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哏”相声的类型与程式(下)①

李丽丹，王 烨

(1、2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一、“文哏”相声中的程式

“程式”(formula)是起源于史诗研究的“口头程式理论”(Oral－Formulaic Theory，又称“帕理—洛德理论”)中的重要术语，“程式是传统诗歌的惯用语言，是多少代民间歌手流传下来的遗产，对口头创作的诗人来说具有完美的实用价值，还包含了巨大的美学力量”［1］P104。这一理论由于对于口头文学创作(包括史诗、诗歌、故事、戏剧)以及与民间口头文学关系紧密的文人小说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文哏”相声既是口头表演艺术，又与文人创作密不可分。在经历了早期自编自演的一个阶段之后，大多相声艺人都会根据已经编好的底本进行表演，当然，在表演中也根据语境有所增删、修改甚至大尺度地再创作。也有部分相声艺人自己编写底本并进行表演，如天津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志明先生的《纠纷》是较为成功的个案。鉴于相声的文人创作与民间口头表演相结合的特性，运用口头程式理论加以分析和研究，有其可行性与合理性。①

相声历来被视为是“大俗”的“民间艺术”，是“草根艺术”，被视为津门相声四大派之一的“马氏相声”在自我评价中即定位于“小市民”、不能上中央电视台，与主流文化相区别的“俗”文化等，不惟老一辈相声艺人有此看法，青年艺人同样也有相近看法，如徐德亮在访谈中如此说:

相声是一个最低的、最俗的这么一个对社会的反映，但是它里边必须要有关照，对社会的关照，对人文的关照，要带有人文关怀去说相声。［2］

甚少有研究者对于“文哏”相声所具有的“雅”文化底蕴、与主流文化相契合的特征等进行探讨和研究，而“文哏”相声正是以俗的形式展现雅文化，又在雅文化的展演中对俗民世界中的种种可笑怪象加以讽刺、鞭笞。“文哏”相声是相声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其表演的内容，还是其表演风格，既具有“文哏”相声的鲜明特点，又具有相声的代表性。

在《文章会》、《歪批三国》等众多传统的经典段子和几代相声艺人的表演中，“文哏”相声的代表性特点鲜活地传承至今。但是，在不同的相声艺人的表演，甚至同一个艺人不同年龄或者场所的表演中，这些经典的段子又会有差别。实际上，无论是哪个经典的“文哏”段子，都只会有一个最初的“底本”，但却会有众多精彩纷呈的“异文”，恰如同一个故事类型会有不同的故事异文，其中的情节和母题便是确定同一个故事类型的基本要素。在“文哏”相声也存在着这样的“情节”和“母题”，在这里，借用口头诗学的“程式”来对其进行命名，既有沿袭史诗中的“程式”概念之处，也有针对“文哏”相声而专门赋予的不同含义。

“文哏”相声的程式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人物身份类型的程式化，二是最显示相声艺人“说”之技艺的大段贯口②的程式化。人物的身份类型的程式化主要分“伪知识分子”与“揭露者”两类，“文哏”相声中常常使用的表演开场模式，便是先确定捧逗二人的身份:捧哏者“有学问”，逗哏者被前者假设为“无知者”，但实际上比捧哏者知道得更多或者正确，如《八扇屏》的开场:

甲:您是?

乙:哦，我是相声演员。

甲:噢?相声的演员?

乙:对啦!

甲:我跟您不一样。

乙:那您是?

甲:我是文人。

乙:您是什么?

甲:文人哪?

乙:文人?哼哼，这我还真不理会。……［3］P53

在马志明先生演出的“抄等顾问”版《文章会》中开场如下:

甲 我是个有文化的。

乙 嗬!

甲 文化高啊!

乙 文化?

甲 对了。知道我外号儿吗?

乙 什么呀?

