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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和超越:日本近现代修辞学述评

2015-03-19肖书文

关键词:岛村辞格佐藤

摘要:日本从19世纪末开始引进西方修辞学,经历了初创阶段的模仿和拿来,以及技术化和理论化两种倾向的矛盾冲突。日本近现代修辞学在战后日益走向了以日本民族特有的感觉细腻为特点的修辞学创造阶段,在佐藤信夫等人的大力推动下,参考现代西方语言哲学的众多新思潮,做出了一系列大胆突破,逐渐形成了日本修辞学的民族特色。这就是在吸收西方修辞学的认识论传统和中国修辞学的内省传统的基础上提出的日本特有的修辞学原则,也就是与西方的“修辞立其真”、中国的“修辞立其诚”相并立的“修辞立其感”的修辞学原则。

作者简介:肖书文,语言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修辞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中日当代修辞学比较研究———以王希杰和佐藤信夫为例”

(14YJA740044)

收稿日期:201506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023(2015)06000109

我们把日本近现代修辞学的一般倾向定为“拿来和超越”。日本在引进西方修辞学理论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因为他们没有堪与西方修辞学相抗衡的固有传统,他们所既存的一点传统其实是从中国传播过去的,本身也是外来文化。在两种不同的外来文化面前,日本人很坦然地选择了他们认为比较合乎时代需要的东西,即所谓“脱亚入欧”,而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所以他们只需要直接顺畅地“拿来”就行了。另外,对于日本人来说,由于他们曾经拿来了两种不同甚至完全对立的文化即中西文化,所以他们反而能够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并且当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种超越这两种文化而独树一帜的理论冲动。当然,最终他们还是会感觉这种超越体现了日本民族的某种优越性,但却不一定要放大这一点,因为他们深知这种优越性完全是由别人几千年的发展奠定基础的,因此也会有一种谦虚的态度。例如,他们最具独创性的修辞学家佐藤信夫(1932-1993)就不把自己修辞学的“第三视点”看做自己完全独创的发明,而是看做西方传统修辞学中已然暗中潜藏着但却被西方人自己“遗忘”或“遗漏”了的根本要素。

一、日本近代修辞学中的“拿来”

日本近代最早引进西方修辞学的是尾崎行雄,他的影响广泛的书《公会演说法》(1877)基本上是参考了几本美国的修辞学书后所做的随意的编译,连原原本本的翻译都算不上,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学术价值。然而要注意的是,这本书在日本引起很大关注的原因并不在于其学术性,而在于它适应了日本当时普遍的社会要求。同样的情况也存在于黑岩大等人那里。揭侠教授指出:

日本是基于“为我所用”的立场引进西方修辞学的。

首先,伴随着自由民权运动的兴起,西方修辞学作为雄辩法被引进吸收。民权活动家认为,“观察当今之世,演说必将日益兴盛,而决无衰退之理。”“近来演说讨论日盛,世人求语辞书甚急。”在此形势下,于是就出现了尾崎行雄的《公会演说法》、黑岩大的《雄辩美辞法》、马场辰猪的《雄辩法》等著述 [1]255。

可以看出,明治以来日本全盘西化,推行民主政治,公开演说和辩论取得了在公民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有点像古希腊罗马城邦民主制下的情况。近代修辞学在日本的这一起步状况与它在中国的发端完全不同。中国20世纪修辞学在最开始引进国外修辞学的时候所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冲突,即使在白话文胜出以后,修辞学家们所关注的也不是用来论辩和演说,而是用来作文。例如我们在宗廷虎主编的《20世纪中国修辞学》后面所附“20世纪前50年修辞学重要论文”(列200余篇)篇目中,没有发现一篇是谈辩论术或演说术的;另一附录“20世纪修辞学重要论著”(列近800部)篇目中,有关这一话题的也只有80、90年代的两部;但到了第三个附录“20世纪后20年相邻学科关涉修辞学的论著要目”(列200余篇)中,则涌现出了27部直接以“演讲”、“雄辩”、“辩论”为书名的论著,加上其他涉及谈判、口才、交际、公关、说服学、降人术等等技巧的,占了二百多篇中的绝大多数 ① [2]2。可见,中国修辞学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经历了如同日本近代修辞学开创时期那样的口头修辞学的盛况(最典型的是盛行于各高校中的“大专院校辩论赛”),但在最初则主要是书面修辞学;后来由于白话文的彰显而逐渐关注民间俗语方言(歇后语、俏皮话等),但仍然没有关注辩论术和演讲术。日本修辞学则一开始就不限于书面修辞,而看重口头修辞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如竞选、组党、结社、辩论会,等等。

