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村庄
2015-03-17毕堃霖
毕堃霖,汉族,笔名诗经女子,生于1987年,陕西商洛山阳人。创作长篇小说《天使的笑》《花样年华草样心》,散文随笔集《花染禅意》,中短篇小说集《花一开满就相爱》《孩子的村庄》,诗集《梦为马》等300万余字。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山阳文联,《天竺山》杂志编辑。
一
二峪河是隐没在陕南秦岭深山中一个小至没影的村庄。纵横交错的陕西地图上你是找不见它的,除非将搜索的范围从省缩小到市县,才有可能看到,细细短短的两条线汇到了一处,旁边标着“二峪河”的字样。沿着河川前前后后扯了十多公里的村子也随了这条河命名为“二峪河村”。地方虽不小,却稀稀拉拉分布着不到五十户人家。而今,随着陕南移民搬迁工程的启动,不到一年时间,村民都搬迁得差不多了。宽裕的往城里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了,手头有点紧的也想尽办法在镇上的移民小区买了房。村里唯一小学也撤了,学校那几院房屋很快就败落成了蜘蛛、老鼠嬉戏的天堂。村前村后转一圈,腿走瘸了,也未必能看到一两个人。
二峪河村与陕南深山里任何一个村庄没有多大差别。名不见经传,交通也很不方便。但景致却极好,不比长安城外的高冠瀑布差,却因养在深闺无人识,而落得门前冷落鞍马稀。这里和所有的商洛山一样,峰岭交错,惟余莽莽,三座俊秀的山峰夹着两条欢腾的溪流在二峪河口交汇,常年不竭地滋养着生活在这里的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因为是自然的山泉水,所以十分的清亮。溪水从山涧的峡谷中潺潺流泻,秋冬时候瘦些,瘦成两三米宽的细长白练,直延伸到村外十多公里的地方。待寒冷季节来临,水面结了冰,河上萦绕着大团大团的雾气,如梦似幻地浮在山间村落。一到春夏季节,二峪河便心宽体胖起来了。浅处只能没住小腿,深处及腰,都带着清凌凌的喜悦和哗啦啦的笑语,绕过河石和草木,欣欣然一路清歌向着山外的双河镇奔流而去。
小闹今年十一岁,是二峪河村的孩子,在双河镇中心小学读五年级。若原先的村小学不拆,他上学也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更不用寄宿在校,每星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了。一米三的个头儿,身板还算结实,脸上还有点婴儿肥,虽苍白了些,精神却不错,有着清亮的眸子和扑闪的睫毛,一双浅圆的酒窝,和他母亲的完全一样。只是现在这孩子很少笑了,渐渐懂事的他,心头总氤氲着某种忧郁的情绪挥之不去,那两个梨涡成了干涸的泉眼,特别是在蹙着眉头的时候,活脱一个一脸苦相的小老头。
正值夏秋交替的九月,二峪河山美水清,吸引了一些双河镇和镇子以外的城里人到这里探幽寻奇避暑消夏。当然,到这里的人也不都是为了看风景,也有来捕鱼的。味美肉鲜的野鱼营养极高,价钱也不菲。夏天的二峪河总要历经几次洗劫,有人三五结伴地走到河的源头,往水里倒一小瓶一小瓶的鱼糖精,只一会儿工夫,河面就相继漂起了翻着白肚皮的大鱼小鱼。那些人拿着渔网和鱼篓,咋咋呼呼地一边拾着野鱼一边嬉水玩闹,他们总要把水搅得很浑,走后也总会留下一些小鱼的尸体。这样捕鱼的方式终究残忍,好在大自然的繁衍是生生不灭的,总有一些鱼侥幸存活了下来,经过一个秋冬的伏蛰,第二年又渐渐活泛开了,它们在水下嬉戏、交配、产卵,然后又衍生出一群鲜活的生命。
小闹想不通人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过度捕杀,那些人怎么就不能如他那样亲力亲为,在嬉闹中感受抓鱼的快乐,那该是怎样的惬意啊!挽起裤管淌入水中,脚踩着沙砾和卵石,感受水温润清凉地从腿边流过,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移开一处河石,看到一条鱼正一动不动地静在那儿睡觉哩,鱼鳃一张一翕,抽动着细长的须子,十分有趣。一双手悄悄从两侧向目标包抄过去,迅疾而又平稳,于是一拃长的鱼儿就蒙在了手心,任它浑身解数也别想挣脱了。当然也有机灵的鱼儿,但凡听见一点响动,不待人靠近,就逃得无影无踪。最淘气的是那些狡黠的家伙,像是要与人斗智斗勇一般,看似在水中呆呆地一动不动,还未来得及欺身,它们就会在被擒的前一秒一溜烟地逃掉。
小闹是抓鱼高手,一个晌午功夫就能抓个五六条,当然这法子终究有些慢,五六条小野鱼,用奶奶的话说塞牙缝都不够呢!他喜欢和妹妹一起用竹篓网鱼,只需寻一片茂密的水草,妹妹在水草下游用竹篓扎实地布下阵地,他则绕道跑回上游,飞快地细密地踏着步子,一眨眼工夫就把慌忙逃窜的鱼呀、虾呀、螃蟹呀赶到了布下的网中,伴随着一声响亮而又得意的“起”字,就已然拽着妹妹的手,把竹篓提得老高。兄妹俩高兴地看到竹篓里有七八条白鱼儿在那里活蹦乱跳。他只需把篓子浸入岸边的浅水中,那些家伙们又全都活泛起来了,慌慌张张地寻找出路,样子又笨又可爱。
从河里抓回来的鱼,小的放生,大的用小刀轻轻在肚皮上一划,开肠破肚后,水里漂洗几下放在搪瓷碗里,撒上盐、淀粉、花椒、姜片,滴几滴香油、老抽,案板上先放置个十几分钟,这才搭火烧油锅,待油沸了,鱼刚一放进去,立马能闻着香了,这时要不断地用铲子将锅里的鱼翻匀,炸至金黄出锅,盛在笊篱里,油珠珠还在吱吱作响,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牙祭了。滚烫的炸鱼儿在两只手里杂耍似的翻转几个来回,温度恰好不伤着自己,能拿得住了才往嘴里送,咬一口,酥香脆嫩,一口白牙欢实地咀嚼着咯嘣作响,连细小的鱼骨鱼刺一齐嚼碎了下咽,真是美味呢!
