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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与见证:多克特罗的历史写作

2015-03-19北京大学

外文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多克特罗神话

北京大学 唐 微

叙述与见证:多克特罗的历史写作

北京大学 唐 微

E·L·多克特罗是当今美国文坛最具声望的作家之一。他擅于书写历史,把对艺术形式和社会责任的追求融入小说中,形成了独特的历史写作风格。本文阐述了多克特罗创作观中叙述与现实、神话与历史、小说与见证等多方面的关系。通过分析他的《上帝之城》、《大进军》和《纽约兄弟》,本文认为,其作品揭示了叙述与现实之暧昧关系,历史的复杂性,以及为时代作见证的紧迫性。

叙述;现实;神话;历史;见证

E·L·多克特罗 (E.L.Doctorow, 1931-2015)是当代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擅长表现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写作实验,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和小说家的笔触,将历史与虚构、通俗与高雅、后现代的写作风格及现实主义的社会关注融合到一起,以深刻的题材、多变的视角、高超的技法和严肃的内涵,真实而生动地描写了美国历史上多个重要时期的社会政治状况,揭示了隐匿于宏大历史与虚伪的官方话语中微渺个体的活动和心灵图景。笔者试图探讨多克特罗的历史写作观点,并结合他的3部作品《上帝之城》、《大进军》、《纽约兄弟》,具体分析他的历史小说写作特色。

一、多克特罗的历史观

要了解多克特罗的创作思想,不得不提到被众多论者视为他创作宣言的《伪造的文件》(FalseDocuments, 1977)。他的《拉格泰姆时代》(Ragtime, 1975)出版之后,不少论者质疑和指责他歪曲历史事实、戏谑历史人物,认为这种玩世不恭的做法是对历史的大不敬。他便撰写此文予以回应,为融合历史和虚构的做法提供依据。此文阐述了他对虚构和历史相互关系的认识,认为虚构比历史更接近真实。在后来出版的随笔集《杰克·伦敦、海明威和美国宪法》(JackLondon,Hemingway,andtheConstitution, 1993)、《绘述宇宙》(ReportingtheUniverse, 2003)以及多次访谈中,他补充了自己对历史和小说的看法。笔者试图从叙述与现实、神话与历史、小说与见证3个方面来阐述多克特罗的历史写作观点。

叙述与现实。多克特罗认为,叙述是人的本能,是人之为人的一个基本特征。他把叙述看作是“人类所拥有的理解自身、理解身边发生了什么的唯一方式”(Doctorow 2003: 24)。远古时期的人类缺乏对自然和宇宙的科学认识,便把无法理解的现象归于神明的旨意,编造出各种神话故事,传达他们对于现实感性而虔诚的理解。这些神话故事形成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应当是谁”的共同意识,为人们的生活提供启示和规训。这种为了理解现实而编造故事的行为,实质上包含着探寻真理的动机。众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作为文化传承的方式,承载了人们的共同记忆,紧紧维系着生产力低下的时期对个体生存不可或缺的集体。那时的故事“是一种知识体系,一种组织和存储知识的主要方式”(52)。直到今天神话故事还为人津津乐道,甚至影响着现代人的观念和行为。

多克特罗之所以强调故事的重要性,是因为他坚信人的思维结构是倾向于“讲故事”的,“用故事来思考(think in stories)是认识的首要方式”和“人类思维的终极结构”(52)。人们通常声称的事实,无不包含着故事的脉络,因为“事实本身并不存在……要让事实存在,必须首先引入意义”(Doctorow 1993: 160)。 例如,“母亲当街打小孩”是一个事件,倘若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将这个事件转述为“母亲因小孩调皮而当街打小孩”,事件便成了包含主观推测的事实。对事实的阐述和评价,本质上折射着人们基于想象的坚固信念,一旦把意义附加在事件之上,事件便成为事实,事实依赖意义而存在。我们赋予意义的方式和过程,也即叙述,或曰“讲故事”,极大地影响着事实呈现的面貌。人们在叙述中进行思考和判断,在历史和现实领域里,叙述的影响是道德层面上的:不论如何谨慎和客观,认知习惯和价值观念始终会构成人们观察和评价的干扰因素。因此,所谓已被发掘和阐释的现实世界,实质上是一个人为描摹的可疑世界——人们被包裹于自己的观念中,观念预先设定了他们的爱与憎、信与不信,也规定了哪些东西为人所见,哪些东西人们视而不见。