除了大量编译或翻译西方修辞学的著作以外,初创时期的日本修辞学的确没有什么理论上的创新,没有一种观点是日本学者自己提出来的。速水博司在他的《近代日本修辞学史》中,在目录上按章列了20个重要修辞学家的代表作,并在每个修辞学家的著作名下都用括号注明其性质。如西周的《百科全书》下注明“介绍”,尾崎行雄的《公会演说法》、黑岩大的《雄辩美辞法》和菊池大麓的《修辞及华文》下均注“译述介绍”;在高田早苗的《美辞学》、富山房主编的《文章组织法》和服部元彦的《修辞学》下注明的是“消化介绍”;在大和田建树《修辞学》下注的是“消化介绍、应用”,在武岛又次郎《修辞学》下注“消化介绍、应用、日本化”,对佐佐政一则注明“译述介绍、应用、日本化”,对后来的人则注“消化应用”“日本化、应用”不等。只有中岛干事、坪内逍遥、岛村泷太郎、五十岚力四人名下注的是“创造” [3]目次。很明显,日本近现代修辞学的主流就是“拿来”,即搬来现成的西方修辞学理论,加以“消化”,顶多在“应用”上和“日本化”上做点文章。可见,日本近代修辞学家真正有创见的很少,就连那些被视为有所“创造”的日本修辞学家,他们的理论究竟有多少创造性,也还值得进一步分析。不过,也应当承认,除了最早完全依靠翻译引进的时期以外,创造的意向可以说很早就开始有了,高田早苗等一些人已经想要把自己的理解加进引入的西方修辞学理论中去,因而表现得“各有创意” [3]13-14。至于所谓“日本化、独立试作”的倾向,则已经更显日本学者试图在西方修辞学的基础上使之日本化,以表现自己的个性的倾向。所以速水评价最高的是“日本化、独立试作·创造”的倾向。他所看重的有岛村泷太郎的《新美辞学》、加藤咄堂的《应用修辞学》、五十岚力的《新文章讲话》等。特别是后者:

其间经过四十多年,才出现了五十岚力的《新文章讲话》,登峰造极,而那以后却日渐衰亡,再也没有多部著作竞相出现的局面了,只是单线的历史 [3]15。

速水在这里主要是总结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40年代这七十余年间修辞学的发展,其中五十岚力是无可争议的顶峰,在他以后的30年乏善可陈。然而,即便是对这位“登峰造极”的大家,速水仍然颇有微词。他这样评价声望卓著的五十岚力和岛村泷太郎:

我国近代修辞学史的巅峰的构筑者五十岚力,由于为克服被称为作文教师的自卑感而著述,其大作《新文章讲话》,在强调有利于作文的同时,力量所投入之处却是修辞的分类和新名称的创意。岛村泷太郎的《新美辞学》,也是气力花在其定义和修辞的解说上去了,结果成了专为研究表现之美的了,最终也未能为日本人开发出满足人们需要的、根源于日本人的技术来 [3]15。

速水的意思是,日本近代修辞学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衰落,其原因要归咎于它不够技术化和实用化,而只热衷于理论上的思辨和创造新名词。他说:

这70年间日本的进步很大。思想、文章、科学技术、人们的生活等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70年之后的、直至今日的约50年,科学技术、思想以及人们的生活也日日都在急剧地变化着。

适应这种变化的修辞学,很遗憾没有陆续产生。对日本人有利的实用化和学问化没有形成。满足时代变化的社会要求、国民期望的表现法及与之相适应的技术一直未能得到提供。修辞学衰退的原因正在这里 [3]15。

显然,速水的修辞学眼光是技术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他总觉得,讲修辞学,就要能够把其中的原理拿来就用,用得顺手,否则都是空谈。看来他是不太同意佐藤信夫那种把修辞学哲学化的做法的,他甚至在序言中隐晦地批评了佐藤的这种修辞哲学倾向:

总之,修辞学一直处于衰退状态,是因为没有出现顺应社会、思想、语言生活等的变化的合适的东西,是因为适应不断的信息化、国际化的社会的、作文(表现教育)或对交际有效的技术(ars)的开发、有益的理论没有被创造出来的缘故。虽然也会有所谓为着“发现性认识”的、新的努力,但在我们更近的身边,创造出适应时代的更有效的表现和理解的技术,才是修辞学再生的基石 [3]16。

这里的“发现性认识”就是佐藤信夫所提出的修辞学的基本原则,即修辞感觉的发现性认识造型原则 [4]。可见,虽然日本近代修辞学在上世纪40年代后的衰退是一个公认的事实,日本修辞学家缺乏创新也是一个事实,但对这一事实却有完全不同的评价。佐藤信夫也承认五十岚力的目标“绝不是简单引入西洋风格的修辞学,而是要建立独自的修辞学”,但仍然对他不满,认为他不过是把西洋修辞学加上了本土化的风格,“风格”虽不同,但修辞学还是同一个。所以,在佐藤信夫看来,他虽然值得最高的评价,但仍然是在西洋修辞学的既定框架内做些不触及本质的改写。这只是技术上为了实用的改进,还不能说是真正的创新。因此,根据佐藤的判断,日本近代修辞学的衰退不是由于不够技术化和实用化,恰好相反,是太过技术化和实用化了;而在一个技术实用至上的时代(二战以来),这种技术化和实用化正好导致了修辞学的衰亡,因为修辞学如果真地变成了严格的科学或技术,也就用不着再讲什么修辞学了,只要讲语法学、心理学和逻辑学就行了。日本近代修辞学所缺乏的不是在实用技术方面的创新,速水自己在目录中所注明的“消化”、“日本化”、“应用”的那些修辞学家占大多数也说明了这一点。日本修辞学缺乏的恰好是高层次的创新、体系的创新,而这正是佐藤修辞哲学的巨大优势,以至于连速水博司这样并不赞同他观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日本修辞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①。

二、日本近现代修辞学中初步“超越”的艰难尝试

但我们也不能完全抹杀日本修辞学家们力图创新甚至超越西方修辞学的倾向,这首先体现在他们考虑把西方传来的修辞理论与日本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上。早在坪内逍遥1893年出版的《美辞论稿》中,在广泛考察了包括中国古代的《文则》、《文荃》和从欧美引进的一些修辞学著作在日本所得到的应用后,得出了“它们还不足以构成科学”、“真的美辞学还不成熟”的结论,认为“历来所流行的修辞法中,日本和中国的总的说来是按照无秩序的法则,既没有联系也没有规范,都是各自罗列经验的结果。” [3]111-113为了改变这种状态,坪内逍遥不盲从西方修辞学家的观点,他批评美国修辞学家坎贝尔(George Campbell)的《修辞学原理》的体系“论题散漫、缺乏科学价值”,“如同随笔”;他也不赞成高田早苗现成地引用西方修辞学的分类体系,而是自创了一套按照“特殊”和“一般”以及“知、情、意”来划分的体系 [3]113。但是,他的这套体系仍然明显具有西方修辞学注重逻辑分类的特征,而且基本范畴还是从西方引进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三分法是“近世有关人心的知、情、意三个方面的通常的定说”,他还引证巴斯柯的《修辞的哲理》:“修辞的范围在于,人的思想毫无疑问都可以断言为知情意合成的效果” [3]116。

与坪内逍遥《美辞论稿》同时发表的大和田建树的《修辞学》,也提出了一个与坪内稍有不同的三分法体系。大和田在他书中占主要部分的第四章“文章的原素”中列了三个方面:(1)意思(诚实、真切、明确);(2)感情(自然、美丽、高雅、巧妙);(3)语言(恰当、简洁、严谨、流畅)。这种划分与几乎同时的五十岚力《文章讲话》中的“文章基础论”部分及稍后的武岛又次郎《修辞学》的“体制的三要素” ① [3]139部分大体相当 [3]124,可见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时髦的做法。可以看出,这种分法是“知、情、语”的分法,与坪内逍遥的“知、情、意”只有第三项不同,即一个归于语言,一个归于行动。归于语言是重技巧,归于行动是重实效。至于前两项“知”和“情”,则恰好对应于西方修辞学的两大环节,即论辩术和诗学。如果这种分析不错的话,那么坪内逍遥和大和田建树这样的“日本化、独立试作”的成果仍然不过是把西方修辞学的元件加以不同组合罢了。这种组合不是立足于技术主义,就是立足于实用主义,即想要用技巧论或效果论来统一论辩术和诗学。而这两种主义也是西方修辞学两千年发展中变得越来越明显的倾向。但西方修辞学借助于技术主义和实用主义两千年来都既未能调和他们两大修辞学环节即论辩术和诗学的矛盾,也未能拯救他们的修辞学在近代的衰亡;同样,日本修辞学家的这种努力也不可能导致修辞学在日本的复兴,而恰好埋藏着修辞学衰亡的种子。

