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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牡丹亭》与唐诗*

2015-03-18

关键词:汤显祖牡丹亭唐诗

周 衡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汤显祖的《牡丹亭》与唐诗*

周 衡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汤显祖的《牡丹亭》在其上场诗和下场诗中大量使用集唐诗,又在其曲辞、宾白中广泛化用唐诗。唐诗的使用使《牡丹亭》语言趋于典雅清丽,戏剧风格更具文人化气质,同时,其集唐诗在唐诗异文辨正上有校勘价值。汤显祖使用唐诗一方面是受其取法唐诗、追求文学个性的诗学观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其具体诗歌实践的必然结果。

汤显祖;牡丹亭;唐诗

传统戏曲作品作为戏曲舞台搬演的预设文本,其多将文、赋、诗、词、小说等多元文体融合一炉,以综合性的文体风貌来塑造绚丽繁富的戏曲立体空间,以增强戏曲作品的可读性和可观性。《牡丹亭》作为中国传统戏曲文本杰出的代表,汤显祖同样通过综合性文体特征来寻找戏曲艺术的化境,如其大量使用唐宋诗歌、唐代传奇、宋元话本及杂剧等内容元素,使《牡丹亭》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语言风格上具有深厚底蕴和独特魅力,也体现出汤显祖自身独特的创作姿态和文学观念。本文拟以《牡丹亭》与唐诗为切入点,通过观察《牡丹亭》集唐诗、化用唐诗等内容来思考《牡丹亭》唐诗使用的艺术效果及其与汤显祖的诗歌观念、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

一、《牡丹亭》与集唐诗

集句诗作为中国文学追求艺术形式美和功能娱乐化的结果,体现了传统文人在认知、接受和运用前人文学的自由独立的文学态度。同时,集句诗创作是极富难度的文学活动,“它不仅要求作者具有邻接诗句的横组合能力,还必须具有相当强的语言纵聚合的联想能力。”[1]也正因如此,它成为两宋以来中国文人展现其文学素养和艺术技巧的重要媒介,并且其使用领域也从两宋时期的诗词领域进入戏曲空间。

在明清戏曲作家中,汤显祖是将集句诗形式运用到戏曲创作中较为频繁和成功的文人。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大量采用唐诗,以集唐诗的方式将集句艺术发挥到极致。通观《牡丹亭》集唐诗,多以下场诗为主,间有剧中出现。从《牡丹亭》集唐诗使用特征来看,大致可分为三种形式:其一是总括式。汤显祖以集唐诗形式对剧本情节、人物心理等每出戏曲内容进行总结,从而达到概括剧情、凝练情感的艺术效果。如第二十六出柳梦梅下场诗:“不须一向恨丹青,堪把长悬在户庭。惆怅题诗柳中隐,添成春醉转难醒。”[2]131汤显祖通过此集唐诗细致描述柳梦梅展画、题诗、念想等剧中行为而概括此出主要剧情。其二是独白式。汤显祖以集唐诗为形式,借助人物宾白进行人物内在心理和情感的独白性描述,从而塑造人物形象和揭示戏曲情节发展。如第六出剧末柳梦梅下场诗:“应念愁中恨索居,青云器业俺全疏。越王自指高台笑,刘项原来不读书。”[2]22此集唐诗并未对本出戏剧情作概括,而是以柳梦梅独白方式展露其索居困顿的生存状态和怀才不遇的心灵状态,向读者或听众传达出柳梦梅的内心活动,从而塑造其落拓不羁的人物形象。其三是联句式。汤显祖以多个剧本人物唐诗对吟或共吟的方式进行宾白,从而在人物互动中展现情节和心理,具有类似诗歌联句创作的艺术效果。《牡丹亭》每出剧末人物下场诗大多采用了这种联句式集唐诗,在《牡丹亭》五十五出戏中,共有三十一出戏使用联句式集唐诗方式,偶运用于剧中上场诗,如第二十七出石道姑和小道姑的集唐诗。此联句式集唐诗根据剧中人物和情节设置的差异又有两种不同形式,第一种形式是两个剧中人物的对吟,其中,或是两个剧中人物一人一句进行联句,如第十一出杜夫人与春香的对吟,或是前三句两个剧中人物联句,而后一句为共吟,如第四出府学门子和陈最良的联句,第七出杜丽娘和春香的联句。第二种形式是三个剧中人物的对吟。其中,或是两个剧中人物一人一句,而第三个剧中人物宾白两句,如第五十四出杜夫人、郭驼和杜丽娘的联句,或是前三句为剧本人物一人一句,后一句为共吟,如第二十出杜太守、杜夫人和陈最良的联句。当然,《牡丹亭》集唐诗的运用形式往往是组合性的,并不拘泥于一种方式。如第十出杜丽娘下场诗:“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2]47即是将总括式和独白式结合,既通过前二句总结本出剧情,也通过后二句展露杜丽娘游园后的心理活动。从中可以看到,汤显祖根据剧本需要灵活运用集唐诗,使剧本形式活泼多样,增加了剧本的可读性和搬演的多变性。

