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潘吉鲁德》:生命意义的探寻
2015-03-20河南大学闫吉青
河南大学 闫吉青
《返回潘吉鲁德》:生命意义的探寻
河南大学 闫吉青
俄罗斯当代作家安德烈·沃洛斯的历史小说《返回潘吉鲁德》以主人公鲁达基一生的悲喜遭际为主要线索,透过诗人对自己不幸命运的追溯与反省,力图传达某种关于生命本质的深层感悟与哲理思考:主人公历经苦难的磨炼与洗礼,最终得以从形而下的物质存在转变为形而上的精神存在。其精神的蜕变与灵魂的升华表明:苦难是形而上生存的必要条件,苦修是一种主动受难的意义追求方式,一旦把精神修炼视为一种苦修形式,那么,人就超越了被动接受苦难的境界,而进入纯粹的精神生存空间。
返回潘吉鲁德;鲁达基;生命的维度;苦难;生命的意义
一、关于生命的维度
当代俄罗斯作家安德烈·沃洛斯(Андрей Германович Волос)的长篇历史小说《返回潘吉鲁德》(Возвращение в Панджруд)(以下简称《返回》)荣膺2013年度“俄语布克奖”,小说主人公阿布·阿卜杜拉·贾法尔·本·默罕默德·鲁达基(Абу Абдаллах Джафар ибн Мухаммад Рудаки)(858-941)是9至10世纪塔吉克-波斯的著名宫廷诗人。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形象描绘了主人公鲁达基诡谲波折、崎岖坎坷的一生。鲁达基是波斯语诗歌之父,现代波斯(塔吉克)诗歌的奠基人。他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其诗歌作品睿智优美,深受人民喜爱。少年时代赴名城撒马尔罕一所神学院学习,逐渐声名大振;应萨曼王朝的统治者纳萨尔二世(914-943在位)的邀请进入布哈拉王宫,被封为“诗人之王”,倍受尊崇,极尽显赫。后来,由于宫廷政变,鲁达基不幸成为政治阴谋的牺牲品,被贬出宫、挖去双目、流放至故乡潘吉鲁德村(塔吉克语,意为“五条小溪”),在此了却余生。
作者安德烈·沃洛斯出生于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后来考入莫斯科油气工业学院,毕业后曾在家乡杜尚别从事诗歌创作和翻译工作,后调至莫斯科工作至今。尽管他属于俄罗斯作家,但他心系生养自己的故乡,一直致力于故乡的文学和文化建设,一度从事诗歌创作和翻译工作,将塔吉克语的诗歌翻译成俄语,并创作了许多以塔吉克斯坦为背景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小说《返回》。
作品采用倒叙的手法。小说开篇,由于宰相古尔甘的撺掇,埃米尔下令将诗人鲁达基挖去双目,置身狱中,后放逐至故乡潘吉鲁德。从首都布哈拉到潘吉鲁德大约有二百多公里的路程,长路漫漫,年迈的诗人被迫徒步跋涉,由宫廷卫士巴德里德金16岁的儿子舍拉夫康充当向导。后者起初并不知晓这就是声名显赫的“诗人之王”,在少年看来,鲁达基性格乖僻、难以捉摸,对执行父亲委派的这项任务极不情愿。然而,出乎舍拉夫康意料的是:途中他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老人身边的一系列他之前闻所未闻的事情,不禁怦然心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愈发清晰地呈现在少年的面前:在他们两人中间,真正的“明眼人”并不是舍拉夫康,而恰恰是这个“性格古怪”的盲人;不是少年在引导老人,而是对世事练达的老人鲁达基在“引领着”稚气未脱的少年舍拉夫康,预防了许多潜在的巨大危险;同时,老人不辞辛苦,孜孜不倦地教舍拉夫康读书认字,向他揭示生命的真谛。舍拉夫康愈益折服于老人对周围事物敏锐细腻的感知能力和富于洞见的睿智话语,深深陶醉于老人所讲述的关于历代王朝兴衰更迭的传奇往事……老人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为少年心灵上的导师与精神上的启蒙者。
小说有三条情节线索交织推进:第一条线索叙述诗人鲁达基返乡途中所发生的一切,这是小说的显在线索,也是作品的主要内容,其他两条线索均以此为基石;第二条线索——老人回顾自己拜师学习、渐至生命巅峰、继而不幸坠落的生命轨迹;最后一条线索叙述萨曼王朝的形成、历代王朝的更替、各诸侯国之间的混战厮杀以及伊斯兰教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激烈纷争等。
