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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2015-03-16杨文升

民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苞谷摄影家

杨文升(苗族)

大家去呀去玩坡

女人谈老公呵

男人找老婆

老公老婆最多是德峨……

这是咪碓爱唱的一首山歌。这歌先由她母亲唱,后就传给她。事实上我们地方人人会唱,多不过现在由咪碓的嘴唱出来另有一番味道罢了。

在我们地方有一个闻名遐尔的“爱街”——德峨。早前关于德峨街的姹紫嫣红和风情万种,国内很多报纸和杂志都曾介绍过。也有人给它取了什么“天堂街市”、“爱情之都”、“服饰王国”啦等等绰号。

这天,当咪碓略掀开薄唇漫不经心吟唱这首我们德峨最流行的山歌走在山道时,日头已升起一竿高。阳光很旺。可长满苞谷的山地却是一派秋虫咽咽阳雀哀怨。咪碓身着紧身衫,下身裹蜡染百褶裙,正不紧不忙穿行在苞谷林。此刻的咪碓心潮澎拜又愁肠百结。咪碓不是去做买卖,而像寨上别的姐妹一样去完成大事——在德峨街找老公。

风穿越山谷,苞谷林飒飒响,苞谷叶不时切割人的面庞。南瓜黄瓜藤蔓深情绕缠,苞谷秸秆被吻出道道印痕。咪碓凝神苞谷林,思绪又飞回到前年在乡上读书光景。那时咪碓读书成绩很好,初中毕业时以优异成绩考入高中。只可惜书未读就回家了。从心底讲咪碓还想读高中,但这年苞谷长得不好,卖不得好价,弟弟也想读书,父母就通过抓阉的办法决定姐弟命运。咪碓抓歪了,回家了。一个女孩如果不读书回家了还能做什么,只能快快地去德峨街找老公嫁人了。

咪碓来到德峨时,这街已人声鼎沸,十分拥挤。咪碓站在街边望一街的花花绿绿,听生意人的杂乱吆喝,心烦。咪碓不想走进街心,于是把裙摆轻轻拢在两腿间,坐在街边一块石头上打盹。咪碓睡了,梦游一圈后醒来,发现德峨街已是进入疯狂——做买卖的老人大多已离开,只有年轻人正一排排来往穿梭,绕圈圈。咪碓站起揉揉眼皮,低头理了下裙摆,走进了疯狂的人群。

夕阳下万道金光斜射,“天堂闹市”

“爱情之都”德峨笙声悠扬,头帕飘动。正当咪碓学着姑娘们的样左右摆手轻轻碎步街场时,一个照相机的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她。咪碓双手蒙脸,照相机依然没有停止咔嚓。烦呐。咪碓不想让外人把她的身影收进相机。反正这些讨厌的山外人照也白照,从没人会把相片寄来。咪碓从心底讨厌山外人。咪碓把手从脸上移开,拿相机的人也已停止咔嚓。咪碓看清了那人脸孔:瘦高个,披肩发,眼睛炯炯,络腮胡犹如地头的韭菜丛蓬勃生长。相机虽已挂肩,双眼却盯人盯得死。咪碓脸色绯红,转身消失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但一会儿,韭菜胡男人又出现。咪碓知道今天倒霉了——这无赖啊那双死鱼眼一直傻傻地盯哩。

“小妹,我从省城来,叫阿昌,是一名摄影家,这是我名片。”男人说着递来一张小纸片。咪碓接过来看几眼摇摇头,把纸片递回。那人又把纸片再递来。咪碓见那人眼睛有勾——晕,我才不想来这街找个哑巴带回家呢。(我们地方习惯把山外人称哑巴。因山外人不懂讲我们地方的话,爱用手势交流。)咪碓不接纸片,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咪碓在德峨风情街上碎步时目不斜视,却又久不时偷偷睥睨男人们。说实话街上的这些小伙子还不错,只不过有那么一点——说不清楚是哪点,总之就一点点令咪碓不满意。其实咪碓不满意这地方这街的男人们已不是一两年了。自离开学校,用两年时间针针线线勾画缝制出自己的这套百褶裙,自遵从父母之命一定要在德峨找到老公,咪碓的心里一直存有压力。不可否认,德峨街的小伙子们多才多艺,会吹箫,弹琴,吹弦,跳芦笙,也会勾女人。多不过……唉!就为这母亲不只一次数落,希望咪碓不要挑三拣四以为天下男人个个都应是王子。男人难人,只要会犁地种苞谷扛柴不瘸腿不瞎不聋不少胳膊就行。

现在挤身于熙熙攘攘街场,想起母亲的教导,咪碓心里很空落落。咪碓觉得自己如此心境即使在这被誉为爱之街的德峨不停地甩手走来走去几百圈也未必能找到老公。于是开小差,在绕街半圈后把一街的姹紫嫣红抛却,开溜了。

咪碓无精打采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苞谷林好茂密。这时夕阳西斜得厉害,苞谷林在斜阳下生动站立。五颜六色的雾霭在苞谷林蒸腾,咪碓的一袭曼妙蜡染百褶裙在彩色苞谷林中移动,衣服上无数小带子在山风吹袭下凌乱飘飞,咪碓忘情地陶醉在苞谷林,深陷在苞谷幻象中。

在以前的某个月色凄迷夜,母亲给咪碓说了这样一段话:苞谷会成精!有时一株苞谷,有时是一小片苞谷林,更多时甚至漫山遍野的苞谷林都成精。母亲说苞谷成精时明显与其他苞谷不同。它们会说话,会跳舞,甚至还会情恋。母亲说这番话是在十年前。为了使咪碓相信,说罢母亲带咪碓走进了一片茂密的苞谷林。那时苞谷刚刚拔节,满地幽绿,蝉们在远远近近欢唱。母亲要咪碓别抬头望天,也别低头看地,而是紧闭双眼,要排出心中杂念,静心倾听苞谷林在山风的催促下发出的刷啦啦曼妙声。咪碓依话做了。母亲则在一旁唠唠叨叨诱导:

“苞谷不简单呐,通人性,连人心。人生一世,苞谷一秋,苞谷会显灵。不仅如此,苞谷还会抓住一切欢乐时光。瞧你看见了吗?它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唱歌跳舞,有的梳妆打扮,有的在拥抱,当然也有的在哭。见吗?你看见了吗?哧,成精了的苞谷,哎呀哎!”

