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集》字句新解

张金杰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63）

《云谣集》字句新解

张金杰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63）

作为中国最早的词曲总集《云谣集》，其中有部分曲子在字句上仍然存在争论。本文主要对《云谣集》中的“云”字、《凤归云》（第一、第二首）、《破阵子》（第二、第三首）、《内家娇》等词曲内的部分字句进行重新阐释和考证。

《云谣集》；字句；新解

1　“云”字解说

自敦煌本的《云谣集》发现之后，学者们从校勘、注释、考证、赏析等不同角度对其进行了研究，研究深入细致，甚至关注到了《云谣集》中个别特殊字词的释义。如，对此曲集的题目名称学界仍存有不同的争论。即在《云谣集》的两个写本（P2838，P1441）中，其题目名称以简体字的“云”出现，除此之外则皆以“雲”字出现。对此，学者们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一是认为曲集名中的“云谣”不同于“雲谣”。罗振玉《敦煌拾零》、王重民《〈云谣集杂曲子〉叙录》、冒广生《新证〈云谣集杂曲子〉》等都遵循了手抄本的原貌，仍使用“云”字。二是认为“云”是“雲”的省写。董康最先提出此观点，之后朱孝臧《疆村丛书》本、《疆村遗书》本，郑振铎校正的《云谣集杂曲子》和任二北《敦煌歌辞总编》中都继承了此观点，并对其进行了详细论证。三是认为是助语词。此说主要是张锡厚在《敦煌文学源流》中提出，认为是语气助词，无义。

仔细推究，不难发现“云”与“雲”其实有着很大的不同。翻阅《康熙字典》可以查到“雲”字有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白云。《广韵》河图曰：云者，天地之本。

第二：官名。《史记·黄帝纪》：皆以云命为云师。

第三：泽名。《书·禹贡》云土梦作。《尔雅·释地》楚有云梦。

第三：山名。《拾遗记》蓬莱山，亦名云来。

第四：郡县名。《前汉·地理志》琅邪郡云县。

第五：姓。《正字通》縉云氏之后。唐云洪嗣。明云衢，云岫。[1]

《康熙字典》“云”下首先解释道：“《说文》山川气也。象回转形。后人加雨作云，而以云为云曰之云。《正字通》与曰音别义同。凡经史，曰通作云。”，然后其下则列出了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运也。《管子·戒篇》天不动，四时云下，而万物化。《注》云：运动貌。

第二：狎昵往复也。《诗·小雅》昏姻孔云。《朱传》云：旋也。

第三：语助。《诗·小雅》伊谁云憎。又陆佃曰：云者，有应之言也。

第四：云云：众语也。《前汉·汲暗传》上曰，吾欲云云。《注》犹言如此如此也。

第五：云云：山名。《前汉·郊祀志》封大山禅云云：《注》云云：太山下小山。

第六：云为。《易·系辞》变化云为。

第七：姓。汉云敞。

第八：与芸同。《庄子·在宥篇》万物云云。《注》盛貌。老子作芸芸。

第九：纷云：兴作貌。《吕览·圆道篇》云气西行云云然。《前汉·司马相如传》威武纷云。俗作纭。[1]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当作“雲”讲时，通常是名词性质，而作“云”讲时则为动词或形容词性质。因此，“雲”、“云”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雲”字省略了偏旁的异体字，“云”虽然是从其省略简化而来，但省偏旁的目的是为了区分两者的不同词性和词义，而不是单纯的异体字，因为异体字是词义相同，书写不同，而这两个字的含义明显不同，其只能称之为形近字，只是今天由于简化字体，两字便相同了。

《云谣集》名称中的“云”字，不作“雲”字是合理的。因为此处“云”字的词性应为动词性的，与“曰”同，即“说、唱”的意思。“云谣”也就是“说谣”、“唱谣”之意。《康熙字典》云：“《唐韵》《集韵》《韵会》《正韵》，谣歌也。《尔雅·释乐》徒歌谓之谣。《诗·魏风》我歌且谣。《传》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孙炎曰：声消摇也。韩诗曰：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戴侗曰：歌必有度曲节，谣则但摇曳永诵之，儿童皆能为，故有童谣也。《前汉·艺文志》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1]简而言之，谣的动词性含义是没有伴奏的歌唱，名词性含义是没有乐谱的曲词，那么“云谣”中“谣”即名词性的含义，吟诵或歌唱没有乐谱.的曲词。此外，其本应是一个杂曲的辑录本，就是收录一些没有乐谱的杂曲，是曲词的集中收录，相当于今天的歌词本，以供艺人、文人翻阅和吟诵。如此理解《云谣集》的名称可能更为恰当些。