王志耕先生曾经说过:“物质是生命存在的基础,但绝不是生命存在的本质。”(王志耕 2012: 9)小说《返回》恰恰印证了王志耕先生的这一论断。作者以主人公鲁达基一生的悲喜遭际为主要情节线索,透过诗人对自己不幸命运的追溯与反省,力图向读者传达其关于生命本质的深层感悟与哲理思考。显然,故事整体上是在探索生命的意义。从小说叙事中可以看出,书中人物尽管性格命运悬殊、身份地位各异,但总括起来,其生命维度的呈现无外乎两种形式:一种是物质的、形而下的存在方式,其中包括主人公祖辈拉弓、射箭、骑马等武艺、宫廷中那些被主人公瞧不起的末流诗人以生存为目的所从事的“写作”事业,以及诗人年轻时得意忘形、乐不思蜀时期的生存方式等;一种是精神的、形而上的存在方式,此时的诗人完全是为诗而生存,是为了一种精神需求而生存。
纵观鲁达基的生命发展历程,我们发现,其实,在其生命处于辉煌的巅峰时期,他所执着的是自我的身心,即便在我们看来,心灵是与肉体相对立的一面,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肉体和心灵又是作为一个整体与精神这个整体相对立的,因为心灵之所向是由肉体“在体性欠缺”(刘小枫 2003: 251)所规定的,还是属于个人意义上的,而精神则不为任何个人的东西所规定,它负责引领着个人。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达基之前“为诗而生存”是个人心灵层面的、同时又属于肉身层面的追求,而之后“为宗教而生存”却是接受宗教的引领而不断地得以超脱,换句话说,是宗教为他的超脱提供了动力,将其心灵不断净化,从而使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哲人。
流放成为鲁达基生命的转折点,其生命形态由肉身这一物质层面的存在方式转向纯粹的精神层面的生存方式。那么,主人公是如何从形而下的物质存在转变为形而上的精神存在的呢?
二、苦难的意义
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幸,主人公开始极力寻求对这种苦难感受的转化。在周围人的帮助和影响下,开始尝试以一种新的精神去解读苦难,从而获取对苦难的新的感受和情感体验,正是苦难成为鲁达基形而上生存的重要契机和必要条件。当然,这种转化过程漫长而艰辛。其实,苦难是人类的根本生存处境,自有人类社会以来,苦难便一直如影随形,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始终,成为人类世世代代需要与之抗争的最大不幸,于是,反抗苦难成为人类永恒的宿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宗教的存在具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旨在帮助人类摆脱苦难,使人类获得拯救的美好愿望给饱受苦难肆虐的心灵以莫大的慰藉和温暖,给苦难中的人们指出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因此,苦难有如一剂良好的酵素,它能够孕育并催生信仰。无论个体信仰还是集体信仰,均在苦难中萌芽并得以激发。现象学大师舍勒曾经致力于解释受苦的意义,在其哲学逻辑中包含着“一种特殊的关于人之心灵动荡的符号性意义”。舍勒认为,“造物的一切受苦和痛苦,皆有一种意义,至少有一种客观的意义。正如亚里士多德曾经认识到的,任何一种快感或不快感部分分别表现了对生命的一种促进或抑制作用”。(舍勒 1999: 631)舍勒在分析了四种类型的受苦方式,即享乐地逃避受苦、英雄地战胜痛苦、斯多亚式钝化痛苦以及基督教福乐式受苦之后,指出,前三种应对苦难的态度对人的生命只能起到抑制作用;而唯有建立在信仰基础上的福乐式受苦,因其勇于承认苦难、面对苦难并且了解苦难对生命的意义,而能够使苦难“从一个被人反抗的敌人变为灵魂上受欢迎的朋友”,起到促进生命的作用。“只有福乐的人,即与上帝同在的人,才能以正确的方式承当受苦,才能受苦并在必要的时刻寻求受苦。”(舍勒 1999: 632)
小说《返回》的主人公以自己痛苦的生命历程证实了舍勒的这一论断,鲁达基正是借由信仰,将自我肉体生命对苦难的痛感转化为其精神生命的救赎和升华,从而实现苦难的克服与消泯。因此,鲁达基的返乡之旅,究其实质就是其心灵追寻上帝、仰望上帝的历史,其宗教信仰在痛苦的自省中得以净化和升华。