“每个人时刻都在进行创作(composition)*多克特罗常把“narrative”与“report”、“compose(composition)”、“create(creation)”等词混同使用。“report”一词侧重叙述的“记述”特征,“compose (composition)”侧重叙述的编纂性,“create (creation)”则突出叙述的创造性。, 我们的经历是内在于我们的、进行中的叙述”(115)。因此,只要叙述行为不停止,现实就处于不断的阐释构型之中。多克特罗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他在《伪造的文件》中支持小说家对历史看似无礼和不负责任的做法,是为了揭示现实并非如人们通常所想,“它更为暧昧不明、难以捉摸”(Doctorow 1988a: 132)*本处及下文凡标有Doctorow 1977、1978、1980、1983、1985、1990和1996者,均出自C.D.Morris (ed.).1999.Conversations with E.L.Doctorow [C].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我们身处的现实就是一种掺杂了虚构的产物,它“并非某种外在于人的东西。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它”(Doctorow 1980: 61)。既然现实的“客观性”本身值得怀疑,那么就没有哪一种呈现现实的方式是绝对精确的。于是,虚构与非虚构作为两种叙述方式也不再泾渭分明,它们的差异仅在于叙述者采取了不同的“叙述距离”和“叙述声音”,而不在于它们是否指涉客观事实(Doctorow 1977: 17)。

神话与历史。多克特罗对现实之暧昧性的认识,直接影响了他对历史的看法。在他看来,一旦某个历史事件发生过,它会印刻于其见证者或受害者的心灵中,当以言词、图片、影像或其他形式传播时,它才为人所知,并在传播中固定成某种意象(image),关于这个历史事件的评价就形成于这个意象与其他意象的相互关系中,由此形成“历史事实”。历史事实的成型和确立包含了复杂的思想活动和判断过程。他提出,“一个客观的事件只有经人解释和评价之后才能作为历史而存在”(Doctorow 1988: 184),因此,“创造和编纂之外没有历史”(Doctorow 1993: 160)。同时他也警示人们,如果历史事件的“创造和编纂”固定为单一的视角和评价,并在长期的传播过程中不受质疑、不被挑战,它们“会变得如同神话一般十分强大”,从而变成“规训、威慑和强制着人们”的僵化教条和限制人们自由思考、表达意见的单一权威(Doctorow 1990: 151)。多克特罗曾言明,“在历史与神话交汇之处,就是我小说开始的地方”(Doctorow 2014)。他的创作屡屡取材于那些已被阐释的历史事件,另辟视角重写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以异见者的姿态进犯到“以历史作为面具的神话领域”——那些未经反复检验、质疑和思考从而变得根深蒂固、极其危险的信念体系。只有通过“重新创造”(reinvention),把神话还原到具体而复杂的历史场境中,让人们了解“权力如何在社会中运作、谁拥有它,它是如何构造历史”(Doctorow 1993: 116),如何制造出单一的神话叙事,才能“将神话还给历史”(turning myth back into history)(Doctorow 1996: 211)。如果把神话与产生它的历史过程割裂开来,盲目地崇拜和接受它,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果你不能坚持重新构造和重新阐释历史,历史会化身为神话将你牢牢攫住,你会发现自己身处某种极权社会之中,不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Doctorow 1988: 184)。

