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改写与翻译文学形象——以《格列佛游记》两中译本的形象变迁和变形为例
2015-03-20余畅
余畅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文化改写与翻译文学形象——以《格列佛游记》两中译本的形象变迁和变形为例
余畅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格列佛游记》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译介至中国以来,不断有重译本和复译本出现。以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为依托,通过选取完成于不同时期的两个具有代表性的中文译本进行描述性对比研究,将这部小说的译介放置到整个译入语社会文化的宏观背景之下,考察原作进入目的语文化语境后发生的形象变形和变迁,并探究译本形象变形和变迁背后的深层次原因,进而透视意识形态、诗学和译者主体性等因素对于译本意义的操纵。《格列佛游记》中译本在不同时期呈现出的迥异的文学形象,实际上折射了20世纪中国不同时期文化语境和文学观念的变迁。
《格列佛游记》;乔纳森·斯威夫特;改写;意识形态;诗学
斯威夫特的作品有着深远的社会现实意义,创作手法颇具现实主义风格,其作品中的讽刺成分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他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记》更是因其新奇的叙事手法和泼辣的讽刺意味而风靡一时。在英国文学视域中,《格列佛游记》是集思想性和艺术性为一体的作品,极为尖锐地讽刺和批判了18世纪英国社会的腐败和黑暗,揭示了英国政治和人性的阴暗面。但是这部政治讽喻作品被译介至中国后,译本形象与原作大相径庭,被公认为是奇幻小说,甚至儿童文学读本。这样一来,原作在英国的经典文学地位被掩盖,原作者斯威夫特作为讽刺大师的身份也遭到掩盖[1],原作和原作者在中译本中几乎是隐形的。为什么《格列佛游记》被译介到中国后,作品形象发生变形?《格列佛游记》在中国译入语文化语境中的形象变迁背后的操纵因素是什么?译者对原作品的改写是被动的受制于意识形态、诗学规范,还是有意而为的体现译者主体性的创造性叛逆?这些问题都是本文接下来所要探讨的。
1 《格列佛游记》的中译本
《格列佛游记》自1726年在伦敦出版以来,便因其讽刺辛辣的语调、别出心裁的叙事模式而备受推崇,小说中关于人性探索的主题对浪漫主义有一定的影响,其将讽刺融于幽默的创作手法启发了黑色幽默的写作,因而这部作品可谓享誉欧洲文坛,并在随后的两百多年被译介至世界各国,广为流传。
该部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借助主人公格列佛之口讲述了他到小人国、大人国、飞岛、马国等虚构国度的离奇旅行和遭遇。作品表面上讲述的是格列佛看似荒诞离奇的游行奇遇,实则暗讽十八世纪前半期英国社会的各种矛盾,进而揭露人性的阴暗面以及英国统治者的腐败和罪恶。
《格列佛游记》在晚清时期被译介至中国,这一时期有三种译本,都不是全译本,只能算作改译。最早的译本是1872年连载于《申报》上的《谈瀛小录》,《谈瀛小录》是《格列佛游记》第一卷“小人国游记”的译本,译作对原作大加改动,只对原作的内容和题材稍加借鉴,在小说内容和叙事风格等方面都与原作大有出入;第二个译本刊登在文学杂志《绣像小说》上,该译本取名《僬侥国》,后改译为《汗漫游》,这个译本面向的读者是当时的普通市民,采用白话文叙述,比较符合普通民众的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译文重拟回目,采用了类似传统章回体的叙述体式,该译本相对先前的译本而言更多地保留了原文的情节,删节较少;第三个译本乃是晚清时期最有名和流传最广的译本,是翻译名家林纾和魏易(一说曾宗巩)合译的 《海外轩渠录》,190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第一部以专书出版的中译本,但只翻译了原作的“大人国游记”和“小人国游记”部分,林纾翻译该部小说目的是启发民智,他的读者定位是传统文人和青年学生,林译本采用古文笔法,其中有不少对原作的加工改造[2]。随后出现的译本中较为出名的是1962年人民出版社版的张健译本,最早的一版于1948年由正风出版社出版,取名《格列佛游记》,该译本不同于晚清的改译本,是全译本,行文基本忠于原文。近年来,《格列佛游记》的译本被列入儿童文学读物系列,影响力较大的有王维东的译本,这些也可以算作是改译本,原本字字讥讽的政治小说“就这样因语言、文化环境变迁的作用,而演变成了一本轻松有趣的儿童读物”[3]。由此可见,《格列佛游记》作为翻译文学,在20世纪中国社会的各个发展时期,作品形象并非一成不变。为什么同样一部作品在不同时期的译本差距如此之大?译本形象在译入语文化语境中不断变迁的实质上反映了什么?事实上,外国作品在译入语文化中的形象变迁不是外国作家本身的问题,而是译入语文化的问题,译者翻译一部外国文学作品,从本质上而言,是在译入语文化系统中诸多因素的操纵下所进行的文化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学翻译也是改写的一种。
