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息壤
2015-03-19熊君平
◆ 熊君平
几年前,故乡的村庄,一分为二,有人迁离故土,移居他乡;有人固守老村,守一片旧土。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让故乡的村庄分割两地。一条“银河”成了兄弟间的千里相望。离开故乡的亲人,异地安家,已过上全新的日子;留住故土的乡亲,则不得不放弃昔日那肥得流油的膏之地,在有限的贫瘠冈丘,继续着年复一年的春种夏收。
村庄破碎,乡愁依旧。割不断的乡土牵挂,让我每次回到那生命初始的本土,便会引起浓浓的乡土记忆。面对故乡那由丹江、滔河冲积而成的肥沃绿洲和绿洲上茂密的林木、庄稼,会觉得脚下这块土地依然是那么厚重,那么亲切。然而,脚下这块曾生金长银的沃壤,不久就将沉没水底,一种不舍,一种惋惜,不由在心底油然生起。
在乡人眼中,一片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孕育了一代代鲜活生命的肥土,是上苍的惠赠;是一代代先人用汗水浸润的结晶。还坚守于老村的堂哥说,咱那望不到边的一洼好地,是上好之土。掘地三尺,难见一块石头。种啥长啥,就是插根木棍,也能长出蓬勃绿叶。可这些,都将被大水淹没,都将变成水下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匍匐于丹滔二水间的故宅村庄,四周都是平整如砥的肥沃良田。春来,绿畴耀眼,稼禾葱翠。秋至,金浪围村,五谷飘香。宁静的村庄在大片庄田护持下,炊烟绕舍,鸡鸣村中,铺展出一幅四季变幻的田园风光。可到了1975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让多年沉静的村庄,一时变成泥淖泽国……事过不久,祖居丹滔二水间的四五个村子,便于大移民未始之际,提前搬上了山冈,在高高冈丘建起新的家园。
世上许多事,大都利弊相掺,此消彼长。洪水过后,被摧毁的村庄很快被开垦成一片片农田。一场洪水带给村庄的疼痛与悲伤,慢慢就被一眼望不到边的新增良田而抚慰,人多地少的故乡,便更加宽广起来。
土地啊,从来都是农民的《圣经》,是乡村的生命之根。在乡人看来,只要有土,古老的村庄就会生机永续。随着丹江口水库水位的上涨,偌大一片沃土,将化为乌有,而视土如命的乡人,在扼腕叹息之余,企盼的是将生于河川的旺盛绿色,移植到冷漠僵硬的冈丘。
那是村庄破碎后的一个春日,我回到故乡的村庄。人一走近那再熟悉不过的乡土,便被坡尾地头一片片堆起的泥土所惊诧。新堆起的泥土,如城如山,在故乡温暖的阳光下,散发着草木稼禾的浓浓气味。乡亲们说,这些泥土,是从河岸洼地剥离的肥土;是丹江、滔河育肥的活土。为抢救这不可再生的生命土壤,眼下展开的以土培肥工程,就是要把这些难得的沃土,迁徙到贫瘠冈丘,复制克隆出冈丘新的生命,让瘠薄的冈丘肥沃起来。
这是一次龙口夺土的造地工程,一次重整河山的移土之战。
说起来,移土肥田,在故乡早已有之。几十年前的人民公社时期,一到夏季,生产队就会组织劳力,把割回的青草和铡碎的庄稼秸秆堆起来,一层草秸一层土,利用夏日高温,沤制绿肥。还会将由青草树叶尘土铺垫的牛羊猪圈起挖的粪土,堆放起来,一担担挑上山冈。那时,我们这些青涩少年,也常常丢下课本,走出学校,同大人一起,一担两筐,挑起粪肥,一次次奔走在曲曲弯弯通往冈丘的小道……这种土肥,与今天的移土培肥相比,作用一样,都是改善土壤,让河岸厚土与瘠薄冈丘结缘,土土嫁接,培育新的良田。
由河川剥离的肥土,告别河川,徙居山冈,是故土山川生态变改的一次土地革命。规模之大,前所未有。这年冬日,我再次驱车,行走在回乡看望破碎村庄的路上。一路所见,山峦冈丘,沟壑岭坎,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变成层叠的梯田。一道道沟,一道道梁,在阵阵大型机械的轰鸣声里,翻新迁变。高土低挪。坡垱如墙,明媚的阳光下,累累新土闪烁着铜质的光芒。但见新造的梯田爬上高山,伸向谷底。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全都成了秀美山川的立体画卷。心里想着,这画卷如果配以树的葱翠,花的妍丽,果的馨香,该是多么迷人的丹青之笔。如此画卷,波澜壮阔,我在电视和摄影作品中见过。那是贵州苗乡的风情景观。眺望眼前这如诗如画的图景,我想起当年学大寨修梯田的情景;想起前些年治山造地的坡改梯工程;想起那靠镢头,铁锨,扁担,箩筐组成的劳动队伍……勤劳,敦厚的故乡啊,多少年,多少代,都没停止过对故土的呵护与保养,都没放弃过对美好家园的装点!
此时,我站立高高的山冈,仰望家乡这片琥珀般纯净的天空,望着绿波起伏的冈岭和碧绿江水,不由在心底为这片祖宗留下的热土祝福。
在中国的神话故事里,有一个“抟土为人”的传说,这传说表现的是中华民族对土地的本源情结。土,在民族文化里,有着许多难以解读的密码。在我的阅读里,神话传说中有一种土,名曰息壤,也叫息土。是一种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神土。《山海经》里说:“洪水滔滔,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淮南子· 墼形训》说:“禹乃以息土填洪水。”在我看来,家乡的肥土就是一种能自己生长的息壤。这息壤由水湄走上山冈,经历的是一次生命的迁徙与成长。它生在洼地,膏腴稼禾;移居高山,再生再长。而点缀于起伏冈岭上的层层梯田,在接纳来自河川的沃土之后,便与冈丘僵土相亲相融,僵硬的冈丘便柔软温润起来。以自己的活力,生长出一种新的生命长藤。滋润山乡,滋养百花和稼穑。迁徙的息壤,腾出自己的生身之地,同故乡千百万移民一样,承担起净化北方水源的重任。让北国的水缸,清澈如酒,馨香千里。
在冈丘行走,我被一种美好的愿景憧憬着。仿佛间,漫山遍野,山峦冈丘,菽麦的饱满,花果的芳香,正伴随江河的阵阵清风,在邈远的天空飘浮,传递……
我想,上苍赐于故乡的息壤,必将以自己的神奇,伴随故乡的变迁,自我衍生,自我膨大,成长生发出故乡的美好明天。我弯下身子,抓一把迁徙而来的肥土,在手中拈搓,一种来自江河的温暖,便传遍全身。我明白了,那些离开故土即将远迁的乡亲,为什么会挖一袋乡土,陪伴自己的迁徙?明白了,迁居远方的亲人,为什么会用故乡的井水、黄土,为迁徙的新村奠基?
而今,故乡那再平凡不过的泥土,那生长过黄金白银的息壤,正带着故土芊绵的小草气息,带着故乡河流洗涤下油亮菁菁的树叶滋味,让故乡芳的绿色,继续在家乡的山丘沟壑铺展,在移民迁徙的远方漫延。故乡的土啊,永远同人一样敦厚,一样充满活力,一样有着自己的大义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