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于鹄诗歌的艺术特色
2015-03-19于湘苏
于湘苏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于鹄,中唐诗人,生卒年均不详。其生平事迹见于张籍《哭于鹄》,《唐才子传校笺》卷四和《唐诗纪事》卷二九。观其一生,虽有入仕为官、出塞、入塞的经历,但其大部分时光都在青山红霞里度过,是位求仙访道的隐士。于鹄存诗不多,《全唐诗》卷三一〇编其诗一卷,共计七十六首;《全唐诗逸》卷上补二句;《全唐诗补编·续补遗》卷四补一句。但是,后人对其诗歌还是颇为认可的。辛文房《唐才子传》曰:“有诗甚工,长短间作,时出度外,纵横放逸,而不陷于疏远,且多警策云。”[1]185徐献忠《唐诗品》又曰:“鹄隐汉阳,多高人之意,故其诗能有景象。”[2]1555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又曰:“读于鹄诗,惟恨其少。”[2]1555
于鹄与张籍感情深厚,惺惺相惜,在诗歌创作上相互影响,诗风也有相似之处。唐张为《诗人主客图》列于鹄于“清奇雅正主李益”门下“入室”者,张籍也包括在内。清人李怀民《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列于鹄于“清真雅正主张籍”门下“入室”者。张籍有诗《哭于鹄》曰:“我初有章句,相合者唯君。”[3]1949可知,于鹄是最早赏识张籍才华的人。此诗不仅表达张籍对于鹄的深厚感情,同时也赞赏了于鹄高贵的品格和诗歌价值。诗曰:“青山无逸人,忽觉大国贫。良玉沉幽泉,名为天下珍。”[3]1949又曰:“徒保金石韵,千载人所闻。”[3]1949
于鹄诗歌清逸雅正,平淡自然,自有一股清气。于鹄诗歌注重刻画,形神具备,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尤其是对女性情感的刻画,颇有特色。于鹄虽存诗不多,但是体裁多样,有乐府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五七言绝句等等,各体皆有出色之作。
一、清逸雅正,平淡自然
观其一生,于鹄也曾在科举场上角逐过,但因功名无望而隐逸青山,正如其诗所言:“买得幽山属汉阳,槿篱疏处种桄榔。”[3]1585(《买山吟》)“三十无名客,空山独卧秋。”[3]1582(《山中自述》)于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青山绿水中度过,而其存诗大多作于此时。
于鹄也曾满怀热血,胸怀壮志,角逐官场,“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候”[3]1584(《公子行》),“如今青史上,已有灭胡名”[3]1583(《出塞》)。但是,官场失利,“年年只是看他贵,不及南山仍白头”[3]1584(《长安游》)。于鹄选择隐居山林,与山人隐士、僧侣道士交往,渐渐融入山野,看淡名利,追求陶渊明似的悠闲自然的生活,其诗《南溪书斋》曰:“茅屋往来久,山深不置门。草生垂井口,花落拥篱根。入院将雏鸟,寻萝抱子猿。曾逢异人说,风景似桃源。”[3]1583自有一种悠闲自在、平淡自然的心态,正如其诗所言,“无谋还有计,春谷种桑榆”[3]1582(《山中寄樊仆射》),“莫随征将意,垂老事轻车”[3]1584(《送张司直入单于》),“近来心更静,不梦世间游”[3]1582(《山中自述》),等等。所以,其诗歌有不少描写田园隐居生活的诗句,如“独来多任性,惟与白云期。深处花开尽,迟眠人不知。水流山暗处,风起月明时。望见南峰近,年年懒更移”[3]1584(《春山居》),“任性常多山,人来得见稀。市楼逢酒往,野寺送僧归。檐下悬秋叶,篱头晒褐衣。门前南北路,谁肯入柴扉”[3]1584(《寻李暹》),等等。于鹄多与释道交往,深信道家长生不老的说法并身体力行,如“从来此峰客,几个得长生”[3]1583(《宿王尊师隐居》),“但愿逢一人,自得朝天宫”[3]1585(《秦越人洞中咏》),“学道能苦心,自古无不成”[3]1585(《宿西山修下元斋咏》),等等。所以,其诗歌也有不少记叙追仙访道的所见所闻,如“得道任发白,亦逢城市游。新经天上取,稀药洞中收。春木带枯叶,新蒲生漫流。年年望灵鹤,常在此山头”[3]1583(《寄续尊师》),“林下听法人,起坐枯叶声。启奏修律仪,天曙山鸟鸣。分行布菅茅,列坐满中庭。持斋候撞钟,玉函散宝经。焚香开卷时,照耀金室明”[3]1585(《宿西山修下元斋咏》),等等。
这样的人生经历和心态的改变,也影响了于鹄诗歌的创作。于鹄诗歌所写内容以山水田园诗和释道交游诗为主,往往透露着一股质朴自然、悠闲自得的山居气息和清逸纵横的仙侠气概。