2 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
20世纪50年代开始,传统的规定性的、以源语为中心的翻译理论受到了描述性的、以目的语为导向的翻译研究的挑战,巴斯奈特和勒菲弗尔等学者对翻译的研究“超越了语言的层面,注重翻译与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文化对翻译的影响和制约作用”[4]。这个阶段的翻译研究中,文化转向颇为盛行,加之受到多元系统理论和操纵学派的影响,勒菲弗尔在其论文“Why Waste Our Time on Rewrites?The Trouble with the Role of Rewriting in an Alternative Paradigm”中首次提出了“改写”这一概念并阐述了影响“改写”的制约因素,这些因素操纵了“改写”的整个过程,决定了“改写”之后的翻译产物[5]。
勒菲弗尔把翻译视作对原作的改写,认为所有改写,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某种诗学形态的影响,这种操纵意在对原作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调整,使其与译者所处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理论相符[6]。勒菲弗尔受到俄国形式主义学者的影响,把文学文本的产生过程和接受看做一个系统,而翻译在这个系统中占有特殊地位。在这个改写的过程中,意识形态和诗学作为文学系统内部的限制因素,操纵着改写者的翻译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译者翻译策略的选择;而另外一个限制因素即处在文学系统之外的赞助人[5]。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并不局限于政治意义上的,而应理解为“用来指导我们翻译行为的模式、习俗和观念的集合”[7]。在操纵文学翻译和其他改写活动的三个要素中,意识形态是决定性元素,因为它规约了赞助人和诗人的样式,不但能产生和模拟赞助人,也同时规约着改写人的诗学方向[8]。主流诗学就是目标语文化中主导的文学观念。勒菲弗尔将主流诗学剖析成两种成分:一是文学方法,包括整个文学体裁、符号、主题,以及典型境况与特征;另一个是功能要素,是一种观念,即在整个社会系统中文学所扮演的角色[7]。译者并非在真空中翻译,他们都处在特定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之下,因此他们在运用话语从事改写时,在决定翻译策略时,必然会受到他们所处时代意识形态和诗学规范的双重规约。
改写的第三个影响因素是在文学系统之外运作的赞助人,赞助人即指促进或阻碍文学作品的阅读、写作以及重写的力量,包括人和机构。赞助人从文化系统外施加影响,一般来说,赞助人更关注意识形态而非诗学[7]。赞助人这一角色不容忽视,无论是颇具影响力的个人,还是出版公司,译者为了自己作品的出版面世,必须与他们合作,接受赞助人对其译作风格的规定和相关要求。
3 《格列佛游记》两个中译本的比较分析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格列佛游记》在英国文学史上是经典文学,经典文学一方面世代相传、经久不衰;另一方面也会被介绍给不同时空、不同背景的读者。一般而言,文学作品进入另一个时空,就必须借助翻译,然而,文学翻译绝非简单的符号转换,文学作品离开原语文化语境后进入完全陌生的译入语文化语境,必然会受到译入语文化语境中诸多因素的影响,翻译文学很有可能与原作大相径庭,正如意大利谚语所言:“Traduttore,traditore”(翻译即叛逆);钱钟书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就指出:“翻译总是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究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一路上顿顿风尘,遭遇风险,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很贴原文。”[9]《格列佛游记》从英国译介至中国之路也是“风尘仆仆”,在中国,《格列佛游记》不再是四卷本的文学经典,而是以奇幻小说或儿童文学的形象呈现,成为中国读者普遍熟悉的《大小人国游记》,原作译介至中国后,作品中的奇幻部分被过度放大,而原作暗含的讥诮讽喻意味几乎被忽略。关于该部小说的误译,要从晚清说起。下文拟选取两个颇具代表性的译本——林纾译本和张健译本进行对比研究,从原文版本择取、翻译策略选择和作品人物形象再现这三个方面比照分析林译本和张译本。
3.1原文版本择取
Gulliver’s Travels初版问世之后,又陆续出现了修订版本;《格列佛游记》原文本有两个主要版本。该书于1726年在伦敦初次出版,然而由于该版本讽刺意味过于明显,出版商陆续对此版本加以修订,使得斯威夫特本人在1735年的修订版本中,附上“Advertisement”和“A Letter from Capt.Gulliver,to His Cousin Sympson”两部分来表达对初版的不满,该版本是由都柏林的书商福克纳(George Faulkner)出版[10]。文学翻译研究应当重视原文版本问题,考证译者所依据原文版本有助于更准确地分析译者的翻译策略。
