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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愤怒的人类文化学意义——从完美理论的角度考察

2015-03-17雷体沛

关键词:世俗权威英雄

雷体沛

(宁波大红鹰学院 艺术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315000)

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历经10年,时间跨度如此之大,且内容又是如此广泛而全面,作为正面描写这一战事的《伊利昂记》却采用凝练、集中的手法,把材料集中在了阿基琉斯的两次愤怒上,以此作为贯穿全诗的中心发展脉络。然而,对于阿基琉斯的愤怒,历来的评论只是涉及到其性格特征,却忽视了更深层面的文化意义。下面就将从人类文化学的层面予以解读。

一、勇力权威与世俗权威

战争的掠夺是人类之初所遇到的最大的灾难之一,渴望成为勇武盖世的英雄便成为了当时人的愿望,只有英雄才能带领人们走出战争的灾难和被动困境。阿基琉斯就是古希腊初民在掠夺成为生存遭遇常态下所塑造的最勇猛善战的英雄。

神一样勇武的英雄,没有任何人能战胜他,这就是他的不可替代性的作用。在勇武方面,他是古希腊人渴望的那种完美的人。

完美即终极,即不可取代性,不可重复性;可取代可重复的完美不是完美。阿基琉斯的两次愤怒,都体现了他的不可取代的地位,正因为其地位的不可替代性,他也就敢于愤怒——愤怒是人的某种能力与地位达到制高点的时候的常态情绪,能力与地位在制高点上的人无人敢与之相匹,因此,他的思考与行为方式就成为了准则和规范,有人要是敢于冒犯这种权威,他就会利用他的权威来予以回击。

阿基琉斯的第一次愤怒,是阿伽门农冒犯了他的权威,第二次愤怒,则是赫克托耳冒犯了他的权威。两次的回击方式有所不同,对前者则是消极对抗,因为阿伽门农同样是权威,但不是勇力较量中的权威,故没有采用勇力的方式来对抗;对后者,他之所以采用勇力来回击,在于后者是用勇力来蔑视他的勇力,他只好显示自己的勇力,以保持自己勇力的权威性。赫克托耳敢于杀死他的替代者,并剥去他的盔甲,也正是在其勇力的体现中把自己放到了制高点——只有把自己放到某种制高点的人才敢于蔑视他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他人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

然而,阿基琉斯的权威与阿伽门农的权威是属于不同性质的权威;两种不同性质权威的较量根本就无法衡量某个权威的权威性,除非衡量的标准偏向于某一权威的领域。

我们还是来看看这两种权威之间冲突的缘由。希腊联军在“洗劫了普里阿摩斯的都城”之后[1]1.19,将掠得的战利品予以分配时,主将阿伽门农得到了阿波罗神庙祭司克努塞斯的女儿:“美貌的克努塞伊斯”,其父依仗着阿波罗亲近者的身份,带着“难以计数的礼物”前来赎回女儿,谁知遭到阿伽门农严厉和粗暴的拒绝与驱赶,绝望的老祭司只好请求太阳神阿波罗对希腊联军予以惩罚,以示报复。阿波罗随即用他的神箭一连九天雨点般地横扫希腊联军。巨大的灾难和瘟疫让希腊联军陷入了绝境,在此危机的关键时刻,“阿基琉斯召集将士开会”时得知其灾祸的根源出自阿伽门农;阿伽门农在阿基琉斯等人的强烈要求下只好将克努塞伊斯送还以平息神怒,但他居然恼羞成怒地夺走了阿基琉斯的女俘以示对其惩罚。作为希腊联军最神勇的战将,这无疑是对他的羞辱和荣誉的损害,由此,阿基琉斯“愤怒”顿生,决意退出战场。权威与权威之间的冲突由此开始。

阿伽门农的权威是世俗权威:他是阿开亚人的君王,又是希腊联军的最高统帅;他的手中还紧握着祖传下来的权杖,这“使他成为许多岛屿和整个阿尔戈斯的国王”[1]1.108,权杖由神所造也由神授予他的祖先,作为世袭的国王,阿伽门农具有神圣的权力,高高在上,凛然不可冒犯。在他的眼里,带着礼物前来赎取女儿的阿波罗的祭司,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哪有资格向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国王提要求!从他盛气凌人的话语中就可见一斑:

老家伙,别再让我看到你,在我的空心船旁边将来不许再来,今天也莫要逗留

免得你的拐杖和天神的神圣花冠

保护不了你。你的女儿我不释放,

她将远离祖国,在我家、在阿尔戈斯

绕着织布机走动,为我铺床叠被,

直到衰老。你走吧,不要惹发我的怒火。[1]1.26-32

对老祭司的要求,虽然“所有阿开亚人都发出同意的呼声,表示应该尊重老祭司”[1]1.22、23,阿伽门农还是蛮横地拒绝,因为他是拥有最高权力的国王,何况还是天神宙斯所青睐的人间统治者,他完全没有必要来满足一个小小祭司的要求。阿伽门农毕竟只是人间的权威,人间的权威只是在人间发挥威力,神的权威永远高于人间的权威——阿波罗对希腊联军的惩罚不仅是这一高于人间权威的显威,还是在两种权威发生冲突时,对人间权威的否定;阿伽门农深知他的权威再大,也无法与神权相抗衡,从来不知道屈从的国王不得不在神权的打击下放下他的威严:

……既然福波斯·阿波罗

从我这里夺去克律塞斯的女儿

我会用我的船只让伴侣把她送回去

但是我却要亲自去你的营帐里,

把你的礼物、美颊的布里塞伊斯带走,

好让你知道,我比你强大,别人也不敢

自称和我相匹敌,宣称和我相近似。[1]1.181-187

权威之所以为权威,其特征就在于他时刻都不忘自己作为权威的存在性。人间的王者再至高无上,也不能在神权面前显示其存在性,阿伽门农对此深知肚明。毕竟这是他的权威第一次受挫,在神权面前受挫,可是看到他受挫的则是人——他让他所统辖下的人民看到了他权威失效的挫败,这对他的尊严是极大的损伤。他必须挽回尊严,让人们看到他的权威,以使自己重新回到至尊的位置,于是他要抢夺阿基琉斯的女俘来挽回一点尊严。抢夺阿基琉斯的女俘,是他回归至尊权威的最佳选择:一是由于阿基琉斯的缘故让他的权威受挫,是他逼迫他交还祭司的女儿,且恶语伤人,完全没有把他这个王者放在眼里,把伤害自己的人踩在脚下则权威自然也就回归权威。二是阿基琉斯也是权威——最勇猛的英豪,其勇力还在他这个王者之上,当权威和权威发生冲突时权威显示自身重要性的最好办法就是以自己的权威优势来攻击对方,让对方的权威失去其权威性,从而有效地保住并抬高自身权威的权威性。阿基琉斯的权威与阿伽门农的权威不对等,各自显威的领域不同,前者在勇力,即力的较量领域,后者在世俗的政治伦理领域。勇力是属于自然的,也是属于神的,王权则是属于人间的。可阿基琉斯只是神的血统,却不是神,故不具有神的权威,他的肉身是人,是有死的,他不得不服从于人间的伦理法则,当阿伽门农要抢夺他的女俘时,他只能以勇力的权威来对抗——以他权威的优势来对抗阿伽门农权威的劣势——他在政治领域没有权威,只是对方王者权威的管辖者。被激怒的阿基琉斯的灵魂开始搏斗:

他的心在他的毛茸茸的胸膛里有两种想法,

他应该从他的大腿旁边拔出利剑,

解散大会,杀死阿特柔斯的儿子,

还是压住怒火,控制自己的勇气。

在他的心灵和思想正在考虑这件事,

他的手正若把那把大剑拔出鞘的时候,

雅典娜奉白臂赫拉派遣从天而降。[1]1.189-195

阿基琉斯内心的搏斗其实也就是两种权威的较量:受辱后的愤怒使他想找回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杀了对方;“压住怒火”是对对方权威的认可,放弃自己权威的权威性。阿基琉斯毕竟是最勇猛的英雄,这是神赋予他的优势,神赋予的东西是不可以丢掉来屈从于人的东西的,于是,他“大剑拔出鞘”;谁知雅典娜从天而降,及时“按住他的金发”,止息他的怒狂,规劝他停止争斗。他遵从了神的旨意,将出鞘的利剑又压了回去。他仍怒气未消,一面对阿伽门农破口大骂,一面宣布退出战斗。这是他对阿伽门农世俗权威的拒绝。拔剑,是对对方权威的摧毁,以树立自身权威的尊严;退出战斗则是在保持自身权威尊严的同时,让对方也保持了他的权威,但却是对对方权威的拒绝。