被归入“增加创意加以介绍·改编”倾向的武岛又次郎,他说他的《修辞学》一书的宗旨就是“教给人用语言最有效地表达思想感情”,这可以看做他对“修辞学”的定义 [3]137。武岛修辞学的特点在于比较周到和平衡,没有偏向任何一面,他的修辞学的范围把思想、感情、技巧规则、文章的结构和构想配置、形式和内容、逻辑和装饰,古今东西全都考虑进来了。尽管如此,五十岚力却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认为武岛“或者专门研究古文,或者专门研究汉文,或者专门研究西洋修辞学”,“在研究古文时,对旭日升天的新式文章看都不看一眼”,这就像一位深入文章堂奥的修辞学家瞧不起指导青少年作文方法的工作一样,是研究不到位的表现 ② [3]156。换言之,武岛的问题在于,虽然他的体系包括了各种经典范本,但没有从文章的产生、作文的入门这一角度把握修辞的一般本质,从而使各方面很好地融合为一个系统。

我们再看看两位被速水标为“日本化、独立试作·创造”的日本修辞学家。首先是岛村泷太郎,他的《新美辞学》是早期中国修辞学家模仿的重要对象。坪内逍遥为该书所写的序中称:“抱月君[即岛村]在沉思精研之余所成之《新美辞学》一篇,为我国空前优秀的修辞论著,与同类书相比,其周到的修辞法、创新的美辞哲学、东西雅俗例证的丰富均无先例,有志于这门学问之士当能从此书获益良多。” [3]190能够得到同行权威的如此高的评价,可见岛村该书当时所引起的震动和产生的影响是多么大。他对“美辞学”的定义有两句话:“美辞学就是研究辞之所以美的学问。所谓辞就是给思想穿上语言的服装。” [3]193他在第二编第一章的第一节“文章与修辞现象”中提出了一个基本的架构,即把“修辞过程”分为“积极的”和“消极的”两类,其中“消极的修辞”分为形式上的“言语的妥当”和内容上的“观念的明晰”;“积极的修辞”又分为形式上的“言语的表情”和内容上的“观念的活跃” [3]195。这种清晰的划分的确是空前的,其影响在我国一大批修辞学家(从陈望道直到王希杰等人)的书中都可以找到痕迹。借助于这一构架,岛村建立起了一个多层次的复杂的“辞藻”(辞格)体系和文体论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岛村尽量做到东西古今兼收并蓄,不但有西方修辞学研究者的文体,也有中国古代严羽的《沧浪诗话》的文体。他“将语言的特征分为地域的、时代的、阶级的”,等等,“由此而被分为汉文体和国文体,古体和今体,雅文体和俗文体。” [3]201我们后来在陈望道那里读到修辞学的“古今中外之法”的原则,在这里已具雏形。然而,在速水博司看来,岛村的这种创造仍然有它极大的局限性,它继承的是菊池大麓、高田早苗和坪内逍遥一系的西方“美辞学”传统(西塞罗:给思想穿上衣服),他们都只是把修辞学看做一种美化文辞的技巧,也正因此,岛村的《新美辞学》“其独创性比起希腊古代的修辞学来仅限于十分狭隘的‘修辞术’这一方面的体系化上。” [3]212这与佐藤信夫的评价,即岛村“用‘美’这样一个字眼就会限制了修辞学的本质”的说法 [5]41是一致的。

