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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逊诗学中的空间、文学与资本主义

2015-03-19杨有庆

关键词:诗学资本主义

摘要:詹姆逊认为资本主义是组织人类经验和文化的最具有能动性的要素,它的不断扩张使人们在心理经验

和语言文化上逐渐被空间范畴所支配。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这种心理经验和语言文化的变迁以及资本主义本身的危机与矛盾。他从历史的维度切入将文学形式与资本主义在全球的扩张实践联系起来,把小说、传奇与寓言等三种文类和资本主义发展的古典时期、帝国主义时代与全球化时代相互勾连,从政治的绝对视域出发揭示了隐含其中的资本主义的空间危机与表征及嬗变。关键词:诗学;空间文学;资本主义

作者简介:杨有庆,文学博士,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空间理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空间批评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12CZW00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空间传统”(12YJC7752036);兰州交通大学校青年科学基金(2011057)

收稿日期:20150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023(2015)06001606

美国“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在当代学界备受推崇的“现代性”问题貌似客观且具有学理性,但实际上是一个蕴含着资产阶级对于整个社会的进步、现代化、工业发展等问题的想象和预设的意识形态概念,“它产生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境遇” [1]419。在他看来,西方现代性通过将自身限定为一种断代史概念,即认为资本主义的历史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创举和进步,进而以一种“西方拥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2]7的优越感制造了现代性幻觉。换言之,西方国家通过对资本主义历史的尊崇制造了一种现代性神话,藉此来使其他地区尤其是“第三世界”产生了追赶西方现代性的欲望和行为,陷入了盲目追赶甚至拥抱现代性的陷阱,从而对其被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与文化秩序殖民的历史现实无法察觉。因此,詹姆逊主张用“资本主义”来替换“现代性”这一缺乏历史关联性的术语。他对资本主义的历史研究采用了比利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欧内斯特·曼德尔《晚期资本主义》对资本主义发展三阶段的划分:古典时代的市场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时代的垄断资本主义以及全球化时代的跨国资本主义。他发现,文化上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文化逻辑分别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跨国资本主义等三个阶段一一对应。面对不断发展变化且越来越隐秘复杂的资本主义历史现实,詹姆逊在马克思主义框架内,坚持政治“作为一切阅读和一切阐释的绝对视域” [3]8,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美学风格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相联系,考察文化形式背后的政治、经济关联,力图“使之能够以非还原的方式完整地图绘出文化文本与社会实践的复杂性。” [4]214

詹姆逊的文学研究涵盖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本文主要在考察他对巴尔扎克、康拉德作品与第三世界文学的空间分析的过程中,阐述其如何通过美学与政治结合的方式来“把关于形式和美学特性的陈述转换成真正的历史存在” [5]166。

一、现实主义:市场资本主义的主体召唤机制与表征

詹姆逊认为,那种把现实主义视为现实之反映的观点,是将文化与其赖以产生和存在的历史语境割裂了。现实主义应置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现实中进行历史性阐释。在资本主义的古典时期,以金钱为核心价值的市场机制开始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物化的力量”逐渐瓦解了以封建等级制主导的传统社会,“使语言和文化的经验中出现了新的关于外在的参照物的观念。” [6]285处在这一具体历史语境中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化逻辑———不但是“作为其对象的非神圣化的、后神话的、常识性的、日常的、世俗的现实” [2]229的文化表征,而且以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强化了资本主义这种“物化的力量”。

