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代隐逸文化对先秦隐逸文化的改造与发展
2015-03-18霍美丽
霍美丽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论汉代隐逸文化对先秦隐逸文化的改造与发展
霍美丽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在汉代之前,隐逸文化虽然借助儒、道两家的思想资源而得以成形,但在文化内涵上并未能摆脱这两种主流文化观念的笼罩而自成体系,处于儒、道对立的分裂态势中。而汉代隐逸文化则从时代政治文化环境出发,分别借鉴儒家隐逸思想中的道德化原则与道家隐逸思想中的自由理念,对先秦儒、道隐逸文化资源进行改造与重组,并促成了隐逸与政治的和解与合作,形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一套新型隐逸文化体系,对此后隐逸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
先秦;汉代;儒家;道家;隐逸;政治
隐逸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传统文化萌芽之初即已成形,《周易》中即有“天地闭,贤人隐”(《周易·坤》)、“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蛊之上九》)之论,其代表人物从传说中的三代之初一直到清末,数千年来绵延不绝,历代史书中也多辟《隐逸传》《处士传》等专章对此类人物加以记述,而隐逸文化所衍生出的山水田园诗、山水画、园林艺术等多种文艺门类都对中国传统文艺影响深远。可以说隐逸文化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文化生态格局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目前学术界对于隐逸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成形之际的先秦时段或其转型之际的六朝与唐宋时段,而处于前后衔接阶段的汉代隐逸文化则被忽视。实际上汉代隐逸文化既是对先秦隐逸文化的继承,同时也依据时代政治文化特征形成了自身的特色所在,对此后隐逸文化的发展也影响深远。
一 先秦隐逸文化:儒、道思想的笼罩与对立
由《史记·伯夷叔齐列传》的记载来看,至迟在西周之际,隐逸行为已经出现,但此时传统文化整体尚处于简单质朴的萌芽期,隐逸行为尚未被提升到文化的高度来加以论述,所以这一时段只能算作中国隐逸文化的萌芽期。至春秋战国之际,礼崩乐坏,战乱频仍,隐士的数量大大增加,仅《论语》一书中就出现了长沮、桀溺、楚狂接舆、石门丈人等多位隐士的身影,《庄子》中记述巢父、许由、善卷这些怀道隐居之士的寓言更是层见叠出,由此可见隐逸在当时已经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而先秦儒家与道家也分别从各自的学术思想出发,对隐逸作出各具特色的阐释与评价。
最早对隐逸作出文化阐释的是儒家,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均对隐逸行为有所论述。儒家思想宣扬入世价值,孔、孟二人均非常重视个人的历史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孔子在“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的处境中,依然“知其不可而为之”,[1]坚守“君子之仕,行其义也”[1]的政治理念,周游列国,希望待良贾而沽之。孟子认为“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2]故其平生以平治天下为己任。由此看来,隐逸这种与现实决裂的态度似乎和儒家所提倡的积极入世的价值观相背离,而且从《论语》中的相关记载来看,孔子对长沮、桀溺、石门丈人等隐士是有明确批评的,如桀溺认为天下无道,则应选择“辟世”,而孔子则坚持“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1]对此程颐注解为“圣人不敢有忘天下之心,故其言如此也”。[3]看似儒家文化与隐逸两相对立,不可共存。实际上儒家文化是一种多层次、复合型的文化,在以入世为第一价值的前提下,儒家文化也承认“隐”的可能性及其价值所在,如孔子提倡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需要指出的是,孔子所承认的“隐”的前提有两个:第一是外在社会政治的不合理;第二是隐居并非单纯的全身远害,而是以“道”自守,也即儒家所谓的“隐居以求其志”。