在《牡丹亭》集唐诗中,汤显祖所集的唐诗来源具有一定规律。首先,从集唐诗所采诗歌体式来看,其276句唐诗中,采自七绝者有157句;采自七律者有114句;采自其他体式者5句。从此可看出汤显祖集唐诗的诗歌来源和其集唐诗七绝形式有一定关系。其次,从集唐诗所采诗歌的诗人来看,汤显祖所集诗涉及唐五代诗人127人。其中,诗歌被采录5首以上有18位诗人,其数量次序如下:杜甫(14句)、韩愈(10句)、李商隐(8句)、曹唐(8句)、韦庄(8句)、白居易(7句)、王建(7句)、罗隐(7句)、李白(6句)、刘长卿(6句)、元稹(6句)、刘禹锡(6句)、许浑(6句)、杜牧(5句)、张祜(5句)、司空图(5句)、韩偓(5句)、谭用之(5句)。在此结果中,多数来自中晚唐诗人,仅李白和杜甫来自盛唐,且无初唐诗人。同时276句诗也以中晚唐诗人作品为多数。从中我们可看到,汤显祖集唐诗多集中于中晚唐诗人和诗歌,究其原因,一方面与汤显祖自己的诗歌实践有一定关系,此在下文详论,另一方面也跟唐代诗歌的发展轨迹有关系。唐代诗歌古体诗和近体诗一直处于彼消此长的状态,初唐时期是近体诗逐渐规范化的阶段,多数诗人近体诗尚未完全成熟,而至盛唐,尽管近体诗已规范化,并逐渐走向自动化创作,但古体诗更能契合盛唐气象和盛唐文人的磅礴心胸。到中晚唐时期,大历诗歌多以近体诗为主,元和以后的诗人亦多以律、绝著称,仅元和时期以韩孟、元白为代表的元和诗人却以古体诗闻名。而看汤显祖选录元和诗人的作品,又多采其七绝,如韩愈被采10句中,8句来自七绝,而七绝可以说是韩愈诸多诗歌体式中风格最为浅近自然的,不像其古体诗歌趋于奇崛雄奇之风。因此,汤显祖集唐诗所体现的规律其实正好体现唐代诗歌的发展规律,这一点也可以知道汤显祖对于唐诗的接受不仅仅停留于简单的集句,更可看到其对唐诗深层特征的独立思考。