二
“闹闹!回家吃饭了。”隔着水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夏日蝉噪的空气中荡开,又一头撞在山对面的岩石上,将回声传得响亮。
此时,小闹正坐在二峪河两溪交汇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听到奶奶的唤声,十分熟悉却又十分陌生似的。他无限惆怅地将目光移向远方,他能在脑子里勾勒出此时奶奶叫唤他的模样。年前她从地坎上摔下来,腿脚就不灵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会儿她该是踮着脚站在道场边的石凳上,唱歌般地呼喊他回家吃饭呢!隐在半山腰的那三间土屋上空正冒着乳白色的炊烟,奶奶中午会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呢?他不关心这些,感觉一点胃口都没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竟也尝遍了愁的滋味。他微微叹了口气,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有急着坐起来,而是目光游离地环视着周身的山山水水,清亮的眸子顿时涌满泪水。
午后的山谷很空,四围的山像瓮一样围着河道和村庄,愈发显得幽深寂静,明晃晃的太阳布满树林和枝叶之间,闪动着星星点点斑驳的光晕,近旁空气中的细小微尘也在这光点中渐渐明晰。蝴蝶啊,蜜蜂啊,在山花和河岸的水草间流连,听惯了的流水声像是在暖阳下午休,慵慵懒懒,只有聒噪的蝉声依然不眠不休地扯着嗓子鸣叫……
小闹是懂事的孩子,在奶奶唤第三声的时候,他狠狠地抹了把眼泪,胸中憋足了股劲儿,瓮声瓮气地对着溪谷的深处应了一声:“哎——就回来哩!”声音从岩壁上又荡了回来,于是整个山谷都在替他答应“哎——就回来哩!”
他身形矫健地跳下那块大石,也不挽起裤腿,就径直走到一个水潭里,手在水里折腾起来,清冽的水珠儿一捧一捧淋过头发,淋过脸颊,脖子,直钻到衣服里瘪瘪的肚皮上。过了顷刻,他感觉不再那么沉重了,也凉爽了许多,这才直起腰,拨浪鼓一样晃动着脑袋,水珠顿时细雨般地四散开来。随后,他索性俯身将下巴低至水面,嘴巴就着水潭牛饮,咕嘟咕嘟,喝足了,才满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小闹也不管裤管淌着水,只草草地将裤角绾到脚踝,刚走几步就又拖地了。小闹皱了皱眉头,终究选择了不去管它,任其在地上拖着,穿过一片乱石沙滩,就沿着狗扯羊肠子的山间小径往家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道场的石坎下面,那只长着白色斑点的狗——点点,听到响动就从屋檐下窜了出来,围着小闹欢快地撒着欢儿,发出亲昵的吠叫。奶奶应声甩着围裙出来了,见了小闹,脸上顿时开了朵花,两腿战战兢兢迎上前去,拉着他的手再亲不过地说:“快快!进屋吃饭去,米饭,还炒了腊肉,蒸了鸡蛋羹,都是你喜欢吃的,在镇上上学,我娃肯定没吃好。瞧这都瘦成干猴儿了。”
小闹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就那样顺从地被奶奶拥着到了厨房。午饭很丰盛,萝卜干炒腊肉、黄花粉条汤、烧茄子,还有一小碗撒着香油和葱末的鸡蛋羹。小闹心里明白,这样丰盛的饭菜,奶奶平时一个人肯定舍不得做给自己吃,也只有在他周末放假了才一样样摆出来,生怕他不够吃,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直把碗堆得跟个小山似的才罢休。
“瞧这孩子!说是到河里玩一会儿,衣服都湿成这样,也不怕感冒。”奶奶一边嗔怪着,一边将盛满米饭的碗放在小闹面前的旧木桌上。
小闹连忙把饭碗端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先吃。我自己盛。”
“这孩子,都饿一晌午了,奶奶刚才就着米汤和菜,喝了一碗呢!你先来!”奶奶又把碗往小闹手边推。
“不嘛!不嘛!你先吃,我自己盛。”那堆得尖尖的饭碗在推让之间,空了手,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和白米饭洒得满地都是。
小闹愣了,站在那儿难过地看着奶奶,泪光闪闪。
“瞧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奶奶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收拾起来,边收拾边说:“苦命的娃啊!没爹没娘的,我不心疼谁心疼啊!可怜这么小就这样懂事,真是造孽啊!”