由于林纾自身不通外文,林译《海外轩渠录》为合作翻译,林纾与合译者并不重视原文版本择取,翻译改动较大,以至“许多原书的作者、书名要靠后人仔细考证”[10]。《格列佛游记》原文两种版本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第三、四部,而林译本只选取了小说的前两部进行翻译,因而从这一点上无法辨明林译本所依照的原本,但是细读林译本,在第一部第三章第四段中,从绶带颜色的翻译可以推断出林译本依照的是原作初版,即1726年版或其衍生版本[10]。而张译本为完整的全译本,包含了修订本中增添的“格列佛船长给他的亲戚辛浦生的一封信”,依照的原本是修订后的1735年版本或其衍生版本。
3.2翻译策略选择
首先,就翻译选择来看,林译本是节译本,译者林纾只选取了原作的前两卷进行翻译。译者林纾当时名气斐然,他的译作广为流传,使得他的这一翻译行为对后世翻译影响深远,后来的中国读者大都不知道原文不止是记载大小人国游记,近年来,《格列佛游记》被列入儿童读物系列,有的译本就是用《大小人国游记》命名,这种译法不仅直接“腰斩”了原文的章节,还调换了原文行文的顺序,英文原作中是大人国游记在前,小人国游记在后[10]。张健译本《格列佛游记》是全译本,书名采用音译,完全保留了原作的章节,最大程度地再现了原作的丰姿,并对文化空白处给出了注释,尽量保留原作的讽喻意味,甚至将原文的暗喻明晰化。可以说,张译本是第一部将《格列佛游记》原作的全貌介绍给中国读者的译本,较具权威性[1]。
林纾译本不仅在翻译选择上“腰斩”原文,在翻译处理上也并非按照原作逐字对照翻译,翻译过程中对原文多有增删,改动较大,有不少添译和改译现象;相比较之下,张健译本基本依照原著,非常忠实地再现原文精神。可以说,林纾“译者形象突出,不似一般所认知的低可见度或隐而未发的译者”[10],他充分发挥了,甚至是过度发挥了译者主体性,强势地介入文本阐释;而张译本注重传达原语文化,基本采取直译,张健可谓隐形的译者。首先,就作品名的翻译来说,林纾将其译为《海外轩渠录》,比较古雅,实为意译。《海外轩渠录》有两层含义,一则表明作品是主人公离开故国外出探险的旅行经历,另一方面也是相对中国读者而言,格列佛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就是海外之人[10]。张健译本书名译成《格列佛游记》,忠实于原文,但仅仅是字面上的对等,原文隐而未发的幽微深意并未传达出来。
其次,从两个译本的目录上来看,比方说,就卷名而言,原文第一卷卷名为A Voyage to Lilliput,林纾将其译为“记苗黎葛利佛至利里北达”,张健则是中规中矩地译成“利立浦特游记”,林译采用增译法,点明葛利佛乃是苗黎异族人,带有敌对之情,也体现晚清文人的自满自大心理,“林译中既有‘利’、‘佛’等较正面的字眼,也用上‘苗黎’之词,形成张力,或许反映了当时对于西洋人的矛盾情感:既理性、科学,又野蛮、压迫”[10];张译本沿用其一贯的忠实法则。整个目录看下来,可见林纾译本采用了古文笔法,但与传统古文有所区别,更为灵活变通;而张译本采用的是普通的白话文,对原文未加改动,尽可能得将原作的信息传达给读者。
3.3译本人物形象再现
上文从宏观上对《格列佛游记》两个中译本进行了评述,下文拟从具体文本出发,分析两译本中呈现出的人物形象,是否在译介过程中发生了变形,以及这两个译本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否一致。《格列佛游记》原作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游记体,我们可以从《格列佛游记》第一卷的第一段看到叙述者的自我陈述。原作是:
My father had a small estate in Nottinghamshire:I was the third of five sons.He sent me to Emanuel College in Cambridge at fourteen years old, where I resided three years,and applied myself close to my studies;but the charge of maintaining me,although I had a very scanty allowance,being too great for a narrow fortune,I was bound apprentice to Mr.James Bates,an eminent surgeon in London,with whom I continued four years.My father now and then sending me small sums of money,I laid them out in learning navigation,and believed it would be,some time or other,my fortune to do.When I left Mr.Bates,I went down to my father:where,by the assistance of him and my uncle John,and some other relations,I got forty pounds,and a promise of thirty pounds a year to maintain me at Leyden:there I studied physic two years and seven months,knowing it would be useful in long voyages.[11]