[1]由此来看,儒家也承认在社会政治的不合理的背景下,士人可以坚守道德原则而隐居,但这个道德原则必须是对社会具有建设性意义的道德原则,而非纯粹功利性的全身远害。伯夷、叔齐因坚守“以臣伐君”为“不仁”[4]的社会性道德原则而隐居,这一动机与儒家所提倡的“隐居以求其志”[1]的隐逸原则相通,故而被孔子赞之为“求仁而得仁”。[1]而长沮、桀溺、石门丈人等人之“辟世”则是出于功利性的全身远害,缺乏对现实社会具有建设性意义的道德坚守,即“忘世”,故此遭到孔子的批评。之后孟子继承了孔子对于隐逸的相关态度,一方面承认“隐”的可能性及其价值,认为君子“穷则独善其身”,[2]另一方面这个“独善其身”并非纯粹的与世决裂,而是“不得志则独行其道”,[2]这个“道”不仅是个体行为,还具有社会性的意义,如孟子称许伯夷为“圣之清者”,认为“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2]经过孔、孟为代
表的儒家文化改造之后,隐逸中凸显了一重道德色彩,而且这个道德原则与儒家提倡的政治、伦理原则相通,这样伯夷、叔齐等人不单是现实政治的批判者,更是具有社会性意义的正面道德原则的坚守者,后世儒家也正是在坚守道德、砥砺名节这一角度对隐士群体加以阐释与肯定。总而言之,在儒家思想的改造下,隐逸的出发点被定位为社会政治,其表现方式则是以道德坚守为主,而其立足点则集中在道德价值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伦理意义。
如果说儒家思想中的被动型隐逸理念所凸显的是道德色彩与社会价值,那么道家视野中的隐逸行为则凸显的是追求个体自由的人生理念。道家隐逸观念的出发点并非外在的社会政治,而是个人对自由人生的追求。这种人生理念在庄子所虚构出的善卷寓言中得到详细申述,全文如下: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5]
在善卷看来,其隐逸行为正是出于对“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种个体自由人生的主动追求,至于作为社会政治代表的“天下”,在其价值评判中则处于缺席状态,这与儒家以不合理的社会政治作为隐逸行为前提的预设立场截然不同。在表现方式上,儒家隐逸观念以道德坚守的面目出现,而道家隐逸观念则提倡去道德化。庄子本人即是一位“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5]的怀道隐居之士,他曾将自身的处世方式总结为两句话:“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5]这两句中就包含了庄子为隐逸行为设定出的表现范式:去道德化。“不谴是非”、和光同尘,放弃对社会性道德原则的坚持,以避免与他人和社会产生冲突,这正是源于道家全身远害的处世思想,与儒家提倡的以道德坚守为主的隐逸形式截然不同。在立足点上,道家隐逸观念也与儒家隐逸观念大异其趣。儒家所强调的是“隐居以求其志”的道德价值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性意义,而道家追求的则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种个体生活的圆满自适,以及由此产生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样的内在精神解脱,而儒家所注重的道德伦理及由此产生的社会意义则付之阙如。
综而言之,在春秋战国之际,之前较为质朴简单的隐逸行为借助新兴的儒、道两家的思想资源而扩充自身的文化内涵,隐逸也终于被提升到文化的层面得到阐述与发展,中国的隐逸文化至此方真正成形。但先秦时段的隐逸文化仍处于儒、道文化的整体笼罩之下,并未能脱离这两种主流文化观念而自成体系。不单如此,先秦时段的隐逸文化处于儒道对立的分裂态势中,未能形成一套兼容性的完整体系,这种状况直到汉代才开始发生质的转变。
二 汉代隐逸文化内涵的新变:儒、道文化的交融与扬弃
与先秦隐逸文化的儒道对立的分裂态势不同,处于大一统的政治文化环境中的汉代隐逸文化开始寻求自身的一统之道,力求在借鉴前代思想资源的同时,顺应时势环境的发展变化,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一套新型文化体系。