最后,我们从文献学角度来思考《牡丹亭》集唐诗的价值。赵山林认为:“考虑到汤显祖写作《牡丹亭》的时候,不仅《全唐诗》尚未问世,连作为《全唐诗》编纂基础之一的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亦尚未问世。”[3]正因《牡丹亭》集唐诗问世在《唐音统签》和《全唐诗》之前,其才更具文献校勘意义。通观《牡丹亭》集唐诗,其与《全唐诗》所录诗句存有异文。一部分异文是汤显祖根据剧情需要而作出的主观修改,如第六出柳梦梅下场诗集李商隐“青云器业俺全疏”句[2]22,而《全唐诗》作“青云器业我全疏”。易“我”为“俺”,正体现了戏曲宾白的通俗之风。又如第二十七出小道姑出场和石道姑的联句集韩愈“见向溪山求住处”[2]133,《全唐诗》作“偶到匡山曾住处”,汤显祖的改动是为了隐去原作的创作背景,使诗句更符合剧情背景的需要。但有一些诗句异文并非始自汤显祖,故其异文对于《全唐诗》、诗人文集具有校勘价值。如第十一出下场诗集郑谷“寂寥未是采花人”[2]51,《全唐诗》卷六百七十六郑谷《蜀中春日》作“寂寥未是探花人”。此处非汤显祖有意改动,其自有来源,元人郝天挺《唐诗鼓吹》卷十录郑谷此诗,题作《益州》,句亦作“寂寥未是采花人”。如第十四出下场诗集韩偓“令人评泊画杨妃”[2]66,《全唐诗》卷六百八十三韩偓《遥见》作“令人斗薄画杨妃”。按: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五十亦作“令人评泊画杨妃”。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三“评泊”条云:“韩致尧诗:‘白玉堂东遥见后,令人评泊画杨妃。’李子田云:‘评泊者,论贬人是非人也。今作评驳者非。近诸本或作斗薄,或转讹(徙)〔陡〕薄,殊无意义。《万首絶句》本作评泊,当犹近古。”[4]故“评泊”当为是。又如第十八出下场诗集李涉“为报东风且莫吹”[2]86,《全唐诗》卷四百七十七李涉《春晚游鹤林寺寄使府诸公》作“为报春风且莫吹”。按:金人李俊民《庒靖集》卷六七言绝句集古《惜花》集李涉此诗,亦作“为报东风且莫吹”。这种情况在《牡丹亭》集唐诗中比较常见,故不可简单认为“这些出入或许是汤显祖根据实际有意改动的,或是出于疏忽造成的”[5]。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正是这些异文的存在,对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唐诗原貌有一定帮助。

二、《牡丹亭》与化用唐诗

所谓化用,“就是将主体认可的传统活化为自身的艺术生命,融化为自己新的艺术思想、方法、风格及境界,成为自己艺术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6]汤显祖在《牡丹亭》戏文中不仅集唐人诗句来塑造人物、檃栝情节,而且还大量化用唐人诗句来润色、推动《牡丹亭》的语言和情节。和《牡丹亭》集唐诗较为客观保留原始形态不一样,汤显祖在化用唐诗过程中,往往依据具体情节背景和人物形象进行改变,从而自由运用唐诗为剧情服务。下面我们就围绕《牡丹亭》化用唐诗的方式来分析。

首先,《牡丹亭》化用唐诗的第一个方式就是沿用唐诗。汤显祖在剧情安排中往往沿用唐诗的成句,仅根据情节和人物特定背景作字面修改,但依旧保存原诗的句法结构。如第九出春香上场诗:“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著个助情花,处处相随步步觑。”[2]38此诗全沿用刘禹锡《寄赠小樊》一诗。除了这种情况之外,汤显祖更多地是沿用唐诗中某一联或某一句。如第九出春香下场诗:“年光到处皆堪赏,说与痴翁总不知。”[2]39此句沿用自张仲素《汉苑行》“年光到处皆堪赏,春色人间总不知”一联,汤显祖为展现春香对陈最良的讥讽之意,更好地铺垫情节,塑造人物,故将后一句改作“说与痴翁总不知”。又如第三出杜太守上场诗:“到来只饮官中水,归去惟看屋外山。”[2]7此句沿用方干《献浙东王大夫》中“到来唯饮长溪水,归去应将一个钱”一联,汤显祖一方面将“长溪水”改作“官中水”来隐弃原作的创作背景,另一方面对后一句进行润色,融入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城外青山如屋里”一句,使其文辞愈加淡雅。