甲 马大学问。

乙 马大学问?……［4］P55

其他如《歪讲〈三字经〉》中的“学生”身份、《巧对春联》中的“学者”等，都是通过先自我介绍为“学生”、“文人”、“知识分子”、“学者”、“读了二十多年书的人”等相同或相近的身份，表明自身的文化优势，从而为后面的自我暴露埋下伏笔。也有艺人在表演过程中没有直接以“我是……”的身份进入，而是在交谈中，隐含“有学识者”的信息，如苏版《批三国》:“我有亲身体会。‘三国’这部书我看了七百多遍，到现在还没有厌烦。”身份的程式化，主要功能是为“文哏”立定一个“靶子”，展现人物的身份优势或者对于人物的身份与真实水平之间的差距展开讽刺。但并非所有的“文哏”相声都是讽刺性的，有的是在迅速应对中引起听众的佩服，并在词句的使用中引人发笑，其中也带有俗化特征，以男女关系取笑等，如《五行诗》、《八大吉祥》等。

程式化的“贯口”是“文哏”相声的另一标志，甚至有人认为，一段相声中有大段文绉绉的“贯口”是判别“文哏”相声的标准，但笔者以为，在《巧对春联》一类的相声中，虽没有大段的贯口，由于其内容偏雅，体现出传统文化中注重文字对仗的音韵之美，仍属“文哏”。“文哏”的“贯口”少则数十言，多则百言，甚至三四百言，这类“贯口”的编创者往往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熟悉中国传统的历史文化知识，如传统小说、历史知识(帝号、历史人物等)、四书五经等。其中部分程式在《中国传统相声大全》中已经被整理出来，如“传统相声《八扇屏》在演出中可以轮换使用的部分内容”［5］P32－324中，自清代佚名者搜集的各种“人”包括:江湖人、小孩子、乡下人、莽撞人、忠厚人、愚人、渔人、不是人、哮天犬、浑人、苦人等。于俊波、戴少甫等口述的《八扇屏》中，使用的常是“江湖人”、“莽撞人”等。而在高英培的《八扇屏》中用的是“小孩子”、“粗鲁人”、“莽撞人”这三个程式。如清代佚名者搜集的“小孩子”如下:

在想当初，大宋朝文彦，幼儿倒有灌穴浮球之智。司马温公，倒有破瓮救儿之谋。汉孔融，四岁就懂让梨谦逊之礼。十三郎五岁朝天。唐刘晏七岁举翰林，汉黄香九岁温席奉亲。秦甘罗十二岁有宰相之才。吴周瑜一十三岁拜为水军都督，统带千军万马，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使苦肉，献连环，借东风，烧战船，使曹操望见望风鼠窜，险些丧命江南。虽有卧龙、凤雏之相帮，那周瑜也算小孩中之魁首。这些小孩子你比得了哪个?［5］［6］P32－324

高英培所用“小孩子”:

大宋朝文彥博，幼儿倒有浮球之智。司马温公，倒有破瓮救儿之谋;汉孔融，四岁让梨，懂得谦逊之礼;黄香九岁温席奉亲;秦甘罗，一十二岁身为宰相;吴周瑜，七岁学文，九岁习武，一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施苦肉、献连环、借东风、借雕翎、火烧战船，使曹操望风鼠窜，险些命丧江南。虽有卧龙、凤雏相帮，那周瑜也算小孩子当中之魁首。我说的这几个小孩子，阁下您比哪位呀?

另有苏文茂等先生的《八扇屏》等受到大众欢迎与肯定的传统“文哏”相声，大致使用的都是较为固定的这几段有关历史人物的贯口。此外，以《八扇屏》、《文章会》为代表的传统“文哏”段子中，都有一些较为固定的程式，这是每个段子能够传承下来的精华，但它并非一开始形成的，而是在相声逐渐发展的过程中，由相声艺人不断丰富起来，为听众和其他艺人所认可的结果。如《文章会》在不同相声艺人的表演中，设定的基本程式是:自称为有文化的捧哏者讲述一次经过康有为亲自出题的考试，结果康有为大加赞赏，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段民间鼓词《王二姐思夫》。在叙说康有为如何赞叹“有文化的人”时，苏文茂、马志明等人均使用了以下“大词”:

甲 “校长，请看令高足这篇大作。康某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由始至终一气贯通，笔力之精神，行如游云，速如闪电，下笔之处，一丝不苟，恰似凤舞龙飞一般。文中之妙句，并无半言抄袭前人、寻章摘句之处;字字乃珠玉之价，千金难易一字矣。常云:唐诗宋词汉朝文章。今令高足之文，可谓兼三代之长矣。我国文章，有唐宋八大家，至今赋诗撰文之人，无不效仿，无不钦羡，令高足真乃后起之秀。这篇盖世之奇文，空前绝后，我恐那唐宋两代古人声价将落知万丈矣，”［7］P38－39

马志明所说《文章会》将这一段话分解为以下对话:

甲 校长说:“您老夸奖。”“嗯，非是康某夸奖，这篇文章，是我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绝妙文章!”