首先,汉代隐逸文化有着鲜明的儒家色彩,这也是时代文化背景的直接产物。在文化背景中,儒家文化自西汉武帝始即定于一尊,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与之相应的是儒家文化中所宣扬的伦理道德日益深入人心,这也造成汉代隐士身上多具有浓厚的道德色彩。如《后汉书·逸民列传》所记载的诸人中,周党“敕身修志,州里称其高”,[6]王霸“少有清节”,[6]梁鸿“家贫而尚节介”,[6]井丹“性清高”[6]等。这些隐士虽然不曾直接参与政治活动,但他们身上的这种道德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对社会的道德教化功用,如逢萌“养志修道,人皆化其德”,[6]马瑶“所居俗化,百姓美之,号马牧先生焉”,[6]高凤“邻里有争财者,持兵而斗,凤往解之,不已,乃脱巾叩头,固请曰:‘仁义逊让,奈何弃之!’于是争者怀感,投兵谢罪”,[6]周党去世后,“邑人贤而祠之”。[6]汉代隐士身上这种道德化色彩与先秦道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隐逸观念相去甚远,他们更近似于先秦儒家独善其身、砥砺名节的隐逸理念,这也正是汉代以儒家为绝对主流的社会意识形态在隐逸文化中的自然反映。
其次,汉代隐逸文化在以儒家道德化面目出现的同时,又兼容了道家追求个体逍遥自由的人生理念。这一时段隐逸文化中浓厚的道德色彩往往会让人误以为儒家文化的强势造就了道家文化的缺席,实际上在汉代隐逸文化中仍潜移默化地承纳了道家注重个体逍遥的精神意旨。两汉隐士中不少人都有明确的道家学术背景,如向长“好通《老》《易》”,[6]高恢“少好《老子》”[6],矫慎“少好黄、老”。[6]即使在没有标注学术背景的隐士身上,道家文化的痕迹也相当明显。如台佟“隐于武安山,凿穴为居,采药自业。建初中,州辟,不就。刺史乃执贽见佟曰:‘孝威居身如是,甚苦,如何?’佟曰:‘佟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如明使君奉宣诏书,夕惕庶事,反不苦邪?’遂去,隐逸,终不见。”[6]法真“辟公府,举贤良,皆不就”,被人称为“幽居恬泊,乐以忘忧。将蹈老氏之高踪,不为玄纁屈也”。后“帝(汉顺帝)虚心欲致,前后四征。真曰:‘吾既不能遁形远世,岂饮洗耳之水哉?’遂深自隐绝,终不降屈。”[6]这些隐士生活于东汉前中期的治平时段,其隐逸动机并非源于个人理念与现实政治的对立,而纯粹是自发性行为,所谓的“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幽居恬泊,乐以忘忧”正是发源于道家所主张的“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人生理念。而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即是东汉初年之严子陵。严子陵与光武帝刘秀为知交,光武即位,严光更变名姓,隐身不见。征召至京,光武帝以礼聘其出仕,严光亦以“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6]相辞,这里所列举出的“巢父”正是道家所推崇隐逸典范,其隐逸行为中体现的正是道家重视全身养性、追求个体逍遥的意旨,与儒家以社会政治为出发点的隐逸理念大异其趣。
汉代隐逸文化绝非先秦儒、道隐逸文化的简单调和,而是从汉代的政治文化背景出发,对先秦隐逸文化资源加以
改造、重组,最终形成与汉代政治文化环境相契合的一套新型隐逸文化体系。在这种新型文化体系中,它为了适应汉代以儒学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化背景,故而吸纳了先秦儒家隐逸思想中对道德名节的坚守,这也使得隐逸文化能够避免来自外在政治环境的敌对与伤害。同时汉代隐逸文化又对先秦儒家隐逸思想进行了一定改造,淡化了其中的政治色彩,保证了个体人生的自由与独立,避免成为社会政治的附庸。同样的,汉代隐逸文化也对先秦道家隐逸思想进行了一定扬弃。在两汉名教盛行的时世氛围中,它舍弃了先秦道家“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种对道德原则的忽视态度,但依旧保留了道家最核心的文化意旨:注重个体人生逍遥自由。这使得两汉隐逸之士在坚守道德名节的同时,并未放弃个体生活圆满自足的追求,在儒家道德伦理的范围之内获得了相对限度的自由与自适。与先秦儒、道隐逸文化相比,汉代这种新型的隐逸文化特色并不突出,但它无疑是在政治、文化专制环境中最有利于生存、传播的隐逸文化模式,这也为后世处于政治文化专制环境中的隐逸群体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与操作的文化范式。
三 汉代隐逸文化新变的影响:隐逸与政治结合