品其诗歌,于鹄诗歌语言清逸雅正,含蓄委婉。其诗歌运用白描的手法和质朴自然的语言描写山居田园生活,如《题邻居》: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
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
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
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3]1582
《围炉诗话》曰:“于鹄《题邻居》,体异陶而情则同。”[2]1556《近体秋阳》曰:“真绝矣,却不少趣逸。”[2]1556虽然此诗同是描写一幅闲趣自然的生活画面,但是句句绝妙,缺一字而趣味全无。诗人用最寻常的语言记录日常生活的细小片段,与邻居共灶蒸梨、同渠浇薤、传屐寻药、分灯读书,即便在喧闹的城市里,依然能有山居田园的幽静和悠闲。
于鹄诗歌抒情写意时,往往语意含蓄、耐人寻味。“秦女窥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墙头。胸前空带宜男草,嫁得萧郎爱远游。”[3]1584(《题美人》)秦女从“攀花趁蝶”到“空带宜男草”,从一开始的不知愁滋味到后来期望被宠爱,虽无一字言愁,但是字字藏着秦女的无限相思之苦。“独上闲城却下迟,秋山惨惨冢累累。当时还有登城者,荒草如今知是谁。”[3]1584(《登古城》)诗人登上古城,面对一片荒芜的古城,没有直抒情怀,而是反问荒草还记得有谁登临,透着对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感伤。“近问南州客,云亡已数春。痛心曾受业,追服恨无亲。孀妇归乡里,书斋属四邻。不知经乱后,奠祭有何人。”[3]1584(《哭刘夫子》)诗人从他人口中得知老师已去数年难过不已、悔恨不已,更为伤心的是故里已无容身之处了,诗人不禁担心转乱之后,谁能为老师奠祭。诗人以叙事的方式记叙了整个事件,简简单单的几句询问隐藏了诗人对老师的真挚情谊和无尽伤痛。
于鹄一生的经历决定了其诗歌的内容,而其诗歌的内容也决定了形式的选择。于鹄一生虽两进两出,但大部分时光都是隐居山林,追仙访道。所以,其诗歌内容多是表现幽静而闲适的隐居生活和求仙访道的游历生活。这也决定了其诗歌的语言清逸雅正、质朴自然,而不是艳丽纤巧、婉媚奢华,抑或沉郁苍凉、愤世嫉俗。
二、精于刻画,形神具备
于鹄诗歌虽所存不多,但是独具一格,为后人所称赞。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曰:
读于鹄诗,惟恨其少。如《途中寄杨陟》曰:“前村见来久,羸马自行迟。”《出塞》曰:“分阵瞻山势,潜兵制马鸣。”《南溪书斋》曰:“茅屋住来久,山深不置门。草生垂井口,花落拥篱根。”《送李明府归别业》曰:“鹿裘长酒气,茅屋有茶烟。”《题柏台山僧》曰:“枯藤离旧树,朽石落高峰。”刻画处无不形神俱似。[4]314
贺裳喜欢于鹄的诗歌,主要在于其诗歌精于刻画而形神具备。
于鹄常常选取典型事物,刻画细节,使其诗歌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如《秦越人洞中咏》:
扁鹊得仙处,传是西南峰。年年山下人,长见骑白龙。
洞门黑无底,日夜唯雷风。清斋将入时,戴星兼抱松。
石径阴且寒,地响知远钟。似行山林外,闻叶履声重。
低碍更俯身,渐远昼夜同。时时白蝙蝠,飞入茅衣中。
行久路转窄,静闻水淙淙。但愿逢一人,自得朝天宫。[3]1585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评曰:“实景实情,非身历不能尽状。此诗写洞中幽异入细,讽咏间自绕仙气矣。”[2]1559此诗描写细致,将扁鹊得仙的山洞宁静无声和无限神秘展现无疑。诗人只听得洞底传来的风声、脚步踩落叶的响声、潺潺的流水声以及远处的钟声,只看得昼夜不分、幽暗无日的山林,狭窄寒冷的石路和黑暗无底的山洞,营造出一种幽静而神秘的气氛。
于鹄对女性情感细致入微的刻画更是绝妙,正如《载酒园诗话又编》所曰:“摹写一段柔肠慧致,自是化工之笔。”[2]1555如《江南曲》:
偶向江边采白苹,还随女伴赛江神。
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3]1582