其实,当宫廷发生政变的时刻,鲁达基本来可以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并且在事发之前,其亲爱的叔叔、时任近卫队队长的舍依扎尔力劝鲁达基迅速离开首都布哈拉这一是非之地返回家乡潘吉鲁德避难。然而,鲁达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但没有听从叔叔的劝诫,反而当即起身,前往宫中怒斥心术不正的宰相古尔甘,试图劝谏新王努赫不要偏听谗言,不幸遭到古尔甘的无耻残害,当即被挖去双目并锒铛入狱,饱受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后被改判放逐至故乡潘吉鲁德。是苦难(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从客观上削去了他作为“诗人之王”的头衔,撕掉了象征着他在这个繁华世界荣誉的“诗人之王”的名片,万般无奈之下他才告别了深深眷恋并迷醉其中的首都和宫廷,愤然踏上返乡之途。
围绕在鲁达基身边的那些虔诚的朝圣者成为联结此岸和彼岸世界的桥梁,是前来引渡诗人的使者,他们关于神圣事物的执着信仰与不懈追求唤起了诗人心中沉睡的追求精神信仰的力量,从而使他逐渐摆脱曾经的纸醉金迷,转而回归信仰,穿越苦难,得享精神的极乐,其生命在承受苦难并主动选择苦难的过程中得以促进和发扬。从此,苦难不再是对主人公生命的消耗和无谓摧折,而是使其生命得以向高贵升华的不可或缺的助力。因此,“返回故乡”其实质即是返回主人公精神的故乡,返回其灵魂的栖息地。
当然,这一切主人公是逐渐领悟到的。一开始他也感到痛苦,直到最后才达于平和与超越。可以说,对鲁达基而言,眼盲是一种意味,说明他超越了可见的物质世界,而进入到了另一种视力方能看到的空间。王志耕先生认为,“真正的艺术家会从世人看来完全正常的社会行为中发现对人的精神完整性的损害内涵,从而揭示出隐藏在这些正常社会现象背后的邪恶性质。他的强烈的应激反应能力使他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营造一个与现实相对抗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他获得了一个超越的角度,从而可以看到身处于世俗空间中的人所无法看到的事物与规律”。(王志耕 2013: 282)这种超越的视角,即舍斯托夫所称的“第二视力”(Шестов 2001: 34)。此时的鲁达基能够看到“超越于众人包括他自己用旧眼光所见事物之上的东西,一种全新的东西。他用新的眼睛看到新的东西,仿佛不是人,而是‘彼岸世界’的生物所看到的,这样,这个东西就不是‘必然的’,而是‘自由’的”。(转引自王志耕 2013: 282)在舍斯托夫看来,人只有放弃了自己的世俗存在,放弃了自己世俗的肉体性立场,才能获得这种看待世界的新眼光。我们认为,可以此解读鲁达基生命的突变与陡转,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达基正是获得了“第二视力”的人。或许,我们也可以说,鲁达基这一形象的塑造,表明作家安德烈·沃洛斯独具慧眼,是拥有“第二视力”的作家。
由此,我们联想到俄罗斯文化中一种独特的现象——圣愚。圣愚因其日常言行举止异于常人而被认为是疯癫。在对圣愚的文化理解中,人可以通过圣愚式的苦修而达到回归精神空间的目的。(王志耕 2013: 278)圣愚精神的基本特征就是对世俗性(肉体性、物质性)生命的否弃,对绝对精神的追求;其实,这也是东正教的基本特征,他们苦修的目的就是否弃肉体;或者广义地说,人类所有非生产性活动都带有这种倾向,包括艺术创作。对鲁达基命运轨迹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住在某村边树洞里的那位衣着寒碜、食不果腹的老人,恰恰酷似上述俄罗斯东正教中的圣愚。该村的村民们受到老人善意睿智言谈的启发和引导,在其信仰之炬的烛照下,似乎透过眼前厚重的雾霾隐约看到了未来的幸福之光,心灵暂时得以摆脱眼前的苦难而攀升到美好理想的境界。
沃洛斯以自己民族塔吉克民族诗人鲁达基为原型创作的这部历史小说,其宗教语境为伊斯兰教。其实,无论是伊斯兰教还是东正教,在追求精神生命方面的基本教义与基督教是相通的,作者置身于俄罗斯东正教的文化语境中,谙熟俄文,必然会受到东正教思想的影响和浸润,这一点自不待言,作者在这些宗教思想的基础上找到了两种宗教的一个共同特征——对精神生命的肯定。也就是说,无论何种宗教,其核心教义都是在探索生命的终极意义,并且不约而同均认为,生命的根本意义在于纯粹精神性的追求;而且,无论是在基督教(东正教)还是伊斯兰教的教义中,苦难都是走向神的条件。所以苦修是一种主动受难的意义追求方式,一旦把精神修炼视为一种苦修形式,那么人就超越了被动接受苦难的境界,而进入纯粹的精神生存空间。
三、生命意义的探寻
