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残雪与芥川龙之介的“丑恶”叙事
2015-03-19刘海燕
刘海燕
(重庆文理学院 学术期刊编辑部,重庆402160)
女作家残雪是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残雪在上世纪80年代崛起时,被冠上了先锋的标签,时至今日,残雪一直坚持自己的写作风格,已成为当代文坛十分独特的存在,是一道奇异的风景,被赞为中国的卡夫卡。陈思和先生写道:“残雪的小说是‘文革’后文学创作中非常独特的存在。她……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写出了人的某种本质性的丑陋特点”[1]。著名评论家戴锦华则认为:“在80年代、乃至当代中国文学史的版图上,残雪堪称独步。不仅是作为文化的个案,而且是作为文学特例。残雪独步于当代中国的文学惯例与80年代的文化时尚之外,独步于中国当代文学‘无法告别的19世纪’之外”[2]。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其作品在日本乃至世界上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夏目漱石读完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后评价道:“小说十分有趣……不失上品。一见之下,材料非常新颖,结构相当完整,令人敬服。像这样的小说,若再写上二三十篇,必将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3]。芥川龙之介确实成为了日本文坛首屈一指的大家,被称之为“鬼才”,其作品表现了社会的丑恶和作者对现实和人生的幻灭感[4]。将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与残雪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主要的原因在于两位作家都执著于挖掘人性和社会“恶”的层面。通过对两位作家的比较,能够发现他们的共同因素和不同特点,从而实现对两位作家的深度理解。
一、残雪与芥川龙之介“丑恶”叙事的内容
(一)亲情的冷漠
残雪和芥川龙之介都有许多作品聚焦亲情的冷漠。
在残雪早期的代表作《山上的小屋》,小说中父亲、母亲、“我”和妹妹之间的关系异乎寻常地紧张,没有一点温情可言。“我”每天不停地清理抽屉,但这个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因为“父母”趁“我”不在的时候会把“我”的抽屉弄得乱七八糟的;“我”喜欢的一盒围棋,父母将它埋在水井边上;母亲看着“我”的目光是“虚伪的”“直勾勾地”,时刻谋划着弄断“我”的一条胳膊;父亲每到夜晚都去井边打捞多年前掉下去的剪刀,但母亲并不支持,断言那个剪刀根本就无法打捞起来;母亲看待父亲的眼光是轻蔑的,父亲曾经动过自杀的念头,夜晚变成一只恶狠狠的狼围着山谷奔跑和嚎叫;“我”和妹妹的关系也是冲突的,妹妹在母亲的控制下时刻监视着“我”,时刻向母亲报告“我”的情况。显然,这个家庭中相互之间没有一丝情感,有的仅仅是压抑和冷漠。
在芥川龙之介的许多作品中,亲情的冷漠也是重要的主题。《竹林中》是其重要的短篇小说,入选了多种小说名篇选集。该篇叙述的方式很有特点,以案件审讯的场景展开,每个相关的人各自陈述。可以推测小说中的事件是强盗多襄丸侮辱了女子真砂,最后真砂的丈夫死亡了。但小说并没有直接告诉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没有揭示杀死真砂的凶手,一切由作者来判断。小说中主要的三个人物——强盗多襄丸、女子真砂和真砂的丈夫武士。在强盗的陈述中,他侮辱了女子并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她,所以想娶她为妻,被侮辱后的女子同意了,但前提是强盗必须杀死她的丈夫。多襄丸解开武士身上绑着的绳子,两人大战了几十个回合,最后自己胜出并杀死了武士。而真砂也在两人决斗的过程中逃跑掉了。在女子的陈述中,杀死男子的凶手并不是强盗,而是自己。在被强盗侮辱之后,她希望得到丈夫的同情,但丈夫却表现得没有一点温情,以极端轻蔑和鄙视的眼神看着她。她承受不了,决定杀死丈夫后自杀,一起死亡。但杀死丈夫后,自己却没有自杀的勇气了。在丈夫的鬼魂的叙述中,杀死他的不是强盗,也不是妻子,而是自己。在妻子被侮辱的事件中,他发现妻子不但没有一点羞愧,反而提出要和强盗一起走。强盗顿时看不起妻子,一脚踢翻了她。强盗走后,妻子也悄悄地走了。武士忍受不了妻子的背叛,终于割断绳子举刀自杀了。