“奶奶,您去盛饭,我来收拾。这粮食浪费不了,圈里不是有猪吗?还有点点呢!”小闹说着,就找来扫帚和铁锨清扫洒落在地上的米饭。待他把碎碗残片清理干净,又把米饭掺进猪食里拌匀。回到厨房,奶奶已经把饭盛好,她还没有动筷子,弯腰弓背地坐在木凳上等他。
“胃又疼了吗?”小闹看着奶奶的样子,关切地问。
“都好着呢,甭担心,胃药前几天才吃完。明天让你叔过来给捎点,小毛病,没啥!”奶奶强忍着皱了下眉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说。
“哦。”小闹轻声应了一句,坐下来吃饭,他发现自己碗里是白米饭,奶奶面前盛的那碗里米饭只有半碗,其余全是锅底烧得焦黄的锅巴。
他不声不响地把自己那碗换过去:“您肠胃不好,吃软和的。我喜欢吃锅巴,嘎嘣嘎嘣脆。”
身旁的奶奶想推辞,但还是依了自己的乖孙子,趁着当儿给小闹碗里夹了一大筷子腊肉。
小闹不再说什么了,一口饭就一口菜,埋头往嘴里送,他知道只要自己吃饱饱的,多多的,奶奶就会高兴。他就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取悦身边最亲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
奶奶做的饭菜很香,但小闹怎么也无法像平时那样狼吞虎咽,他做出很好吃的样子把饭往嘴里送,却下咽得很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难受。
“明儿就要搬到镇上的新家去了,高兴不?”奶奶给小闹舀了一勺鸡蛋羹问。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木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孙儿咋这傻呀!搬新家,住新楼房多美气滴!还一会摇头一会点头的,兴奋过了吧?”奶奶摸着小闹的头,顿了顿又说:“到山下和你叔叔婶婶生活,要听他们话,懂事些、勤快些就能少吃苦头。佳佳那浑女子宠坏了,你让着她点,毕竟比你小两岁嘛!咱闹闹是谁啊!最懂事最聪明了,考试每次都拿第一,是上大学的好苗苗,千万别把自个儿马虎了。”
“嗯!”小闹吞了口米饭,闷闷地点点头,半晌抬起头看着奶奶说:“您和我一起到镇子上住吧!村里都没人了,您一个人我不放心。”
“哎呀,尺把长的小娃娃管起大人的事了。我在这住惯了,也邋遢随意惯了,亮堂堂贴着瓷片能照见人影的楼房地面咋都住不惯,你叔和婶子倒是提说了让我去,家里一摊活儿还都摆在那儿呢!苞谷杆还荒在地里,过了这茬,那坡黄姜就要挖了,卖了钱给我娃攒着上学,自己零用也方便。”
“不是说好的吗?你和我一块搬到山下去,叔他们家房子大着呢!能住下!”小闹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话是这么说的,我早晚也是要搬下去的,这房这地也都要交给公家了。移民搬迁也有规定,国家盖房子让人住,只要农民交一半的钱,够开恩了。还有低保的钱,每年白白还得千八百块钱的,我一个老婆子没病没痛的花不了多少。开支剩余的我都攒着,他们谁也不知道,给我娃上学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松手。”奶奶见小闹已经耸着肩在抽泣了,心下也慌了,连忙安慰说:“小男子还哭花猫脸,多丢人。知道你从小跟着奶奶,舍不得奶奶,我又没说不去。你叔和婶明天就过来先拉一部分东西到镇上,其余的等我把这边收拾停当了再搬。尾活儿也不多了不是?就那坡三亩地的黄姜、一亩二分地的红薯、三分地的茯苓。还有就是这院子里猪呀、狗呀、鸡呀的。都好办,一辆三轮车就能带走的事。”
奶奶兀自喃喃地说着,小闹却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去镇上,我不去上学了。就在家陪着奶奶!”
“这孩子!刚还夸懂事呢!这会又耍浑了?你妈多不容易啊!走前留了那几万块钱凑够了你叔的那份子,咱们才在镇上有了套房子,哪个娘不疼儿?她狠心带走你妹妹是没得法子啊!女人随夫不由己,那四川佬鬼精,愿意养一个就不错了。你也别怨你妈,她是欠着你的,把你带到村书记那里,签了条子摁了手印,过继给你小叔你就不能恨她。她也是在疼你呀!怕哪天你那没良心的叔婶不要你了,还有这白纸黑字条儿为自己挣口活路。人活着,凭啥?就凭个良心,镇上那房子有一半钱是你妈出的,他们就不能把你赶出去。”奶奶说着说着,声音就沙哑哽塞了,一颤一颤地耸着肩,眼泪不由得从浑浊的眼眶里直往下掉。
就在那一刻,小闹终于忍不住了,一头扑进奶奶怀里,祖孙俩抱头哭了个痛快。
三
吃完饭,小闹抢先把碗筷收拾停当,又往馊水里和了麦糠和剁碎的枸叶,拌匀实了,这才提着个桶去喂养圈里嗷嗷待哺的猪。奶奶勤快得很,对饲养牲畜丝毫不会马虎,每年三五月份逮下猪仔,好吃好喂,总能长得膘肥肚圆。腊月里杀猪宰羊办年货,奶奶喂的猪总比别家的肥大,哪一年不是二百余斤?家里日子过得紧巴的时候,奶奶一年圈里总要喂上两三头猪,一头全家沾荤腥儿,其余两头就卖了贴补家用。