具体来讲,主人公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和领悟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被贬之前——鲁达基不自觉地为诗而生存的阶段。在这一阶段,鲁达基由于才华出众,卓尔不群而荣登“诗人之王”的宝座,受到萨曼王朝最高统治者埃米尔的器重,事业如日中天,春风得意,过起优裕、奢华的生活。他在黄金地段购置了一套豪华的舍宅,雇佣了一群仆人,公务也不甚繁忙,因此,在一般人看来,鲁达基游手好闲,常常偕同三五好友逍遥酒馆、纵情游乐,过着与浪荡公子无异的生活。然而,在拥有这一切生活的舒适的同时,鲁达基在灵魂深处却对种种物质享乐鄙夷不屑、嗤之以鼻。他目高于顶,心高气傲,愤世嫉俗,因为他的心灵归根结底是为诗而跃动的,诗才是他的生命,他有一种为诗而献身的精神追求,写诗就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诗就是他的生命之道。不过,在这一阶段鲁达基对诗歌创作的热爱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天性,他仅仅是不自觉地在为诗而生存,而不是一种自觉的行为方式。换句话说,做诗只是他的心之所向,此时的他并不受某种崇高精神的统领与支配,他本人也未逃出“在体性欠缺”的藩篱,无法跃出肉身世界。
遭受酷刑后,诗人“从自己唯一的位置上抽象出来”,仿佛“脱离了自我”(巴赫金1998:49)。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从我唯一位置出发的负责行为”(巴赫金 1998: 49),而目盲则帮助他从“外位”的角度看待自我的唯一位置。对于自我被流放前所沉溺其中的游乐生活,诗人是当局者迷,这种自我一贯持守的生活既然毫无变化、千篇一律,那么自然也就不能为诗人提供一个看待自己过往生活的全新视角,这个自己当下生活的“外位”对他来说显得遥不可及;而流放后的“新”生活则为他带来了自我超脱的契机,也为他提供了一种之前不曾拥有过的新立场,他开始用异于以往的思维方式看待自己,进而完成了自我精神的超越。
从另一个方面讲,正是由于其心远而对世事不谙,导致后来宫廷发生政变时,由于单纯无辜而不幸成为宫廷斗争、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在作家的笔下,鲁达基这一性格形象不乏缺点、自相矛盾,然而,惟其如此,才更显得血肉丰满、真实可信。可见,作家在塑造这一形象时,并未将其加以美化拔高,没有刻意回避鲁达基身上所具有的人性弱点。
第二个阶段:失明之后——诗人自觉地为信仰而生存的阶段。目盲成为鲁达基生命的转折点。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断了诗人已然习惯了的平静而志得意满的生活方式,巨大的落差一度令他不堪忍受。此时,成为盲人的鲁达基被迫与世隔绝,放弃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开始转向自我内心的精神探求。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苦难成为推动诗人鲁达基走向自我精神超越与升华的必经之路,返乡之旅转而演变成为他心灵净化与精神回归的朝圣之旅。抚今思昔,主人公不禁感慨万端,诸多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沉浸于对过往生命的回忆之中……他不断咀嚼、反复品味,从中逐渐体悟出一些深刻的生命内涵和哲理韵味。
在鲁达基的记忆中,下列人物与其生命息息相关,对其生命产生了重大影响并因而牢固地镌刻在诗人心灵的深处,令其没齿难忘。他们分别是:1)慈爱的爷爷。从小爷爷哈基姆对幼小孱弱的贾法尔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常常向他娓娓述说自己年轻时所度过的戎马岁月。爷爷当年是一名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骑兵队队长,曾经在不同的埃米尔麾下尽忠效力。由于功勋卓著而美名远扬,深得埃米尔的赏识与器重。当鲁达基即将告别家乡前往撒马尔罕求学时,爷爷对之谆谆教诲:“你明白吗,任何好的东西都可以用某种品性不佳的同类的东西来衡量:一匹好马值100第纳尔,而10匹劣马也值100第纳尔;一匹好骆驼值100第纳尔,而10匹一无是处的骆驼也值100第纳尔;衣服、武器、珍宝等也是如此。但是,亚当的儿子们不是这样的:100个无用的人不抵一个优秀的人。要记住这一点!”(Волос 2013)*以下引文皆出自(Волос 2013),不再一一标注。