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是他们的,我安心在鹿门做一个幽人
2015-03-19
孟浩然 盛唐山水田园诗人,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新唐书》上说,孟浩然少年时喜好气节、义气,喜欢救济有困难的人,隐居在鹿门山。四十岁时,游历京师。曾因“不才明主弃”这一句惹得玄宗很不高兴而被放归。采访使韩朝宗曾邀孟浩然一起去京城,想要在朝堂上推荐他。恰逢孟浩然的老朋友来了,一起喝了很多酒,有人提醒他与韩先生有约定,孟浩然则说:“已经喝酒了,哪有空闲顾及那个啊!”最终没有赴约。开元末年,孟浩然背上长疽疮,王昌龄拜访他,相聚痛饮,最终疽疮发作而死。
王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学,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孟浩然以山水田园诗获得天下盛名。他25到35岁间,辞亲远,求仕不成被放归襄阳后,又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不过如果读者就此以为他的诗作就是“文字画册”,并想由此展开心灵旅游,只怕会很失望。孟浩然留下的诗作大部分是赠寄酬答诗,像王维在辋川所作《鸟鸣涧》《鹿柴》这样纯然描摹景物的诗作是几乎没有的。孟浩然的诗里处处有山水,但都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皮日休说他“遇景入咏,不鉤奇抉异”,正道出孟浩然面对山水的寻常生活化态度。孟浩然一生常居襄阳名胜岘山下,又特别在对岸的鹿门山辟出一个住处,偶尔也去住住,以此表明自己追随那个拒绝征辟携家隐居鹿门山的汉末著名隐士庞德公。孟浩然写鹿门的诗歌委实不多,《夜归鹿门歌》堪称杰作。
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鱼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附:与鹿门有关的诗
登鹿门山怀古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初识,浦树遥莫辨。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
杜甫有诗云:“江山如有待,花鸟自无私。”自然给人馈赠如此丰富,江山寥廓,山峻谷幽,花媚鸟闲。但只能有诗心的人能真正懂得山水清韵。诗人将心灵安顿于山水,又用诗句将那山水与他们的生命建立起永恒的联系;那方山水也就有了诗人永恒的印记,比如辋川之于王维,永州之于柳宗元,苏轼之于黄州。而与孟浩然的名字连在一起的是“襄阳”。
孟浩然歌咏襄阳山水、表明自己隐逸情怀的最典型诗作的要数《夜归鹿门歌》。《夜》又是极其特别的——孟浩然擅长写五言,这首诗是七言;孟浩然留下的诗作里,“歌”这种体裁的仅此一首。七言较五言更具抒情性;而“歌”、“行”、“引”、“吟”出自乐府,这类诗从民间汲取营养,比起当时已经成熟的有格律限制的近体诗来更流宕自如。这首诗是诗人面对静山幽水时的心灵歌咏。
这首诗诗眼在一个“归”字,前四句写“归程”,后四句写“归处”。
张港读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认为“最好将它看成是连环画,这样的话,才能看出新意来,才会别有一番滋味”,《夜归鹿门歌》也可以用此法来读。“连环画”的第一幅落日黄昏,渔梁争渡;第二幅是乘舟归去,各有所往;第三幅月出人静,见栖隐处;第四幅是岩扉松径,幽人徜徉。当然也可以把这首诗当成渐次展开的一幅图卷:从市廛渡头到江上行舟,从庞公栖隐处到岩扉松径寂寥之地。
我曾反复读这首诗,每读一次都感慨孟浩然写诗真是“随性自然”却又不同凡俗。
你看他起笔即写声音,却全然不是凤姐出场般地的“先声夺人”。“先声夺人”要的是热闹,是吸引人眼球的效果;而孟浩然从钟声写起,是“梵音清心”。孟浩然写的钟声从邈远深幽的山寺传来,在黄昏时响起,静穆,安和,似乎是钟鸣让白昼渐变为暮色四合,而这钟声也提醒了诗人“该回去了”。
固然,回去的不只是诗人,那些一天来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人也得回家。他们“争”先恐后,发出嘈杂的声音,暮色中回家人的闲言碎语应该不算太大,但喜好清净的诗人觉得这声音有些聒耳了。不过这些喧闹似乎与诗人不相干,他大概已经静立于船头看着世俗中的热热闹闹;就算他也在渡口,也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或许脸上还带着微笑。
人们回到的是江村,等待他们的是江村灯火,是老妻稚子,是生活里细细碎碎、暖心暖肺的欢乐与庸常无聊的烦忧;只有诗人回到了“鹿门”。诗的前四句写的不过是襄阳日常景象,诗人似乎是旁观者,他心无挂碍地看这芸芸众生在一日即将结束时的喧嚷,却独自选择走向没有江村灯火与炊烟的鹿门。
当孟浩然回到自己的鹿门,回到自己敬慕的庞德公的栖隐之处时,诗境一下子静了,世俗的尘埃拂去,怎一个“幽”字了得啊!