过年杀一头大肥猪,浑身都是宝贝,分了猪头、猪脚、猪肚、猪肝、猪大小肠、白花花的猪油连同猪杂碎,即便杀猪时接的那半盆猪血,待凝固了,切成片和着酸辣子炒,也是喷香喷香。拾掇好这些,大盆里剩下的都是些白嫩嫩的好肉,抹上盐腌上一晚,再将它们一条条串上草绳,挂在堂屋里,经了一冬坑头疙瘩火的烟熏火燎,颜色由浅至褐红色。每每做米饭或者烙大饼的时候,甭管肥瘦,片下一块,切成薄片,和土豆块、豆瓣酱、洋葱、胡萝卜炒,外加点生抽生姜提味,不一会工夫,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腊肉就上桌了,肥而不腻,油而不过,就米饭或是夹大饼都再好不过了。小闹六岁的时候,一大盘炒腊肉就着两块饼吃得精光,又喝了碗绿豆肚腩汤。因为吃得太饱,夜里肚子胀得难受,刚打了个嗝,肚里还未消化的东西就哗啦啦势如破竹地全倒了出来。想必是吃伤了,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吃肥肉了,哪怕一点点肥肉星儿也要用筷子挑除干净了才吃。奶奶心疼小闹,每次他周末从镇上上学回来,总要用菜刀片下最好的瘦肉,切成红亮亮的瘦肉片子,倒上油,和时令的调活菜爆炒,他总要吃下大半碗去。
奶奶今年身子不适,只养了一头猪,逮回家才半年多,也足有百二十斤了。黑色的鬃毛油光闪亮,这会正倚靠在围猪圈的一块石板上磨蹭着,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那肥乎乎、憨厚厚的大耳朵扇在浑圆的脑袋上,像个大腹便便的将士,一脸骄傲。听到人声,那家伙立即警觉了,晃悠着肥硕的身子一下子就窜到了食槽边,吐着舌头叫嚣,那两只大耳朵甩摆着,脑袋上沾的茅草杂物一齐乱飞。
“就你是个大馋虫!”小闹一边骂着,一边撩起一根树条儿叱呼了两下,待那畜生稍稍安静了些,才往槽里倾了猪食。待见它吃得正欢,摇头摆尾之际,小闹才拎了只空桶回屋。
夏日午后,免不得要睡个回笼觉。奶奶年龄大了,总比年轻人容易困些,刚坐在檐下的板凳上一会儿,就开始直打瞌睡了。
小闹唤醒奶奶,扶她去屋里凉席躺下,拉开被子一角搭在肚子上,这才出了屋。发现厨房拐角处那一堆剁碎的枸叶仅够猪吃一顿了,想都没想就挎着个箩筐准备去塬上的荒坡地寻些猪草回来,也好替奶奶分担点家务。
九月的乡村,满山的绿色,层林尽染,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被蒿草和藤蔓遮蔽得严严实实。一些田地都荒废了,爬满了灰灰菜、茼蒿、苦麻菜、指甲菜、狗尾巴草,还有大片的山菊花。一些齐人高的核桃树稀稀拉拉地生在这片荒烟蔓草之间,显得有些荒败。不知什么地方躲着的兔子和雀鸟,听到人声也都在草丛和树木之间探出身子,慌忙逃离。
小闹到底眼尖,他看到一片坡地上的苦麻菜,密密麻麻,长得十分水灵。苦麻菜是可以吃的,过水之后油泼辣子凉调,或者腌一罐酸菜,味甘稍苦,却清肺败火。小闹是吃过几次的,但这味儿不及灰灰菜、水芹,农村鲜有人把它端上桌面的,采挖回去也都成了猪的吃食。
苦麻菜正是季节,一株株肥大水灵,不一会儿箩筐就冒尖了。小闹顾不得擦额头的汗珠,只是手不停挥地扫荡这片野菜地,连扯带拉,一片狼藉之后,他才满意地露出一个浅笑,拍了拍腿上身上的泥土,又把脏乎乎的手来回搓出了一卷一卷细长的泥条儿。才下过一场雨后,暴晒后的土地洒着无处不在的芬芳。尽管小闹很小心,但是苦麻菜白色的浆汁还是沾得满手都是,深蓝色汗褂上也溅了些星点子。他有些气恼,衣服还是半新的呢,好在颜色深,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是知道的,这种草汁儿最难洗干净了,不想奶奶劳累,自己洗衣服却又洗不干净。
干完这些活,小闹使劲地把箩筐踩了又踩,又腾出来些许地方。此时,他的目标又锁到不远田埂与山林接壤处那一丛长势茂盛的枸叶树了。于是他重新挎起箩筐,有些吃力地走到枸叶树旁边,也顾不得被臭春藤绊的那一跤,脱了鞋,三两下就猴一样地攀上了树。他一边捋叶子往地上抛,一边够树上的红果果塞进嘴里大嚼,枸叶的果实呈小圆球形,入口甜蜜顺滑,美妙无比,却是和樱桃的滋味有几分相似。
感觉差不多了,小闹吸了吸鼻子,屁股抵在一根树杈上,两腿平伸出去,心满意足地半闭着眼睛,只留一个小缝儿观察阳光透过枸树叶洒下的斑驳色彩。小闹饶有兴趣地瞧着,他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每每心情不好了,走到山里去,山里的花花草草、藤藤蔓蔓、鸟鸟虫虫,总能给他带来些许惊奇和喜悦。
四
小闹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爷爷。听奶奶说,在他还在妈妈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从煤矿打了几年工回来,爷爷就得了一种怪病,身体越来越瘦,几近萎缩,胸闷刺痛,多方治疗无效,后来呼吸衰竭而死。谁知道六年后,小闹的父亲也得了同样的病症。当时只有五岁半的小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天天萎缩、消瘦、痛苦下去,氤氲在家里的那些叹息与呻吟,给他原本无忧无虑的童年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有人出头联络了一批同在煤矿工作,又均得了怪病的农民工去省里的医院做体检,才查知父亲和爷爷一样,患了尘肺病。
