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出语惊人的“别样招数”举隅
2015-03-19任泽寿
任泽寿
笔者花三周时间讲古代诗歌阅读与鉴赏课,学生对中国古代诗歌艺术总算有了一些肤浅的了解,基本上明白了“诗歌是典型的语言艺术”的观点。我对古代诗人追求诗歌语言“语出惊人”的别样招数有了更多的了解,也算是“教学相长”吧。这里不揣浅陋,将我发现的诗家出语惊人的几种别样的招数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一曰从对方着笔。古代因为交通不便,致使许多羁旅他乡的游子有家难归,因而每逢节假日或因其它触动思乡之情的因素,他们往往倍感伤心,勾起他们对家乡亲人的深切思念,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明明是奔波在外的诗人王维自己思念家里的亲人,却偏要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明明是流落在外的诗人杜甫自己在他乡的小旅馆里月下思念家里的妻子儿女,却偏要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月夜》);明明是客居在邯郸的白居易自己冬至日的夜晚思念家中的亲人,却偏要说“想得家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这三例是从所思念的人着笔,还有从所思念的景物着笔的。明明是自己搬新家时舍不得原住地周围的景物,唐朝诗人戎昱却偏要说“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移家别湖上亭》);明明是诗人刘禹锡自己不胜古今兴亡之叹,却偏要说“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
总之,从对面(人与物)着笔的写法,除了能增强感情的浓度外,还能缩短彼此之间的空间距离,仿佛面对面地在倾诉着彼此的思念,情真意切,委婉缠绵。今天,评论者给这种写法起了一个名字叫“主客移位”,我以为是深得其妙。抒情主体(诗人)站在所怀念的对象(客体)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到对方的心事,这样抒情的意味更显深沉婉曲,耐人咀嚼,大大地拓展了诗词的意境和内涵,实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效果。
二曰全用意象组合成句。在这种句子里,诗人不用一个动词,而纯用几个打上诗人主观情感烙印的物象组合成句。这里给大家举几个经典的例子。第一个当然是元朝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诗中的前三句用“枯藤”“老树”等九个意象勾勒出一幅黯淡、萧瑟、凄凉的秋日黄昏图(意境),从中传达出羁旅者的无限酸悲。第二个例子是唐朝诗人温庭筠的《商山早行》的第二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此联里,诗人用“鸡声”、“茅店”、“月”等六个意象勾勒出一幅寂静、黯淡的意境图,从中传达出游子早起独自赶路的情景,读来令人几洒同情之泪!第三个例子当属柳永的《雨霖铃》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里,诗人选择了“杨柳岸”这个颇能惹人缱绻情思的场景,再把“晓风”、“残月”这两个色调上一清新、一凄惋的形象剪接进去,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和呼应,使人获得空间宽广、时间连绵的审美感受,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朦胧、深远又带点神秘意味的艺术境界。第四个例子是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寄黄几复》一诗中的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读罢此句,怎不令人怦然情动:想当年,灼灼桃李,浓艳骄人;融融春风,少年得意;美酒一杯,饮不尽的朋友之谊与壮志豪情!可如今,“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如今的你我漂泊江湖,凄风苦雨,孤灯独对,道不完的长夜思念和人生感慨!
这种全用意象组合成句的名句构造方法,今天被修辞学者称为“列锦”。它之所以被称为“列锦”,我想主要是因为用这种方法构造的句子有无限的诗意或美感吧。不过,采用这种方法构造名句,有时容易流入文字游戏之列,这是要注意的。像这首以一到十等十个数字组成的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虽说诗中的“烟村”“人家”、“亭台”、“鲜花”等意象既各自独立成景,又共同构成一幅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图,但毕竟给人以文字游戏之感。至于其它等而下之之作就更不用说了。
三曰故作旷达语。翻阅中国古代诗人的诗篇,我们发现有许多诗人或诗作之所以被人记住,只是因为他们诗作中的一些旷达豪迈的诗句,读来令人心胸为之一开,精神为之一爽。李白的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不知喊出了多少人心中的愤懑;高适的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诗句中流露出的真挚友情与美好祝愿,不知温暖了多少有志之士寂寞的心;苏轼的一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春景》),不知让多少执着一念的人心胸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诗人洒脱、旷达的话之所以引人共鸣,是因为那些话从一定意义上唱出了读者的心声。其实,如果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许多诗人乐观旷达的背后,是无尽的辛酸与无奈,他们以弱小的个体面对现实的冷酷与无奈,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说他们的洒脱与豁达,不过是故作旷达罢了。