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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绵延
——《水族》阅读印象

2015-03-20夏子科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武陵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水族黑皮祖父

夏子科(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似水绵延
——《水族》阅读印象

夏子科
(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摘要:刘绍英的长篇新作《水族》从民间草根立场出发,直面人生,还原血肉,复活性格,叩问灵魂,在时间节奏中绵延生命之流,在整体认知中阐释生命本原,在诗化叙事中呈现生命质地,在昔日变动不居的澧水河渔家光景中抒写、表达生命体验——祖父“憨陀”的历史,所演绎的恰恰就是20世纪中国江湖草台儿女的真实历史。

关键字:《水族》;澧水河;生命书写

往往,祖父就是历史。

按照冯友兰先生的理解,历史有两重意义:“本来的历史”和“写的历史”[1]。二者的区别和关联即在于,本来的历史是时间已然静止的标本式存在,写的历史则属于主观认识;事情的自身是前提与根本,而事情的纪述却是生成与创造,它们之间是原本和摹本、原形和影像的关系。因此,所谓历史(无论天文史、地球史,还是人类社会史)向来都不过是史家们对本来历史的最大可能还原。

刘绍英的长篇新作《水族》便是这样,尊重20世纪中国的历史本来,从民间草根立场出发,直面人生,还原血肉,复活性格,叩问灵魂,在时间节奏中绵延生命之流,在整体认知中阐释生命本原,在诗化叙事中呈现生命质地,在昔日变动不居的澧水河渔家光景中抒写、表达特殊的生命体验。

一、那些事,已经尘埃落定

《水族》的历史书写显得精巧用心、才情独具,尽管表面看来是那样的不紧不慢、轻松适意——孙女坐在河堤上啃完一根糯包谷的工夫,就完成了对祖父近百年渔民生涯及命运遭际的静观默想。

祖父的名字滑稽有趣而又贴近生命:憨陀。

同澧水河的恣意率性一样,少年憨陀有些青涩、有点莽撞。对家庭的艰辛似乎不太理会,对父母的苦心好像也不太领情,所以,对难得的读书机会就不怎么珍惜,倒是练就一手铜钱押宝作弊的本事,最终因为冒犯女同学而被教书先生赶出学堂。尔后上街闲逛,自此多年不知所踪,原来是被人强行带到了五十多里外的白云观。在道观收了顽劣心性,习得一身武艺,初通一些药理,莽撞少年长成侠义青年。

此时,日本人带着枪炮闯了过来,村庄受掠,道观遭焚,青年憨陀“毫无征兆”地回到渔乡,而日本人的轮船也“不可避免地开到了澧水河,开进了芦苇荡”[2]38。灾难紧随日本人而来。愤怒了的憨陀领着众人杀了一伙作恶的日本兵,沉了他们的船。

从这次惊心动魄的壮举开始,祖父憨陀几近张扬地舒展着自己的生命辉煌:逢赌常常得意;路见不平敢于出手相助;被抽丁当兵而得团副赏识;退役后为保渔民平安再次挑头勇战兵匪;将已经同黑皮订亲的水芹姑娘活生生抢过来结婚成家;给仇恨自己的黑皮倾力治疗蛇伤;殊无顾忌地顶撞土改干部;父母走后恪尽长兄之责;义务组织渔民们集体灭螺;已近耄耋之年,居然硬是“闹”垮了向河里排污的造纸厂……

坐在河边,祖父憨陀的那些事扑面而来。孙女凝望河面,便成一种视角。孙女视角内,远处是铅灰色的天幕,那上面点缀着由庙堂华屋炮制的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不太真切的布景——沉睡、贫弱、兵灾、匪患、抗日、内战、解放、土改、朝鲜、跃进、饥饿、大队、承包、开发等等一类抽象共名;孙女视角内,真正站在前台的却是江湖草台血泪儿女演绎的艰难险阻、甘苦辛酸,是绵延如水的生命涌流;孙女视角内,祖父的面影挥之不去,那些事挤满心头。

生命哲学强调,生命活动、生命过程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存的活动、一个实践的过程,其间绵延的,总体来讲就是柏格森所说的那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能和冲动,那种永不中断、不可分割的生成、创造力量,那种裂、聚变式的能量自我生成。憨陀的生存实践恰如一尾灵动、健旺的“红鲷鱼”,燃烧和爆发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成能量。这种能量,令小者若巨,令卑者若尊,令危者如逸,令瞬间永恒。小的时候,憨陀做错了事,被戒尺打肿手掌、被赶出学堂,竟还敢“梗着脖子”跟父亲说话,可谓天赐肝胆,已然超乎常态,难怪会被玩蟒蛇的徐师傅“相中”带入道观。杀了几个日本兵,一般人早已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他却能大摇大摆走进茶馆“高门大嗓”吆五喝六,真所谓“器大者声必闳”也!明知因为“抢”了黑皮媳妇,人家对他恨不得食肉寝皮,但一知道黑皮被毒蛇咬伤,却跟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上门为其治伤。最典型的事件也许就是同张干部的那场正面冲突了,嬉笑怒骂,甚至辅以拳勇,到头来,连原本十分蛮横嚣张的张干部也沮丧地感到“真是拿他一点辙都没有”[2]83。爹娘故去,长兄如父,兄弟们看他却“总是有种畏惧的眼神”、总要“无端地害怕自己”[2]187……需要说明的是,憨陀生命中生成和凸显的这类能量、气度,是以正义和担当为预设前提的,惟其如此,也才最终赋予那些生命活动以充分价值和理性。