尘肺病是由于长时间井下作业,无安全有效的防御措施,吸入大量粉尘,导致心肺防御机能受到严重损害引起的。灾难不仅只降临到小闹家,也降临到了同村的几个一起出外矿业劳务的打工者身上。于是工人联名打官司,经过一年多的协调,官司打赢了,小闹的父亲得到了8万元的赔偿金。对当时的农村来讲,这确实不是个小数目,甚至还引得村里一些长舌妇的嫉妒。病魔无情,又过了两年半,父亲全然不行了,身体枯萎成了一堆排骨,整日只能瘫在床上,双目混沌,呻吟成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哀乐。
小闹父亲没有挨到零八年的春节,在一个雨夹雪的冬夜去世了。那八万赔偿金,为父亲买药治病早已所剩无几。葬礼只能草草地办置,棺木本是奶奶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里面躺的却是自己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可想而知。小闹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还有奶奶、妈妈、妹妹和他自己在父亲入葬前呼天抢地的哭声。那个冬天真冷啊,地炕上生起疙瘩火,黄梨木在火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都无法驱赶寒冷。奶奶和母亲的眼睛都是红肿的,一个字、一句话都能引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常常捂着被子偷偷地哭。那个冬天,至今想起来,他都不寒而栗。也是在那个冬天,妈妈的眼泪都流干了,憔悴得分辨不出往日模样,蜡黄的脸上那对酒窝就再也没有绽开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柳树吐了新芽,迎春花也一茬接着一茬地坎田垄间烂漫地开了,太阳一天天暖和起来,似乎在告诉人们春回大地。然而,生活并不相信眼泪,上帝也并没有因为接二连三的苦难而停止对这个家庭加压。
那天上午,小闹和妈妈从二峪河边的谷地里种完洋芋回来,妈妈背了一篓年前在地边放倒的干柴,他则一手拎着个筐子,一肩扛着锄头,紧紧跟在母亲身后,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才走到塬底,就看到村里的“傻子”在前面笑嘻嘻地晃动着脑袋等他们了。
“傻子”是村里胡婶的二儿子,小时候发高烧脑子烧坏了之后,就变成又呆又傻的样子,见了人只会傻笑,口水流在嘴边扯得老长,衣服永远是脏兮兮的样子。长到三十岁,个子老高,行为却越发糊涂不知羞耻起来,时常间歇性地发疯,摔东西,乱打人,或者猛地跑到人多的地方,把自己脱得精光,拍着胸脯哇哇乱叫。
“傻子”最喜欢往女人和新媳妇面前凑,远远地见人来了,就堵在路上,解开裤子,晃动着自己的生殖器向过往的女人示威。所以村里人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他也因为这个没少被打,但从来没长过记性,一次次故伎重演,还愈演愈烈。
看见傻子的时候,小闹妈正弓着背,埋头往前走,背上的干柴堆得像个小山似的,一晌午的劳作,她也确实累了,饿了,只想着咬牙把这身负重早些卸下,回家吃饭,哪里会注意到前面的人。小闹眼尖,早就看到了,他扯了扯妈妈的衣角,唤了声:“妈,累了就歇歇吧!前面……前面傻子站在那儿呢!”
小闹妈这才抬起头,看到傻子正往这边来,一手挥动着柳树条子,一手捉着生殖器,淫邪地傻笑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小闹妈一见,顿时红着脸瞥向别处,狠狠地骂道:“二柱子,你要死了,还不赶紧滚回去!”
二柱子是“傻子”乳名,只是村上人早已不那样叫他,都唤作“傻子”。傻子听到叱咤,不但没有滚回去,反倒步步逼近,三两下就挥动着长腿窜到母子俩面前。
小闹气急了,从地上操起一块石头朝傻子扔过去,正砸在傻子脚踝处,疼得他跳着脚哇哇大叫,搬起一块大石头,就要往小闹这边冲。因为小路比较窄,小闹妈背着个背篓几乎就挡严实了,看到有人要伤害自己的孩子,她想也没想就撂下柴火,用身子挡过去撕扯阻拦,却被一根横在地上的木棍绊了一跤,傻子搬起的那块石头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整个人顿时爬不起来,哭吼着喊叫人。
小闹一见妈妈受了伤,七八岁的他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劲儿,抡起身边的锄头就往傻子这边冲。傻子也吓呆了,掉头就跑,小闹就在后面撵,一边撵一边抓起身边随便什么东西往傻子身上扔。
再后来,村里下来几个人,有的来劝架,有的扶起地上的小闹妈往家去,有的主动扛起了那一背篓干柴。傻子娘胡婶也来了,不是为道歉,却是为找麻烦来的,说小闹把他儿子给打坏了,这么小就这么狠,这么恶,长大了还了得之类的话。小闹妈疼得没力气反驳,倒是胡婶最后扔下的那句:“不就是个命硬克夫的臭寡妇吗?有什么了不起,还嫌我儿?贱人胚!”说完了,还啐了一口。
小闹气得浑身打战,牙齿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有人拉,又要冲过去了。他一边在大人的拉扯下耍浑,一边破口大骂:“滚你妈的!”
