(第289页)

这在我的书中,是个亮点,自认为是自己的独家发现。如果有人指出,这不过是从郭某人的书里偷下的,岂不扫兴。为了弄清郭书的出版年份,让女儿网上买了本,一看便歇了心。郭书2013年6月出版,我的书2013年1月出版,相差半年,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从郭先生的脑子里将这个意思窃了去。

买下了,总要看看,一看还真的看进去了。那段日子,有朋友来家里,只要问起看何书,准说看《过得刚好》,准说这个郭德纲,可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相声演员,乃当今之世,一位杰出的作家,某些方面,只有王朔差可比拟。

又说到了王朔,那就从王先生的一句话说起吧。

近日看王的一篇文章,提到海明威的那句名言,说是作家要有个苦难的童年。王说,不一定苦难,要的是特殊,只有特殊了,长大了观察社会,才会有个特殊的视角,卡夫卡、韩寒都是这样。

郭德纲也一样。

生长在天津老城区,父母均为普通职员,自小接触的,可说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看到的听到的,也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一类的俗事。有个事,很有意味,他家左近有个戏园子,他父亲是警察,忙了,将他往戏园子一丢就走了。这个事,说自小受到了戏曲的熏陶,可;说自小就散漫无羁,亦可。这样的人,长大了,当个店员,不能叫屈了材。学习好的,考个中专,出来去国营厂矿当个工人,就是高就了。

郭先生偏不作如是之想。他有说相声的天赋,还想出人头地,最大的愿望是去北京,跻身于中央级的文工团,像许多当今的相声名流那样,穿着西装,抹着口红,在大型晚会上来上一段。

井底的蛤蟆,要蹦到井台上来,该有多难。

可他居然还是试着,努着,蹦了起来。

第一蹦是一九八八年,去了全国总工会文工团,“待了两三年,因为种种原因就回去了”,什么原因,他不说,我们也不好追究,敢说的是,绝非看不上这个地方。

第二蹦是一九九三年,也是想进个什么像样的团体,待了十几天,门都没摸着。临回之前的那个晚上,从民族宫看戏出来,顺着长安街由西往东走,一直走到前门大栅栏,穿双新鞋,不合脚,脚后跟都磨破了。终于走到个旅馆住下来,一晚上十八块钱,屋里还有棵树,跟贫嘴张大民家的树似的。里面住着几个人,都是小商贩,有股很刺鼻的脚臭味儿。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买张票回了天津。

回去也没什么好做的,只能是唱戏谋生,这一唱就是三年。破行头烂桌椅,小剧场老观众,后台狭窄前台简陋,真正的夏暖冬寒,晾晒水衣的汗味和过期油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唱一场能挣六元,观众献一个花篮能分两元,叫一次好加五毛。心不死,还要来北京。

第三蹦,是一九九五年,起初也够惨的。有一段时间,住在通县北杨洼的一个小区,交不起房租,房东在外边咣咣砸门,连踢带骂街,他躲在屋里不敢出声。最困难的时候,连死的心都有。在一家小剧团搭帮唱戏,唱了两个月,一分钱没给,这时候要是不唱了,这钱就拿不上了,只有硬撑顶着。有一天散了夜戏之后没有公交了,只能走着回家。路过西红门,当时没有高速路,都是大桥,桥底下漆黑一片,害怕,只好走桥上面。桥上面走大车,只能走旁边的马路牙子,不到一尺宽,借着车的光亮往前走,身边是一辆接一辆的大车呼啸而过。站在桥头上,抬头一看,几点寒星,残月高悬,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坎坷和艰辛,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

说死的心都有,是我的揣度。书里后来的文字,给这一夜叫“黄村之夜”。说当时他是,一边哭一边给自己打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云云。权且相信是真的。历史是伟人写的,强人也能写几笔,这类大话还不能说全是鬼话。只是,当时若有辆大货车将之撞飞桥下一命呜呼,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走夜路丧命的年轻人,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亚圣爷爷的名句。

不管怎么说,这第三蹦是蹦起来了,蹦得太高了,至今还没有落下。如果我有幸为此公写传,写到这儿,定要说此番进京,郭爷是打场子来的,也是砸场子来的,打自己事业的场子,砸那些伪艺术的场子。多传神,多来劲!

有此雄心,又历尽艰辛,成名之后,才敢对自己说:除了我自己,谁也害不了我!

若从七八岁在天津戏园子说相声算起,到本世纪初组建德云社暴得大名,德纲先生在梨园行里厮混,已二十余年矣。比诸葛亮报效刘先主的“尔来二十有一年矣”还要多几年。

这样的起步,这样的经历,借用王朔的话说,等于是有了特殊的视角。无论观察社会,还是审视自身,都是别一番景象。其遇事之洞达,论人之刻薄,两相无涉又水乳交融,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论人,用他跟搭挡于谦先生开玩笑的话说,一张嘴就能看到对方的前列腺。遇事,手下几员大将跳了槽,不管牙根如何痒痒,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感谢当年效力,来日江湖相见。

光有深刻的体验不行,还得有相当的文字功夫,与之匹配,才能称之为作家。

体验与表达,本应当一先一后,两下里说,事实上无此可能,只好一锅烩了。

最为擅长的是,愤懑之情,以谐语出之。

季羡林老先生有句名言,坏人都是天生下的。说他活了九十多岁,去过世界上四十多个国家,从来没见过一个好人变成坏人,也没见过一个坏人变成好人。这在我的《装模作样》一书中,称之为“季氏坏人定律”,且说这一发现对人类社会的贡献,不亚于牛顿的第一力学定律在物理学界的意义。郭先生对人世的感触之深,一点也不亚于季先生,差不多相同的意思,他的说法要俏皮的多:

“如果你认为人人身上皆有善,那你还没有遇到所有人。”前面说到郭先生对坏人的社会学特点的发现,类似的发现还有:当今之世,有文化的坏人,最为擅长的是告状。说相声报省名,没有报台湾,有同行竟去文化局告状,说是分裂祖国领土。稀奇古怪的告状,还有多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抖起精神应对吧,不,郭先生可不会上这样当,他的理由是:

“不要和猪打架,自己会弄一身脏,而且会让猪快乐。”

愤懑之极,当然也会骂人。只是他的骂,起初让你感到的,是骂人者想象力的奇巧,然后才是用心的歹毒。绝非刁民丑妇,身居乡村里弄,一张嘴就把自己提到国骂的级别。有句“中国五十年精神文明建设,全毁在你姥姥身上了”,有多巧,又有多毒,你懂得的。

与愤懑之情,谐语出之相关对应的,是欢娱之情,以哀怨之语出之,也可以说是,将成功的喜悦,掖在失败的哀怨里。且举一例,且稍长一点:

“当年,相声界普遍认为,我应该在国庆节左右就灭亡了。他们没想到,我一路走来,越来越好。那年,我们搞了一个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庆典活动,无论在电视台还是现场的卖票情况,都非常不错,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回头看,我得感谢岁月。想当初真是没辙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枪翻江倒海,抵挡不住饥寒穷三个字。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又何况是一帮说相声的呢?”

以上所说,全是哀怨之言,但其中一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得意之情,当下就溅了起来。

这套本事,可说是,深刻的体验,精妙的表达。有了这一手,想不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都难。王朔先生最为人称道的,也正是这一手。当然,在酣畅与细微上,郭先生还是逊了王先生一筹。毕竟根底还是有所不同。

不知为什么,读郭德纲的书,常让我想起钱锺书和他的《围城》。绝不是要将中学毕业的郭先生,往大学者这边靠,我不会这么蠢。是一个意象,撩逗了我。

说到这儿,原本想委婉地表达,不是为了郭德纲,而是为了钱先生。我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郭德纲迷,就有多少钱锺书迷,我是哪头都惹不起。想想,都这把年纪了,还装到啥时候,有话就直说吧。这便是,好多钱迷都忽略了的一个事实,《围城》中那些精妙的比喻,几乎全是些“淫喻”,不是说多么下流,是说总与男女之事有涉。比如开头一章,方鸿渐海外归来,乘坐的是一艘法国邮轮,船上遇一淫荡女子,同船人背后叫她“航空母舰”,好多人以为只是说这女人肚皮平坦,如同航母甲板,可供多人起居。这就辜负钱先生一片“淫心”了。不必往下说了,想想航母与普通舰只相比,搭载的是什么东西,就该豁然而悟吧。

为了坐实下面的对比,不妨再举一个《围城》里的“淫喻”例子: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

郭德纲也有这类淫喻,不多,比如:“这种心态,比结账后的嫖客还空虚,比收工后的小姐寂寞,比年假里的鸡头孤单,我都想给教授点小费了。”《过得刚好》里,郭先生的比喻,更为生活化,也更为阴损刻毒。前面举过的,“中国五十年精神文明建设,全毁在你姥姥身上了”,暗含的意思是,你姥姥生下你妈,你妈又生下你,你毁了中国五十年的精神文明建设。再比如说某人的面相:“怎么跟你形容他的长相呢?烤白薯见过吧,刚烤好的,拿在手里太烫,一不小心没拿住,掉地上了,那边呢,跑来个小孩子儿,穿钉子鞋,一脚踩在这白薯上了……他这脸这会儿跟这块白薯似的。”够损的吧?

虽说作了这样的对比,我一点也没有说郭德纲在比喻上,达到了钱先生的境界。我只是想说,善用妙喻,是杰出作家的拿手好戏。

我这样夸郭德纲先生,有人会不以为然,说,不就是个戏子吗。这就不对了。当今的中国,如果说真像清末李鸿章先生说的,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当此之际,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最好都不要小觑。哪儿都是深水,哪儿都有高人。作家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兼擅的职业,说相声的,未必就不是一个顶级的作家。

就是从个人修持上说,郭先生也绝对是个纯净的文化人。

书上《自序》里说,“我在私底下是个特别无趣、乏味的人,喜欢待在书房里写字、听戏、看书,没有别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如果我不做艺人,最大的愿望是做个文人。”

他说的写字,就是写作。如果郭德刚说他悄悄给红十字会捐了一万元,我可以不信,他手下有好几十号人,天天跟他打照面,他敢说这个话,我是信的。

这样的修持,怕不是一般作家都能做到的。不说别人,我就没有做到。

我佩服德纲先生,还有一点,就是,对社会上的不公正现象,他也骂,只是俏骂,绝不恶骂。这道理,书中也说了:“你得首先知道自己是个艺人,别把自己当一个反体制的精英!终归,你让人记住的是你所展现的相声艺术。很多事情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技巧展现一下,摸一下就走。非要拿过来卖,有目的。也许会得了名,赚了钱,但或许会倾家荡产诛灭九族。”

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个艺人,这话多实在。

这样说,并不等于放弃了家国情怀,历史担当,相反,读完全书,我觉得在这些方面,他做得一样的好。

书中也有些不着调的话。比如一说读书,就说他读《二十四史》,还让他的孩子读《二十四史》。我是学历史的,凡是说这号话的,都是不知二十四史为何物。我就没有听一位史学界的老先生,笼统地说他读二十四史。德刚先生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反感,这也正是他可爱的地方。

2014年12月25日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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