其次,《牡丹亭》化用唐诗的第二个方式就是截用唐诗。汤显祖在化用唐诗时,常截取唐诗成句中某一部分,或为独特意象,或是特殊语汇。叶维廉《中国诗学》曾言:“我们读的不是一首诗,而是许多诗或声音的合奏与交响。中国书中的“笺注”所提供的正是笺注者所听到的许多声音的交响,是他认为诗人在创作该诗时整个心灵空间里曾经进进出出的声音、意象和诗式。”[7]汤显祖将唐诗意象或语汇化入其戏文中,以一种类似用典的手法使戏文内在空间和意蕴在和唐诗进行互动时得到扩展和深化。如第十三出柳梦梅自述:“虽然是饱学名儒,腹中饥,峥嵘胀气。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而已。”[2]59其中“破屋半间”截取自韩愈《寄卢仝》“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通过“破屋半间”的渠道,我们似乎可以将唐代落拓疏狂的卢仝和戏文中流落郁悒的柳梦梅联系重叠在一起,从而深化柳梦梅壮志未酬、江海漂泊的人物形象。再如第十四出杜丽娘唱云:“日炙风吹悬挂的好,怕好物不坚牢。”[2]65“好物不坚牢”一语截取自白居易的《简简吟》诗中“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句,汤显祖仅截取此联前句,但正是这种用典式写法,使“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句也被隐藏在《牡丹亭》唱曲深处,读者在阅读“好物不坚牢”时,自然会唤醒对“彩云易散琉璃脆”的记忆,从而使唱词文字简约,但意蕴更显深沉蕴藉。

最后,《牡丹亭》化用唐诗的第三个方式就是合用唐诗。汤显祖将一首唐诗或多首唐诗融合使用,打破其既有章法结构,重新对其编排而获得新的意境,但又能让读者了解其新语句的唐诗来源。如第二十出杜丽娘所唱“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2]93一句,其语句来自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一诗,汤显祖将王建此诗原有章法打破,以断章方式省去中间相关语素,仅仅将诗首“树头树底”语素和诗尾“五更风”语素相融合,再在两者间增添词语,从而构造一个新的语句空间,但又通过保留的语素来指向原诗,从而使唱词撷取前人句中精华而趋于凝练。又如第五出陈最良曲辞“将取顺,望古稀,儒冠误人霜鬓丝”[2]16,其中合用了杜甫《曲江》中“人生七十古来稀”句和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儒冠多误身”句。而将这种合用唐诗技巧使用到极致的是第三出杜太守的曲辞:“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泪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2]8在这一短短戏文中,汤显祖根据杜太守身份融合使用了多首杜甫作品,如杜甫《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又杜甫《遣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又杜甫《北征》:“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另外,在合用唐诗中,汤显祖偶会将不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融合使用。如第四出陈最良上场诗:“咳嗽多病疏酒盏,村童俸薄减厨烟。争知天上无人住,吊下春愁鹤发仙。”[2]12其中前一联出自金人姚孝锡诗句“诗忙疏酒盏,俸薄减厨烟”,汤显祖在此诗联每句前扩用相关语素,从而扩展来信息量。后一联来自陆龟蒙《自遣》中“争知天上无人住,亦有春愁鹤发翁”诗联,基本保持其原来章法。因此,相对于沿用唐诗和截用唐诗而言,合用唐诗是一种综合性化用手法,这对于提升《牡丹亭》戏文的典雅品质,增强其诗情有重要影响。