那是他第一次说脏话,小小的人儿第一次和一个大人对峙,像小鹰一样勇敢。
小闹妈被人扶回家,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才得下地。病好后的小闹妈更加沉默了,总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拼命地干活,把几亩地的草全扯干净了,又担大粪侍弄了菜园子,手都磨出血来,吃饭的时候眼圈总是红红的,从不看人。
一周后,小姨来了家里一趟,晚上和小闹妈嘀咕至东方渐白。不几日,小闹妈就收拾了行李,随小姨去了南方的衣服厂打工。她不断地会给小闹和妹妹寄回来学费、零用钱、好吃的零食和新衣服,却两年都没有回过家。
后来,小闹妈妈终于从南方打工回来,人变水灵了,年轻了,也胖了点,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当然,在她身后还有个帮忙提行李的男人。
五
小闹妈从南方城市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霜降才过,一山一山的红叶直燃到山山相连的无穷处。
听到妈妈要回来的消息,小闹和妹妹高兴坏了,满院子逗那只叫点点的小狗。奶奶怜爱地瞧着孙子孙女,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吃完饭,洗完锅,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又往灶里添把柴火,烧了一大锅热水,替兄妹俩洗了头发,并给他们换上了新衣裳,把兄妹俩打扮得过节似的喜气洋洋。
那天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整个上午小闹和妹妹都在焦灼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穿过门前的小路向山下张望,急切地盼望着村前的大道上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候,小闹和妹妹才等到迟归的妈妈。
当时小闹正和妹妹在河滩上玩耍,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一抬头,那笑眯眯地站在石子路上,被蒿草遮掩了大半个身子的人儿,可不就是日夜思念的妈妈吗?心下便立即反应过来,乐颠颠地挥舞着手臂往大路那边跑。快要接近妈妈的时候,小闹停下了,他看到母亲身后那个提着大包行李的壮汉,就迫使自己停了下来。他想到平日里村庄的大叔大婶总要和他开的玩笑:“闹闹啊!你妈妈出去有一两年了吧?咋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面给你找了个后爸?”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生气地把脸撇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去去去!谁说的?我妈才不会呢!”
小闹站在一边,看妹妹亲昵地扑到妈妈怀里,撒着娇,妈妈一边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掏出一堆糖果和饼干,往她衣服上的小布袋里塞,一边紧紧地将女儿搂在怀里亲,眼中似是有了泪花。小闹鼻子一酸,往前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处站定,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妹妹和妈妈。
小闹悄悄打量着妈妈身后的那个男人。当然,凭着直觉,那个男人也正在打量着他。男人黝黑、壮实,靠近左眼脸颊处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因了这条疤,让他多少显得有些威严和凶相。男人身上显示出的力量,让小闹感觉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
妈妈很亲昵地拥抱了小闹,也在他脸上亲昵地揪了一把,说他抽条了,长高了,入秋风大干燥,怎么不用孩儿面霜,脸像桦栗树皮一样粗糙。他不多话,只是傻傻地站着,任母亲半弓着身子为他打理衣服上沾的灰尘和头发上的草叶,刚才钻到芦苇丛里玩了一会,身上落了不少芦苇飘絮。
回到家,奶奶热情地与小闹妈寒暄着家常,对同行而来的男人,表现出异常的淡定,很自然地招呼他坐,泡上茶水端过来,还端了一大盘干果,花生、栗子、核桃、柿饼都有。那个男人也不推辞,捡了块上霜的柿饼就吃,边吃边说:“真甜,还是农村自己人的东西吃着实在。”奶奶忙说:“好吃就多吃点,还多着呢!”
小闹怎么也想不通,奶奶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难道是他一来就给了奶奶几张崭新的“红票子”的缘故?他有些生气,看着妹妹围着灶台转,跟在妈妈身边玩闹着,感觉十分恼火却难以发作。就径自走到院子里,一群鸡悠闲地在菜园里啄食呢,他心里有气,看什么都不顺眼。从柴火堆抡起一根树枝,气呼呼就冲过去,顿时菜园内的鸡发出惊恐的鸣叫,四下逃窜去了,他仍觉得不过瘾,非得把它们撵到老远的橡树林里才作罢。
晚饭是鸡蛋臊子面,还炒了几个小菜,男人像是很能吃的样子,接连吃了两大碗手擀面。小闹心里藏着事,吃不下,用筷子挑了几口,就再不想吃了。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那贪婪的吃相,十分不满和鄙视。当然,为了照顾妈妈和奶奶的情绪,他压抑着没有把情绪表现出来,吃了饭就不声不响地去堂屋帮忙搓玉米粒儿了。
虽然是平常农家的土房,却也还算宽敞,三间卧室都能睡人。平时奶奶、小闹和妹妹基本都在一张床上睡,这回来了客人,奶奶老早就又铺了一床被子,安排晚上奶奶、妈妈、妹妹一起睡,小闹和叔叔睡一屋。听到这个消息,小闹再也抑制不住委屈,哇哇地哭了,伤心得很,半个二峪河村都被他这大哭给镇住了似的。不得已,奶奶和妈妈只好一边哄着,一边又铺了床铺,这才让他的哭闹渐渐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屋里的男人睡得很实,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屋里的女人们却絮絮叨叨直到夜深,起先是妹妹稀奇妈妈闹腾了一阵,后来连妹妹都疲倦地睡着了,成了妈妈和奶奶两个女人之间的小声谈话。小闹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多想听听她们都说了些什么,耳朵贴着墙面,却仍然什么都听不清。
那个夜晚对他而言,显得异常烦躁,也太漫长。