这篇略似推理小说的作品,其重点其实并不在谁是凶手,这恰好是芥川龙之介高超的艺术技巧。读者在推理凶手失败的过程中,反过来会去思考人物话语背后的心理动机。强盗在强调自己不是一般的打家劫舍的坏人,自己是侠盗,专门劫富济贫,比官府用权力杀人还要正义很多;之所以会侮辱女子,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并且愿意娶她为妻,不仅仅是出于淫荡的想法;杀死男子也是通过公平决斗的方式,显示出了自己的侠气和武艺。女子则强调自己的可怜,不但受到了强盗的侮辱,连丈夫也不同情自己,凄惨的她只好做出杀人和自杀的决定;武士则强调妻子对自己的背叛,他并不憎恨强盗,憎恨的是妻子要求强盗杀死他的无情。显然,三个人说的都不一致,无法从中推断出凶手到底是谁? 因此也就可以确定三个人都在说谎。然而三个人说谎却又不是为了逃避责任,都承认自己是凶手。这给了读者进一步思考的契机,发现三个人在陈述中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都在为自己开脱,都在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被接受的角色。特别是女子和其丈夫,在整个事件中的两人不像夫妻一样有相互安慰和理解,却相互之间充满隔阂和冷漠。直言之,《竹林中》这篇小说中重要的不是暴力事件,而是这个事件中显示的利己主义。正如南开大学刘俐俐在分析此文本所说:“描述出了人类的一种存在状况:人类难以承受的不是绝对的苦难和不幸,而是巨大的心理落差,是人际关系与亲情在灾难面前的巨大变化。”[5]
在芥川龙之介的《父》中,亲情之间的错位同样显目。小说以第一人称——中学生“我”进行叙述,但并不是叙事自己的故事,“我”仅仅充当见证者和叙述者的角色。“我”所在的中学组织一次为期三天的参观旅行,通知学生们早晨六点半在上野车站集合。“我”和能势五十雄以及几个同学早到了,并开始刻薄地讥讽车站里进出的人。其中尤以能势五十雄的话最为毒辣和尖酸,最后几乎是他一个人独自在嘲讽。这时一个显得穿着和举止在大家看起来有点古怪的男人走进了大家的视线,“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能势的父亲。大家把目光聚集到能势父亲身上(其他人并不认识),等待着能势说出让大家捧腹大笑的话。能势没有停止取笑,开始以刻薄的语言嘲笑自己的父亲以取悦同学,并且越说越激烈。小说最后“我”打听出,原来那天能势的父亲是为了在上班的途中来看看自己的儿子。显然,既然“我”——一个和能势并不熟也只见过其父亲一两次的人都认出了他父亲了,能势本人也肯定是知道那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的。能势对父亲的毫不犹豫的嘲笑,可见父亲在其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地位,谈不上父子之间的温暖。父亲的爱的表达,在儿子眼中是古怪的,没有任何价值的,这亦是家庭冷漠的一种体现。
(二)社会的丑恶
残雪和芥川龙之介都被称之为“丑恶”的叙事,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小说中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层面充满了丑恶。
在残雪的小说《苍老的浮云》中,社会之丑恶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异常压抑。小说中更善无和虚汝华两人是邻居,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难以描述。若强行从故事的角度来说,可以发现这两人关系相对而言还非同一般,甚至有过亲密的关系,但两人之间又几乎没有真正的对话。更善无的妻子慕兰总是喝着怪汤,然后不停地放臭屁,并且以不可捉摸的奇怪眼光看着更善无,甚至还和科长通奸;更善无的岳父也总是突然就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刺探他的一切,他想着要进行致命的报复;虚汝华的丈夫老况也总是吃着蚕豆,他和婆婆也总是关起门来驱邪,时刻监视虚汝华的一切,甚至把她囚禁了起来;其他邻居也总是以敌视的目光出现,带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小说反复出现的意象:黑洞、屎、小虫子、肉瘤、死麻雀、死老鼠、暴眼珠的乌龟、死金鱼、烂排骨、酸黄瓜、跳蚤、臭虫、狼嚎、尸布……很难将这些引起读者负面情绪的意象罗列完,也很难归纳出一个故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小说的世界中,看不到一点温情的地方,小说中充斥着丑恶和压抑。