乙 唔。……

甲 康有为说:“贵校校长，请看这篇大作。由始至终，一气贯通，笔力之精深，行如游云，速如闪电，下笔之处，一笔不拖，犹如凤舞龙飞一般。”说我写得好。

乙噢。

甲“诗中之妙句，并无半言抄袭前人。寻章摘句，字字乃珠玉之价，可称千金难易一字矣。”

乙唔。

甲“常云:‘唐诗晋字，汉朝文章’，今有高足一人，三代兼全矣。”

乙 嚯。

甲 “唐有韩愈杜甫李白，宋有三苏米蔡王安石等人，此乃唐宋两代之才子。至今识文之人无不称赞，能诗能文者，无不效仿。今有高足一人乃后起之秀，空前绝后之文章等，盖世之奇才，唯恐那唐宋两代八家之文章，身份落千万丈矣。”［8］P59

《文章会》这一段，基本由以下程式层层构成:人物身份的程式化、故事情节的程式化(自夸为文化人并以经历一场考试而获得赞誉)、关键的夸赞性语言的程式化(可以被分解为几个“大词”而不断套用)。马志明先生在关于《文章会》的历史发展中提到:

过去的相声界，如果说相声的不能使《文章会》、不会使《大保镖》，就拿不了整份儿(工钱)，可见这两个活的分量。这两个段子，在早年间本是一个段子，《文章会》这轱辘是《大保镖》的垫话——本人先习文文不行，弃文习武……拢共也就是几句话……［9］P61

由此可见，“文哏”程式最初并非相声艺人临时抖包袱而创作的，经典的程式往往经过了时间的打磨。“文哏”中的诸多雅词文句的出现，和相声作为一门口头表演艺术，同时又是文学创作的这一特性紧密相关。相声的创作者与表演者有合体也有分离，很多“文哏”的贯口属于文学的创作与归纳，一些创作者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其中的一些贯口，在艺人的表演中结合演出效果，不断地得到增删，取其长，去其短，最后形成一些较为固定的程式。因此，程式的形成是文学创作后经由相声艺人表演和“再创作”的综合产物。

表演艺术与讲故事不完全相同，但又要围绕着一定的故事情节展开。“文哏”的故事情节具有较为鲜明的“程式”:部分“文哏”相声在捧逗之间设定了基本场景，捧者自大，以“文人”自居，逗者虽谦虚，却在缓缓对话中不断以文化的真实涵义揭露“文人”的虚伪。无论是自称为学者、学生、有文化的演员，还是自称为文化人或者对某种传统文化爱慕者或精通者，基本可以概括为“知识分子”自居，对此，有研究者指出:相声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名为知识分子，实为小市民嘴脸……一种是扭曲变态的知识分子，调笑中表现市民对知识和圣贤的揶揄与反讽……”［10］也有一部分“文哏”段子的基本模式是在一问一答、出题解题等语境中展现出表演者的“说”功，其内容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某个方面的展现，如《对春联》等，并不一定承载讽刺、劝戒等道德意义。

二、“文哏”相声的价值与意义

“文哏”的类型与程式，对于相声本身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也与当前弘扬传统文化，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文化政策十分一致。无论是草根还是精英，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尊重，已经逐渐成为自2005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实施以来的文化共识，尽管很多相声艺人都认为相声是一门“草根”的，甚至是与精英文化或者政府文化不合作的民间说唱艺术，然而通过对传统的“文哏”段子的研究，我们应该纠正一些长期以来对于相声的偏见。