小说与见证。人们常把小说家孤立起来,认为小说家虚构故事,以说谎为业。既然故事是人类思维的内核,那么虚构则不再是小说家的专长。人人都是天生的说谎者,即便是历史学家也不例外,他们声称的“客观陈述”,不过是与自己面对的史料之间保持了较大的叙述距离而已。多克特罗认为,历史和小说作为认知世界的两种方式,都是为了赋予意义、传达某种观念而解释协调世界。“历史是我们置身其中并希望超越的一种小说,小说是一种推想性的历史,甚至可能是一种超历史(superhistory)”(Doctorow 1993: 162)。小说家从历史中抓取事实进行创造性改编,使得历史成为小说中丰富的意象来源——“事实是历史的意象,正如同意象是小说的事实”(161)。在他眼中,历史不仅是一门学科,更是人类认识自身的来源,因此它极为重要,不能只被“交托给历史学家或政客们,这两种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了突出他们想维持或代表的价值观而利用和解释历史” (Doctorow 1988: 184)。正因为历史面临着被歪曲、被固定为神话的危险,见证者的存在才显得至关重要。小说家作为“人类延续和生存的资源和工具”(Doctorow 1993: 164),他书写历史是要让人类的历史在见证中不断地创造自身:“既然历史可以被创造,那么你会想让尽可能多的人们积极参与到这种创造活动中。(形成)一种体认上的民主。成千上万的视角,不仅仅局限于一种。既然我们不仅谈论历史,还有现实,依我之见,让人类这个共同体赋予自身众多的见证者,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抱负”(Doctorow 1988: 184)。他认为作家的终极使命是提供见证(Doctorow 1990: 154),并力图作为“独立的见证者”(independent witness)*多克特罗对作家 “独立见证者”的身份给出的界定是:“称得上作家这个名号的人不依附于任何事物。小说家和诗人把他们生存其中的制度、习惯,包括他们的宗教传统,都当成经过历史修正的集体构造。一旦任命自身为见证者,他们必须独立于所有的制度和习惯,甚至包括家族传统。”见Deism, Reporting the Universe, p.71。而写作,在小说中塑造众多见证角色和见证叙述来形成一种看待历史的“客观视野”。小说的“客观视野”,绝非指小说能够为历史和现实提供所谓“客观”、“标准”的答案,因为这种答案依然植根于营造历史神话的企图。小说之所以能承担毫不逊色于史学著作,甚至比史学著作更为真实的见证功能,在于它能容纳尽可能多的“证人”和“证词”——“它不得不承认一切:思想、行为和情感的所有方面和形式,不管它们如何不堪”(Doctorow 1983: 87)。这种不偏不倚、兼容并包的特质,决定了小说能抵制单一、顽固的主观化倾向。多克特罗认为,“要检验一个社会,就要看它对主观性的抵制程度,这才是通往自由和真理的道路”(Doctorow 1988: 184),因而“必须保证所有人绝对的多样性”(Doctorow 1978: 52),让足够的个体在现实这块调色板涂抹上色,社会才能形成健全的图画和“真正的民主体制”,这个体制“不仅赋予自身多种多样的声音,而且能确保创造出一种自我修正的、经多方同意的现实,这种现实经由一代一代人的努力,不断向真理的梦想前进”(Doctorow 2003: 3)。

二、多克特罗的历史写作

多克特罗的创作观对“为何见证历史”和“如何见证历史”的回答是明确的,而他的小说写作实践则具体回答了“见证历史中的什么”。可以说《上帝之城》(CityofGod, 2000)、《大进军》(TheMarch, 2005)和《纽约兄弟》(HomerandLangley, 2011)是以“证词”形式呈现的小说,它们见证了历史中的非正义、神话对历史的遮蔽扭曲以及历史形成过程的暧昧复杂。读者阅读这3部小说的过程即是探索和了解历史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达到的并非某个结论,而是认识历史的一种态度——意识到历史形成过程的复杂性,承认历史阐释和构造中的主观性,对权威主义提出质疑和批判。

《上帝之城》:见证历史之复杂。《上帝之城》可看作是小说主人公艾弗瑞特的创作手稿,包含了众多“剪剪贴贴”(scissors-and-paste)的叙述体裁、视角迥异的文本片段。这些繁杂的叙述涉及量子物理学、地质学、天文学、哲学、神学、语言学、大屠杀、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电影和流行音乐等等,进行了一场“如何在复杂的历史过程中认识上帝”的宏大对话,同时也邀请读者参与到阐释和构造历史的创造性活动之中。