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从故事的层面来说要清晰很多。在经历连续的地震、狂风、暴雨和饥馑之后,京都异常凋敝萧条。罗生门成为了丢弃死尸的地方,一个“仆人”在暴雨如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到罗生门下避雨。仆人在昏黄的烛光以及令人作呕的味道中,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白发老妪。他看到白发老妪一个一个地揪下死尸的头发,这让他感到强烈的反感和憎恨。在一种本能的正义的驱使下,他冲过去一把揪住老人并粗鲁地将她摁倒在地,然后质问她。老妪回答说她揪头发也是迫不得已,而且被她揪掉头发的死尸生前也没有干什么好事。听了老人的讲述,仆人猛然起了一股勇气。这股勇气使他不再纠结于饿死还是当盗贼的问题,他毫不犹豫三下两下就扒下了老人的衣服,然后一脚将她踢进了死尸堆里。
两人更多的作品都聚焦社会丑恶的主题,残雪的《五香街》《污水上的肥皂沫》《黄泥街》《阿梅在一个太阳天的愁死》,芥川龙之介的《鼻子》《橘子》《孤独的地狱》 等等无一例外地都聚焦这一层次。读者在阅读中,会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进而走向对社会本质的深层反思。
二、残雪与芥川龙之介“丑恶”叙事的差异
残雪与芥川龙之介在“丑恶”叙事上的最大差别是残雪在揭示社会丑恶时潜在地有一股积极的期待,而芥川龙之介则对社会显得更加地悲观。
在残雪的《山上的小屋》中虽然“我”与母亲、父亲、妹妹的关系极其的压抑,彼此之间充满了冲突,“我”总是遭受到了来自母亲和父亲的控制、妹妹的监视,但是“我”从来没有屈服过。他们将“我”的围棋埋了起来,“我”却总是挖出来;他们将“我”的抽屉翻乱,“我”却不断地清理,即使“我”明知道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因此,可以说“我”充满了反抗精神,“我”并不畏惧母亲恶狠狠的眼光,也不害怕妹妹无处不在的监视,甚至也不害怕母亲要弄断“我”的胳膊的恐吓。在这个层面上,“我”和“父亲”其实具有某种相似的地方,父亲其实潜意识中也是有反抗的欲望的。父亲打捞多年以前掉下井底的剪刀,剪刀的意象除了隐喻多年以前的某种生活状况之外,另外一层含义还在于剪刀通常被用来形容剪破某个东西,或者说某种束缚。在这篇小说中,剪刀要冲破的便是以母亲为代表的环境的束缚。因此,父亲与其说要打捞一段生活,不如说在寻找某种反抗的精神。在这个层次上,“我”和“父亲”具有一种精神的联系,在文中也有相应的体现。“我”总是想象着山上的小屋,小屋里有个暴怒的人,他一刻不停地撞击着木板,希望从小屋中突破出去。既然他暴怒却还是撞不开木板,所以他受到了严重的束缚。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尽管他受到了严重的束缚,但他还是一刻不停地撞击木板,要从束缚中挣脱出去。而“父亲”则在晚上化成一种狼,在山谷中无望地奔跑和嚎叫。论者多将这一情节当做是父亲对“我”的恐吓。其实不然,这说明“我”和父亲在精神层面的相似。父亲冲不破山谷的束缚,只能无望地奔跑和嚎叫,小屋里的人(其实就是“我”的化身)撞不开木板房,只能暴怒不已。两者形成了相互隐喻的关系,但不管怎么样,“我”和父亲都还是在奔跑和撞击,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反抗意识。只是“我”的反抗意识是强于父亲的,“我”引领着父亲的反抗。在这部作品中,“非人性、非理性、权力并不能真正异化一个人的灵魂,灵魂只是暂时隐藏起来,灵魂具有反抗的倾向,总会突破非人性的压力”[6]。这算是作者残雪的一种期待,是对改变社会丑恶的一种希望。