二、世俗权威是人类不公平不正义的起点

人间的权威仅仅是对神的世界权威的模仿,但不是神的权威。勇力是属于神的,人的勇力接近于神与神相似。这正是阿基琉斯拒绝承认阿伽门农世俗权威的原因——我神一样勇武我怕谁!谁敢奈何于我!在武力上,无人敢与之匹敌。

阿基琉斯虽不是神,但勇力却是神的,就是说,他居有的是神的权威,可他毕竟是人;尽管处在人的权威的管辖之下,他还是以神的权威准则来衡量世俗。人和神相比,人是欠缺的,是恶的。他眼中的世俗是如此不公平:作为“最尊贵的王者”,竟然是如此“最贪婪”,且内心“无耻”、“狡诈”!每次战斗,他阿基琉斯承担了最惨烈最艰苦的拼搏,而分配战利品时,他阿伽门农“总是吞拿大头”,自己只是“丁点所得”[1]1.150-170,这正是人间的丑恶之所在。神的准则则是公平的;人间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权威高于公平。阿基琉斯是神勇的英雄,是接近神的人,何况身上还流淌着神的血液;他且止只是在神勇方面是完美的人,他还总是把神的世界的完美准则拿到人间,用神的准则来比照人间的不完美——丑恶!完美的人自然生活于完美的世界,他眼中的一切也都应该符合他精神世界的完美准则。人的精神是神的世界的东西,是伸向完美世界的那个自我。阿基琉斯的精神世界带着神的完美准则是符合他的身份的。阿伽门农与之相比,只是在世俗的权威中把自己摆在神一样的位置,但这个权威和位置不是靠神的公平与正义得来的,是靠众多他人的利益乃至生命的牺牲的不公平、不正义得来的,与阿基琉斯眼中完美的神的准则无法等同。他的愤怒,就是对世俗权威的拒绝,更是对自身完美形象的维护和保持。

阿伽门农是想把国王的权威置于公平之上,无视民众的利益;阿基琉斯是要把神的公平正义原则置于国王的权威之上,突显勇武者多贡献多得利的公平以及公平中勇武者的荣誉与权威。拒绝对方权威,肯定会将对方纳入自己权威的范围来衡量,其结果当然是摧毁对方权威的权威性。阿基琉斯“开口嘲骂”阿伽门农只是“酒鬼,长着狗的眼睛,只有牝鹿的心脏/从来就缺少勇气,不敢武装起来和大家一起拼战/也不敢会同阿开亚人的豪杰,伏兵击杀。”在他眼里,这个国王不仅贪生怕死,简直就是个“痛饮兵血的昏王!”其“部属”也都是一些窝囊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面“霸道逞强”[1]1.225-232!阿伽门农的权威在阿基琉斯的“嘲骂”声中被有效地摧毁,起码在语言上阿基琉斯占居了自己权威的优势。“嘲骂”本身就说明了自己对被嘲骂者的优越性和超越的完美感——嘲骂毫无疑问是指责对方的欠缺、丑恶,即不完美,也就意味着占主动的嘲骂者是没有被指责中的那种欠缺和丑恶的,嘲骂者的心理上的满足感就是完美感。嘲骂者在指责对方(不完美)的同时,把自己放在了完美的位置,至少是在被指责的对方的那个方面自己是完美的:指责对方就意味着在心理上说明自己在这一点上是超越对方的,不然,指责者是没有底气来指责对方的:一丘之貉,臭气相闻,同此都丑陋无比,哪有勇气和资格指责他人!

