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板桥的文学主张

张树俊

(中共泰州市委党校，江苏泰州 225300)

郑板桥(1695—1765)，名燮，字克柔，号板桥。泰州兴化人。郑板桥为“扬州八怪”之一，书画上以“怪”著称，但他的文学主张，则闻不到一点怪味。当然，郑板桥的文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写诗“见识”上，但从他对写诗的认识，我们可以清晰地缕析出他基本的文学主张。本文试从作品命题、表现手法、写作风格三个方面加以初步分析，求教于方家同仁。

一、作品命题——立意高远求切用

郑板桥重视命题在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反对轻率为文。他认为，写诗写文必须酿酝成熟，尤其要酿酝好诗文的主题。他对当时诗人们所写的诗的题目(即主题)“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相逢，相聚)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而无道可言的做法非常不满。［1］P585那么如何进行作品命题?郑板桥提出了立意命题的三大要求。

1.专以意似，追神取髓。在作品的命题问题上，郑板桥十分注重立意的深度。立意的深度在哪里?深度在于专以意似，不在形求。“意似”强调的是意韵。比如，竹子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就像君子之人，豪气凌云，不为俗屈。这是竹的节操，也是作品之意，之神。为此他强调作品命题要“追神取髓”。他说:“若果追神取髓，回钩历曲，吐艳含葩，虽一言两字，纸上明明如见，跃跃欲出……岂非神品、逸品，高出云林、石田之右哉!”［1］P584。郑板桥的立意深度还在于“诗以传道”。郑板桥重“道”，他说:“诗之为道，何独不然?肖其人，纪其地，列其事，规其物，一有不当，虽累千言万字，作者瞢然，观者意索，如金陵廊下画笔，一钱不值耳。”［1］P584他在《板桥自叙》中就这样说过:“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出己意”、“归圣贤”强调的都是“道”所以郑板桥认为，文学作品要注意道理的阐扬。而近世诗家的题目，不是赏花就是宴集，满纸人名、轩园、亭斋，都是市井流俗，命题非常低下，不堪人读。为此，他告诫人们，诗歌创作一定要“慎题目”。题目不定可以“终岁不作”。［2］P23

2.立意高远，为国为民。郑板桥不仅认为命题要有深度，还要有高度。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里明确指出:“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2］P22高度在哪里?他说杜甫的诗，不谈诗的内容，只要一看题目，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他在《偶然作》中，对杜甫忧国忧民、为民痛哭的精神给予了高度赞扬。他还寄语友好，希望大家都像杜甫那样，用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他认为，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士”(当时读书人)，首先应负起天下国家的责任。他赞扬苏东坡“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他说:“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2］P34好的诗文应该句句道着民间痛痒，不能只是流连诗酒，沉溺湖山，而不顾国之大计。

3.直面现实，切于日用。郑板桥认为，诗文要突出反映和服务于现实生活。他提倡一切文学作品都要直面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发挥诗歌救社稷、改造社会的功用。他在《板桥自叙》中说所说的“文必切于日用”，强调的就是诗文的社会功用。郑板桥说，杜甫的诗歌都是切于日用的诗歌，所以他特别推崇杜甫，认为杜甫的诗一首可值千金，杜甫的每一首诗他无不细读。郑析桥的切于日用，用他的话说就是“道着民间痛痒”。郑板桥敢于直面现实，是非分明，感情浓烈，以同情的笔触深刻地反映出当时劳动人民的痛苦生活，如他的《逃荒行》、《私刑恶》、《悍吏》、《还家行》等篇章，都充溢着诗人对人民疾苦的深深同情与对官吏暴行的无比愤恨，充满了浓浓的人道主义精神。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那首在山东潍县做七品县令时，送给巡抚包括的一幅画竹上的那四句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2］P6-7不过，郑板桥仍然不以诗人自居，他对于自己的诗文也不很满意。郑板桥不愿意后人将他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而收入集中。他说他的诗集是在惭愧汗下的情形下付印的。原因就在于他感受到自己的诗歌在发挥社会作用方面仍然不够。

二、表现手法——抒写血性求三真

郑板桥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他的诗文真抒胸臆，不矫饰，不造作。他的这种真，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主张要写血性文章，血性文章强调的不只是情，更重要的是血性文章要抒写真实。从郑板桥的基本思想来看，郑板桥在文章的表现手法方面强调三真，即真人、真意、真趣。这种“真”不排除浪漫手法，但更多的还是现实主义精神。换句话说，就是郑板桥强调文人主体思想情感与客观现实的高度一致。