月色清明,一个“开”字写出月明将原来幽暗的烟树照得明澈了。月在天,树绕烟,淡影在地;如门扉的岩石阻挡了一切喧嚣,松径里只剩清幽。明月,烟树,岩扉,松径,如此良夜,如此清幽之景。
而人也是“幽”的。这个人独自缓步行走,没有要急迫寻找的,也自然不会怅然若失。在长长的松径里,听自己浅浅的足音,有一点清寂,有一点落寞,但谁说这“寂寥”的况味不正是诗人所喜爱的呢?寂寥中有一点点自赏的孤独,却绝无压抑苦闷,更多的是独自面对这一片幽景的清净闲寂。
徜徉在鹿门的“幽人”孟浩然,与被贬黄州夜里独自徘徊的“幽人”蘇轼心境大不相同。“苏轼一边在理想的失落中彷徨,一边在无知音赏的寂寞中举起鲜明的旗帜”(费粟语),他感慨“谁见幽人独往来”,期待有人懂得他内心的苦闷,“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正是这位孤傲而隐忍、执着坚毅又渴望超脱的东坡居士的写照。孟浩然却没有这样的纠结与苦闷,他安心于这一方山水,享受独处的清净,寂寥之境正是他本心所求,所以不怨不怒,不忧不惧。清幽之景,与自甘淡泊隐居的幽人,再加上已经逝去几百年的隐士庞德公,共同营造了永存诗句的幽境。能享幽景,创幽境的“幽人”孟浩然心无尘滓,清高绝俗。孟浩然这个“幽人”真正是追随前代隐居者的足迹了,“热闹是他们的,我安心在鹿门做一个幽人”,这大概是孟浩然此时的心语。
不过,孟浩然写到另一襄阳名胜岘山时,心境大有不同。他会感慨江山永恒,人事代谢,比如“宇宙谁开辟?江山此郁盘!”(《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归来一登眺,陵谷尚依然”(《伤岘山云表观主》);也会显露入世之心,如“召父多遗爱,羊公有令名”(《送韩使君除洪州都曹);还颇多愁苦郁愤,如“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送王昌龄之岭南》),“泪忆岘山堕,愁怀湘水深”(《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而他写到鹿门的诗总是表现隐逸情怀,比如《登鹿门山怀古》写道“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里则说“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大概是因为庞德公隐居鹿门对孟浩然的影响太大,加之鹿门的山水总能净耳明心,让人在亘古如斯的幽境之中忘俗息机。
古代有不少“岩穴之士”,他们避俗隐居。而孟浩然既感知不远世人的田园之美,感受醇和朴素的人情美好,又能远离尘嚣,领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自然之大美,独自安享隐逸情趣。
苏轼评价孟浩然写诗“韵高而才短,如内法造酒”,手艺高,可惜材料少。的确,孟浩然在出仕试探而受挫后,几乎足不出襄阳。盛唐士子们普遍具有的澄清天下、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以及随之而产生的慷慨激昂之气,在他诗里几乎是读不到的。但我们还要感谢孟浩然,他让我们在世人被欲望驱使、在追名逐利的烟尘路上狂奔的当下,还能在诗意里安顿灵魂;在雾霾重重,烟尘遮了南山的今天,还能在他的诗中领略襄阳的好山好水,还能感受人与山水相遇的古典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