2　《凤归云》两首字句解说

首先，关于《凤归云》词牌名中的“闺”和“怨”的问题。《云谣集》所使用的曲牌名除《内家娇》外，其余十二种曲牌名在崔令钦的《教坊记》中皆可查出。《教坊记》是盛唐时记录教坊制度和佚闻的笔记，其中包含了较多的曲牌名称。但仔细查阅 《云谣集》，不难发现其中也出现了一些词牌名。

曲牌名和词牌名有着一定的区别。词牌名是词的格式名称，也就是字数、平仄等格式，又称之为词谱。其名称来源主要有三种，一是本来乐曲的名称，如《菩萨蛮》；二是摘取一首词中的几个字来作为词牌，如《忆秦娥》；三是词的题目，如《渔歌子》。曲牌是曲子调子的名称，也就是古代的宫调、商调等，相当于今天的乐谱。其也有一定的曲调、唱法、字数和句法。曲牌名由于都是来自民间，因此大都由词发展而来，故曲牌名也有与词牌名相同的。

《云谣集》中的曲牌名，如《天仙子》、《青玉案》、《破阵子》、《倾杯乐》等既是曲牌名又是词牌名，而《云谣集》的名称中明确写明是“杂曲子三十首”，也就是其收录的都是曲子，是专门用来演唱的作品集，而不是词集。

敦煌本《云谣集》中的《凤归云》两首有些特殊，其是曲牌名下唯一写有题目名称的曲子，且题目名只有一个字，分别是“闺”和“怨”。曲名格式为：“凤归云·闺”，第二首曲名为“又怨”。通常词牌下注明是本意的，词牌名就是题目名，就不再另设题目。由此推理，《凤归云》下既然有题目，那么肯定此题目和词牌的本意不同，而只是借用了《凤归云》这个曲调。至于题目为何只用一个字的问题，其实可以把两首曲子合起来分析，这两首曲子的主题都是讲丈夫远征，妻子思征夫的闺怨主题，可以称之为姊妹篇，“闺”是上篇，“怨”是下篇，“又”意思为承接上首 《风归云》的曲名，“怨”是题目名，两者合二为一则为“闺怨”，分而为之，反而更见两首诗歌的紧密联系。因而有些学者将两者都改名为“闺怨”则有些多余了。

其次，关于《凤归云》第一首中“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行”一句的理解问题。要想恰当理解此句，最先解决的问题是“拟”字争论。上句，唐圭璋《云谣集杂曲子校释》、任半塘《敦煌歌词总编》校正为“月下愁听砧杵起”，“拟”校作“起”；下句校“塞雁南行”，“拟”为衍字，况周颐《蕙风词话》校作“拟塞雁□行”，孙其芳《云谣集杂曲子校注》为“凝塞雁行”。此说法中，“凝塞雁行”最为合理。一是敦煌本中本身就有此字，若将其划归为衍生字，就不合理了。任半塘“月下愁听砧杵起，塞雁南行”也不合理，前半句则为七个字，多出一字，显然改后不符合此曲牌的字数格式了。二是“凝塞雁行”符合本词曲的平仄。三是繁体的“凝”和“拟”字非常相近，再加上书写的不规范，很容易产生误读，但是从整个词句的意境中可以找出一些线索，可论证“拟”应为“凝”。“月下愁听砧杵，凝塞雁行”是指思妇在皎洁的月光下带着思夫的忧伤听着砧杵捣衣的声音，放眼瞭望星空，北方的大雁都已经南飞归家，但是自己的丈夫仍没有归来。前半句是听觉上的描写，后半句是视觉上的描写，用大雁南归来寄托思妇对丈夫归家的期望，更深化了闺怨主题。