小说中的神父佩姆伯顿对历史极其较真,认为20世纪历史中加速出现的灾难,使得上帝这一传统宗教概念岌岌可危。小说不仅在名字上直指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更传达了与奥古斯丁针锋相对的历史观。奥古斯丁认为,上帝创造了时间,他是历史的主宰和人类的权威(奥古斯丁 2006: 450-451)。从人类的堕落、耶稣的降临到最后的审判,上帝已对历史的发展做了“永恒的安排”(405)。奥古斯丁对历史的勾画带有目的论色彩,为了让历史符合他预先接受的格局,即上帝的旨意(Keyes 1966: 190-191),他把《圣经》加工成服务于上帝权威的律法和诠释历史的唯一真理。小说中有关流行歌曲的讨论类比了人们对于《圣经》的解读习惯,揭示了人们对于标准化理解和权威化意义的需求。艾弗瑞特写道,“如果一首歌写得好,成为流行歌曲,我们认为它表达了一个真理。它就像公式般适合每一个人”(Doctorow 2000: 39)*这也是多克特罗为Harper’s Magazine所写的文章《流行歌曲》中的原话。见Standards, Jack London, Hemingway, and the Constitution, p.171。。 但流行歌曲呈现的只是片段而非整体,产生缩减现实的效果却能推而广之。接受圣经的标准阐释和听流行歌曲本质上是相似的——解读工作已事先做好,人们只须被动接受。而佩姆伯顿的叙述则揭示了《圣经》作为一个集体创作之文本的本质。《圣经》曾被一代代人“共同修订、重写、评论和阐释过,把宗教领悟变为教会机构,把直接的敬畏变为教条,把朦胧的感情变为宗教圣礼,把残忍的表述变为伦理戒律”(Doctorow 2003: 54)。正是这种把《圣经》作为终极权威的强调,“导致了对圣经曾有的多层次阐释的压制”(Taylor 2007: 330),因此,当被动接受对《圣经》的单一阐释时,我们无疑是在“极其粗暴地对待现实”(Doctorow 1993: 169)。

同时,爱因斯坦的叙述从科学角度指出“除了光速,没有东西是永恒的”(Doctorow 2000: 45),暗指关于上帝的观念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进化派犹太教女拉比莎拉进一步提出,宗教的行为准则实际上是“试图随着时间的推移阐明作为一个文明人意味着什么”,问题的关键是“随着时间的推移”(249)。然而时间从未停止,既然《圣经》和基督教传统有其历史形成,关于它们的阐释“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必然容纳更多的可能。对《圣经》的封闭性阐释并非揭示了真理,而是阻断了不断探寻真理的过程,正是这种“排他、灭绝的为恶冲动”(Doctorow 2003: 115)制造了诸如排犹那样的历史惨剧。在小说结尾佩姆伯顿的祝酒词中,上帝不再是奥古斯丁鼓吹之下一成不变的意义提供者,而是“某种进化的东西”,它可以“被重新定义,并被重新塑造”(Doctorow 2000: 256),只有把关于上帝的观念纳入人们的道德生活——作为心地善良、敢于反思、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类的生活,人们才能更为真切地体认到上帝的存在(Doctorow 2003: 67-68)。

尽管小说结尾表明,随着人类道德观念的完善,历史呈现为“逐渐变得复杂和微妙的一系列隐喻”(Doctorow 2000: 256),传达了历史可以被认清的希望,但阅读《上帝之城》并不给人带来问题已解决的慰藉。相反,多克特罗留给读者的是深重的忧虑,这是因为太多对历史的单一甚至歪曲的解释还在控制人的思想,由此导致的不思考和无判断还在让人自我蒙蔽。《上帝之城》中多层次的叙述话语,无一不是对这个广阔世界的“某种感觉方式、某种存在方式和某种想象方式”(阿隆1982: 110),它们之间进行着一场阐释意义的较量。这启示人们,阐释和理解历史也是如此,需要在共存的纷繁叙述中进行艰辛的摸索,才有公正对待历史的可能。

