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则退稿说开去
2015-03-20陈世旭
陈世旭
从两则退稿说开去
陈世旭
曾经与一家报纸副刊合作多年,写什么,怎么写,双方都有极好的默契。这样的合作让我本来艰难的写作变得十分愉悦,凡一感之得、一孔之见,皆能畅所欲言,毫无心理障碍。却忽然出了问题,因为栏目主编更换,发稿变得极为不畅,一则千字文往往数月后才能发出来。主编一般会有自己相对固定的作者群,是可以理解的,但最后两则稿件的连续退稿,则让我一头雾水。
这两则稿子都不长,不妨援引如下:
其一,题为《不使小人得志》:
偶然看到国防大学教授金一南先生一篇关于某国军队“冒领军功”“拍马屁”“请客送礼”现象分析的文章,很是感慨。
金先生某年到某国军事学院讲学,遇到的该国国防部中国处处长,是一个典型的小人:不管你提什么要求,他都趾高气扬地推诿,但一旦见到上司,马上就满脸奴才相,上司在与不在,完全两个姿态、两副嘴脸,是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典型的“两面人”和“马屁精”。金先生指出:任何国家的军队中都有此类小人。
小人是生活中一种很讨厌的角色,多是马屁精,笑面虎,墙头草,是一群趋炎附势、巧言令色、摇尾乞怜的高等动物:
上司进门,他们总是第一个站起来问好;开大会的时候永远坐在第一排,尽管谁也不知在涂画什么,但样子总是在做记录;饭局上一定要跟领导推杯换盏;总是能找到“今天您气色真好”“这衣服真适合您”“您的讲话给大家指明了方向使大家受到了鼓舞”之类令领导笑逐颜开的话题并且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出来或者诉诸文字公开发表出来……总之,时时在伺机捕捉任何一个能令自己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恐怕不在少数。我们随时随地总能听到对“马屁精”的唾弃。其实事情并不难理解。每个人在社会中立足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人凭借的是无可替代的才能,有的人凭借的是八面玲珑的人脉。而后者能够大行其道,在于谁都乐于接受赞美,大大小小的“领导”又岂能例外?“马屁精”于是也就得以上下腾挪、纵横捭阖。笔者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就见识过一个又一个毫无专业技能、群众口碑极差的这类小人,只是经由拍马讨好加上暗中行贿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德才兼备的竞争对手,爬上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官阶的高度。所在单位因此管理混乱,人心涣散,一事无成。近些年,官方媒体上曝光的一个又一个或身陷囹圄、或移民海外的“爱国贼”,他们都曾因为义正词严、振聋发聩的高调言论成为光环高悬、钱袋胀满的耀眼明星。给人的感觉,一个人不管满肚子里怎样男盗女娼,只要嘴上善于道貌岸然地说中听取媚的话,就任何卑鄙的念头都可以得逞,社会风气极大地受其败坏,以致正义不彰,妖邪横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回到金先生的文章。过了两年,他再去那个国家访问,发现中国处处长换人了,那个小人已经退役。金先生由此得出结论:防止这样的小人得势,“关键看你有没有一个机制”。
金先生进一步介绍,在那个国家的军队中,《军人手册》规定的礼节禁忌是:“当面直接赞颂长官或者上级是庸俗的,无论你对上级多么钦佩,当面赞颂都有阿谀奉承嫌疑,容易引起误解。”“如果你对上级非常佩服,非常尊重,请用以下三种方式表达:第一,对上司施以标准军礼。第二,认真执行上级指示。第三,尽职尽责,提高本单位战斗力。”
把不许当面赞颂领导也立为规矩,就是为了防止阿谀奉承的小人得势。“阿谀奉承”无疑是一种极低劣的人品,人品低劣就别想得到晋升,即便是战绩不俗的中央司令部司令也绝无例外。
说到“人品”,金先生举了一个更极端的例子:一个上将因为佩戴了荣誉证书中没有明确可以佩戴的徽章,受到媒体舆论的质疑,这位上将最终自杀身亡,遗书说:“我违反了军官的荣誉准则,为了海军的荣誉,我今天选择死亡。”该国军官荣誉准则,从最基础的决不说谎、决不欺骗、决不偷窃这些基点开始,违反了这些基点,就被军队所不容、军人所不齿。正因为这样,那位上将只能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挽回荣誉。