正是在爷爷的呵护和教导下,贾法尔勤奋学习,刻苦努力,最终像爷爷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了一名热情为人民讴歌、深受人民敬仰和爱戴的杰出诗人。2)诤友尤苏福。尤苏福质朴坦率,刚正不阿,具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坚信真主一定会降临人间拯救苦难众生,使人类摆脱贫穷、不幸与痛苦,建立理想幸福的社会,尤苏福对公正、美好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为使真主马赫迪早日到来,他严于律己、孜孜以求,并且屡次劝谏鲁达基不可放任自流、恣意妄为。至今,曾经与挚友尤苏福关于“公正”、“幸福”和“拯救”的对话仍然不时萦绕在鲁达基的耳边,尤苏福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可闻、记忆犹新。3)居住在树洞中的老人。鲁达基向少年舍拉夫康讲述他所了解到的关于暂居比斯图雅克村村边树洞中的老人的情形。这位老人衣衫褴褛,靠周围人的施舍勉强维生,其生命赖以支撑的重要因素便是其坚如磐石的精神信仰——他同尤苏福一样坚信救世主马赫迪迟早会莅临人世,救苦救难。老人不辞辛苦,启发和鼓舞那些为不幸和贫穷所困的村民们,他热情的话语如甘霖般注入这些不幸村民们的心灵,给这些极度渴望摆脱苦难、获得救赎的卑微而柔弱的灵魂以极大的精神慰藉。由于老人的鼓舞,村民们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积极昂扬、蓬勃向上的宝贵的正能量。老人笃定虔诚的信仰同时也鼓舞和坚定了鲁达基对美好未来的信念和希冀。我们认为,主人公鲁达基之所以怀着崇敬的态度向少年述说“树洞”老人的事迹,概源于后者对他的深刻影响。4)引荐鲁达基的老诗人阿尔达什尔。是阿尔达什尔将鲁达基引荐至上流社会,此前他苦笑着对鲁达基说,他感到自己就是那条引诱夏娃偷吃禁果的蛇,因为“智者和有学问的人将宫廷比作难以抵达的山顶”,“在那儿缀满美妙果子的树木沙沙作响,它们的根部散落着许多珍贵的宝石,生长着能使人健康长寿的药草,那儿的一切看似非常美好。但是在每一棵树木的后面都隐藏着强大的狮子、凶猛的豹子或是嗜血的豺狼,而洞穴和缝隙则是毒蛇的巢穴。登上山顶很难,但想活着待在那儿哪怕是极短暂的时间则更难”。阿尔达什尔告诫鲁达基,一个宫廷诗人如果在宫廷中没有地位的话,就会横遭驱逐,并且不经意间很容易成为“豹子”和“老虎”们廉价的口中餐。要避免这些危险,就得压根儿忘记这条路,不做宫廷诗人。而此时鲁达基由于年少气盛、涉世未深,一心渴求功名富贵,爱慕虚荣,对老诗人的肺腑之言未必了然于心,更遑论对其琢磨品味,因而置若罔闻。凭借阿尔达什尔的扶持和帮助,鲁达基从此平步青云,继阿尔达什尔之后很快受到埃米尔法尔努什的器重,后来被埃米尔纳萨尔二世召进布哈拉的王宫,时常陪伴在埃米尔的身边,成为受人敬仰的“诗人之王”,统领手下100多位宫廷诗人。而老诗人阿尔达什尔则借故向埃米尔告退,自愿让出了第一诗人的位置,并且远走巴格达,转而从事历史研究,之后再未回来。在致鲁达基的信中,阿尔达什尔称自己“懒散愚痴,徒有虚名,害怕时尚”,因而“不愿见人”。我们发现,在这里,阿尔达什尔的处世方式与鲁达基形成鲜明对比。前者见好就收;后者则乐不思蜀,越陷越深。他的同学兼诤友尤苏福指责他只图享乐、忘却信仰,鲁达基却满不在乎;爷爷4次派信使前往布哈拉催促他回去探亲,后者均以公务繁忙为由予以拒绝,最后,爷爷在无望的等待中撒手人寰。这一切使后来的鲁达基追悔莫及、伤心欲绝。也许,作者试图以此告诫我们,“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陈鼓应 2009: 89)。
对过去的审视与回望使主人公的生命获得了更加丰厚和充盈的内涵,上述人物的言行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对鲁达基的生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他们的生命存在,使得后来当生命发生剧变时,鲁达基能够竭尽全力、咬紧牙关支撑下来而不至于万念俱灰;他们崇高的理想和笃定的信念一直在激励着诗人,一如同远航的灯塔,指引着诗人不懈前行,使其能够勇敢正视和坚强面对悲惨的现实。再者,路遇苏菲教徒以及在旅店听闻旅店香客们关于神迹的种种议论成为主人公返乡途中的另一主要内容。