此外，若是“凝”字，则又会引发一个疑问，在黑夜中是否能看到大雁南飞的情景？答案是肯定的，虽然通常情况下，大雁在夜晚是停止飞行的，但是不排除特殊情况的存在。比如卢纶的 《塞下曲》中就记录了此种特殊的情形：“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那么，此是对大雁在夜晚飞行最有力的证据。同时，又因为有月光，所以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大雁的飞行。

3　《破阵子》第二、三首字句解说

《破阵子》在《云谣集》中共四首，其中第二首中“雪落亭梅愁地，香檀枉注歌唇”的争议较为激烈。对于“亭”字，有多种解释，有“停”、“庭”、“渟”之解说。任半塘《敦煌歌词总编》校正为“梅庭”，则与“庭梅”意思相同，改动无意义。通过曲词中的前后意境理解，此处使用“渟”字更为恰当一些。全曲引之如下：

日暖风轻佳景。流莺似问人。正是越溪花捧艳。独隔千山与万津。单于迷虏尘。雪落亭梅愁地。香檀枉注歌唇。拦径萋萋芳草绿。红脸可知珠泪频。鱼笺岂易呈。[2]

若用“庭“字，《康熙字典》中则有“庭院；官名；山名；湖名；州名”等意思，而庭院最为接近，但又似乎范围小了一些，把整个词曲中的意象局限于了庭院之中。况且在《英藏敦煌文献》的影印本中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是可以清楚地判断出此字的主体是“亭”，只是偏旁有些模糊不清。此处妄加改为“庭”字则不那么符合情理。

若用“停”字，则可理解为“雪停梅落”，《康熙字典》中只有中止之意，但是曲词开头就写道：“日暖风轻佳景”，之后又写道“越溪花捧艳”、“拦径萋萋芳草绿”等，可见皆是明媚的初春天气和景物，此处突然冒出一个雪景，与整首词曲的意境相背离，若将此处的“雪”理解为“落花”，似乎更合理一些。虽然“停”和“亭”字互通，但仍容易让人产生歧义。

《续修四库全书》中使用的是“停”字，《英藏敦煌文献》的影印本中通过和其他带三点水的字相比较，可以判断出是“渟”字。若用“渟”字，则其意在《康熙字典》中的解释为：“与汀同，水际平地也。《埤苍》渟，水止也；或作亭，《前汉·西域传》其水亭居；又与停同，《后汉·赵岐传》渟车呼与共载。”[1]可见“停”、“亭”、“渟”三字是互通的，因此才有如此多的用字争议。

从整个词曲来理解，则使用“渟”字更有意境。整首词都是在描绘初春生机勃勃的景象，春天的到来也催促了梅花的凋落，“雪落渟梅”则是指溪水边的梅花如雪花般飘落，此句也正好呼应了前句“正是越溪花捧艳”，作者所描写的景物即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美好室外风景画面。

“香檀枉注歌唇”与《柳青娘》第二首中“故着胭脂轻轻染，淡施檀色注歌唇。”所指含义相同。这里的“香檀”是一种檀香木做的用来描绘嘴唇的画笔，“注”则是指添注、描绘之意。从《柳青娘》中可以可以看出女子描唇是用的胭脂，“檀色”则是淡紫色的胭脂。整句曲词的意思是用檀香笔涂抹嘴唇也是徒劳的，因为女为悦己者容，欣赏自己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打扮得再美丽又给谁看呢？

《破阵子》第三首中“鱼雁白水鳞迹踈”亦存在争议。孙其芳《云谣集杂曲子校注》为“鱼雁游水鳞迹疏”，《英藏敦煌文献》的影印本亦有“鱼雁百水鳞迹踈”。其中“踈”即是“疏”，此无争议。《康熙字典》：“《说文》十十也。从一白。数十十为一百。百，白也。”[1]即“百”与“白”相通。“白”又有“素、洁”之意，“百水”即是清澈的水。

结合“目断妆楼相忆苦，鱼雁百水鳞迹疏。和愁封去书。”则可理解，望断高楼思念自己的远征他乡的丈夫，想要鱼雁代为传递书信，但是清澈的溪水中却看不到它们的踪迹，忧愁着怎样才能将家书传给遥远的丈夫。清澈的溪水本应很容易看到雁影和鱼踪的，但是却找不到，一个“百”字告知了思妇得到丈夫消息的困难，也加深了思妇思夫的这一闺怨主题。