阿基琉斯要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性,他选择了退出战场,这是他在冲突中实际上不能摧毁对方权威的消极选择,这种选择是想证明自己的权威也无法被对方摧毁的事实。他要让阿开亚人感觉到,他们是离不开他的,是不能缺少他在场的,也就是要显示他的权威的有效性。让对方来承认自己的权威性,也就等于让对方确认了自己的权威高于对方的权威。阿基琉斯在怒气的发泄中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在古希腊初民时代,掠夺的战乱所造成的恐怖成为人们遭受灾难的混乱常态,勇武者就成了部族的依靠。现在,希腊的将士们突然失去了这位伟大英雄的庇护要面对强敌的时候,正如阿基琉斯所意料的那样:“会有那么一天”,“眼见战勇成堆的倒下,被屠人的赫克托耳所杀”,“你只能一筹莫展”,“而全军将士都将把阿基琉斯盼望”,“需要我去替众人挡开可耻的失败。”[1]1.240-342这是阿基琉斯对自己权威的自信,自信自己作为一个完美的人的勇力的存在价值。希腊军队在战场上接连被重创,兵将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溅沙场,永远失去了回家的可能。将士们越来越激烈的抱怨和指责使主帅阿伽门农承受着压力,在接连的失败和损兵折将的灾难面前,他终于放下了自己高昂的头,认识到了阿基琉斯重要性:“阿基琉斯抵得上成群结队的军勇,他是宙斯最心爱的勇将”,“我愿拿出难以估价的偿礼,弥补过错。”阿伽门农在饱受失败之苦下态度的大转变,正是阿基琉斯所盼望所等待的。阿伽门农的公开认错,终于使他放下自己世俗的权威准则,以阿基琉斯的权威准则来衡量这场权威之间的较量。当然这样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权威分歧的消解,也不能说明阿伽门农是愿意放弃他的王权权威来彻底归顺或认同阿基琉斯的勇武权威;相反,他允诺以财宝、美女相赐,甚至以女儿下嫁于对手的承诺,这种方式无非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在自己权势的危机时,为保住自己的地位,对藩臣惯用的笼络手段[2]。重新让阿基琉斯披挂上阵,扭转战局,发挥他在勇力上的优势,张扬他武力的权威,也就更能有效地帮助自己来维护其君王统治权威,只要他的君王权威继续存在,只要阿基琉斯等勇武将士继续为他的掠夺效力,更多的财宝和奴隶的收获是可想而知的,送与阿基琉斯的那些东西,在阿开亚将士看来其“难以估价”的财宝及众多的美女,对于一个靠武力掠夺为常态的君王来说,那也小得不值一提。只要能让阿基琉斯继续为他效力,攻下特洛伊城,他获得的财物何止送出的这些!

人类从摆脱自然的束缚,走上自为的谋求快乐与幸福的道路,就为自己定下了这一终极目标:快乐与幸福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生活。但是抵达完美生活的道路何其遥远,人首先得让自己完美,只有完美的人才有能力得到完美的生活。于是人在渴望自身完美的愿望中创造了神,也创造了神一样完美的人——英雄。阿基琉斯就是古希腊初民的渴望对象。人的快乐与幸福的获得和感受则是在个体,这就决定了每个人都在发挥着自己的最大能力来获取完美的生活,世俗君王的权威其实也就是这种个人发挥能力过程中的现象。人类在最初,由于能力超越同类,其获取和占有的物质也就越多,物质财富又把他推上了权力的高峰,有了权力在获取财富的道路上也就更为便捷,越是便捷他也就越是想保住和维护他的权力——这是对权势者而言;但对没有权势的大众来说,他们还始终保持着原初的冲动和愿望——原初的精神,即对完美生活的追求与渴望。在他们的头脑中,这样干净透明得如深山里的山泉水一样的愿望是他们所有行动的唯一驱动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建立世俗的政权而把自己交给权势者从而把自己的最原初寻求的愿望丢掉的。阿伽门农和阿基琉斯的冲突所体现出的希腊初民的精神特质,值得深究。