以“文哏”为代表的相声艺术，尤其是传统的、优秀的“文哏”段子，经过时间的淘选，对于中华文化中历来为“草根”民众较少接触的、包括经史子集各个方面的一些传统文化，以幽默、风趣、通俗易懂的方式进行了解读，其“歪批”、“歪解”具有多重功能，从文化意义上说，以《红楼百科》为代表的“文哏”段子讽刺不懂装懂、自诩为“文人”的“伪学者”，这种讽刺对于当下“学者”在各大电视台、讲座、出版物等都泛滥的现状仍然具有现实的意义。从内容上来看，在“歪批”与“正解”之间，也传递了传承传统文化的正能量。

“文哏”段子多样化的类型表明，相声艺术虽然在演出方式上是草根的、通俗的，但在内容上却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虽然诸多研究者指出相声在京津兴起的历史不过百余年，但从“文哏”相声的丰富类型，可以看到一种新兴的民间曲艺样式，仍然是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一脉相承而来的孩子。“文哏”中广涉经典小说、历史人物、帝王将相、传说、戏曲、汉字平仄声韵等传统文化，在以文字为“戏”来娱乐大众的同时，也展现了传统文化通俗化的可能性。在相声艺术中，尤其是穿插着逗乐打趣的“文哏”相声中，那些原本只在案牍之上、书本之中能够见到的阅读之物，变成了鲜活的扮演、讲座、解读，如果从追溯“清门”相声的源起来看，那些曾经的“子弟”正是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将正襟危坐方可诵读的经史子集，以独特的视角展现与传承下来。

“文哏”相声的程式是历代相声艺人不断精炼而成，它们的魅力至今仍在，可见相声这门艺术在“说”与“听”之间达成的共识中，并不排斥高雅文化，甚至是在雅俗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对于“文哏”的类型与程式研究表明，文人创作对于相声艺术的定型、传承和不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尽管今天的相声在内容上似乎倾向于无限多样化，然而，细细考究，就会发现，以郭德纲等为代表的相声艺人，往往在传统的运用和新相声段子的创作中走的是新旧结合的道路，或者是运用某种固定的人物身份程式，添加新的内容;或者是运用某种固定的情节程式(类似于故事类型)而进行人物、现代化语言的替换;或者是“新瓶”装“旧酒”，在相声的头尾之间加以切换，而其演述过程中大量使用的仍旧是大量程式化的传统贯口。

在传统与现代、高雅与通俗之间，历来都不存在绝对的界线，如何发掘并运用包括“文哏”在内的各种相声类型的程式，这对于相声今后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创作者(文化人)需要有较深厚的文化素养，能够创作出好的“模子”，表演艺人能够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结合演出的语境，在原创的基础上有所提炼，或精简或铺排。好的相声段子，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每一代正在学习和表演它们的相声艺人，既要练好“活儿”，也要有参与和创作的意识。

注 释:

①在“程式”概念之外，也有学者用“大词”(big word)来指称程式中的部分内容。吕微、朝戈金等学者认为，经典的“大词”的内涵包括，它是一个结构性的单元，可以小到一个“词组”，大到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一源于史诗研究的概念被认为是歌手武库中的“部件”，形成于长久的演唱传统中，有它独特的结构/功能意义。在相声表演中，也有此种“大词”存在，不但在同一个相声段子的不同表演者的异文中，也存在于不同的相声段子之间的相互套用。

②贯口是评书、相声的说功。又称“趟子”，为将一段篇幅较长的说词节奏明快地一气道出，似一串珠玉一贯到底，演员事先把词背得熟练拱口，以起到渲染书情、展示技巧乃至产生笑料的作用。对此，相声界有着“口快如刀”的要求。好的演员能做到嗓音亮，吐字清，字正腔圆，气口精当，一展“嘴皮子利索”之功力。贯口分大贯口、小贯口两种。小贯口一般十几句，大贯口可长达一百多句。

［1］尹虎彬. 古代经典与口头传统［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2］http://ent. sina. com. cn/j/2006－ 06－ 12/ba1119852.shtml.

［3］王文章.高英培表演相声精品集［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

［4］［8］［9］马六甲. 笑匠杂笈——马志明表演相声集［C］.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

［5］［6］冯不异，刘英勇.中国传统相声大全(第一卷)［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

［7］苏文茂. 文章会，苏文茂相声选［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

［10］陈建华，李宗鲁. 中国相声艺术的戏剧性［J］.艺术百家，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