1.格调豪放，直截痛快。格调豪放、直截痛快强调的是要做真人，不隐瞒，不虚假，能够将自己的真实思想与感情“直截痛快”地抒发出来。郑板桥自己在诗歌中的感情抒发强烈得近乎粗糙的语言、极度夸张的形象以及充满激情的抒情和议论表达自己鲜明的爱憎。例如，有人曾经这样评价:郑板桥描写徐渭的草书“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想到自己坐困穷家，便要“掷帽悲歌起”，说自己仕途困顿为“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描写南京城是“悬岩千尺，借欧刀吴斧，削成江郭”，赞美死节的大臣为“乾坤欹侧，借豪英几辈，半空撑住”，骂小人为“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至于《沁园春·恨》更是狂呼大叫了。［3］P13郑板桥的直截痛快还表现在人的坦荡上。如他在扬州青莲斋题有一联，联曰:“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就是他的真。他写的家书虽然只是一些“私情文章”，其中有不少家庭秘密和他个人的隐私，但郑板桥仍然把它公诸于众。在生活中，郑板桥也是主张率性而为，随由心性的，如郑板桥在官署清静之时，便吟诗作画，饮酒看花，醉后激奋，时常引亢高歌。郑板桥喜欢阔达豪情。如郑板桥对明代文学家和书画家徐青藤极崇拜，他刻有著名的用印“青藤门下牛马走”。

2.情感真实，不雕不琢。情感真实，不雕不琢，强调的是真情真意，朴素平实。郑板桥高兴就高兴，悲愤就悲愤，从不压抑。如他高中时，喜不自胜，作诗曰:“牡丹富贵号花王，芍药调和宰相祥。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1］P471再如他的儿子病逝后他:“惭对吾儿泪数行。”［2］P53-54哭得天昏地暗。郑板桥的作品多以民间真实的疾苦生活为题材，所写的感受都是他内心的真正道白。比如他写的“闲云拍拍水悠悠，树绕春城燕绕楼。买尽烟花消尽恨，风流无奈是扬州。”这首诗写得绮丽，但也委婉地批评了繁华空气中的醉生梦死，体现了他对不平等社会的不满。［3］P15他所写的《七歌》、《贫士》、《姑恶》、《种菜歌》等诗，都是他真情流露的严肃作品，读其诗，就凛然如见其人。郑板桥的不雕不琢强调文风朴实，主张删繁就简。他曾写了一副对联送给韩镐:“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1］P537就写诗而言，郑板桥认为，写诗也要简洁。还有如，他的书信很多，家书也不少，但收入他的文集的只有十六封。可见郑板桥是选了又选，简了又简。《松轩随笔》称之曰:“(板桥)集中家书数篇，皆世间不可磨灭文字。”［4］P4说的就是郑板桥的“删繁就简”之风。

3.讽刺幽默，诙谐有趣。郑板桥为人所喜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他讽刺幽默，诙谐有趣。幽默诙谐这是一真趣。郑板桥为人、做事都很幽默。据说，郑板桥年轻时很穷，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忽见窗纸上映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郑板桥知道小偷来了，便高声吟起诗来:“大风起兮月正昏，有劳君子到寒门!诗书腹内藏千卷，钱串床头没半根。”小偷听了，转身就溜。郑板桥又念了两句诗送行:“出户休惊黄尾犬，越墙莫碍绿花盆。”郑板桥骂人也很幽默。郑板桥任知县时，有一天差役传报，说是知府大人路过潍县，郑板桥知道这知府是花钱买来的，没有真才实学。酒席上，郑板桥借诗骂道:“八爪横行四野惊，双螯舞动威风凌，孰知腹内空无物，蘸取姜醋伴酒吟。”知府十分尴尬。郑板桥在潍县时，石佛寺和天月庵邻近相对，一对年轻的和尚尼姑相爱了。村人因为他们触犯了“清规戒律”，就将他们抓去见官。郑板桥了解到他们出家前就是一对恋人时，就判道:“今其还俗，配为夫妇。”并作诗一首:“一半葫芦一半瓢，合来一处好成桃。从今入定风波寂，此后敲门月影遥。鸟性悦时空即色，莲花落处静偏娇。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堂郑板桥。”此事此诗轰动潍县。［5］P58-59他的一首《自挽联》写得也很幽默:“张长哥，李矮哥(张长哥、李矮哥，指无常)，慢慢同行，胆小休教吓我;地藏王(地藏王菩萨)，阎罗王(主管地狱的神，或称阎王、十殿阎君)，粗粗相会，面狠好不惊人。”［1］P549这首自挽联看似写阴间事，实喻阳间事，是对阳间官员的一种幽默的提醒。