再就是五十岚力。五十岚力的《新文章讲话》是对他早年的《文章讲话》的一种改写,也是对自己早年不屑于作文法的研究所作的一种反省和补救。在他之前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人们注重的是抽象的理论层次的研讨和体系的建构,如上面讲的武岛又次郎,尽管他很重视修辞学中的“构思”环节,但并未具体深入如何构思一篇文章的技巧。五十岚力在《新文章讲话》的“绪论”中说道,当时广泛流行的是自然主义作家的“新式文章”,这种文章合乎口语,完全不讲技巧,甚至提出“修辞无用论”。一些人认为旧式文章和新式文章的区别只在于趣味不同,方式不同,而不在于技巧的有无。但五十岚力指出,他们通常喜欢举岛崎藤村、田山花袋、正宗白鸟等一些大作家的文章作为不用技巧的例子,但其实恰好其中就有技巧。“只要人类社会还有思想传达的必要,文章修辞的学问就肯定有存在的权利” [5]228。问题在于,修辞学作为“思想传达”的学问,必须有人扎扎实实地去做,从作文法做起。五十岚力于次年出版的《实习新作文》一书就是专门做此项工作的。而《新文章讲话》也正是在这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理论上的探索,而这种探索仍然是实用性、技巧性非常强的一种研究。正如他在批评岛村泷太郎时说的:“近来岛村抱月的《新美辞学》就属于那种阳春白雪式的专门研究,很难进入大众的视野,这是令人遗憾的”,而他自己的《新文章讲话》则“只要不是修辞学文章的专门研究者,仅读本书就已经足够了。” [3]251

在《文章讲话》和由此改写的《新文章讲话》中,五十岚力费力最多、也最具特色的就是对以往人们所讨论的各类修辞现象进行了一种“心理的说明”,这种心理说明与他早年师从东京专门学校的大西祝学习心理学、并服膺于英国联想心理学派的美学有关,这尤其体现在他引以为自豪并且脍炙人口的“独创性”地划分辞格(“词姿”)的“八条原理”上面 [3]217,230。这些原理是:(1)具体化原理,把抽象的事物具体化,使空漠朦胧难以捕捉的事物赋予固定可见的形象;(2)朦胧化原理,将锐利的感觉、伤害感情的倾向加以缓和与朦胧化;(3)增义原理,在必要的表现之上附加上一些意思,使之更加高雅、有趣和容易理解;(4)存余原理:留有余地,让读者的想象力去将剩余的意思补充完整;(5)融会原理,以容易进入读者心理的方式来表现;(6)奇警原理,以读者闻所未闻的方式来警策和惊醒读者;(7)顺感原理,顺着人的感情趋势来表现;(8)变性原理,即使是与人的感情相悖逆的东西,由于其用法和场合的不同而改变了性质,从而成为顺着感情的东西了 [3]232-233。

对以上这八条原理下的辞格,以及一些分支辞格,他立足于联想心理学的角度,总共分析了五十多个 [3]242-251,都是些极其实用且具有可操作性的修辞方法。因为他对这些辞格的解释并不是遵循以往的形式主义的外在划分,而是深入到人的心理和情感规律之中,有些甚至已经不自觉地与佐藤信夫的“修辞感觉”相通了。当然,五十岚力自己还是把这些辞格看做一种作文的单纯技巧,而并没有佐藤那样的哲学境界。但是当他把这种技巧分析到极致,一直深入到使用这种技巧的人的心理规律时,就与人的精神和人的存在发生了关联 ① [3]220。他的作文技巧其实并不是一般的完全着眼于形式上的写作技术,而是视为人类修辞的根本,因而他是从跨文化、贯古今的视野来看待自己的作文技巧的。他所制定的文章基础,一方面极其通俗,人人可学,但另一方面,也正因为人人可学,所以具有了普世的包容性。在这方面,五十岚力具有惊人广博的知识面。在他为该书所做的“备考”中,列举了古今中、西、日的各种修辞学书的观点,力图将“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刘勰的《文心雕龙》、空海的《文镜秘府论》,所有和汉洋的主要文章加以收录,赋予充满活力的新体系、新解释” [3]226。在武岛又次郎和岛村泷太郎之后,五十岚力可以说是把“古今东西之学”发挥到极致的日本修辞学家。

但速水博司认为这种对经典文本的迷恋和热情钻研也蕴含着五十岚力的一种矛盾,即他自己对这种“或者专门研究古文,或者专门研究汉文,或者专门研究西洋修辞学”的学究气倾向深为不满,而主张更加致力于修辞学的通俗化 [3]226。这就是五十岚力的“雅”和“俗”的矛盾。这种矛盾最明显地体现在其《新文章讲话》的序言二的自白中,他在其中说,“我是学文学的。我很清楚学文学的人埋头于文章修辞的研究是没出息的。不仅是清楚,而且从事这一工作后,我更加深切地感到这种没出息。”“连从事文章修辞的研究都感到这样深深的自卑,所以我投身于解释作文的做法这项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研习文学者却从事文章修辞的研究,这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可是自己由于不得已的情况而不幸从事了这项工作,又越来越不能断然脱身。以至于后来又被人们称为‘作文先生’,我无数次的为此而冒冷汗,感到惭愧。我为了避开听起来刺耳的‘作文’一词而一直只用‘文章’,就是因为这种痛苦的经验。” [3]223-224对此,速水博司评论说:

把必须从事作文指导的工作看做是“不幸”,每当被人称为“作文先生”就感到羞惭“汗颜”等等。通过作者如此这般地表白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为什么会形成写到半中途的作文书、为什么会形成挂羊头卖狗肉的“修辞学”书,又为什么会形成分类整理及其独创都需要一种强大力量支撑的书。近代日本修辞学史上最大部头的一本书(实际上在《新文章讲话》的叙述中又增加了一种埋藏得更深的自卑感),竟是出于这样一种内疚的动机而产生的。这不是五十岚力一个人的内疚,在我国,修辞学发展也好,消亡也好,或许都伴随着这种内疚 [3]224。

显然,五十岚力的内疚,是因为他学文学而不能从事文学,而只好研究“作文法”这种被认为低人一等的学问。为了掩盖这种自卑,他用“文章”来取代“作文”,并自称所研究的是“文章修辞学”,但毕竟心虚。在《新文章讲话》的“绪论”中,他引用中国古代“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的说法以壮行色 [3]220,而在最后的“文章的品位及结论”中又再次提到这一说法,认为“文章的品位取决于思想的价值及人格的高下”,“万事都归结于人格一词,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这样的颂词,只有出自伟大思想的伟大人格方能当之。” [3]223但这一点在正文中却不见有丝毫具体论述,而只有一大堆写漂亮文章的技术性指导和对文章中各种现象的心理学说明,所以速水指责他是“挂羊头卖狗肉”,是“写到半中途的作文书”。速水博司发现,在日本近现代修辞学史中,不管哪个时期,都充满着这种内疚,即不得不把修辞学限于一种作文技巧而无法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但是,另一方面,当有人试图超出技术的层面而对修辞学进行纯粹理论上的研究时,五十岚力又感到不满,而主张修辞学必须与具体当下的写作实践相结合。这就是五十岚力的最深刻的矛盾,正如速水博司所指出的,这也是整个近现代日本修辞学的最深刻的矛盾。而五十岚力最大的创见恰好也在于,他首次为解决这一根本性的矛盾暗示了一条出路,这就是把修辞技巧的形而上基础建立在通过心理学而发现的人类创造性的语言本性上,建立在佐藤信夫所谓的“修辞感觉”之上。这正是速水博司说五十岚力的一切工作都“需要一种强有力的支撑”的原因:只有超出技术主义的层面而提升到修辞哲学的高度,才能提供这种支撑。这种支撑也是整个日本修辞学都迫切需要的。

三、战后日本修辞学的新局面

在五十岚力之后,日本修辞学再也没有出现能够与他相比肩的高峰,直到佐藤信夫在20世纪70年代的崛起。至于战后的日本修辞学,速水博司将它安排在最后一章“修辞学的现代动向”中来讲,但在这一章中,速水博司是直接从20世纪60、70年代开始的,这是日本修辞学重新开始热闹起来的时期。他先概括地说:

西方修辞学,伴随着明治维新一起被翻译、被译述,受它的刺激,产生了编译和模仿,明治末年又产生了独自的创造。而进入大正时期,就只能看到其追随者,到昭和时期也没有变化。但是,战后,美国文化如怒涛汹涌而来,与之伴随的演讲或作文也被介绍进来,不久修辞学的新研究也开始被引入,其本来固有之精神便开始重新被认识了[3]236。

但在代表“最近动向”的修辞学作品中,他居然一开始就列举了发表于1909年的五十岚力的《新文章讲话》,可见五十岚力虽然在1947年就已去世,他的影响却延续到了“最近”。然后依次是西尾光雄的《近代文章论研究》(1951)、日本文体论协会编的《文体论入门》(1966)、中村明的《比喻表现的理论与分类》(1977)、佐藤信夫的《修辞感觉》(1978),还有市川孝、猿田和之、吉武好学等的著作,全是战后的作品。其中,波多野完治特别研究了从西方古典修辞学到现代修辞学的发展动向,他的《现代修辞学》(1973)被收进《文章心理学大系》(全六卷)中,从心理学的立场解释了修辞学的历史流变、现代修辞学的特征、修辞学与心理学的关系等问题。再就是列举了外山滋比古的《修辞的残像》(1968)等著作。