三、《牡丹亭》的唐诗使用与汤显祖的诗学观及诗歌创作

汤显祖生性傲岸,在其《答余中宇先生》中自言有“伉壮不阿之气”[8]1320。其评诗论文亦类其性情,汤显祖《序丘毛伯稿》云:“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8]1140汤显祖认为文章之有生气在于创作本体性情的独立自由,这种论点无疑和韩愈所提倡的“气盛言宜”有一脉相承之处。又汤显祖《答吕姜山》云:“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8]1302汤显祖认为,为文之道以“意趣神色”为主,不能被“九宫四声”形式约束,可见其论文强调自由抒写,不拘形式。

汤显祖的诗学观念一个重要出发点就是对七子派诗学观和诗风的批判。汤显祖《答陆君启孝廉山阴》诗云:“文家虽小技,目中谁大手?何李色枯薄,余子安定有?”[8]689汤显祖论何景明、李梦阳诗因主“诗必盛唐”而导致其诗歌创作缺乏独创性,也导致其诗歌缺乏源自心灵的意蕴,从而诗风偏于枯槁淡薄。正是基于对时俗之风的不满,汤显祖的诗歌创作,多以否定七子、寻求突破为主线。钱谦益《汤义仍先生文集序》记汤显祖曾言:“吾少学为文,已知訾謷王、李,搰搰然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9]又《与陆景邺》云:“弱冠,始读《文选》,辄以六朝情寄声色为好,亦无从受其法也。规模歩趋,久而思路若有通焉。”[8]1436可见汤显祖欲以六朝绮丽诗风对抗七子复古僵化的诗体。汤显祖早期以六朝之风来标举文学个性的诗歌观念也深刻体现于其具体诗歌创作。汤显祖早期诗歌多汇于《问棘邮草》中,徐渭评汤显祖《问棘邮草》多认为其诗风类于六朝,如论《龙头阻风晚霁待月有酌》则云“似晋,亦似齐梁”[8]56,论《迟江泊饮杨店草阁》则云“齐梁”[8]57,论《出塞曲》、《春怨》、《寄外》、《金镜》等则云“六朝”。但正如汤显祖所言:“搰搰然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久而厌之,是亦王、李之朋徒也。”[9]汤显祖诗学观念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善于对诗歌创作作自我审视和调整,从而寻求其自身艺术的个性化表达。如《问棘邮草》虽以六朝风味为归依,但其诗风又不能简单被六朝声色所羁绊,时由六朝入初唐之风。如徐渭评《送新建丁右武理闽中》云:“是六朝而无六朝之套。自出新奇,多异少同。”[8]74评《二月十九日恭闻大昏礼成,长秋道始,普天之下莫不欣跃舞忭歌谣》云:“初唐之上,六朝之间,而声调似兼两代。”[8]78又评《古意》云:“初唐。”后又云:“还只是六朝之佳者。”[8]95从中可见,徐渭对于汤显祖《问棘邮草》诗风的判断游离于六朝和初唐之间,这一方面是因初唐诗歌其文学根底正在六朝上,两者有着创作惯性和诗学血缘,另一方面也说明汤显祖诗歌出入六朝和初唐之间,并非一味模仿某一家一派,开始寻求其诗风的自我解放和艺术成熟。