残雪早期的另一部代表作《苍老的浮云》中,在社会丑恶中依然有希望的色彩。更善无和虚汝华两人其实就是反抗者的代表,两人因为具有某种相似的精神联系,逐渐从最初的各说各话的独白式交谈,走向了有共鸣的深层次交流。两人的性爱便隐喻了精神上的契合。如果说更善无和虚汝华是精神世界的不屈服者,而更善无的妻子慕兰和虚汝华的丈夫老况就是丑恶的世俗的代表。这必然形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在小说中形成了这两组形象的对立和冲突。在这种冲突中,更善无和虚汝华理想中的精神世界最终难以落实到丑恶的世俗中,因此两人在火中自杀。与其说两人是悲哀的自杀,丑恶世俗战胜了精神的卓越,不如说两人通过决绝的反抗抗拒世俗的丑恶,期待在烈火中的涅槃。亦可以说,一种精神的突围是残雪小说的核心特征,除了早期的小说,残雪在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依然强调精神和灵魂,如长篇小说《边疆》,通过边疆小城的老石、六瑾、樱、小叶子和阿依等人相互关系的描绘,所要表现的也正是“精神的突围、灵魂的自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所在”[7]。
相较而言,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作品就少了一股希望的色彩。《竹林中》中人性是自私的,《罗生门》中社会是人吃人的,《父》中亲情是冷漠的、《鼻子》《橘子》《孤独的地狱》也都充满着隔膜和悲凉……在他的作品中,似乎看不到人间的温情,这或许跟芥川龙之介本人所处的时代氛围、他本人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所接受的思想有紧密的联系。芥川龙之介自幼身体孱弱,生母在其八个月时精神失常,后死去,生父废弃其长子继承权和户籍,抛弃了他,他被舅父收养,这也使得他养成了孤僻的性格。青年时期爱上了生父家的小保姆,这段爱情遭到了养父母的坚决反对。成年以后的芥川龙之介,正值日本社会中阶级矛盾尖锐、社会动荡的时期,所以饱受精神困惑的他终于在35 岁时服毒自杀。芥川龙之介接受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意识到了人的利己主义,由对人的自私自利的刻画走向了对人性和社会丑恶的探索。有论者认为:“芥川龙之介在捕捉现实的基础上,用理智诠释现实,并在虚构中创造现实,以揭示人与人之间在现实中的恶劣的关系——利己主义成为人的生存工具和面对现实人和事做出反映的出发点;并从中寻求自我内在的精神觉醒和对现实的新认识。”[8]
三、结语
虽然残雪的作品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遭遇了大众理解的困难以及随之而来的负面评价,但90年代中后期开始,学界对残雪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其影响也就越来越广泛,其艺术价值得到了肯定。“不懂”已成为残雪小说的标志,残雪正是通过这种梦魇般的叙事坚持一种纯文学的写作,在灵魂和虚无中反复叩问,执著于人生意义的思考和探索。而芥川龙之介,则通过对社会丑恶的书写,聚焦善恶这一哲学命题,在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下在理想和宗教中寻求精神的慰藉。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72.
[2]戴锦华.残雪: 梦魇萦绕的小屋[J].南方文坛,2000(5):9-17.
[3]转引自高慧勤编选.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编选者序[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1.
[4]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8:165.
[5]刘俐俐.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1.
[6]刘海燕.论残雪《山上的小屋》的多重主题[J].太原大学学报,2005(01):84-87.
[7]傅钱余.空间、意象与残雪小说《边疆》[J].沈阳大学学报,2011(06):74-77.
[8]杨锐,韩争燕.论芥川龙之介小说中的利己主义[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633-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