祖父的生命终止了。一切皆成历史,所有那些事都已被沉淀为厚重的记忆,融进我们的血液,流淌为新的生命。

二、那些人,有着清澈透亮的眼睛

祖父憨陀的历史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历史。罗素在介绍柏格森直觉理论时通俗地说,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坏孩子。理智的方式适用于认识外在的物质世界,但不适用于把握以绵延为本质的生命活动,直觉才是生命本来能量的最佳状态。所以,与(理智的)逻辑实证不同,生命哲学更加看重和依赖一种整体直观,要求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完全融为一体,从而达到对对象的有机的整体把握。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格森欣喜地发现,“唯有与人物本身打成一片,才会使我得到绝对。”[3]

走进《水族》,走近那些人物、那些游弋在水中的“红鲷鱼”群,最能够使我们整体直观和把握的就是那一双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那里面微漾着生命渴望,激荡着生命热情,摇曳着生命智慧,汹涌着生命韧性。其间流露的,是生命的欢乐与忧伤、柔情与执著;其间绵延的,是生命的旷放和不屈、率意和本真。

老道士和小叫化子之间并没什么实际生活关联,却都有着清澈透亮的眼睛,也就是在生命自然上存在某种同一。老道士是憨陀的师傅,是在那样的艰难时世、那样的寒山僻野坚持读着《抱朴子》的人。“这么大年纪的人,那眼睛却是干净得像门前溪沟里的溪水,透亮透亮。”[2]57应该说,这是一位安贫乐道的老者,也是一位乡村智者,是他砥砺了憨陀的心性,铸造了憨陀的灵魂。小叫化子肮脏的脸上同样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而且那眼睛里闪烁着一抹固执的光芒”[2]100——硬要把还是单身青年的憨陀认做爹。这个被生活遗弃、颠沛挣扎在日子边缘的孩子,心地干净得令人心疼,无助、无奈的眼神里写满渴望和不屈,用尚未健硕的体魄与心智安置自己的未来。终于,新家的接纳使他有了归宿,新的国家使他寻求了别一种价值实现——在朝鲜战场上慨然国殇!

杆子和兰子是憨陀的父亲、母亲,标本式的中国农(渔)民:勤劳、善良、慈爱、坚韧。父亲母亲都不是什么文化人,却自有着难能可贵的文化秉承,在那些艰难岁月里建树着某种生命的高度,在平常的日子里释放出某种生命感动。他们有爱,蘸着苦涩,却一生相知;他们有情,栉风沐雨,却彼此坚守、生死相随;他们有义,信守家规,善待四邻。杆子也许是水上渔家唯一不打老婆的男人。兰子是上游垮垸后扶着脚盆漂到渔村、被杆子救起活下来的,从此留在船上,不再回头。杆子去世,兰子也便悄然一同而去,“当初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的,又以这样的方式走了”[2]171。

芦根与黑皮、来宝媳妇和水芹以及其他众多水上儿女,也都在各自生命轨迹里绵延某种质地,比如芦根的飘浮散淡、黑皮的刚直暴烈、来宝媳妇的呆傻疯癫、水芹的笃定柔韧。比较而言,还是祖父憨陀的生命特质得到了较全面、较充分的显现。无疑,他的眼睛同样地清澈透亮,而跳跃、燃烧在里面的生命内涵——我们期望和应该得到的那些“绝对”,却又是需要仔细加以体味的。设想,那眼神似乎不曾有过迷惘的时候,因为心底从来都十分的安静。那眼神有时是凌厉如炬的,因为一生遭罹太多灾难与邪恶。那眼神有时又是温润似水的,因为怀抱善良,因为豪气任侠,因为多情重义。那眼神常常是意得志满的,因为快意恩仇,因为坦荡无羁、通透大器。那眼神又分明是沉静深邃的,因为心有所系,因为担当和责任。那眼神,也曾经黯然神伤,因为步履维艰,因为知交零落、亲人离散。那眼神,也曾经是孤独倔强的,因为老冉冉其将至,因为韶光易逝、盛年难再……

水上人家的历史,就这样写在祖父憨陀那些人的眼睛里。

三、那条河,显得空旷沉寂

最后一条渔船也上了岸。

祖父憨陀的时代结束了。“河面上一条渔船都没有,显得无限的空旷和寂寞。”[2]226昔日那些沧桑动荡、惊心动魄,那些辉煌得意、失落哀伤都已远去,“渔民已经全部搬家上岸定居……他们享受着这个时代的一切”[2]226,只有祖父憨陀永远地留在了芦苇荡,守护着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正如美国人艾恺(Guy S.Alitto)在其论著《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中所谈的那样:“现代化是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代价。”“当人们在现代化社会中,从过往经验中做概推,不可免的结果是预期超过了实得,他们因而感到不快乐、不满足、不满意。”“……现代化自促进人类快乐的观点言,是自毁性的。”[4]历史远去,而生命之河绵延未已,因此,祖父憨陀是不能被抛弃和遗忘的。他所守护的,恰恰是生命的快乐之源,是对于我们仍有价值的东西,抛弃它,即意味着被抛弃或自我抛弃。