三、写作风格——主子文章求特识

郑板桥主张文学创新，反对复古、拟古。郑板桥的诗词摆脱了当时统治文坛的复古主义风气的羁绊，他的诗不只有自己的特色，而且他的文学思想在清代诗坛上，有很大的影响。郑板桥文学创新思想最核心的东西就是敢于发表自己的“特识”之见，并勇于继承创新。

1.自具面目，反对因袭。郑板桥自具面目，反对因袭，强调的是不从人法，自有“特识”。他在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明确指出:“学者当自树旗帜”;在《板桥先生印册》中也指出:“凡作文当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他还特地刻了一方印:“郑为东道主”，以明其志。这与他“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的“狂怪”性格相互映衬，显示了他对无古无今、毫不依傍的独创精神的大胆追求。他在《板桥自叙》中补记说:“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十分鲜明地打出了“清诗”的旗帜，反映了清中叶许多诗人要求摒弃唐宋、自创清诗的共同倾向，在清代诗歌发展史上具有极其重大的进步意义。［4］P28-29好的作品要靠自己创新。郑板桥的创新表现在书法上是他的“六分半书”，表现在绘画上是胸无成竹。表现在诗文上，就是从人不如从己，只要出自自家眼孔就行。

2.自写灵性，至情至理。“特识”强调的是个性，强调的是个体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郑板桥认为，作文以见识为主，拟题立意，唯见识卓绝者方能切中要害。学识之中，识最重要，有识，文章才能脱俗立新。郑板桥认为，“特识”需要自写灵性。他的题画诗，也大多显示了其自写灵性，不拘格套的创作倾向。如他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说与闺中妇女知，嫁夫须要嫁盲儿，缺额掀唇都不见，恩情到老是西施。”［1］P491此诗为世上被中途遗弃之妇女鸣不平，斥责世上男人用情之不专，但怎样才能让丈夫用情专一，不移情别恋，那只有那种眼睛瞎掉，缺额掀唇的“丑八怪”了，这虽然属于奇谈怪论，但却是他真实的认识。郑板桥还认为，自写灵性就要突出至情至理。所谓至情至理就是“取道性情，务如其意之所欲出”。［1］P560在郑板桥的诗作中，七绝(即七古)最多，有九十余首。郑板桥自己也说他“尤爱七古(七绝)”郑板桥喜写七绝，主要是因为七绝没有严格的格律束缚，写起来比较自由，所以郑板桥自然也就特别喜爱写七绝了。［3］P9郑板桥爱奇谈与他的生性浪漫是分不开的。郑板桥也说自己“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1］P553这也是他至情至理的体现。

3.承继制艺，创新有序。郑板桥创新并不全盘否定传统，对于前人他认为好的做法能够批判地吸收。比如，对“制艺”(指八股文)、“时文”(指流行于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的文体。特定义是指科举时代称应试的文章)，郑板桥就有自己的看法。他针对人们对“制艺”的一片骂声说:“近日诗古家骂秀才，骂制艺，几至于不可耐。不知诗古不从制艺出，皆无伦杂凑，满口山川风月，满手桃柳杏花，张哥帽，李哥戴，直是不堪一笑耳。［1］P474-475板桥推崇“时文”。当然，郑板桥对时文也有批判，不过他只批评时文不能“切于日用”，而不反对它的写作模式。［3］P4再如上文所述的郑板桥喜欢七绝，但他也不排斥七律，且郑板桥的不少七律诗虽然清新洒脱、诚挚雅素，然都严格遵循诗格，而不是简单的“沉着痛快”。对于“制艺”、“时文”郑板桥认为，还是要好好学习。只要“精神专一，奋苦数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2］P242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郑板桥讲的创新是一种有序的创新，创新不能完全抛弃传统，也不能一味任性。

此外，郑板桥在文学作品修饰方面也有自己的观点，他说:“不文不章，虽句句是题，直是一段说话，何以取胜?”［1］P351所以写文章也要讲章法。为此，他提倡诗文三改而求一是。他认为，诗文虽然可以一气呵成，但也要反复修改，使之臻于完美。如他在《词抄自序》中说:“为文须千斟万酌，以求一是，再三更改，无伤也”。应该说，在诗文上，郑板桥有着一种自以为非的精神，而且他舍得割爱。郑板桥自己就经常征求朋友对他作品的意见，请朋友提出修改意见。

［1］王锡荣.名家讲解郑板桥诗文［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9.

［2］刘光乾郭振英.郑板桥文集［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3］华耀祥.郑板桥诗词概论［M］.扬州:广陵书社，2008.

［4］陈书良周柳燕.郑板桥家书(手迹)评点［M］.长沙:岳麓书社，2004.

［5］李林林.郑板桥［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