在詹姆逊看来,“小说是文类的终结”,终结了古老的罗曼司。现实主义小说“将‘讲述’转变为‘展现’,依靠某种预想不到‘真实’的新颖性疏离陈腐,突出常规本身,把它作为读者迄今用以接受事件、心理、经验、空间和时间等概念的方法。”也就是说,小说作为现实主义最犀利的武器是一种过程而非形式,它在“展现”过程中对传统罗曼司进行世俗化解码,打破其神秘性,使人们感觉“仿佛第一次生产出那个真正的生活世界,那个真正的‘指称物’———新的可以量化的空间扩展和市场等值,新的可以衡量的时间节奏,新的世俗的‘不抱幻想的’商品制度的客体世界”。小说在展现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改变读者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态度,并不断地召唤读者成为新的主体,使“那些其生活习惯由现已古老的其他生产方式形成的人们,在市场资本主义的新世界里会为生活和工作而被有效地重新安排。” [3]143詹姆逊认为这正是小说,或者说现实主义小说在资产阶级革命中发挥的作用,同时,也表明现实主义与这一时期的资本主义本身发展及其所创造的新现实是相统一的。他指出,这种统一主要体现在:现实主义小说中“金钱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它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压力和焦虑,引出了新的灾难和欢乐” [6]299。换言之,金钱在现实主义小说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不仅作为市场资本主义阶段现实主义小说的主题,而且作为这一时期现实主义小说中所有人物关系和叙事形式的来源,使得现实主义小说与之前罗曼司的超世俗的情节和叙事截然不同。

在他看来,作为现实主义典范的巴尔扎克小说其“欲望客体”就是金钱,在作品中往往体现为一笔遗产、住所或者对金钱的不遗余力的追求。他分析了巴尔扎克的作品《老姑娘》,发现在作品叙事中争夺的最终目的,表面看起来是未出嫁的老姑娘科蒙小姐,但其背后的真实“欲望客体”却是她作为继承人所拥有的高尔芒家的住所。而巴尔扎克对住所的描写和强调,“唤醒了占有的欲望,唤醒了对土地财产的温情脉脉的幻想,仿佛那是一个可以感触到的乌托邦愿望满足的形象似的。……一种家庭的乌托邦,在它的院落、走廊和花园小路上,日常生活无法追忆的常规以及耕作和家庭经济的惯例被事先追溯,投射出那种永恒的循环:吃饭、散步、销售、正式茶点、打惠斯特牌,准备每日的菜单与忠实的仆人和经常的来访者交换意见———这种令人入迷的形象是‘静止的时刻’” [3]147-148。这种温情脉脉的对地产的想象,是叙述得以推进的内在力量,隐秘地揭示了对财富的欲望以及掩藏在其下的传统与资本主义新现实的斗争和溃败。

在《老姑娘》中,有头衔的老姑娘科蒙小姐的住所,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这里一切都散发出古老的、不可改变的外省气息,象征着前资本主义世界的外省贵族生活。在作品中,投机商人杜·布斯基埃所代表的资产阶级的活力,最终打败了浪漫主义诗人阿塔纳斯和身无分文的流亡贵族军官象征的贵族的优雅,娶科蒙小姐为妻。这不仅显示了新的工业财富的力量,同时昭示着资产阶级主体的形成和物化的无所不在,象征着新兴的市场资本主义对前资本主义世界的胜利和控制,也揭示了作为财富的土地这一空间意象在资本主义发展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位置。

二、现代主义:垄断资本主义的审美化补偿机制

詹姆逊认为,在资本主义发展进入垄断阶段后,以往那种金钱和市场机制主导的“世俗的现实”已经被更新为本身具有原动力的帝国主义体系,对殖民地的大规模拓展使资本主义本身的空间关系和生产模式都发生了变化。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时期,殖民地特殊的文化传统、历史现实与生活经验都是强权的帝国主体难以理解和把握的。资本主义与殖民地日常生活之间因为空间关系的变化出现了断裂:曾经与市场资本主义相对应且可以强化其“物化的力量”现实主义的作用发生了辩证的逆转,无法表征随着资本主义空间扩张而出现的新的历史现实与时空体验。任何由现实主义所构筑的、来自宗主国的文化形式都不足以涵盖殖民地人们生活的快乐、记忆、欲望与痛苦。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稳定性结构关系已经因为无法表达新的历史经验而支离破碎了。

