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气与顿悟

成向阳

写作是用感觉的刀锋刻镂文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需要细工慢火的耐心功夫。所以写作不能火急火燎，逞一时意气之快，更不能赌气而为。像美国作家凯鲁亚克那样赌气远游，回家后展开120英尺的打印纸一口气敲出划时代名作《在路上》那样的神举，实在不是人类可以仿效。

但促使一个人放弃庸常的生活，走上写作的小径并真从缪斯之手拾取片言只语的，却还是一口不平之气。这口气有日俄战争那么浩大而刺激的，故而造就了文豪鲁迅翁的投枪与匕首；也有一辆赛车那么彪悍与诡异的，于是制造了另一个亦神亦魔的韩寒。

我也曾经赌气，我这口气很小，小到只有一双袜子的面积与分量。这双袜子很干净，连商标都还没有撕下，上面扎满了肉眼看不见的针孔与看得见的划痕。时隔多年，只要回想，我仍然能从每一只小孔中感到当年的凛凛怨气。

1999年的暑假，我在返乡与留城打工之间像一只钟摆那样左右摇晃，最后一张贴在门前的小广告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这张A4纸上打印的黑体字，向我叙述了作为一名大学生兼职销售人员的丰厚收入以及广阔远景，并承诺我将要前往销售的是一种刚刚上市的高科技产品。于是我洗澡更衣，毅然赶往天主教堂外百货大楼二层接受面试并喜获录取。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广告上许诺的高科技产品被装在一只当时并不多见的手提纸袋里穿过阳光铺满的走廊进入我们这些大学生兼职者的视野。我们藏着一口气，眼巴巴地盯着主管人员的手，都十分肯定那只伸进纸袋的手会海底捞月般呈现某种巨大的惊喜。但就在我们连准备在舌头下的惊呼都要大声释放的时候，主管从纸袋里掏出一双袜子。

这最初的惊愕与失望就击退了百分之七十的应聘者，但我仍赌气站到了剩余的百分之三十之中，因为我已经搭进了三块钱的车票，还因为主管承诺每卖出一双袜子就有一块钱的提成。但在独自销售这些高科技袜子之前，我们先要跟真正的销售员实习三天。

我于是奉命跟着一个湖北籍青年销售员提着袜子沿街叫卖，两天里我一双袜子都没卖出，而那个湖北人却卖出去了几十双，而且每一双都是高价。我惊愕地发现湖北人有个绝招，就是在将袜子卖给形形色色的顾客前，如果顾客对质量和科技成分提出质疑，他会亮出一根寒光闪闪的缝衣针，先抵近顾客眼前左右一晃，继而就把针深深扎进袜口，就在顾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湖北人的手就恶狠狠地捏着扎进袜筒的针顺着袜面一路划拉下来。划拉一次还不够，他还要用同样的方式把这只倒霉的袜子再虐待上五六遍，然后把袜子塞进顾客手里说：“您看，一点损伤都没有，这就是我们的质量。”这个时候，被晃了眼的那些顾客就会心甘情愿地掏钱。

我大喜过望，自以为从此得道，自告奋勇也用针扎进袜子划拉了两次，结果第一次划破了第一双的右脚，第二次又划破了第二双的左脚。那个湖北人对着我大喊：“你还真扎真划呀？感觉，感觉你懂不懂？你以为我这针扎在里面不动就划下来吗？”然后他用慢动作做了一次，原来他不是把扎在袜子中的针简单地拉了下来，而是用极快的动作不停地拔出再扎进拔出再扎进。因为手快，所以看起来是在划拉。

湖北人示范完毕，把扎过无数次的那两双袜子往我手里一塞，算是自购！我于是一口恶气闷在心里，难以自绝，也难以发泄，却又绝不甘心受辱。于是我把买袜子剩下的钱又买了两本稿纸。

我要写作！我总得在这个暑假证明一点什么！但那个暑假我其实什么都没写出来。虽然我和那两本稿子一起躲在老宅的阁楼上厮守了许多个日夜；也曾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填进稿子的方格；甚至写累了，我就趴在砌满青灰方砖的楼板上写……据说当年返乡后的贾平凹先生就是这么写成名的。

阁楼上堆满了陈年的杂物，更多的是我祖父青年时代做铁匠时遗留下来的产品——铁钳、铁钉、锄头、犁头、马掌，它们一律锈迹斑斑地堆放在尘灰中，我一咳嗽，那些灰尘便会跳起来，在穿窗而入的阳光之中四散飘飞又尘埃落定。

那些重新掉落的灰尘静静地坐在灰砖上，我注视它们，每一粒都是满满的嘲讽。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只针扎袜子的手和那种飞快地扎进又拔出的手法与套路，我突然醒悟，连卖袜子都需要这么高超的手法，何况是写作呢？这时再看那些祖父遗留的铁货，锈迹斑斑之下，连每根铁钉都注满了一个铁匠炉火纯青的技艺。那里面，既有一个铁匠多年练就的手法，更有手法之上关乎心灵的某种深沉的颖悟。

很多年之后，我的一个因少年得道而甚早成名的朋友告诉我：“你看那些武侠小说中身负国恨家仇的少年，他们最终报仇雪恨，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武功秘籍并从灵魂深处颖悟，从而获得了心法！如果你每天只做俯卧撑，除了练出一身横肉，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其实是在谈写作。

写作作为一种特殊的技艺，除了手法，更有心法。而心法更多是一种静观之后的参悟，是一种在平常与熟悉之中发现陌生与神秘的灵光。灵光一闪，飞花摘叶，皆是利器。“越是晦涩、神秘的东西越能吸引我。我甚至会在那些没什么神秘的事物上寻找神秘性。”这是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说的。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我一直坐在门廊里看几本西方现代派的小说。田纳西·威廉斯《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和三岛由纪夫的《太阳与铁》至今仍能熟记。我一字一字把那些东西读到了心里，在暑假之后的秋天以及冬天到来的清寒中，我在教室的马列课上，悄悄写出了我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故事。

“你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你必须向前。”莫迪亚诺将写作比成雾中开车，我把这种必须向前，理解为一个洞悉了手法并参悟了心法的人在黑暗中的漫步。就像水流在水中，不问前途而方向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