《大进军》:见证历史之创伤。在《大进军》中,多克特罗以南北战争最后一年中,联邦将领威廉·谢尔曼将军领导的大进军中的历史事件为基础,把内战分解到众多个人视点,讲述了多个真实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的故事。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成为内战自觉或不自觉的见证人,构成大进军这个“浮动的世界”(floating world)中一个细小但极其重要的单元。每个人物“在思想观念上具有权威且独立自主”,各自都成为一个“有分量的意识形态主体”(Bakhtin 1984: 5),他们的观察和叙述让读者窥见进军过程中的方方面面。但是,并非所有角色都能如实见证、或者都有能力见证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多克特罗有意制造了不同见证之间的戏剧冲突。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内战是“历史上第一场被摄影纪录保留给后世”的战争(Doctorow 2005: 173),摄影技术为媒体报道战况、官方纪录历史提供了极大便利。小说里的摄影师卡尔普,是北方联邦军的忠诚拥趸,持有美国陆军颁发的业务执照。他宣称要“为了子孙后代”,“给这场可怕的冲突保留图像纪录”。但是,他和黑人学徒开尔文拍摄时并未如实复现,而是对被摄题材进行了“假设、侵扰、闯入、歪曲、利用”(桑塔格 2008: 13),旨在 “为未来的人们描述谢尔曼将军伟大的进军”(Doctorow 2005: 173)。作为摄影师,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摄影的见证功能,充当起自我选择和自我任命的见证者,但他们“作见证”的方式是用照片来宣传南方遭致的报应,且试图把北军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保存到后世对于内战的公共记忆之中。行至南卡罗来纳州首府哥伦比亚时,开尔文试图拍摄一张古老的大钟湮没于城市废墟之中的照片,让其成为“衰老的蓄奴制”的象征(198),借此为谢尔曼歌功颂德。而讽刺的是,谢尔曼本人却道出“我根本不是废奴主义者”,还为“必须面对这群奴隶纡尊降贵”感到愤愤不平。谢尔曼的自白揭露出北军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消灭叛变和维护联邦统一,这就是全部,这就是一切”(120),甚至他颁发的让黑人感恩戴德的第十五号战地命令,不过是通过拨给黑人土地让他们脱离部队自生自灭,扫除行军过程中的累赘。于是,开尔文赴汤蹈火想维护并自告奋勇要代表的北方政府留给他的,除了毫不留情的叙述解构,还有对他所属种族的不屑一顾和无情抛弃。在小说里,摄影作为官方授权的见证形式,不仅未承担真实见证的功能,还企图压制不同的见证视角,制造权威的记忆神话。卡尔普声称要让后人看到内战的荣光,而他的动机则恰恰在于要让后人遗忘内战给南北双方带来的灾难和创伤,掩盖同胞相残的不义。小说对摄影作为见证形式的反讽,表明现实极易受到制造神话之企图的影响。因此,要为历史作见证,不仅需要见证者的叙述,而且还需要他的“诚实叙述”,不能使见证沦为“见证的政治正确”。

作为一部见证作品,《大进军》通过开尔文和谢尔曼展现了见证的吊诡,也通过小人物遭受的灾难表明了见证历史的困难。北军下士阿尔比翁·西莫斯头部被尖矛穿透,丧失了正常记忆的能力,从而无法提供见证叙述。无法见证本身就揭示出人物生存状态的反常和时代环境的恶劣。西莫斯的异常体现为记忆的飘忽不定——前一分钟还能记起人名、地点、事件,后一分钟便陷入毫不知情的空茫之中,它既非“记得”,也非“遗忘”,而是一种二者皆非的状态。多克特罗似乎借此暗示,西莫斯的异常记忆象征着边缘人物面对历史的失语状态,这不能不让读者联想,在内战中还有成千上万类似西莫斯的小人物,他们隐没于时代的洪流之中,或流离失所,或死于非命,无法发声讲述战争的残酷。多克特罗的运笔重心放在了边缘化的叙述里,每个小人物的经历和感受都被细致传达,被赋予尊严,给出了关于内战诸多可能的、可信的并行版本。众多相互抵牾的观点和立场产生了难以调和的见证冲突,使得大进军呈现为一种“话语性的现实”(Hutcheon 1988:24)。小说中,历史犹如“一个战场”(Doctorow 1986:33),基于不同意识形态和价值立场的见证话语提醒着读者,封闭历史如同再造神话,历史的冲突没有也永远不会结束。