汉代隐逸文化不单在内涵上综融、扬弃了先秦儒、道隐逸文化,而且这种重组、改造之后的新型隐逸文化体系对隐逸行为自身及时代政治都发生了一定影响:即原本逃避政治甚至是批判政治的隐逸文化开始与社会政治和解并合作。这种特殊态势的形成实际上是源于隐逸者与政治势力这两大群体的双向互动。就隐逸群体而言,他们所面临的的时世环境与先秦时期已截然不同。秦汉之际,随着大一统政权的建立,政治专制与文化专制日益严酷,在政治专制中对抗或批判政治无疑会带来不可限量的人身风险,而在注重名教道德的文化专制中逆势而行无疑也会招致巨大的社会压力,故而两汉隐士群体在保持个体人生独立立场的同时,尽量淡化与政治的对抗,并以道德化的面目来获取社会生存空间。而对于政治势力而言,原本处于对立立场的隐士群体渐渐呈现出自身的政治价值所在。在消解了隐逸文化中的批判性之后,以道德化面目出现的隐士群体无疑是道德宣传的上佳工具。汉代最高统治者也开始逐渐认识到隐士群体作为道德典范的存在价值,“光武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肃宗亦礼郑均而征高凤,以成其节。”[6]且光武帝曾下诏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6]在《后汉书·逸民列传》中有明确履历记载的诸人中,绝大多数都有被官府或帝王征召的经历,这就说明隐士这一远离社会政治之外的避世群体也成为世俗权力拉拢、利用的对象。
隐逸与政治的变相结合对双方而言各有收获。对于隐逸文化而言,能够获得了政权与主流文化的认可,有利于其生存与发展;而对于社会政治而言,它又藉此淡化隐逸文化中的批判性,进而将之重塑为道德宣传的工具,使之纳入名教政治的氛围中发挥建设性的价值。汉代这种将隐逸文化加以改造,使之作为砥砺名节的道德楷模而发挥其宣传价值的做法被之后历朝历代所效仿,一个明显的例子即是自《后汉书》中第一次为“逸民”作传之后,其后历代史书均开辟《遗逸传》《隐逸传》等对这些隐逸之士做专章记载,力图发挥其道德建设功用,这一点对中国政治文化模式以及隐逸文化自身的发展而言都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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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olution of Seclusion Culture From the Pre-Qin Dynasty to the Han Dynasty in China
Huo Meil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Suzhou University,Suzhou,Anhui 234000,China)
Before the Han Dynasty,Chinese Seclusion Culture had been emerged from Confucian and Taoist ideas,but it had not got rid of these two mainstream schools of thought in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to form its own cultural system.Seclusion Culture of the Han Dynasty,which had taken into account of political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 respectively and the moral principles of Confucian and Taoist seclusion ideology and contributed to the cooperation of seclusion and politics,established a new seclusion cultural system with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and it produced a huge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seclusion culture after the Han Dynasty in China.
the Pre-Qin Dynasty;the Han Dynasty;Confucian School;Taoist School;Seclusion;politics
G122
A
1672-6758(2015)08-0154-3
(责任编辑:宋瑞斌)
霍美丽,硕士,讲师,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文化。
Class No.:G122 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