詹姆逊指出,“这一新的具有历史原创性的问题本身是一个新的内容,它构成了现代主义试图解决的环境、问题、困境和形式矛盾” [2]189。正是为了解决现实主义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之间的矛盾与困境,这一时期的文化“开始把曾经为现实主义提供了客体参照的经验弃置一旁,从而导入一种新的历史经验,即符号本身和文化仿佛有一种流动的半自主性。” [6]285这里的“半自主性”主要是指通过“向内转”的方式将对现实主义至关重要的“外在参照物”和现实日常经验从语言形式中排除了。他认为,现代主义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是一种新历史经验的产物。在帝国主义时代的垄断资本主义以空间扩张的方式转移自身矛盾,它需要一种维持其同一性的文化形式。但现实主义小说却由于空间障碍无法充分地“展现”殖民地的生活经验,所以不再依赖“外在参照物”和日常经验的现代主义作为资本主义体系的衍生和补偿机制应运而生了。一方面,帝国主义时期的垄断资本主义对空间障碍的征服给宗主国的人们带来了新的时空体验,这种新的经验是现代主义产生的现实基础和动力;另一方面,面对资本主义发展导致的现实主义文化与殖民地现实之间的断裂,现代主义以审美化的方式补偿了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主义所损失的古典体验和感受。

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分析了波兰籍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阐述其风格特色———“传奇”与现代主义及垄断资本主义的关系。他认为,传奇作为一种文体范式,一方面体现了现代主义的自治特征,现实主义的内容与技巧被现代主义话语有效地边缘化了,另一方面,又体现了现代主义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表征所具有的依附性特征。他认为康拉德的小说《吉姆爷》中的“大海”这一具体的空间意象正好体现了传奇这种“半自主性”或者双重物化特征:一方面,它是远离世俗的遏制空间,可以遏制市场机制带来的世俗化过程的侵蚀;另一方面,它又是商业活动得以开展的高速公路。可以说,它既远离世界却又在世界之中。

詹姆逊认为,正是“大海”这个超凡脱俗的独特的空间,使吉姆与世俗生活保持了一种绝对结构上的距离,使其能远距离地静观,拥有不同的空间视角和空间体验。“大海”这个空间意象远离陆地和尘世的特征,无疑是现代主义审美自治化追求的某种隐喻。至于吉姆选择了“大海”作为生活空间和使命这一行为则更富于意识形态蕴涵:“大海”作为某种“传奇和白日梦、叙事商品和‘轻松文学’纯粹娱乐的堕落语言的空间”仅仅只是这内涵的一半,“大海”同时也是劳动的空间与商业交易的场所,“是工作和生活的具体地点之间的空旷空间;但它本身无疑也是一个工作地点,是帝国主义借以将其分散的立足点和前哨聚集在一起的因素,通过这些立足点和前哨,它能慢慢地实现有时狂暴,有时安静而恶毒地向地球上前资本主义外围地带渗透。” [3]199在詹姆逊看来,作为自然的“大海”同时也是负担着一定经济功能的空间,但在纯文学阅读中“大海”这一空间意象所具有政治经济蕴涵被忽视了。

詹姆逊认为,“大海”这个表面是审美的空间意象其实与帝国主义阶段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具有某种内在关联。因为现代主义本身就是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物化力量和意识形态表现,康拉德的现代主义式的“大海”意象不同于传统小说中的关于“大海”的描写,它具有将资本主义日常生活逻辑编织进一种审美意识形态中,以使人们越来越适应被异化的社会现实的功效。“大海”作为远离工业文明的、半自治的自由之地,在某种程度上为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所损失的一切提供了一种审美化的乌托邦式补偿,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感知工业社会的视角,使人们获得了新的历史经验。