荷马让阿基琉斯拒绝了阿伽门农的求和,再多的无价财物也打动不了他。阿基琉斯的拒绝也正是古希腊初民对世俗政权的抗拒心理的反映。阿基琉斯受到国王的羞辱,就是世俗王者想凭借自己的优势来建立世俗权威的表现,世俗王者想把人们追求完美生活的行动纳入到一个由他个人的支配欲主宰的框架之内,以便让自己首先获得这种生活,让更多的人为自己的“首先获得”而付出。当大家的为了这种获取完美生活的行为都集中到为某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服务的头上时,谁先得到这种生活谁没有得到这种生活,也就一目了然了。在古希腊的荷马时期,世俗的政权还在建立之中,没有形成一个稳定性的基础,人们还带着原初的冲动和愿望,对这种让少数人最先富起来的生存现象还不太习惯,他们还停留在按照自己原初的冲动惯性来看待世界,展开自己的行为方式,人们还无法屈从权势。

三、世俗权威的出现背离了人类完美的地点

世俗的权势完全背离了人类原初的愿望,并想剥夺人类的这种愿望的目的性——让人的原初愿望来为少数人或某个人的谋求服务——古希腊人让他们的英雄“愤怒”,其实也就是古希腊人不愿自己的理想被剥夺的愤怒。很多研究者都指出阿基琉斯的愤怒中体现了他的性格的鲁莽、冲动,这仅仅只是看到了这部伟大作品的表面现象。如果我们细加咀嚼,就会发现这愤怒的背后承载着深刻的文化信息——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考察原始初民的心理,我们就会发现这是人类向原初的政权社会过渡时人们不愿接受的一种抗拒心理,因为以树立权势者权威为目的的政权社会违背了人类的原初愿望。初民们还没有那种被伦理规范完全束缚后的现代社会中的人类那么复杂,他们只有一个心思:为自己的快乐与幸福。一旦他们发现不是他们想要走的那条道路时,第一反应当然是直接的抗拒,他们不可能像我们当下的人发现自己的权益被剥夺被践踏时还要向权势者“跪求”,还要选择能让权势者接受的顺耳的言辞来表达诉求。权势社会的现代人更多的是生存投机,权势者可以利用无权者的劳作,享受劳作者的成果,无权者也就只能是要么屈从,拱手送出自己应该的所得,要么就采取生存的投机,以获取或保住自己的所得。是的,现代人复杂了,这是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的复杂,权势已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重负;相比较而言,古希腊的初民是多么的轻松、自如、单纯,想愤怒便能愤怒,想拒绝就能拒绝。人类还能回到他们的原初时代、重新起步吗?现代的阿伽门农们是肯定不答应的。可是,那个远古的阿伽门农在阿基琉斯的愤怒中却吃尽了苦头,他远没有现代的阿伽门农们那种尽享权势施展时的畅快的幸运。

既然受辱,就没有义务再为你权势的国王打仗,你利用我的勇力获取更多的财物(战利品),而我的所得却少得可怜,我还有必要为你抗敌,为你继续掠夺吗?权利与义务应该对等!

其实,最初的阿伽门农们也是利用他们自己的勇力来获取财物——在人类还靠兽性谋取生存的时代,勇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谋生手段,那时的人们对勇力的看重、崇尚、追求、乃至屈从成为普遍的心理,勇力者也就在人们的这种普遍心理下成为了权威,当权者慢慢把人们不自觉地悄悄引入权势者的法则轨道时,人们似乎觉得就是如此,理应如此。就是说,最初的国王不是由选举产生,而是由战斗中的勇力者自然产生,他们靠勇力得来的财富和权力也就由他们的后代继承了下来。因此,当阿基琉斯愤怒退出战场时,人们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处在现实世俗权威的认可中,对阿伽门农抢夺阿基琉斯的女俘,军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面干预。阿基琉斯却不认可这种世俗继承的权威,他还站在人类最初的公平原则上:付出与所得相符!我们可以从他回答奥德修斯对他的劝说时看出他的信念:作战的人与留在家中的人得到同样的东西,坏人和好人也获得同等的荣誉,最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懒人和勤快人没有有区别[1]9.316-320。因为权利与义务不对等,在世俗的权威面前,没有神的世界里的任何公平原则,人也就失去了自身谋求和得到快乐与幸福的可能。一句话,在世俗的原则面前,人完全失去了走上快乐与幸福生活的可能——人不可能再实现其原初的愿望:完美。