下面分别是林译本和张译本:
葛利佛曰:余父居英之纳汀穹,微有居积,余其叔子也。少壮纳于肯布勒伊孟纽学堂中肆业,则年十四耳。读书其中三年,余励业颇挚,以学费巨,家不中资,不能以儿戏浪掷时序,顾亦不能持久,遂舍其业。复至英伦中良医柏忒斯加习医,于是又四年,吾父时亦赐余少资,余即以此资,私习行舟,并治数学,此为游历家所必需者。余心自念此后,必以浪游自扩其胸次,不复郁郁居此矣。四年既毕,余归省吾父,父悦,复赐资。及余季父约翰,与他戚畹,咸有所赐,总得金镑四十。众尚许余,年予三十镑,资余客于利登之间。余之居利登也,习格物学,凡二年有七阅月,即以此资为客行之助。[12]
(林纾魏易译1906:4)
我父亲在诺丁汉郡有一份小小的产业;他有五个儿子,我排行第三。我十四岁那年,他把我送进了剑桥大学的意曼纽尔学院。我在那儿住了三年,一直是专心致志地学习。虽然家里只给我很少的学费,但是这项负担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还是太重了。于是我就到伦敦城著名外科医生詹姆斯贝茨先生那儿去当学徒;我跟他学了四年。这期间父亲有时也寄给我小额款项,我就用来找人补习航海学和数学中的一些学科,对有志旅行的人说来这都很有用处,因为我总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交上好运出外去旅行的。我辞别了贝茨先生,回家去见父亲;亏了他老人家、约翰叔父和几个亲戚帮忙,我得到了四十镑,同时他们还答应以后每年给我三十镑使我能在莱顿求学。我在莱顿①莱顿是荷兰的一个城市,当时欧洲的医学研究中心。学习医学,一共两年又七个月,因为我知道在长途航行中医学是有用处的。[13]
(张健译1962:3)
对照两个译者的译本,不难发现林译本采用的文体是“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9],译文中改译、增译成分居多,而张译本行文使用白话文,译文基本与原作句句对应,几乎无任何删减。第二,原作是以第一人称叙述,但是林译本是采用第二人称叙事,林译两卷的开头都加上“葛利佛曰”四字,可见仍旧受到中国传统小说体式的影响,林译沿袭中国传统文学成规,以适应当时读者的阅读习惯;相对来说,张译本不管是人称,还是选词,抑或是句式结构,都力求与原文保持一致。
该段中,林译有一处“误译”,就是将原作中格列佛14岁求学译为格列佛14岁肄业于学堂。照说与林纾共事的译者不太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究其原委,可能与晚清的教育有关,中国古人很小就读史习经,14岁的儿童如若尚未习文,就谈不上追求更为高等的教育了,由此推断,林纾在翻译中仍旧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制约,同时充分考虑作品的接受度,因为译成14岁肄业更加符合当时译者的阅读习惯,读者读到该段不会觉得过分突兀,更能接受[14]。张译本介绍叙述者身份这一段没有出现误译,张译为了最大化地呈现原作的风貌,甚至给出了注释;对于“莱顿”这样一个不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地名,张健给出了注释,填补了目标语读者的文化空缺。值得一提的是,张译本中许多注释将原作者的言外之义明晰化了,这些注释还原了原作精神,使得译作读者更为深刻地领略到原作的讽刺意味[1]。
4 意识形态和诗学对《格列佛游记》中译本意义的操纵
通过对林译本和张译本的比照研究,不难发现林译本采用了完全归化的翻译策略,林译本中译者主体性得到了极大的发挥,甚至可以说是过度的发挥;而张译本完全是“摘要式的提示”,最大程度地再现了原文的风貌,译者完全隐形于原作之后。林译本算得上是改写,林纾更像是借鉴原文的叙事和情节,并根据自身的兴趣和偏好改译了原作,原作的讽喻之意几乎被掩盖,林纾于晚清翻译《海外轩渠录》一书后,广为流传,世人皆视其为奇幻小说、儿童作品,甚至波及到后世译者和读者对《格列佛游记》作品形象的理解,可谓“以讹传讹”。直到接近建国初,张健版本的出现才逐渐改变了中国读者心目中的 《格列佛游记》形象,原作作为政治讽喻小说的轮廓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纵观《格列佛游记》作为翻译文学在中国20世纪文学史中的形象变迁,多数人会觉得疑惑:同一部作品的译本为什么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作品形象?译介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原作形象的变形?对于这些问题,传统的、注重文本对等效应的对等理论已经无法给出让人满意的解答;因而下文拟采用文化研究学派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指出文学翻译绝非简单的字面对等,而是原语和译语两个文化系统之间的碰撞和协调,原作离开先前的文学系统的土壤,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学系统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目的语意识形态和诗学范式乃至译者惯习的影响,甚至是操纵,这样一来,原作形象就可能发生变形,甚至是扭曲。
