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文研究
2015-03-17张丽丽范伟
张丽丽,范伟
(1.河北联合大学 出版管理中心,河北 唐山 063009;2.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散文的技巧和样式的发展》一文中说到:“议论文中的语言风格的要素是很复杂的,它有一般的说明、推理和论证的语言,也有艺术性的叙述、生活形象的描写、抒情的感叹以及其它加强文章生动性和具体性的修辞手段和语言手段(如比喻、对比、各种不同句型的特殊应用等)。”[1]奏议文自然是议论文中的一种,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的语言风格包括文辞上的感发力与说理上的议论化两方面特点,感发力便是通过文章气势的表达,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包括奏议所要表达的情感内容和承载之的语言形式,也就是王水照先生所说的“加强文章生动性和具体性的修辞手段和语言手段”;议论化多体现在充实的论据和严谨清晰的论辩,也就是王水照先生所说的“一般的说明、推理和论证的语言”。
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兼具感发力与议论化的语言风格,即“雄辩风格”。“雄辩”多被学术界用来形容战国策士之文风,指强有力的辩论,但是战国策士的雄辩多体现在文辞之胜,其辩辞多有失实之处。正如宋代的李格非所言:“《战国策》所载,大抵皆纵横捭阖,谲诳相轻倾夺之说也。其事浅陋不足道,然而人读之,则必向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2]而南宋中期的奏议不仅在文辞上具有感发力、鼓动性,而且议论多是实事求是,不作危言耸听之辞,结合这两方面的特点,似更可称“雄辩”二字,本章即从感发力和议论化两方面探讨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文的雄辩风格,并以陈亮、辛弃疾、陆游的文章为中心,兼及胡铨、王十朋、叶适、杨万里等人的作品。一般而言,任何一篇文章,文气本是无形地充斥于全文之中的,此期抗战主题奏议也是如此,但是细读文本,最能展现文章气势的却是几种情感的抒发,作者希望用这些感情的表达感发皇帝的心志;除此之外,语言的巧妙安排也是增强文章气势的重要手段。
一、共鸣情感之表达
首先是对于国耻民痛的实录。抗战派的作家们大多在这一点上着墨较多,意在以此鼓动人君,时时以故国未复为念。南宋初期的奏议中也时有国耻民痛的描写,但是宗泽等作家多是点到为止,到了南宋中期,对这一点的刻画平添了许多细节。
如陈亮上书所言:“恭惟我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堂堂中国,而蠢尔丑虏安坐而据之,以二帝三王之所都,而为五十年犬养之渊薮,国家之耻不得雪,臣子之愤不得伸,天地之正气不得而发泄也。”[5]通过与三代、汉唐的简单对比,以悲愤的语调来陈述国家之耻,最后三句之怨愤逐一递增,最终营造雄健文气。又如:
高宗皇帝于虏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报之,则死必有望于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诸仇哉!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而虏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寥简慢。
上句是以音调的响亮取胜,这段话却是以细节的真实出彩,用使节互通过程中宋使受到的侮辱,以及巨额岁币带给江南民众的痛苦,这样的细节实录来鼓动圣听,因为有耻辱,所以有悲愤,文章的气势也展现出来。辛弃疾也有对国耻民痛的实录,如在《美芹十论·观衅》篇中说到:
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
这段话中,三言、四言、杂言等变换错落的句式,比喻、排比、对偶杂出的修辞,用铿锵有力的语言、真实的细节刻画展现了金地之汉民的种种苦难,短短几百字更胜千言万语,既增强了打动人君的可能性,奏议文雄放刚大之气也藉以生发。
其次是复仇决心的表达。国耻民痛的现实必然促使每一个有志之士奋发自励,抗战主题奏议雄放刚大之文气,原因之一就是多有这种复仇决心的表达。
比如陈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所言:
陛下何不明大义而慨然与金绝也!贬损乘舆,却御正殿,痛自克责,誓必复仇,以励群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虽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东西驰骋,而人才出矣。[3]
陈亮的意思就是希望上自皇帝开始,立志奋发,以复仇为大事,从而带动诸大臣以至所有有志之士,故上书中多有劝谏皇帝养天下之气,以实际行动来鼓舞皇帝,这种复仇决心的表达,使文章气势充溢。陆游在一篇《上殿札子》中也有对于皇帝发奋图强以期北伐复国的期盼:“伏望万机之余,留神于此,作而起之,毋使萎靡,养而成之,毋使沮折。及乎人才争奋,士气日倍,则缓急惟陛下所使而已。”[4]正是用发奋有为、养国家之气,以伺复仇之机的道理来感发人主。
这类奏议的作者还往往拈出自己对于国家的赤诚感情,用来引发皇帝的共鸣,以此来增强所作奏议的感发力。比如辛弃疾在《美芹十论》的序言里提到的:“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常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这段话虽没有用响亮的语言激发皇帝的复仇之心,但是通过自述身世经历,表现出一个大宋爱国家庭的赤诚忠心,借以说明抗战复国是千万百姓的期冀,虽欠刚健却也情深,同样能起到感发人主、增强文气的作用。
同样,陈亮也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写到:“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一介书生,为了国家大事,亲自到京口一带考察地形,并且形诸文字献与当权者,赤诚之心可见一斑。
奏议是应用文体,而抗战主题又关乎国计民生,以上所言国耻民痛的实录、复仇决心的表达肯定不是所上奏议的主要内容,但是要让皇帝听信自己的意见,就必须增强奏议的说服力,除了具体措施的可行性之外,文章气势的鼓动性也是一个方面,而以上两种方式正是作者自觉追求以鼓舞圣听的手段,而形诸文字,则使文章气势满盈,使千载之下的读者,读之犹为感慨。
二、语言运用