接连几天,日子一如平常地过,小闹却有些战战兢兢,他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哪天又要走了,然后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回来。小闹的预感没错,在妈妈回到二峪河的第五天,小叔和小婶来了,村主任来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来了。一大早男人就去镇上一趟,买回一大堆东西,紧接着是杀鸡、剖鱼,妈妈和奶奶围起围裙便在锅台忙活开了,不一会儿他闻到了炸椿鱼儿的香味、葱爆腊肉的香味儿、酸菜鱼的香味儿、炒鸡蛋的香味儿。
晌午不到一点,桌面上就摆出了十二个盘子,很丰盛,许多都是小闹爱吃的。席上,小婶和妈妈对小闹异常好,争着给他夹菜,他吃得满口流油。桌上的那盘干炸香辣虾,几乎全让他和妹妹吃了。果粒橙甜甜的味道很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小闹有个预感,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了。事实上,确实如此。
和妈妈一起来到二峪河村的男人是四川人,离过婚,在老家有个十一岁的儿子。与小闹妈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感觉都还好,于是想一块儿搭伙过日子。他这次来是要认亲,也是要小闹妈与过去有个了断。四川男人的想法很实际,也很明确。最多负担一个孩子,哪怕多给些钱都可以。孩子多了太操心,他家的老人年纪都大了,带不过来,家里尚有个天天闯祸的“祖宗”,他还要出门打工,无暇顾及。他不能白白遭罪替别人养孩子,考虑再三,觉得小闹的妹妹更合适些。
小闹这边的情况是:当初奶奶家比较穷,房子不够住。于是,小叔就成了双河镇上的上门女婿。上门之后,做过几次生意,有的不了了之,有的干脆血本无归,日子越过越紧巴。正巧赶上政府移民搬迁,小闹家符合搬迁条件,只要出个十万左右,就能在双河镇的移民小区得到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单元房,确实是个好机会。凑巧嫂子回来,他夫妻俩商量了下,看能否把房产权转让给他们。这次过来吃饭,两人就有把窗户纸捅破的意思。
商量之间,还是小婶人精明,说:“我说嫂子,既然你随大哥去四川过活,干脆把小闹过继给我们算了,都是一家人,肯定当自家孩子来疼的。我家妞妞吃白米饭,就不会让闹闹吃面条,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作为母亲,会尽全力保全孩子,恨不得帮他把所有的路都想好,不吃一点苦头。但是没办法,在现实面前,她只能妥协,只能狠下心。
事情顺理成章,由村主任和村里的老人作证,小闹过继给小叔小婶,移民搬迁分得的那套房子的房产权归小叔,小闹妈出五万抚养费给小叔。当然,那抚养费会很快用在房子上。
那顿饭吃得一点都不好,在座的好几个人都红了眼圈,当然也包括小闹。主食还没端上来,他就感觉肚子开始翻江倒海,刚打了个嗝,胃里的食物就顺着喉咙喷射出来,直吐了个精光。随后,就是拉肚子,小闹一个周都没有去上学,天天拉。然后在镇上的医院挂吊瓶,有妈妈、奶奶寸步不离的照顾。婶子天天炖鱼汤鸡汤往医院里送,左一个闹闹,右一个闹闹,喊得亲热极了,好似真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心尖儿。
这一切,让躺在病床上的小闹觉得,原来生病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这幸福来去匆匆。小闹还没有完全好,下午才要办理出院手续,妈妈上午就带着妹妹走了,走前给他买了新衣服,许多零食,还有一大箩筐叮嘱的话。
妈妈和妹妹走时的情境,小闹懒得回忆。他宁愿生命里永远没有那么一天,只觉得心痛,却没有一滴眼泪。
六
夜的帷帐刚刚展开,二峪河村就潜进了无边的寂静里,偶尔的几声虫鸣让村庄愈发显得空旷和寂寥。小闹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屋外风过树林细碎的沙沙声,月光凉凉地透过木格子窗户斜照进来,颇有点“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的朦胧诗意。
明天就要彻底离开这片生养过他的土地,搬到镇上去住了。小闹的心像是被猫抓过了一般,很不是滋味。他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着眼睛往黑暗更深处瞧去,也就陷入更深的虚空之中。他想妈妈,更想妹妹。一想到以后要与小叔小婶,还有那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佳佳生活在一起,就感觉头皮发麻。小叔对他尚好,平时也关心,暗地里会塞给他一点零花钱买本子和橡皮,偶尔还能买块糖甜甜嘴巴。但这事若是传到小婶那里,免不得是要唠叨的,她脾气躁,说话嗓门大,小叔是上门女婿,多少有些面软,强她不过。
自从村里的小学撤了以后,小闹就到镇上上学,住在小叔家里。佳佳才上二年级,心眼却不少,竟觉出了危机感,处处与小闹争抢,同样买两块一模一样的橡皮,她都会把自己的那块在门墩上搓出一堆橡皮沫沫,然后哭着喊着要与小闹换。看电视也是,小闹爱看的电视,即便她也爱看,总要把遥控霸占着,得意扬扬地调几个台,待小闹自觉地出去了才又调回来看。
小闹很留恋二峪河的时光,在这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闹,可以随心所欲地穿行在山野树林之间。每个季节,大自然都毫不吝啬地向人展示着它的慷慨。小闹是山里的孩子,对大山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感,他曾经一个人钻进荆棘丛林之间,根本没有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他是那样好奇山那边世界的样子。直爬到二峪河最高的山上,当他坐在山顶那颗白皮松往远处看的时候,闯进视线里的仍是连绵无垠的山峰,一山一山地延绵开去,一些房屋、河流、道路夹杂其间,星罗棋布,把一座一座的山隔成大大小小的片状。他一个人坐在群山之巅感觉静谧而又美好。风过耳畔,树林就像是在低语轻唱,阳光也极尽柔和,惬意得人想躺在大自然的怀抱好好睡一觉。
“闹闹,都这晚了,还不睡啊!”尽管小闹很小心地在床上翻身,还是被奶奶觉察到了。
“嗯,睡不着。”小闹装着迷糊的样子,哼哼唧唧地回答,仿佛很快就要入梦一般。
“哎——不光你,奶奶也睡不着呢!”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娃明个就搬到镇上过活了,我这老太婆多少有些舍不得啊!”