坦然面对人生的际遇、随缘自适者当首推苏轼了。他在《定风波》一词中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无数的读者被词作的豪放旷达感动了,试问有几人能理解诗人写作此词时,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呢?后来他被贬至偏远的南方,同样有惊人的旷达语可圈可点。“九死南方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等等豪放语,想必作者是一边写作,一边老泪纵横吧?被贬江州的白居易与沦落此地的当年京城名伶琵琶女偶然相见时吟唱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洒脱的背后不是满蓄着诗人诉说不尽的感叹么?盛唐诗人高适送别友人长啸“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时候,想必他此时也正为自己的前程在哪里而发愁吧?诗人作诗时故作旷达有多种原因,诗人自己不必说出,但读诗的人不可不察。
四曰故作妄谵语。诗人在诗中故作旷达之语可以赢得喝彩,同样,作诗时故作妄谵之语,也一样能博得掌声。“妄谵”一词或作“谵妄”,意为由高热、中毒以及其它疾患而引起的意识模糊、短时间内精神错乱的症状,如说胡话,不认识人等。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人在无意识状态下的言行也是他(她)某一时段内心的真情告白。中国古代诗人心同此理,他们无意中吟唱出的“妄谵语”也一样感人至深。杜甫在《月夜忆舍弟》)一诗中的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感动了多少寓居他乡游子的心。难道真的是诗人故乡的月亮最亮吗?不是诗人故乡的月亮最亮,是诗人的思乡之心太切。有滞留他乡、有家难归这种情感体验的人,谁还会责备诗人的“胡言乱语”呢?中唐诗人司空曙《漫书五首》(其三)里两句诗云:“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诗中的“我”已远离家乡,耳朵里听闻的都是外地的陌生口音,可是令诗人“恼恨”的是外地的黄莺鸟的叫声竟然跟故乡山里的一模一样,这叫刚忘记了离乡之痛的诗人又想起了故乡。“却恨莺声似故山”,你说这不是胡话么?难道外地的黄莺鸟叫声不应该跟故乡一样吗?因情深而难忘,因难忘而日思夜想,最后至于妄谵,正所谓用情太深之过也。妄谵之语,是不讲逻辑的,一般人轻易发不出,一旦发出,必是感人至深,故不可多见。
五曰化虚为实语。翻阅唐宋诗词,我发现一个普遍现象:当诗人要把内心深处的忧愁、烦恼等情绪表达出来时,化虚为实的艺术手法就是冲锋陷阵、为诗人建功立业的大将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是如此;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是如此;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而获得“贺梅子”雅号的北宋词人贺铸的名句是如此;寇准的“愁情不断如春水”(《夜渡娘》)是如此;秦观的“落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是如此;南宋词人李清照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还是如此……忧愁、烦恼等幽情别绪看不见,摸不着,直接描绘它们,往往吃力不讨好。化虚为实这种艺术手法因有化无形为有形、化抽象为具体生动形象的本领,正好被诗人拿来一展才艺了。
六曰议论深刻精警语。中国的诗歌艺术发展至唐代已达峰顶、进无可进的阶段了。宋代的诗人面对这种情况怎么办呢?他们自有妙招,这就是“以议论入诗”,重在追求诗的理趣。如果说唐诗是以形象、意境、抒情、气度、风格等常规手段取胜的话,那么宋诗则是靠剑走偏锋以深刻的议论打动读者的心了。宋人作诗,不求篇什的宏大,也不求意境的优美或壮美,他们往往特别喜欢就生活中的某一件小事或一景一物发表出一番深刻的人生见解,即前人所谓的“即事(物)悟(明)理”。于是,在这种诗歌创作理论的指导下,宋代诗人笔下常多议论深刻精警的名句。这些名句因为发之有端(缘)、言在此而意在彼、富有哲理而引人深思令人喜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云为山态度,水借月精神”(苏轼《荆州》)、“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晚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要从一件普通的事物中引发深刻的人生见解,带给人以深刻的人生启迪,非一般学识水平和生活阅历的人所能轻易做到的。那些言近旨远的诗句的作者,往往是执学术牛耳的大家或者是德高望重的朝廷官员,他们的人生见解本身就很有说服力,再加上用如此凝练优美的诗句表达出来,它们受到历代读者的青睐,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当然,议论精警、含义深刻的名句并不是宋人的专利,唐人诗歌里也有很多,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原上草》)等等,只不过宋诗中更见普遍罢了。
随手翻阅中国古代诗人的集子,我们就会发现灿如明星的名言警句简直是太多了。古代诗人对名言警句的追求有时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实在可敬可佩!杜甫的名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是古代诗人对诗歌语言艺术执着追求的最好注脚。古代诗人对名言警句艺术的追求,招数之多是难以一一列举的。本文仅仅以唐宋诗词为例,同时又以个人喜好为取舍,摘取其中几种略作分析而已。
[作者单位:湖北省巴东县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