岂止是军队,不让小人得志,应该是整个社会生活追求的目标。一个国家有这样的倾向性,一个群体有这样的荣誉感,小人得志的可能肯定会小得多。
其二,题为《真正爱自己的生活》:
也许是受了明清小说中那些对佛门不恭的篇什的影响,每有参观寺庙的机会,我总是站在外面等着同行的人。某次因为在一个商业气息太浓的寺庙外面等得太久,我忍不住说了句粗话,一位画家立即面色发白,厉声制止,说你这样得罪菩萨会遭报应的。他自己有过教训:多年前他与几位画家答应给一座寺庙作画,其他人都兑现了承诺,只有他忘了。直到一条腿痛得迈不开步子,看了无数医生都不见好,忽然想起他欠那庙里一幅画,赶紧画了送去,过几天,那条腿不治自愈。这个桥段,朋友圈几乎人人知道。
但我颇不以为然。我的道理很简单:不是说菩萨慈悲为怀、所谓“菩萨心肠”吗?这么一点不敬就要报复,这样的菩萨还是菩萨吗!与此相对应的是,媒体上时有贪官为消祸免灾“烧头香”、暗中给寺庙巨额“捐款”的报道,我自己亲眼见到的这种官员也不止一位。果真灵验,菩萨岂不是贪官的同谋?这样的菩萨可信仰吗?持我这种认识的也包括了僧人。某次几个朋友访庙,我照例在庙外等着,身边一小儿问一妇人:小姨家那么穷,还送那么多钱给菩萨,菩萨真能保证她生儿子么?要是不能,那她不是犯傻么?那妇人怪小儿胡言乱语,大打出手,小儿大哭。一直石头般默然蹲在旁边的一位老僧忽然说:这位大姐,你错了,你儿子对了。
这些年忽然发现信佛似乎成了一种时髦。在我参加的有限饭局或茶座上,一帮人一旦坐下,必有一二男女声称已皈依佛门,伸出手腕,指那串木头珠子在哪座宝光大刹开了光,自己被哪位大德高僧收为了俗家弟子,等等,颇有高人一等、余者皆是俗物的自得。
我同样颇不以为然。道理同样很简单:即便信佛,信的也该是佛经佛义。所谓皈依,是皈依佛,皈依佛的宗旨,而不是对某座寺庙、甚至某个僧人的人身依附。“和尚”在佛教里不过是“导师”的意思,也就是帮助信徒了解什么是“佛”的人,是“佛”的“仆从”,是事佛的人,并不是佛的代表,更不是佛本身。信徒们给佛上香、上供、贡献钱财,僧人以之维持寺庙和僧众的生存,同时对社会回报以某种程度的积极作用,所谓“安僧护教,弘法利生”,多少说得过去;要求所有寺庙和僧人都像当年的百丈禅师戒律的那样“农耕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打着佛的旗号以各种方式敛财致富,像俗世的“土豪”一样锦衣香车,招摇过市,这就很难说是“事佛”,倒像是“卖佛”了。握有某种权力的人常常把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当成对权力拥有者的崇拜。西方的教士和东方的和尚,为上帝和佛代言,把自己当成上帝和佛,与世俗社会殊途同归。这样的“大德高僧”又有什么可“皈依”的呢?“皈依”了,又有什么可自得的呢?将“信佛”作为一种时髦加以炫耀,不过是一种俗世的虚荣,与声称以禁欲为戒律的佛门又何缘之有呢?
俗话说“地狱门前僧侣多”。而今许多国产山寨版的所谓“佛寺僧侣”与释家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多是当事者用宗教的名义制造迷信控制思想进而牟利的手段。
我非信徒。以一个局外人对佛教极其有限的认知,释迦牟尼并没有自封为佛,也从来没有说要成佛。所谓“佛”,印度语的意思是“觉者”即“有觉悟的人”。觉悟乃是人的常态,并不是要“达到”的某种目标,而恰恰是依据自己内在的力量从任何外界的教条中脱离出来。以某种“目标”诱导人是一种古老的诡计。真正向佛的人皆只问耕耘,不问前程。释迦牟尼临终再三吩咐:“我什么法都没有留下!我什么都没有说过。”释迦牟尼希望人们分享的是“感觉它”。他再三强调“放下”、“灭度”,让人放弃对所谓“佛”的“执迷”。而世人对宗教建筑、菩萨塑像和明星“高僧”的盲目崇拜,事佛者从迷信人群手中掠取钱财的假慈善之类末法乱象,是与释的精神背道而驰的,最终只能损害佛教的声誉。此所谓“灭佛者,佛也”。
当一个人说他皈依了某寺某法师,他其实就在囚笼中了。所有的宗教信念、教条和仪式,都意在改变他人、取消他人体验自己内在智慧的可能性。即便讲“成佛”,也指的是成为普通的人,最可靠的“法门”是亲自验证。一个人在心理上不依赖任何人、任何环境,不轻易接受未经自己探索和理解的某种“真理”,真正爱自己的生活,才可能有真正的生活。这是释迦牟尼给世人的真正启示吧。