但速水博司最为关注的还是对比喻的研究。他甚至说:“修辞学研究的历史,极而言之,可以说就是比喻论的历史” [3]337。顺着这条线索来考察,他首先提到了中村明的《比喻表现的理论和分类》(1977)。对照以前的岛村泷太郎和五十岚力的比喻理论,中村明指出那些比喻理论“虽然适应了当时的要求,但从比喻分类的观点来看,还有各种问题、甚至需要从根本上加以再思考”,他自己的分类并不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一些类别,而是“基于另外的原理的新的分类”,也就是着眼于读者的接受过程来分类 [3]337-338。这里已经可以看出某种当代接受美学和接受修辞学的苗头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比喻论的著作还有很多,如胁坂丰的《暗喻论》(1975)、后藤洋子的《关于比喻的一种考察》(1977)、床并繁的《论隐喻的不安定性》(1978)、山口仲美的《比喻表现中所看到的时代性》及其他一些著作。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研究比喻论?速水博司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要人们去参考佐藤信夫《修辞感觉》中的“绪论2”。我们在佐藤信夫的这本书相应的地方读到这样的话:“修辞学从其幼年时期开始,就一直追求着以说服效果和艺术效果为目标的具有挑战力的表现”,“举一个幼稚的例子,比如太郎对自己的恋人花子说这样的话:‘花子很美’、‘花子很漂亮’、‘非常优秀的花子’,等等,这种表现可以称为普通句子。但如果他说:‘花子像玫瑰花一样’,这个句子就会被解释为是用‘直喻’这种辞格来修饰的,并且如果完全不用本名,而指称她说‘我的玫瑰花!’这个台词就会被解释为是用‘隐喻’这种辞格来修饰的。” [5]49-50这就意味着,修辞学作为一种给思想“穿上衣装”的活动,在比喻上最直观、最集中地体现了修辞学的偏离本性,即偏离句子的本意而加强其表现的功能。无疑,速水博司把佐藤看做最透彻地理解了比喻的性质的作者,他在篇幅极为有限的关于修辞学的现代动向的这幅缩影中给予了佐藤信夫以最大的比重。

然而,速水博司的这部出版于1988年的《近代日本修辞学史》,即使算上最后的“现代动向”,也只写到了1987年为止,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直到本世纪的日本修辞学的新发展并没有被纳入其中。在这方面我们还可以提到几个人的名字。

首先是前面提到的中村明,他在1994年出版了一本《指向语感的日本语表现》,在其“文体性的语感———代后记”中谈到语感的本体问题。他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碰到心里很清楚、但嘴里说不出来的情况,“语感”就是这种情况之一。“语感”并不等于“语言的感觉”,以为只要把“语感”分为“语言-感觉”两个要素,再把它们分别搞清楚,合起来就是“语感”了。这是种错误的想法,语言和感觉是不可分的,但又很难把它作为一个整体说清楚。他说:

任何事情想要说清楚,都要依据其本体。但是面对语感问题,抓住整体形象以具体例子进行系统谈论的文章似乎还没有看到。在解释词语的意义特别是相似词的划分的时候,部分涉及作家的随笔之类,其中常常可以看到感觉的语言论,从中举出相关联的实例,加以参考,再通过自身观察、内省加以个别实感性的探索。除此以外,现在没有分析式地把握语感的有效方法。这本书就是这样在黑暗中摸索的结果 [6]216-217。

中村明本来就是从接受的角度来看待修辞的比喻的,所以他特别注意语感问题并不奇怪。但他不主张用分析性的理论来处理语感问题,而主张举一些语感的实例来说明,这很有些中国传统诗学中所谓“诗无达诂”、“以诗解诗”的味道。他在该书中全部都是举一些日常词汇和文学用语的实例来展示日语的细微区别,在这方面日语可以说得天独厚、层次丰富。然而,以语感来暗示语感,固然可以守住语感本身,但也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上升不到更高的理论层面了。日本修辞学界自从佐藤信夫的《修辞感觉》之后,似乎特别关注感觉问题。但感觉的不可言说性在佐藤那里只是个起点,它必须基于要说出来这种内在矛盾性而展示出各种辞格形式;像中村明这样完全诉之于感觉本身,把起点当终点的,还不多见。