“奶奶,你也去啊!村里都没人了,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前个晚上下暴雨打炸雷,我缩在被窝里发抖,倒不是多害怕,就是担心你一个人在老家,檐后积水也没个人出,进进出出也危险。那晚一夜都没睡好,尽做噩梦,一会儿是家里房子塌了,一会儿是你摔着了没人扶,一会儿是一大群猪獾子围着咱家乱哄……”
“还是咱闹闹最心疼人。”奶奶不由得一把将小闹揽进怀里:“奶奶当然是要去镇子上的,老了不由人啊!过阵子再说吧,把余下的粮食收了,家里收拾停当了,我就去。哎——这下你小叔又得添负担了,还不知道背地里要受你婶子多少气。好在咱有低保,一年有个千儿八百的,不算白吃。万一不行,我就到台上庙去住,清净,也能混口饭吃。”台上庙在二峪河的黑龙山上,住着几个出家人,平素有些香火。
“奶奶,说啥话呢!不怕邻居笑话。”
“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头没低过?只想着能活一天就好好儿活。脸面上的事儿顾不得呀,也没那个气力去逞强了。”
“奶奶,给我讲个故事,或是唱首歌吧!你后来都很少给我讲故事唱歌了。”小闹央求奶奶说。
“我是睁眼瞎,没上过一天学,你现在是文化人能自己读书识字了,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哪里能入你眼呀!今个儿你也给奶奶唱首歌。”
“嗯……也行。前个儿零里零碎地看了几集《宝莲灯》,讲的是沉香救母的故事,学了几句,我给奶奶唱唱。”
“好!我家闹闹最聪明了,唱完了歌给奶奶再谝谝那古今都讲了啥。”
远处有座山
山上有棵树
树下有个茅草屋
天上有朵云
慢慢散成雾
地上的风在追逐
远处有座山
山上有棵树
一家人在屋里住
非常 非常 非常的幸福
…………
歌唱完后,奶奶哽咽了,把孙子抱得更紧:“我娃是苦命娃,奶知道娃心里盼啥,奶都懂。”
之后,俩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在愈晚愈深的夜里昏昏沉沉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还没来得及升起炊烟,小叔、小婶还有一个司机,驾着四轮农用车就来了,车鸣声嘟嘟地惊醒了早晨山里的寂静。
婶子和奶奶张罗着做早饭,小叔、小闹还有司机就开收拾行李,该打包的打包,该扔的就在道场上生一堆火全烧了。不大的房间,几个人竟收拾了三四个小时。收拾好这些东西,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搬运。七八袋粮食,一大堆行李,还有高高低低的旧家具,直把四轮车塞得满满要溢出来似的,几个人才汗津津地洗了把脸准备吃饭。
扒拉完早饭,小叔、小婶与奶奶互相推让劝说了一番,奶奶还是坚持过些时候再去镇上住,小叔小婶也不再说什么,领着小闹一行人下山去了。
走到川道的石子路上,小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他不停地回头张望,终于在那棵老柿子树下看到奶奶正隐着半个身子也往这边张望呢!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猜想奶奶是在偷偷掉眼泪吧!
远远地,小婶在川道扯着嗓子喊:“闹闹,快点。车都要开了。”
小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此时,太阳正露出红彤彤的脸盘,又大又圆,鲜红鲜红,像是要把什么吞噬掉。小闹双腿灌铅似的沉重,想快却快不了,一种负重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泪珠子终于还是掉了下来,落在一片青黄的叶子上,露珠般晶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创作谈:
对于文学,不敢有妄想,仅是痴狂。我是一个怀着虔诚之心的写作者,喜欢随心所欲地写字,像走路一样,在想开始的时候开始,在想结束的时候为它画上一个句点。
无疑,文学是人学,是在自我与外界之间,自我与自我之间展开的一场持久的战役。有朋友说,我的诗歌比散文好,散文比小说好。也有人说我的小说有味道有生活,散文和诗歌就稚嫩了些。文妍质则轻,我不知道那种小资情调,满口留香的华丽文字生命力有多强,自己终究缺一点无病呻吟的本领,亦学不来。所以也只能如父辈一样拿起犁在泥土上躬耕,把地重新翻过,洒上玉米、小豆、麦子等种子,待雨水滋养后发芽、茁壮、孕育、催花、抽穗。当然了,会有一些种子发不出绿芽,长出嫩芽的也一样会夭折。哪怕是收回粮仓的粮食,也要承受被虫叮咬、被鼠蚁搬运的风险。天有不测风云,人唯一能拥有的只有当下。
没有人告诉你脚下的路会通往何方,脚踏实地是唯一的出路。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要写,为什么在自己脑子里会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灵感,为什么文字会给人无可比拟的快感。且把它看作为宿命和机缘吧!这好比你遇见了某个人,让你倾情,却忐忑于是否能够一生相随。生活还是随意些好,写作源于内心的某种表达。末了,还是借用贾平凹老师的一句话:跪下来给天气祷告吧,我们顺应着天气,让天气赐给我们好运。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