两则拙文,前者主张做人的正直,后者主张做人的自信,应该说都不出“正能量”范围(两稿随后都在报纸刊发了)。前者的退稿延宕了些时候,想必主编有过犹豫,因为其中重复的毕竟是著名军事学者的观点;后者几乎是送审当即就被退掉,理由是有“佛”的字样。两稿的退稿理由我皆百思不得其解。就前者而言,正直和正义不正是一个社会最该弘扬的品格么?至于后者,尽管涉及对佛教的浅薄认知,其实与“佛”无干,而是从一般的人生修养角度,说出了我辈俗众对宗教的盲目罢了。为什么见到一个“佛”字就胆颤心惊,避之唯恐不及呢?我从未在报刊供职,对其中的隐衷无可置喙,以我的揣度,一个人活得如此谨小慎微,有环境的原因,也很难说没有人格的原因。
这一类的短文无非是些浅薄的闲言碎语,说不上什么微言大义。一个平庸得早该歇菜的文字匠也没有对退稿不满的资格,而我写作几十年,被退稿无数,早已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了。我所眼巴巴期待的只是一种格局和宽容。如此格局和宽容,我在国内的不止一家报刊领略过。
《文学自由谈》就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家。
最早与《文学自由谈》结缘至少在二十年以前。混迹文坛江湖多年,亲见了一些人事的起落沉浮,颇有感触,写了几则短文,以警醒自己。这类文字够不上“主旋律”,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想想贸然投给了《文学自由谈》,指望的是那“自由谈”三字。这指望没有落空,发表出来的拙文一字不落,却惹出了一点小麻烦:原本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温吞水一样的文字,却不知为什么触犯了我一向仰之弥高的一位名家的神经,背后的反应颇失风度。我在几乎少年时就独自外出谋生,养成一身睚眦必报的野性,心胸极为狭隘,自卑而逆反,“二”起来连天王老子也不认得,完全不顾后果,毫无教养可言。知道了那失态,尽管一再在心里说服自己别小肚鸡肠,要懂得心字头上一把刀,最终还是憋不住委屈。那时候还不懂得去想一想:也许自己无心卖弄的小聪明,真的碰到人家的鸡眼了。这委屈在《文学自由谈》表白了出来。在我,是傻小子的混不吝;在刊物,则是对一个无意中冒犯了强者的作者的安慰。
这件事对我最大的意义是:从此有了一个可以不拿腔拿调、王瞎子算命照直说的平台。从写作的苦恼和衰竭,到没落的轻松和率性,都可以在这里与同侪分享。责编每次都特地嘱咐:你只要敢写,这里就能发。
《文学自由谈》也因此成为我每期必读的刊物之一。因为受教育有限,不具备起码的学养,几十年来,从批评、评论中认识啥叫文学是我学习写作的一个主要方式,与一个初中生从老师对课文的讲解中学习语文一样。《文学自由谈》使我在这方面的受益特别直接。
古人在谈到编选经典诗词时,有一种要求是“择古今极浅、极切、极痛快、极感发、极关系者”。《文学自由谈》大率就集中了这样的文字。没有法相庄严的说教,也没有学理高深的八股。浅近畅晓,直奔主题,鞭辟入里,切中肯綮。文坛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成败得失、波诡云谲尽在其中。特别叹服编者对分寸的拿捏和对火候的把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长短肥瘦不论,而只需言之成理,在逼仄的表达夹缝中从容自在,游刃有余——敏感而不致机巧,庄重而不致酸腐,练达而不致老气,尖锐而不致刻薄,俏皮而不致油滑,泼辣而不致乖戾,血性而不致粗鲁。读《文学自由谈》,如入山水胜境,峰回路转,皆有可观:李国文的博学、陈冲的严谨、李建军的仗义、李美皆的犀利、唐小林的无畏、韩石山的通透、狄青的机锋、李更的诡谲、冉隆中的坚实……信马由缰,或古或今,指点江山,亦雨亦晴,挥洒裕如,缥缈飞扬,《文学自由谈》,自由谈文学,真是不亦快哉!
多年前,寻访福建漳州的林语堂故居后,给《文学自由谈》写过一则近万字长文《访问智慧》,仰慕一位智慧型作家。蒙主编不弃,全文刊登,还加了编者的话,令我感动了好长时间。现沿袭同样的思路,撰文欣赏刊物的智慧,感激一本智慧型刊物。
智慧,说到底,其实是一种品格。人如此,刊物亦如此。
《文学自由谈》创刊三十年,遵主编嘱,说了如上的话,感激之外,更有祝愿,祝愿而立之年的《文学自由谈》日后“谈”得更加热闹,更加精彩,使像我一样别无长技和嗜好,只能靠书刊打发日子的人们得到更多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