感情内容的表达可以感发人心,从而增强论辩力,语言是内容的载体,语言形式运用得当,同样可以感动人心。这一时期主战文人多能运用排比、对偶等灵活多变的句式,极富音乐美与节奏感,对于增强文气效果明显。
首先,两句齐出的对偶,三句以上并列的排比,毫无疑问是增强气势的最好修辞,也是抗战派文人为增强上疏之雄辩而常用的方法。辛弃疾在这方面表现的最为突出,他的《美芹十论》往往在开篇就用语义上一反一正的对偶定下基调,比如“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自治》)又如“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致勇》)在《美芹十论》的序言里也说道:“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用韩昭侯典冠越职和献芹的典故,兼之对偶的句式,强有力地说明自己越职陈述意见是出于真心。
“文中之虎”陈亮爱在开篇便营造一种强有力的气势,以此来表现雄辩力,营造的方式往往就是排比的运用。在他最著名的《上孝宗皇帝第一书》的开篇就言:“臣窃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之所钟也,人心之所会也,衣冠礼乐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岂天地之外夷狄邪气之所可奸哉!”用排比的句式,语气一句强于一句,为整个上书定下基调。陈亮的好友叶适说“天子得同甫所上书,惊异累日,以为绝出”,[6]恐怕不只是方针上的正确性,与这排比句式营造的雄辩气格也不无关系。《中兴论》的开篇也是强有力的排比:“臣窃惟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陈亮的奏议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除了排比的运用,整齐的对偶也是陈亮常用的句式,如在《上孝宗皇帝第二书》中批判当时的经生学士:“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智。”用两组整齐的对偶,说明“才臣智士”之无能,借以感发圣心。
陆游奏议文的语言很有特色,如他在一篇《上殿札子》中为了鼓励孝宗发奋有为、砥砺士气,从而强调“气”的重要性:“赵普气盖诸国,故能成混一之功;寇准气吞丑虏,故能成却敌之功;范仲淹气压灵夏,故西讨而元昊款伏;狄青气慑岭海,故南征而智高殄灭。至于韩琦、富弼、文彦博之勋劳,唐玠、包拯、孔道辅之风节,大抵以气为主而已。盖气胜事则事举,气胜敌则敌服。”其中,形容赵普、寇准、范仲淹、狄青的四句,可以看做是排比句,又可以看作是两组整齐的对偶,这样的语言节奏极大地增强了文章气势,对于说明道理,感发志气是十分有效的。
除了排比、对偶等富有节奏的修辞运用之外,他们还多能灵活变换多种句式,长短错落,骈散结合,读来朗朗上口,极富音乐美。
比如辛弃疾在《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疏》这一篇奏议中说:
厥今夷狄,物夥地大,德不足,力有余。过盛必衰,一失其御,必将豪杰并起,四分五裂。然后有英雄者出,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当此之时,岂非天下方离方合之际乎?
奏议文的语言以明白流畅为上,辛弃疾的这段话平实而不肤浅,文雅而不古奥,以散行为主,三言、四言杂出,句式长短变换错落有致,读来抑扬顿挫,极富音乐美,自然有感发人君的作用。通观辛弃疾《美芹十论》等抗战主题的奏议,这类文字非常普遍。
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陈亮的奏议里:
襄汉者,敌人之所缓,今日之所当有事也。控引京洛,侧睨淮蔡;包括荆楚,襟带吴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诚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谋谟明审者,镇抚荆襄,辑和军民,开布大信,不争小利,谨择守宰,省刑薄敛,进城要险,大建屯田。
用四言组织材料,既有事实上的说服力,又有语言上的感发力,铿锵有力地说明襄汉地区的重要性。
陆游亦有这类语言:“伏望陛下与腹心之臣,力图大计,宵旰弗怠,缮修兵备,搜拔人才,明号令,信赏罚,常如羽书狎至,兵锋已交之日。使虏果有变,大则扫清燕代,复列圣之仇;次则平定河洛,慰父老之望。岂可复如辛巳仓卒之际,敛兵保江,凛然更以宗社为忧耶?”[7]不是简单地陈述某种事理,而是用四言、六言杂出、骈散结合的语言来谏议皇帝要力图大计、勇于复仇。
三、小结
诚然,要使奏议深具雄辩力,所陈述的观点必须要有可行性、说服力,但是除此之外,从情感表达上,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对国耻民痛的实录和复仇决心的表达能够感发君主的复仇意志;从语言形式上,排比、对偶等修辞和长短错落、骈散结合、极富音乐美与节奏感的句式运用又使情感的表达铿锵有力;这两方面构筑了奏议的文章气势,这无疑可以起到打动人君的作用,所以说,文章气势的表达是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雄辩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1]王水照.王水照自选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422.
[2](宋)李格非.书战国策后[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282.
[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79 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05-106.
[4]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22 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208.
[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79 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05-106.
[6]叶适.川文集序[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416.
[7]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22 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