这类价值,首先应该是那种自然之子的生命情怀。河的儿女,水的子孙,自有一种河的品格、水的胸怀。就以人的名字来讲:杆子、兰子、憨陀、水芹、芦根、云彩……是的,还有红鲷鱼,一串命名一望即知出自天然。这样的自然之子,崇尚和实践着生命的无拘无束、无牵无碍——“澧水河上好行船/洗衣姐儿认得全/棒槌催我把路赶/转来记得带绸缎/洞庭麻雀吓大胆/恶水险滩不怕难……”[2]8反复出现的澧水歌谣,常常把我们带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自由境界。这样的自然之子,不会沉溺于悲伤,面对不幸,他们总会记得阴霾之外的阳光——“他望了一眼掩埋师傅的土堆。他想,明年春天,这里又该漫山遍野地盛开好看的杜鹃花了。”[2]64“师傅!憨陀喊了一句,竟然揪心一样的疼痛……师傅是不是真的已经羽化成仙了呢?如果羽化成仙了,自己就不应该这么伤心。”[2]64……这样的自然之子,也不会戚戚于一己一时之得失,面对伤害,他们袒露着海一样的胸襟——“两天后,憨陀去给黑皮换药,黑皮很意外。黑皮低着头,对憨陀说:‘害你这样,都是因为我。’‘都是命。不怪你。’”[2]161简短的对话,一句“不怪你”,缠绕多少生命况味!

这类价值,其次应该是那种暗涌、潜在的生命诗性。显而易见,《水族》流淌着诗的旋律:苦难是顽强的诗,梦境是象征的诗,离别是销魂的诗,抗争是豪迈的诗,生存与死亡是交响着欢乐和忧伤基调的牧歌的诗。如果不是那么拘谨,则每一生命个体都是有着诗的潜质的,或者说,诗性乃是生命的又一“绝对”。从远古歌谣到《诗经》《楚辞》,再到历朝历代乐府民歌,这一事实已然清晰地呈现了在大众生命中氤氲、缭绕的诗的气息。就现代文学自身来看,也的确存在一种叫做“诗化小说”的东西,比如废名、萧红、孙犁,比如汪曾祺、刘绍棠、姜滇,或者还有张炜、莫言等等。罗列这一历史或现象,不是为了用以简单比附小说《水族》的创作发生。事实上,绍英对生命诗性的书写与体验始终显得很克制、很有个性:热烈而不泛滥,大胆而不莽撞,感伤而不放纵,深邃而不神秘,似野鹤闲云,声色不动。憨陀豪气冲天去当兵,“待娘迈着双小脚由二陀搀扶着追来时,杆子正擦着眼角的泪,憨陀已没有了踪影”[2]107;搬家的时候,憨陀不是把“光荣烈属”的牌子钉在门框上,而是钉在了床头的墙壁上,“他舍不得让云彩站在屋外,已经入冬了,天气逐渐寒冷,云彩在屋外会冷的”[2]202。这样的叙事运笔极轻、极淡,而潜藏的生命体悟、生活指向却令人无限遐想。

值得守护的生命价值,应该还有善良、慈爱、真诚、忠信、情义等等一类世俗生活品质。云彩的离去便是关于爱和真、信与义的一种透着感伤气质的生命诘问。借用传统批评术语,云彩不是作品的主要人物(生命平等,其实是不应该有主、次角之分的——每一个生命体都是他自己的主角),所以关于他的笔墨并不多,但这一生命的分量却很重,因为他留给人们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课题:“……太阳只剩下一个大红脸,憨陀看见,有几只雁儿排着剪刀形状的队伍,往头顶飞过,掠过了芦苇荡,它们要飞往哪里?哪里是它们的归宿?”[2]209历史远去,哪些已被带走,哪些还在它的身后保留?生命短暂又偶然,现实途程中的人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岁月如流水。

那条河,空旷而沉寂。

参考文献:

[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2.

[2]刘绍英.水族[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

[3]柏格森.形而上学引论[M]//张德兴.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一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197.

[4]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231.

(责任编辑:田皓)

Flowing Like Water——Impressions on Reading Shuizu

XIA Zike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Changde 415000, China)

Abstract:Shaoying’s new novel Shuizu originates from the local grass-root, faces life directly, restores its blood and flesh, revives its character, and interrogates people’s souls. The book extends the flow of life in the tempo of time, interprets the origin of life in overall cognition, displays the quality of life in poetic narration and expresses life experiences in the idyllic fishing scenes along the Li River. The life of Grandpa Hantuo just showcases the history of the humble people in China in the 20thcentury.

Key Words:Shuizu; the Li River; the story of life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6-0096-04

收稿日期:2015-09-23

作者简介:夏子科,男,湖南澧县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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