诗人以女子口吻叙事,“偶向江边采白苹”,讲述女子在江边采白苹后,与女伴赛江神,掷金钱卜算心上人安危的事情。女子与女伴采白苹、赛江神本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从“偶向”“还随”四字可观女子多少还有些不情愿。再读后两句“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才恍然大悟,女子之前的不情愿,实则是内心害羞,因为她想为远方的恋人卜算。诗人以“还随”“不敢”“暗掷”这些动作的细微变化,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女子内心的复杂情感,并且通过女子前后动作变化的对比,含蓄委婉地表达了女子对恋人的深深牵挂和思念。
于鹄诗歌继承了《诗经》、汉乐府诗至盛唐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注重写实。所以于鹄诗歌大多叙事,往往选取典型的细节,精心刻画,进一步丰富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
三、体裁多样,诸体皆工
于鹄诗歌体裁多样,其乐府诗语言通俗明了、诗风清新流畅,而其近体诗尤以五言近体诗最为工整。李怀民《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评于鹄诗曰:“五古气格沉雄,绝近岑嘉州。七言律亦轩爽。独五言近体,则绝似原本水部,而窥其律格之秘。”[2]1555
于鹄乐府诗虽存篇不多,有《江南曲》《公子行》《长安游》《古词三首》《买山吟》等10首,大多描写男女爱情、入仕经历以及隐居生活。其乐府诗沿袭汉乐府诗朴实自然的语言特点,《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评其《公子行》曰:“前四句言公子以早年膺宠,每藐视尊贵;凡游侠之地,快意之事,无所不至。后四句言其恣享富贵,而侈心并第上林,罗其胜景。词简而丽,意婉而彻,比刘希夷《公子行》篇虽长似不多让。”[2]1557-1558于鹄虽拟古写意,却又不被旧乐府所束缚。《江南曲》是乐府古题,大多描写江南水乡生活和男女爱情。其《江南曲》沿袭古题内容,但不同以往,更注重细节刻画,以细腻的动作描写和前后变化的对比,塑造含羞而多情的女子形象,含蓄而委婉地表达女子对恋人的无限思念。
于鹄五言近体诗属水部,尤其是其五言律诗更是严格遵守律格。首先,其诗歌结构严整,首联往往发起全篇,总领全诗;尾联往往照应开端归结全篇,抒情写意;颔联、颈联往往叙事写景。如《赠兰若僧》:“一身禅诵苦,洒扫古花宫。静室门常闭,深箩月不通。悬灯乔木上,鸣馨乱幡中。附入高僧传,长称二远公。”[3]1582整首诗结构严谨,叙事完整。首联总写兰若僧的修行繁苦,一身行苦,重复不断;颔联、颈联描写兰若僧的修行环境,幽静无人,简单朴素;尾联呼应开头,称赞其修行高深,可入《高僧传》,可与东晋高僧慧远和隋代高僧慧远相提。于鹄其他诗歌也大都如此。其次,讲究对仗,颈联必须对仗,颔联偶有不对,如“病多知药性,年长信人愁。萤影竹窗下,松声茅屋头”[3]1582(《山中自述》),“塞深无伴侣,路尽有平沙。碛冷唯逢雁,天春不见花”[3]1583-1584(《送张司直入单于》),“无窟寻溪宿,兼衣扫叶眠。”[3]1583(《赠不食姑》),等等,对仗工整,物与物相对,事与事相对,每首诗皆有对仗。最后,注重押韵,偶句必须押韵且一韵到底。于鹄五言律诗共36首,接近其诗歌的一半,大部分诗歌皆偶句押韵且一韵到底。其中只有两首(《南溪书斋》和《司农宋卿立太尉碑了还江东》)中途换韵,只有一首(《送张司直入单于》)尾联未押韵。
于鹄诗歌虽有其独特的艺术特点,但受时代的限制,有着不可忽视的局限性。安史之乱,不仅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标志,也是整个诗坛的转折。中唐时期的诗歌,没有慷慨昂扬的气骨,也没有磅礴激昂的格局,更没有忧国忧民的深广情怀。更多的是,关注冷漠孤寂的心境、追求清闲高逸的情调。于鹄也是如此,其诗歌气格残狭。其诗歌内容多是向往隐逸宁静的山居生活和求仙访道的游侠生活,以逃避现实的残酷。这也是于鹄诗歌不见经传的主要原因之一。
[1] 辛文房.唐才子传[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185.
[2] 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1555-1559.
[3] 彭定求.全唐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79.
[4] 郭绍虞,富寿荪.清代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3-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