《纽约兄弟》:见证神话之颠覆。《纽约兄弟》取材于20世纪上半叶生活在纽约曼哈顿的科利尔兄弟的故事。小说的叙述者是盲人霍默,他承担起类似历史学家的角色,记录了自己童年到老年的生活经历和20世纪美国的历史变迁,传达了对于20世纪美国非常个人化、但又极其敏锐的理解。霍默的自述不带任何目的,叙述口吻冷静温和,呈现为无逻辑的记忆碎片,但这些打捞出来的个人记忆却产生一种聚散为整的揭示作用,它提供了官方历史所未提及或刻意隐去的大量细节,展示出普通美国公民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70年代的个人生活和内心世界。它构成了一部关于20世纪美国的个人证词,在“光荣历史”的神话之外,让人们看到历史里“深过任何一条海沟”的黑暗(Doctorow 2011: 38)。用拉美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话来说,“小说是享有特权的舞台,在其中,冲突的语言相遇了,不仅使冲突的人物彼此邂逅,而且令不同历史时期、社会等级、文明程度和人类生活的其他现实产生对话和张力。在小说中,通常情况下被分割开来的现实可以相遇,形成对话性的冲突”(Fuentes 1989: 17)。霍默和兰利在纽约的大宅就是一个不同时期各种人物、各种意识形态相遇的舞台,它也是一座历史博物馆,构成对历史的保留和见证。历史“如风一般”从这座大宅流进又流出,并在其中留下了印记,体现在兰利囤积的旧报纸、打字机等具体物品当中,以及进进出出他们大宅的不同种族和阶级的人物活动之中。

小说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展示了历史的见证者被历史弃绝、成为“神话的玩笑”的过程。经历了经济技术不断进步、物质财富不断增长的20世纪的美国,创造了空前绝后的进步神话。而生活在世界的中心纽约市的霍默和兰利,却对这种进步神话嗤之以鼻,他们亲历的是国家机器对个人的控制,犯罪活动、环境恶化等诸多乱象。对现实的目击让他们意识到,历史从人们身上经过,“与此同时一切都未曾改变”(Doctorow 2011: 14)。于是,兄弟俩紧闭大门、关严百叶窗,离开了这个国家,把自己的家当成国家。科利尔兄弟以为变成隐士、脱离种种社会机构便可不再参与历史,然而时代已将他们当成敌人,他们被切断自来水、煤气和电,还遭到邻居的排挤和报纸的讥讽抹黑,甚至连代表未来的儿童都朝他们的大宅扔石头,两人被妖魔化为进步的美国神话中小丑般的存在。每一次对社会的反抗,每一次对道德原则的坚守,每一次对自己做主的坚持,都加剧了时代对他们的拒斥。霍默问道,“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成为一个神话的玩笑更为可怕呢?”(200)他一语道破了历史的悲哀——作为见证者,他们被历史所裹挟,同时作为历史暴力的受害者,他们的命运也被历史所塑造:兰利被压在旧报纸堆之下,随即依赖兰利提供食物的霍默也饥饿而死,兄弟二人最终葬身在囤积于他们大宅里成为20世纪美国历史之象征的一堆废品之中。兄弟二人的命运走向,无疑对光荣的美国神话构成了有力的反讽和解构。