与此相关的就是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待修辞学的思潮,这当然是受到西方现代认识论与本体论(存在论)合流的大趋势影响所致,但也不能不说与佐藤信夫的最早提倡有关。在这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大阪大学文学部教授濑户贤一博士,其代表作有《隐喻思考》(1995)、《认识的修辞》(1997)和《日语的修辞》(2002)等。他在《隐喻思考———意义与认识的结构》的序言中说,“想向读者清楚地传达这样的观点:隐喻是我们的语言、认识、行动所共同的重要思考手段,同时,希望通过了解我们在无意识中运用了一些怎样的隐喻,而对于‘人是什么’这个大问题做出部分的小解答。” [7]5显然,这样一种认识论立场已经全然不同于古典认识论,而是现代的与人的本体、人的存在和行动直接相同一的认识论。这种理解在日本修辞学界的开创者也是佐藤信夫。在《日语的修辞》中,濑户贤一总共研究了30个辞格,其中包括对佐藤信夫所讨论过但举例不多的15个辞格用大量生动的实例加以说明,此外又再添加了15个辞格,但说明的方式并未超出佐藤所制定的原则,即通过修辞感觉的不同层次来区分各种辞格。他认为,隐喻不只是一种说话的技巧,而是与人的思考和行动密切联系着的认识本体。正因为如此,对修辞学和辞格的研究最好的办法是“从内看”自己的母语,也就是立足于自己母语的感觉。有了这个基础,人类在这上面的共同性就不难把握了。

另外一位关西外国语大学教授野内良三,在其《修辞与认识》中所表达的几乎就是佐藤信夫同样的观点,认为修辞是“发现世界的方法,是阅读世界的方法,是作为认识的型式的修辞” [8]6。与佐藤一样,他也不满于修辞学中流行的技术主义,而主张从认识论的角度把修辞学提升到哲学的层次,他所谓的“认识的型式”,也就是佐藤所谓的“发现性的认识造型”。他与佐藤同样强调听者和读者在这种发现中的共同创造性作用。

不过,无论上述几位与佐藤信夫修辞学有多么接近,有一点却始终不及佐藤的,这就是他们没有以一种辩证法的方式来推演辞格。这也许与佐藤信夫是哲学科班的出身有关,但也许与时代的潮流有关。自从上个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流行的方法论很多,但很少有辩证法的一席之地。这也影响到语言学界,例如立川健二和山田广昭所著的《现代语言论》,与佐藤一样,也把语言看做不是某种实体的道具或衣装,而是生活本身,主张通过对语言的思考解放出生命的时空。在书中,他们涉及现代语言哲学的多名代表人物,特别是索绪尔、弗洛伊德、维特根施坦、克莉斯蒂娃、巴赫金,等等,力求以这些人为解读的中心来展开多方向的通道。他们的三个基本的视点是符号论、精神分析学和语用学,三者构成一个网络结构,但并不是辩证的结构。

毋宁说,三者毕竟都有各自的自律性,与此同时,三个视点毕竟只不过是大致的划分,所以实际上三者相互沟通、相互跨越、组成复杂的网络。但具体说把每个项目分类到何处,作者们迷惑之处不少 [9]9-10。这种困惑,其实也反映出现代日本语言学家和修辞学家在西方涌现出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时髦学说面前的不知所措,他们试图兼收并蓄,不漏掉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却没有自己的哲学立场,缺乏自身的原创力。在这一点上,他们都不如佐藤信夫。

总之,日本当代修辞学在战后日益走向了以日本民族特有的感觉细腻为特点的修辞学创造阶段,在佐藤信夫的大力推动下,参考当代西方语言哲学的众多新思潮,日本修辞学家们做出了一系列大胆突破,逐渐形成了日本修辞学的民族特色,这就是在吸收西方修辞学的认识论传统和中国修辞学的内省传统的基础上,提出了日本特有的修辞原则,也就是与世界上另外两大修辞原则即西方的“修辞立其真”、中国的“修辞立其诚”相并立的“修辞立其感”的修辞原则。这是值得我们中国的修辞学家认真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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