因此,康拉德笔下的“大海”这一空间意象体现了现代主义的空间体验,“一方面是真正堕落的但却存在的内心世界的体验,另一方面,是纯粹理想、怀旧,想象出来的完整性,只有作为梦幻产物才成为现存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并被这个特殊的真实世界投射出来,但没有其他内容。” [3]239正是这两种不同空间想象形成了康拉德笔下的现代主义隐喻式空间意象“大海”,一方面是对被资本主义物化力量不断摧毁的自然空间的想象,但另一方面却是对资本主义宗主国和殖民地空间关系的破碎感与表达危机的文学呈现。

三、第三世界文学:跨国资本主义阶段的集体经验叙述

詹姆逊认为,在全球化时代跨国资本主义本身的“物化的力量”不但没有衰竭,而且以更加灵活多变的方式迅速发展:“资本以新的量子飞跃急遽扩张,超越了旧的城市与民族———国家,在这种生产方式的发展中将它们作为此前各个阶段的废墟和古物而抛在了后面。” [5]198在全球化时代,跨国资本主义以自由灵活的后福特式生产方式使商品的生产和销售都变得更加灵活多变,造成了资本主义以无孔不入的方式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和渗透,彻底打破了帝国主义时期殖民地、尤其是第三世界所赖以自卫的空间壁垒。詹姆逊发现,“在当前的社会里,庞大的跨国企业雄霸世界,信息媒介透过不设特定中心的传通网络而占据全球” [6]497。凭借着后福特式生产方式的灵活自由,资本主义在全球大规模地扩展,通过不断消除空间障碍的方式占据全球进而将其自身的危机转嫁到更落后的地区。这一方面瓦解了由于空间差异性形成的种族、民族的独特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导致了这些地区原有工业结构遭到破坏,使其陷入更加贫困的困境。对此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时代,所谓“全球化”只是少数人的特权。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只不过是迷宫和牢笼,“我们始终无法掌握偌大网络的空间实体,未能于失却中心的迷宫里寻找自我如何被困的一点蛛丝马迹。” [6]497换言之,我们无法把握全球范围发展的资本主义以及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在“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的悖论中陷入了资本主义所构筑的巨大空间迷宫。

詹姆逊发现西方学者普遍对不是现代派的第三世界文本缺乏同情心,他认为这主要是源于中产阶级对世界上仍然有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一现实状况的某种深层惧怕。在他看来,这种做法不能诚实地面对全球范围的社会文化断裂这一事实,因此,应该对第三世界文学进行一种美学与政治结合的症候阅读。他指出,“第三世界文学”概念是一个临时性的描述式概念,其目的在于向受第一世界文化偏见和价值观影响的人揭示那些被忽略的文学之价值。第三世界文学并非独立自主的文学,它在许多地方明显地存在着与第一世界文学进行殊死搏斗的痕迹。这些烙在文学作品上的殊死搏斗的印记表征了在该地区资本主义如何渗透和入侵的过程与细节。

詹姆逊认为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张时,遭遇到三种模式的抵制:一是非洲原始部落社会,在殖民化中创造了一种资本社会与部落社会共生的文化景观;二是亚细亚生产方式,主要是中国和印度对资本主义的反应与抵制;三是拉美将被破坏的帝国制度与集体记忆重新输入古代部落之中。通过分析这三种抵制模式在文学中的体现,他发现第三世界的文学普遍具有民族寓言的特征。在《布莱希特与方法》中,詹姆逊将寓言界定为:“从某一特定表象中抽取它的自足的意义。这种标志着这个表象本身的根本不充分、断裂、谜一样难解的象征”。这种象征在他看来是在作品内部敞开一种反讽的距离,以便于各种累积的意义能够渗透到作品中来。因此,“寓言是一种逆反伤口、文本中的伤口;它可以得到密封或控制(特别是在警觉的现实主义美学监护之下),但作为一种可能性它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7]138他认为所有第三世界文学文本都可视为其民族寓言,如果以民族政治作为阐释的视域来解读第三世界文学文本,就会发现第三世界文学“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 [6]523