小说的另一动人之处是展现了作为小人物的见证者包含的道德勇气。兰利尽管处境艰难,但敢于谴责社会不公,关心弱势群体,并以爱默生的“自力更生”为原则,绝不牺牲个人自由去仰他人鼻息。他想承担先知一般的角色,结合自己见证灾难和不公的经历来为世人解释历史,为此开始了对报纸事件的分类研究,成为“无用之物的庄重研究者”(201)。他试图办一张只需发行一次、能准确叙述任何一天生活的“永恒当下无日期报”,囊括古往今来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概括出历史的普遍形式,让人们认清自己的生存境遇,从而理解面对历史即意味着直面“艰难却真实的生活”(125)。兰利的历史观非常个人化,带有强烈的绝望和悲观,他编纂报纸是寄望于寻求不变的本质来代替流变的现象,归根结底还是基于封闭和终结历史的渴望,但他坚持“带着见证意识而活”(Margalit 2002: 171)的道德勇气却值得每个人敬佩。

三、结语

当“真实性”出了问题时,人们才特别需要见证,特别要求关于历史真相的真实。对于坚持书写历史的多克特罗,读者难免要发问:一个作家如何能够见证他本人并未参与其中的历史,并且讲述真实?在多克特罗看来,作家的见证作用不同于现场目击的记者或证人,他的写作类似于基督徒感受上帝式的“宗教见证”(Doctorow 1988: 197),关注的是进入被幽闭和封锁于历史烟尘中的个体心灵,而这正是历史学家力有不逮的。小说家将事实与虚构融合成一种“伪造文件”,在个人见解、想象力和历史知识之间架设一种叙述的辩证关系。多克特罗的确编造了一些没有历史根据的人物和事件,但这种融合虚实的做法,恰恰是为了“追求真实”(deal in truth),展现人类心灵的真实状况和“包含道德后果的人类生活” (Doctorow 2006: x)。“如果我发现自己并未讲述真实,我根本不会去写作。我对历史的处理比较独特,但并不代表我对事实不负责任”(Doctorow 1985:104-105)。他坚信小说家把历史事实融合成一种“启示性结构”(Doctorow 2006: x),能创造比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提供的“真实”文件更为合理(valid)、真确(real)、诚实的(truthful)伪造文件(Doctorow 1993: 164),通过它们来“影响人们的意识,通过影响人们的思维方式来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Doctorow 1983: 83)。对他而言,“在见证和道德责任中存在拯救”(Doctorow 1993: 115),他期待读者通过小说认识到为自己所处时代作见证的道德责任,从而对文明的发展产生微弱但意义非凡的影响。

那么,历史在见证中将走向何方呢?多克特罗并未给出答案。《上帝之城》中佩姆伯顿和莎拉的精神结合、《大进军》中女黑奴玻尔和白人青年沃尔什的种族结合,表达了历史进步的理想主义倾向,但《纽约兄弟》中理想主义者兰利被时代抛弃的命运,又给历史的发展罩上了阴沉的色调。多克特罗似乎传达了一种矛盾的理想主义:虽然他说“通过众多的见证可以穿透现象直达真理”(Doctorow 1988: 184),但他的写作却表明真理一直在形成但永远未成形;他相信随着人类道德观念的完善历史可以不断进步,却对人类能否在见证历史的过程中汲取教训信心不足。他不愿具体指出人类的命运将走向何方,只用宽泛、模糊的词汇指出了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可能——“……启蒙,灵魂拯救,救赎,所有与这一切有关的东西”(Doctorow 1990: 164)。也因为这种不确定,他对于历史意义的产生始终持有警惕的怀疑,他并不试图在小说中为读者挖掘历史事实的意义,而是通过小说与历史进行对话,以小说来展现作为一种认知模式和话语模式的历史,揭示过去的事件得以成为历史事实的机制——历史意义是如何被赋予、由谁赋予,以及赋予意义的理由和动机。“我认识到怀疑似乎是文明的极大推动力”(Doctorow 2003: 115),对他而言,每一种断言都值得怀疑(52),只有通过怀疑把既定意义搁置起来,让真理始终处于不断形成的过程中,才有可能避免“绝对真理”对历史的专制,历史的发展才有可能朝着“真理的梦想”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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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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