阿基琉斯的愤怒鲁莽吗?任性吗?单纯吗?不!他对阿伽门农派来的说客予以了回绝,也是对阿伽门农的拒绝——对世俗权威的拒绝!世俗权威把人引向了邪路——失去公平正义的邪路!他的公平正义的信念和主张就是要让人们重新回到原初的起点——人类在起点上是公正的:能力与所得相等!那才是人类寻找完美的起点。

按照后来的赫西俄德的观念,人类与诸神有同一个起源,说明人类在开初与神相同,公平正义作为神的准则也是人的最初准则。可是人在进入权势并围绕权势来制定规则时,人就已经失去了神的因素,与神分离;与神分离的人就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走下去,再也没有了神的快乐与幸福。如果人类一直按照神的准则行事,人是不会离开神的。问题是,究竟是谁让人从神的身边离开?人为何就服从了那个让人离开神的人?

第一代勇力者遵循了神的公平正义原则,他的付出和能力使他获得了超出平凡人的财物,他自己没有享用完,将财物遗留给了他的子孙。子孙在勇力上远远不如前辈,但世袭的财富和奴隶也把他推上了权威的位置,于是,战争掠夺中的分配开始失去了神的公平正义原则,权威取代勇力成为分配的准则。阿基琉斯是神勇者,无人能与之相匹,尤其是他在战斗中无可取代的作用,他对靠权势而不是靠勇力的阿伽门农的多占自然不服:为什么靠我来取胜而夺得的财物我反而获得的是如此之少?别人靠权势就能获得如此巨大?甚至还要来任意夺取已经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东西?

权利与义务不对等,是人类走进世俗权威的开始,人类从此走上了失去目标的不归路!这正是阿基琉斯的愤怒所展示的深刻含义,也许这就是荷马所代表的古希腊人的思索!

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分别代表了各自权威的最高点:在勇武方面,阿基琉斯处于最高点,阿伽门农处于相对的低点;在世俗的权威方面,阿伽门农处于最高点,阿基琉斯处于处于低点。不对等的两个高点同样暴露出两个不对等的低点,各自的高点又是对方的低点。阿伽门农的高点代表着刚刚开始的社会秩序,却让人类站在了由权势主导的准则的不公平不正义的起点上;阿基琉斯的高点代表着无序的人的自然形态,虽无秩序,但人类处于自在的公平正义之中,人类各自可以最大限度地张扬自己的自由天性,发挥自己的生命能力和能量去谋求生存的完美,在这样的无序状态,人靠本能亦或激情生存。权势主导的社会秩序是向理性迈进的秩序,理性又偏离了人的根本目的性,离人最初的愿望——谋求完美的生活——越来越远。无序中的自在形态的人虽靠非理性支配,人却充满了生命激情,并且有着神的公平正义准则。人一旦离开神,开始自以为是的自我经营的生存之路,就已经把神的东西完全抛开了,制定出自己的规则。但制定规则的人是权势者,权势者只能把规则和利益的天平偏向自己,因此,人的规则是不公平不正义的。阿基琉斯不愿意走进不公平的规则秩序中,他想待在那个靠激情靠勇力即靠自身的生命能力生存的时代。

为什么所谓的社会进步反而偏离了人的根本目的性?所谓落后的生存状态却使人在迈向终极完美中是如此顺遂人意?人类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当然,阿基琉斯的愤怒不是因为他担当了如此深刻的思考,他只是不要迈进这个不公平不正义的新的社会秩序,因为新的社会秩序剥夺了他的自由的生存权,摧毁了他作为英雄存在的价值。

四、人类初期完美的标本

阿基琉斯似的英雄是古希腊人创造并树立起来的完美的人的形象,他们之所以要让阿基琉斯愤怒,并将所有的赞誉都给了他,这说明古希腊人有这样一个共同的观念,在迈进城邦制过程中,初步形成的社会秩序和新的社会形态让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生活目的性。人还能否达到自己的完美性,或者说还能否到达完美的生活状态?他们让阿基琉斯愤怒,也就说明他们对新秩序的抗拒,并且让他们理想中的英雄一直保持着这种完美的品格。