詹姆逊借用葛兰西的“臣属”(subalternity)理论来分析作为其民族寓言的第三世界文学。在他看来,葛兰西的“臣属”概念指在专制条件下被统治者与被殖民者“必然从结构上发展的智力被吓和顺从遵守的习惯和品质”。他认为,应该将“臣属”概念投射进客观的集体精神领域以发掘其中蕴含的政治无意识,而“文学这个封闭的领域,它所构成的试验的或实验室的情况,连同其形式和内容以及上层建筑与基础结构之间关系的特殊问题,提供了一个在其中观察辩证思维发生作用的特殊的微观世界。” [8]3因此,要理解第三世界文学的历史作用,必须将其置于其民族反对“文化臣属”的文化革命语境中揭示其在“臣属”观念形成的辩证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詹姆逊对鲁迅的解读将其放置在当时中国社会的文化变革的历史语境中,分别从故事中的力比多、寓言结构作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鲁迅的作用以及故事中对未来的看法等四个层面展开。他发现鲁迅作品中的力比多并非性欲,而是相当于拉康的口腔阶段,所有关于吃的描写,包括消化、吞咽、排泄等身体叙事都并非西方意义的“吃”,而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关,表现的是传统文化中虚伪的一面,可以导向某种社会意义。如在《药》中,“叙事是相互联系和影响的一套环扣———医疗上的吃人主义、家庭背叛和政治倒退最终在贫民墓地上相遇。”而作为民族寓言则是突出强调了鲁迅作品中的断裂与异质。詹姆逊认为如果将阿Q与晚清政府过分自大的天朝上国思想以及对被他们视为蛮夷但在奇巧淫技方面领先的“洋鬼子”的蔑视相联系的话,就可能发现鲁迅作品的双重政治文化蕴涵:“阿Q是寓言式的中国本身”,但那些欺压他的人在寓言的意义上也是中国本身。对于这一悖论,詹姆逊将其置于中国当时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语境中寻求解释:“阿Q是受到外国人欺辱的中国,这个中国非常善于运用自我开解的精神技巧,不把欺辱当欺辱,也不去回想它。”至于知识分子的作用,詹姆逊将以鲁迅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定义为政治知识分子,认为在其作品中暗藏着文化变革的深层冲动和困惑。最后,对于未来的看法,詹姆逊分析了《狂人日记》的双重结局———“救救孩子”与“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的政治文化蕴涵,认为这种双重叙事中包含着对未来的具体看法,即“宣布了梦魇的无效,那个患妄想症的幻觉者透视表面而见到了恐怖的现实,从而感激地回到了幻觉和遗忘的领域,重新在官僚势力和特权阶层里恢复了自己的席位。” [6]528-531他的结论是:与西方不样的第三世界文学作为民族寓言与个人心理趋于分裂,而是在现实的层面上使其从根本上实现了断裂、残缺、疏漏与局限,并进一步将这些以一种“逆反伤口”的形态表现出来。

詹姆逊认为,非洲作家奥斯曼尼的《夏拉》与《汇票》等作品,表面上看起来是在抨击现代社会的官僚体制,本质上却是伊斯兰社会的传统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在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冲击下如何实现历史转变的个体与集体经验的艰难叙述之寓言。如《夏拉》中的哈基在狂乱的城市空间中不断游走,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原始部落形式的共生和伊斯兰教一夫多妻传统的现代残余形态及其困境。詹姆逊认为哈基的灾难表面看是他的妻子们以及一夫多妻制导致,实际上罪魁祸首是西方化的现代新特权社会,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张对古老文明的异化与摧毁。在他看来,这些文本揭露了资本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原始罪恶:“不是工资劳动、货币形式的劫掠和市场的冷酷无情的循环,而是旧的集体生活方式在已被掠夺和私人占有的土地上所受到的根本取代。” [6]543