同时,汤显祖诗歌创作随着其文学观念的流变而发生变迁,从《问棘邮草》出入六朝、初唐和李贺逐渐向《玉茗堂诗》出入唐宋之风转向。钱谦益《复遵王书》曾这样评价汤显祖诗歌接受的转变:“四十年来,希风接响之流,汤临川亦从六朝起手,晚而效香山、眉山。”[10]确实,从汤显祖《玉茗堂诗》可看到其诗风向唐宋转向,尤其是其与唐诗的因缘较为密切。沈际飞曾选《玉茗堂诗》,其评论汤显祖作品多强调汤显祖诗风与唐诗的暗通。如评《送来黄梅》颈联“潜庐半入吴都尽,江汉遥分楚塞出”云:“唐调。”[8]183确实,汤显祖此联和杜审言《登襄阳城》颔联“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杜甫《登兖州城楼》颔联“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在句法、气格上很相近。又《广南闻雁》诗:“传道衡阳有雁回,炎州片影更飞来,似怜迁客思归苦,为带乡心过岭梅。”汤显祖此诗的意象和语汇皆常见于唐代南迁诗人作品中,情感沉郁而诗风流转,正和李益、钱起、许浑和郑谷等中晚诗人的七绝气味相近,故沈际飞评曰:“中晚之调。”[8]461沈际飞评《南海郭观察梦菊约西城寺琴集别袁沧州文榖》颈联“云浮睥睨鸟栖树,月冷招提鹤在林”云:“晚唐。。”[8]163观汤显祖此联,写景细僻,语言浅近,和中晚唐七律联对、句法有相似处。又如评《同孔阳宗侯陈伯达陈仲容小饮闲云楼》颈联“远磬一声分暝色,暮帆千里带晴云”曰:“唐联选句。”[8]749认为此联仿佛从唐代七律对句中选出来的句子。细揣此联,确实诗境半细半阔,诗联严整,对仗工巧,与晚唐七律名家赵嘏、许浑诗风相侔。在《汤显祖诗文集》所录汤显祖诗中,其中七律493首,七绝1012首。这两种诗歌体式分别是汤显祖2284首诗的21.58%和44.31%,共占汤显祖全部诗歌的65.89%,可以说这两种体式是汤显祖用力最勤处。而总观此两种体式诗风,七律多严整工巧,而七绝多流利浅切。无论是七律还是七绝,其总体诗风都较接近中晚唐诗歌风貌。这样的结果,正可以印证汤显祖《牡丹亭》集唐诗之所以大量采集七绝、七律,多源自中晚唐诗的创作背景。

但是,汤显祖《牡丹亭》大量使用唐诗,其诗歌创作多效仿唐诗,这仅仅是汤显祖探索诗歌之道,寻求其文学个性的阶段性的结果。赵炜认为:“从万历三十八年(1610)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在汤显祖生命的最后六年中,其留下的大量诗文时常流露出一种悔过的心态,对其自身学术之发展(尤其是中年以诗文自娱的一段时期)更多地表现为惋惜和遗憾。”[11]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汤显祖《牡丹亭》使用唐诗仅仅是其文学个性追求和观念反省道路上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最终其也在汤显祖晚年的自我反省中也成为一种被批判的对象。

[1]王国巍,杨经华.宋代集句与明清戏曲[J].殷都学刊,2007(2):87.

[2]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赵山林.汤显祖与唐代文学[J].文史哲,1998(3):88.

[4]王士禛.池北偶谈[M].靳斯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314.

[5]黄 斌.略论《牡丹亭》中的集唐诗[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6(1):100.

[6]李晓明,王喜伶.论纳兰词的化用之美[J].中国韵文学刊,2008(2):84.

[7]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2:70.

[8]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9]钱谦益.牧斋初学集[M].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05.

[10]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359.

[11]赵 炜.从汤显祖到钱谦益:一种“诗道”观念的复归[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69.

(责任编辑 文 格)

Relationship between Tang Xianzu's Play of The Peony Pavilion and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ZHOU Heng

(SchoolofHumanitiesandLaw,JiangsuUniversity,Zhenjiang212013,Jiangsu,China)

“The Peony Pavilion” of Tang Xianzu showed extensive use of the set of the Tang Dynasty in play poetry and end poem, as well as in song speech. The Tang poetry used to make “Peony Pavilion” elegant in language with more literary temperament in style. At the same time, the collation value set Tang's poetry different. On the one hand, Tang's poetry was influenced by its emulation of Tang poetry, and the pursuit of literary personality. On the other hand, it wa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his poetry writing practice.

Tang Xianzu; “The Peony Pavilion”;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2015-05-10

周 衡(1975-),男,江西省吉安市人,江苏大学文法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2009年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YSC008)

I207.3;I207.22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5.06.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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