阿基琉斯的愤怒把人们推进了残酷的现实,在失败的流血和死亡中人们开始醒悟:缺少了阿基琉斯的希腊联军已濒临毁灭,阿基琉斯所主张的公平正义的信念同样被人们意识到其重要性。希腊联军的另一英雄狄俄墨得斯就向国王严正地提出:你是国王,你享有最大的权利,你就应该尽最大的义务,你必须行动,重新组织军队开战,为激励人们冲杀,你应该身先士卒,要苦战在军阵的最前列。也许是失败的惨痛,使阿伽门农感到了作为主帅的责任,加之人们开始对阿基琉斯信念的认可,阿伽门农在危机中开始或者说被迫放弃自己的世俗权威,转身走向或者说回归英雄行列,他的国王头衔现在成了他的义务。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放下了国王的权威,以英雄的勇武形象率先冲杀于血与火的战场,“像一团凶莽的烈火闯入敌阵”[1]11.155,特洛伊人在阿伽门农的冲杀中丢下一路的尸体望风溃败;直到他身上被枪矛深深扎出的伤口的血流干涸,剧烈的疼痛才使他的拼杀冲锋停止下来。荷马在描绘阿伽门农的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英雄行为时,充满了激情予以赞扬和歌颂,这与他在国王的权势中蛮横霸道时的形象判若两人。荷马在这里给予了同一个阿伽门农两种不同态度不同手法的描绘。这说明,希腊初民所喜爱所渴望的是英雄一样完美的人,而不是国王一样只是张扬权势威风的并给人们带来不平等的人。他们也希望英雄能带领他们走出战争掠夺所带来的灾难,而不是走出一种灾难又陷进了另一种不公平不正义的灾难。

作为完美的人,阿基琉斯身上有很多令人敬仰的完美品质:

有两种命运引导我走向死亡的终点

要是我留在这里,在特洛伊城外作战

我就会丧失回家的机会,但名声不朽

要是我回家,到达亲爱的故邦土地

我就会失去美好名声,性命却长久

死亡的终点不会很快来到我这里[1]9.411-416

这是阿基琉斯对自己命运的陈述,劝说团受阿伽门农的重托,对阿基琉斯许诺重礼和美女,但他不为所动,拒绝和解时讲了这番话。他的命运是天神母亲忒提斯告诉他的。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但命运的选择权却在他自己手上。因愤怒离开战斗,并扬言要驾船回到家乡,可他始终未动身,这里暗含着什么?我们不妨从他对自己命运的袒露来分析。只要留下,就会死在战场上,“丧失回家的机会,但名声不朽”;如果回家,则“失去美好的名声,性命却长久”。回家无疑过安逸安全的生活,留在战场则可以显示英雄本色,让名声万古流芳。人的有死决定了人的速朽性,而美好的名声、荣誉则是属于神的,英雄在显示其英雄的那一刻也就让自己神化了。阿基琉斯是神样的英雄,他不希望自己作为速朽的人而存在,他希望把自己留在神的领域。人不可能有任何被传颂的名声,所以被传颂者只能是神:人,谁不想成为神(完美)呢?何况是半神血统的神一样勇武的英雄阿基琉斯!不求偷生,渴望神一样的永世传颂,人在被传颂中就步入了神的行列,人只能这样来追求自己的不朽。也许,这正是他之所以拒绝阿伽门农求和时所许诺的无以计数的无价财宝的含义。人追求快乐与幸福的生存,物质财富是直接的保证,阿基琉斯拒绝保障生存的财富,说明他追求的绝不是速朽的人的快乐与幸福,而是人的终极完美的名声和荣誉——那是更高意义的崇高人生。比起尊严和荣誉,苟活就显得如此轻下,如此丑陋。

阿基琉斯的这种超出其他英雄的崇高和伟大,尤其是在他交还赫克托耳尸体的一幕中显得更是令人敬仰。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促使了他的第二次愤怒,在极大的悲痛中他再次选择了战场:杀死赫克托耳,为朋友报仇!选择战场就是选择死亡,杀死赫克托耳,自己的死亡也就临近。他还是选择了战场,直面死亡,去接受实现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他对阿伽门农说道:“为了一个姑娘闹翻脸,泄表私愤……与我的身份不配”[1]19.58-68。他的第一次愤怒,不论他内心的深刻意义何在,毕竟是“为了一个姑娘”,是有失他高贵身份的。现在,他又成了一个真正的战神,脱离了凡人的形象,犹如“燃烧的火焰”冲向敌阵。他与赫克托耳之间的搏杀,可谓惊心动魄。他这次愤怒和仇恨的对象是赫克托耳,故他对他恨之切,杀之也难以卸掉心头之恨。当赫克托耳终于被他所杀,在临终前向他求告,“别让犬狗食我”的尸体,你可以拿走我“库藏丰盈”的“青铜黄金”,希望能用此“赎回我的遗体,让人带回家园……使我得享火焚的礼仪”[1]22.339-343,从阿基琉斯的回绝中就可看出他的恨有多深:

别再对我祈求,犬狗……

我真想挟着狂烈,卷着我的激情

剥下你的皮肉,生吞活剥……[1]22.345-347

随即,他残忍地扎穿赫克托耳尸体的筋腱,“穿过牛皮绳带”,绑在战车上,“扬鞭催马”,让死者的头颅被倒拖着在飞扬的泥尘里翻卷。阿基琉斯的辱尸手段可谓残忍得令人发指,连天神都不忍面对。此时的阿基琉斯完全变成了一头愤怒的野兽。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正是赫克托耳使阿开亚人“饱受其害”,与所有他人造成的灾难相比,也不及赫克托耳给他们所带来的灾难深[1]22.380。所以他要发泄仇恨。可是当他面对赫克托耳的父亲,前来恳求赎回儿子尸体的老人普里阿摩斯的时候,内心不禁油然而生出无限的柔情:他“起身离座,握着老人的手,将他扶起怜悯他头发和胡须的灰白/……唉,不幸的人啊,你的心灵必定承受着众多的恶难!”[1]24.515-518他不仅答应老人领回尸体,还允诺老人为安葬儿子尸体的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保证按兵不动,让死者的灵魂安享归宿。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阿基琉斯高贵的另一面,与他残忍的兽的一面判若两人。尤其是他与老人的对话显露出的温情、体贴、以及宽厚的胸怀,如神明一般崇高。荷马的歌唱到此,让一个英雄的完美达到了至高无上,无可挑剔!一个现实中的人再伟大,一个英雄再高贵,都会有他形象的缺憾,而阿基琉斯的完美无可挑剔。我们不能用今人的伦理观念来衡量他愤怒中的过激行为,阿基琉斯毕竟生活于远古的初民时代,其身上带着绝对自由的秉性是可以理解的。他为第一次的愤怒而醒悟,觉得不值得,又在第二次的愤怒过后,为自己过激的行为自省,在将尸体交还老人的过程中柔情的另一面的显露中,对此做了补偿——对过错的认识和补偿本身就是完美的体现;相反,对过错和缺陷的坚持与掩盖是丑陋的!

五、结语

如果说奥林帕斯山上的神是古希腊初民在寻求生存的快乐与幸福中渴望的终极完美形象的话,那么,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便是古希腊初民所渴望达到的完美的人。既然进入神的世界享受神一样万能的品质是远不可及的,那么,把人自身提升到一定的完美程度,总是有达到的可能的。

荷马和古希腊人塑造的英雄是如此完美,虽然是有死的凡人,却与神如此接近,他们不朽的名声被人们传颂不止,如同神明的不死。高贵、勇武、出类拔萃、尊严、名誉,神所具有的品质他们都具有,除了有死!在死亡和灾难面前勇于担当,追求属于他的荣誉和名声,这样的英雄和英雄精神,后无来者。他们成为人类英雄的标本[3]——像完美的神一样永世长存。

人类在初期塑造的英雄都是完美的,因为人类在起点上就为自己开创并设计了完美的未来,所以人类有一个完美的起点,那时人类有神灵相伴。今天我们已经远离了神灵,乃至抛弃了神灵,故此我们走入了永远也看不到完美之光辉的人的世界。阿基琉斯这样完美的英雄也就在人类社会中永远的消失了。

[1]罗念生,王焕生.伊利亚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尹振球.荷马为什么歌唱“阿喀琉斯的愤怒”?[J].文史哲,2003(3):81-85.

[3]陈戎女.荷马的世界:现代阐释与比较[M].北京:中华书局,2009:58-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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