4　《内家娇》中“雪散胸前”解说

《云谣集》中有关写雪的曲子一共有四首，但四首中都不是写真正的雪，《破阵子》第二首：“雪落亭梅愁地，香檀枉注歌唇。”[2]是将飘落的梅花比喻成白雪，是比喻义。而其他三首中的“雪”是借代意，各种《云谣集》版本中基本将“雪”解释为女性的乳房，并且大多数学者认为中国最早在诗词中隐讳描写乳房的开端即是《云谣集》中的敦煌曲子词，在此之后的一些作品也逐渐出现了此描述，如清代孙原湘《即事》、清人陈玉璂《沁园春》等，都可印证此意。现将《云谣集》中描写此意象的相关曲句分别摘引相关曲句如下：

《凤归云》第三首中有：“幸因今日，得睹娇娥。眉如初月，目引横波。素胸未消残雪，透轻罗。□□□□□，朱含碎玉，云髻婆娑。”[2]

《鱼歌子》第二首：“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3]

《凤归云》第三首和 《鱼歌子》第二首中的“雪”解释为“如雪一般洁白的乳房”是较为合理的，但《内家娇》中的“雪”字含义还有待商榷。《内家娇》曲子如下：

丝碧罗冠，搔头坠髻鬓，宝装玉凤金蝉。轻轻傅粉，深深长画眉渌，雪散胸前。嫩脸红唇，眼如刀割，口似朱丹。浑身挂异种罗裳，更薰龙脑香烟。

屐子齿高，慵移步两足恐行难。天然有灵性，不娉凡间。交招事无不会，解烹水银，炼玉烧金，别尽歌篇。除非却应奉君王，时人未可趋颜。[3]

此处的“雪”应理解为女子扑粉时粉末飘落如雪。女子化妆扑粉古代就已经有之，早期的粉主要有两种成份，一种是以米粉研碎制成；另一种妆粉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俗称“胡粉”。因为它是化铅而成，所以又叫“铅华”，也有称“铅粉”的。两种粉都是用来敷面，使皮肤保持光洁。此外，还有一种香粉，是用粟米制作，只是最后再加上各种香料，便成香粉，由于粟米本身含有一定的粘性，所以用它敷面，不容易脱落。由于粉是粉末状的，所以在扑粉时自然有粉末飘落在胸前。

此处的“雪”若理解为乳房，则感觉非常的突兀，因为词曲的上阙作者几乎都在描写女子的头部装饰和面部的妆容，从 “罗冠”、“搔头”、“髻鬓”、“玉凤”“金蝉”、“傅粉”、“眉渌”到“嫩脸”、“红唇”，最后两句才说道其服饰和其身上的香味。其次，“轻轻傅粉，深深长画眉渌，雪散胸前。”此句明显是描写妇女扑粉和描眉的过程，那其动作产生的结果则是妆粉会如白雪一般飘落在胸前。若作“乳房”解，则“雪散”很难理解，乳房如何为“散”？此外，此首曲子描写的是一位如仙女般的女子，其“天然有灵性，不娉凡间”，“除非却应奉君王，时人未可趋颜”，如此美貌，凡人都难以相见的女子，肯定冰清玉洁，不会像青楼女子一样放荡。因此“雪”的理解异常关键，否则此曲子就成为低俗的艳词了。

总之，《云谣集》是一部优秀的古代文学作品，它的出现不仅仅是将我国词史的发展向前推进了几十年，更是留下了唐五代时期丰富的文学文化和社会状貌的历史痕迹，对研究唐代词曲的发展和社会历史生活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意义。对《云谣集》的研究虽然从发现其开始就未停止，研究成果也极其丰富，但其仍然有很多值得考证和研究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一些问题则会渐渐明晰。

[1]汉语大辞典编纂处.康熙字典（点校整理本）[M].北京：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2:11，1361，741.

[2]（唐）佚名辑，朱孝臧校.云谣集·杂曲子（疆村丛书本）[M].南京：广陵出版社，2005：14，13.

[3]孙其芳.云谣集杂曲子校注[J].敦煌学，1981，（1）：12，9.

责任编辑：陈澍斌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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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868（2015）04－0087－04

2015-03-06

张金杰（1989－），女，河南项城人。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