詹姆逊指出,西方学者认为第三世界文学的缺陷———“失败的形式”正是它们成功的地方,因为这些形式上的落后恰恰“可以导向某种社会意义和社会真实的线索” [5]167。在它们的文本断裂与疏漏、局限与障碍中,以“预言的方式揭示了堕落的现实与乌托邦的毁灭” [6]543。在文本形态的后面,蕴含着的正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姆逊从政治角度出发的对第三世界文学的文化阐释,学者谢少波认为是将第三世界文学重置于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殖民与被殖民的斗争性关系框架下,试图重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传统,使其在“当今世界重又获得了‘真实’的地位。……在全球规模重新启用激进的他性或第三世界主义的政治,从而在总体制度的空隙内构建抵抗的飞地。” [9]121-123

四、结语

有学者指出,“现代性”作为术语对詹姆逊而言,“它的根本意义在于与资本主义的关联” [10]143。此论一语道破詹姆逊主张用“资本主义”替换“现代性”的深层原因。在提倡“永远历史化”的詹姆逊看来,当前各种现代性话语的喧嚣恣肆导致的只是“现代性概念的复活” [2]7,大多数“现代性”理论家如利奥塔、哈贝马斯、吉登斯等的论述,其不足在于没有注意到“现代性的另一种本质意义,即世界范围的资本主义本身的意义” [2]10,因而不能从政治的、经济的全局问题中进行总体性阐释。

詹姆逊认为,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人们都无法逃避资本主义的引力场。而在我看来这正是我们组织经验的能动因素。” [5]146而作为资本主义不同发展阶段文化逻辑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则不仅是其文学表征,更是资本主义本身发展所造成的时空体验危机的隐秘的补偿机制。如果仅对这些文化进行某种文学形式或审美的分析,无疑是忽略其独特的历史蕴涵,只能使人自困于资本主义制造的“洞穴”中,整天沉迷于墙壁上虚假的幻影,而不能认识真正的社会现实与历史。因此,他将社会历史领域与审美意识形态领域相勾连,从政治和美学两方面来考察文学对资本主义这一现实物质过程的表征。具体而言,就是从历史的维度切入,通过对各种文学形式的再语境化,将文学形式与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所造成的各种空间实践相联系,将个体的空间体验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联系,在政治的视域中揭示特定的文学形式与隐含其中的政治无意识如何作为一种文化逻辑完成了资本主义的现代性神话的塑造。

詹姆逊指出,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个体,尤其是第三世界的个体无论在城市中还是在全球范围内都迷失于空间迷宫中,无法构建某种总体性认识,把握真实的社会现实空间。第三世界文化在“讲述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 [6]545因此,为了使个体能够确定自己在资本主义全球性空间中所处的真实位置和阶级坐标,必须将第三世界文本当作其民族的寓言,进而“在社会和空间的层面发现及投射一种全球性的‘认知测绘’,并以此为我们的文化政治使命” [6]514-515。

虽然也有学者如戴维·哈维批评詹姆逊这种试图通过对文学形式和资本主义现实之间表征危机及其象征性补偿关系的政治化解读来建立某种总体性认知的努力并不是很成功,因为资本主义及其引发的空间体验总是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很难建立起一种真正效果的全球性“认知测绘” [11]251。但正如理查德·沃林在论及本雅明、布洛赫与卢卡奇的共同点时所说:“哲学思考必须从尚未实现的东西所激发的希望中汲取力量,同样也必须从已经实现的思想所激发的现实中汲取力量。” [12]25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詹姆逊,一方面从马克思所规划的未来图景中汲取直面现实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从对资本主义发展所造成的愈演愈烈的异化的批判中汲取坚持信念的力量。总之,詹姆逊熔空间、文学与资本主义于一炉的“认知测绘”美学体现了一种重建总体性的理论诉求,具有显著的马克思主义特征和激进的乌托邦色彩,对我们理解当下的全球化资本主义现实极具理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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