林纾是生活在晚清时期的翻译家,晚清时期的中国凋敝落后,西方列强用鸦片和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国门后,中国的有识之士被惊醒,开始“开眼看世界”,向西方学习,而在维新变法之后,整个中国社会的制度和国民的思想发生了惊人的改变,中国社会向西方的学习从器物层面转移到了制度层面和思想层面,这就催生了一大批关于西方政治制度等国外社科类读物的译介,也引发了小说翻译的风潮。晚清的小说翻译风潮是处在维新变法的历史大背景下,染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可以说是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翻译文学成为了政治的载体,除了再现异域文化之外,更重要的是行使自己的社会召唤之责”[15]。也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有识之士纷纷译介西方的小说,试图从中找出治国之道,中国传统视小说为小道的文学理念被颠覆,域外小说被描述成治国之良药。
林纾翻译《海外轩渠录》是自发的行为,而原动力就在于希望借助译介外国小说救赎中国社会,启蒙民智,这一点在其译序中就可以看出,林纾在译者序慨叹“屈原之悲,宁独葛氏?葛氏痛斥英国,而英国卒兴”[12],可见其文学翻译“对内是为了特定的政治主张,对外是为了对抗列强”[10]。林纾的译本为了符合晚清的审美风尚和诗学范式,采用典雅的古文,同时满足了传统文人和青年学者两种读者的阅读需求;林译本利用本土的文学范式重构异域文本,因而该译本,类似很多晚清翻译文学,并非单纯透明的文字转换,而是原文和译文的交融[15]。林译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创造性的、交互式的翻译。
反观张译本完成时期,张健是在1944年冬至1946年夏期间翻译《格列佛游记》,这个阶段正是抗战胜利前夕到国共内战爆发初期,政治形势极为复杂,中国民众在抗战中深深感受到了资本主义国家的丑恶嘴脸;同时,国民政府卖国求荣、倒行逆施,社会上的进步人士早就心怀不满。张译本是由正风出版社出版,正风出版社当时是由进步画家徐悲鸿在沙坪坝出资筹建的,出版了很多享誉文坛的世界文学经典和国内进步书籍[16]。张译本能在这样一个宣扬爱国进步的出版社出版,也是由于张译本的功能就是启发群众,揭露资本主义的本质面貌和殖民扩张的丑陋行径。《格列佛游记》作为一部政治讽喻小说,其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人性的揭露和政治黑暗腐朽的批判有助于启蒙和唤醒当时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民众,这种深层次的意识形态因素操纵了张健的翻译,他采用直译法,并在文化缺省处加注释,力求最大化地再现原著中对资本主义的讽刺和批判。同时,张译本成本时期白话文已经基本普及,翻译成白话文形式可以更加方便读者阅读。
5 结语
本文借用文化学派先锋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对《格列佛游记》在中国的两个不同时期的译本做了描述性的对比研究,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文本层面的对等研究,而是将文本置于整个社会环境的大系统中加以考察,对人们一直以来公认的“误译”给出了阐释,得出《格列佛游记》作为翻译文学在20世纪中国形象的变迁,归根结底也是受到当时意识形态、政治体制、诗学、文学规范等的制约。
值得一提的是,勒菲弗尔的改写理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研究者有必要对翻译过程中出现的作品形象失真或颠覆做更深层次的探讨,不应盲目指责译者的译技拙劣,而应从“误译”出发,分析此现象背后的操纵元素,探讨译者作为“带着脚镣的”舞者,在从事翻译活动时受到的来自目标语和目的语文化系统中各种力量的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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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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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868(2015)04-0107-06
2015-05-04
余畅(1992-),女,安徽无为人。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