他们邂逅的年轻的苏菲教徒告诉他们,现在正在到处物色新的“奇利坦”(波斯-塔吉克语,意为“40个人”),据说,这是一些很有影响力的管理世界的圣人,是由40个人组成的秘密团体,他们的真实身份一般不为人知,通常以普通人的面貌出现,多呈现为受人鄙视、衣衫褴褛的乞丐形象;若想成为“奇利坦”成员,需先经受一定的考验,符合条件,才能入选。成为“奇利坦”后,可以继续生活在普通人中间,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圣人身份。但“奇利坦”们总是处于漫游之中,负责维护秩序并使人们摆脱不幸。其中有4位年长的,各自负责管理一方。如果“奇利坦”中有一人死去,须马上从普通人中物色新人;只有心灵纯洁、最诚实的人才有可能入选。关于“奇利坦”的神秘事迹及其为拯救他人而甘愿牺牲自我的崇高品质深深地打动和震撼着老人的心灵。
值得一提的是,途中邂逅的许多人向鲁达基表达了他们最真挚的敬意并热心为他提供帮助,例如,他的一位经商的学生得知老师的遭遇后涕泪交流,痛不欲生。分别之际,赠送鲁达基50第纳尔的金币作为盘缠,并许诺等办完事后再送给老师一大笔生活费;另外,他们所居旅店的店主,得知失明老人原来是诗人之王时,对他顿时刮目相看,照顾得无微不至;当鲁达基要离开时,前者依依不舍,同时派人赶到鲁达基下一个将要莅临的旅店,告知店主——自己的弟弟一定要善待诗人。此外,热情好客的村民们也以其独特别致的方式热情迎接诗人的到来并精心款待,令鲁达基感到非常欣慰。
这一切使得诗人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轨迹,逐渐体悟到生命的终极价值和真正意义。“无论你信仰哪个上帝,路只有一条。如果能够思考、感受、宽容并且不生气,那么你就在天堂,”——这是“诗人之王”对学生的教诫,也是他对生命的超越性思考与感悟。他忏悔自己以前对宗教信仰的漠视以及自己的恃才傲物,逐渐坚定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并从内心深处彻底放弃了对外在物质的执着,其中包括对自己身心的执着,进入到纯粹的精神生存空间,获得了精神的自由。
四、结语
“一个人若能接受命运及其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则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照样有充分的机会去加深他生命的意义,使生命保有坚忍、尊贵与无私的特质。”(弗兰克 1991: 57)鲁达基生命的真实价值在这种痛苦的自我扬弃中获得彰显,从一度的彷徨和迷茫到不断的追忆、联想和沉思,摆脱了封闭、混乱和癫狂,心灵得到抚慰,理智得到恢复,此时,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的美好。旅途中,朴实平凡的花草树木、潺潺的水流、沙沙的风响以及偶然听到的马车夫唱诵生命的动听的歌声、流浪狗卡尔马特无声的依恋不时触动着老人因极度痛苦而已然封闭的心灵,唤醒了老人内心深处对生活、对过往事物深深的爱和记忆,老人以全副的身心重新感受到大千世界真实而丰富的存在。走出了混杂无序、混乱不清的内心世界,超越了狭隘的自我,他变得淡定达观、心平气和,对宰相古尔甘的刻骨仇恨也渐渐剥蚀殆尽。主人公凭借对善良人性的坚守,自救救人,赢得了精神的自由,实现了精神的重生。
小说《返回》选择苦难作为信仰叙事的主题因素显示出作家安德烈·沃洛斯的明智和敏锐;同时,对信仰缺失、精神迷惘的当代人而言不啻为一个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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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红)
通讯地址: 475001 河南省开封市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本文是河南省教育厅重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的历史性研究”(2013-ZD-08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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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5)01-0072-06
2015-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