在母亲刻意暗示下,咪碓看到了一个奇幻世界:眼前的一些苞谷正紧张赶路或围着她绕圈子,一些苞谷低头审视黑土,一些苞谷互相牵手,一些苞谷仰视那一排排高低有别的山头,一些在没完没了掉泪,一些则发痴,更多的苞谷则迎着风与蝉比唱歌。于是年幼的咪碓勇敢地走进了热闹的苞谷林,与苞谷们同悲同欢同唱。母亲把咪碓带进了苞谷林神幻中,最后也是母亲把咪碓从苞谷幻象中带了出来。

母亲说:“你别不信,现在苞谷们还在紧张生长,过了一些时日节令一到,苞谷全都成精,就互相爱恋缠绵同抱同睡,女苞谷然后就背娃娃,娃娃头上全挂满缨须红戴红帽哩!”

母亲又说:“苞谷这样,人何尝不是如此。苞谷种因为撒播在黑土中发芽生长,抽花结棒背娃娃……人同样,男人是种子,女人是地。有种子没合适的地没用。有好地没种子,地也会撂荒。这全靠上天撮合。这些到你再大一点,乳房有小李果那样大了就懂,你会觉得种子多么的重要,那时你也会成精,会时时想着去赶德峨,会迷了德峨街,会绕着街上的男人们转圈子。德峨街,是个可以纵情的好地方,天下男欢女爱的极乐地……”

在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咪碓还懵懂。那时她才七八岁,小一点了。不过自那以后随着年岁渐长,母亲再没带咪碓去逛游苞谷林神幻。一晃十年过去,现在从德峨回来,看着夕阳下如此多姿的彩色苞谷林,咪碓神情突然紧张,双腿像是被牵引着离开道路,走进苞谷林。咪碓大喘气,却佯装镇定,双目平视,让密匝匝的苞谷林重叠眼前。晚阳下苞谷林有了非同小可的场景。这里,这时,咪碓又陷入到十年前的那种幻象。呵,我也可以自己进去了,咪碓想。于是就去了。进去后咪碓深感苞谷比人懂事,多情,有意思,于是她像幽灵在苞谷林里转圈子,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低头自语,一会儿大唱起山歌。眼前的世界比平日的世界精彩多了。奇幻中,有一株高大的苞谷。这株苞谷很伟岸,粗壮,俊帅,高出别的半个头。咪碓情不自禁地靠前去紧拥,吻它,摸它。一忽儿咪碓对它痴迷微笑,忘情与它唧唧,一忽又脸贴它垂泪,心魂牵挂地转圈。心迷乱的同时感到小肚腹某处深不可测的地方竟不可理谕地出现了阵缩,才只一会儿,抽缩突然扩展开来,四肢扭曲痉挛,要倒地。

咪碓从未恋爱过,也不懂女人长到一定岁数时会变得自己都不敢认自己。但很明显的在奇幻的此时此地,咪碓表达了真实的自己:情感恣意喷发,脸色绯红,眼珠转动,眼皮却紧闭,四肢不断抽搐。咪碓依稀记起读初中时久不时每年总有一两个女生也因陷入到这种而突然晕倒,脸色也是绯红,全身十分夸张地抽搐扭曲,引来全班同学老师一边背一边抱一边紧张地按捏着拉拉扯扯送去医院——哎呀少女初成精时很痛苦很丑陋。咪碓一边不可控地抽搐一边在内心深处庆幸着自己因为只吃了苞谷面饭晚发育晚成精,才没有在学校师生中丢人现眼。但现在可好,任由自己在深深的苞谷林肆意发作了。

咪碓在苞谷林淋漓尽致的表演正好被尾随而来的那位“哑巴”拍了个够。一个少女成精,迷乱表演。一个男人发癫,疯狂拍照。天傍黑,坡边还存有一丝夕光,很多暗影在山谷弥漫。那位省城来的摄影家把咪碓从魔幻癫狂的世界拉回了现实。咪碓醒来时发现自己依偎在了那个瘦高个长头发韭菜胡男人的怀里。

咪碓惊问:“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阿昌,摄影家,我真的是从省城来,是为我们画刊社的一本画册而来。这儿真美!我第一次来到这地方就遇见你。先前在德峨,我就看出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刚才又看到,感觉你神了。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像你这样情感丰富。家离这远吗?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哦,那你好像把苞谷花拍了?把我拍了?我不好看,苞谷花不好看,我们这儿的山头上的杜鹃花才好看,不过它们还没开。”

“我不想拍山头的杜鹃花,我更看中的只是你们这儿的人,这儿的寨,这儿像你身上的这些美丽的服饰,我可以送你回家吗?”菲菜胡说。

咪碓看着眼前男人,轻轻点头。

很多年以前我们地方形成了这样一个习俗:哪家有女长到十六七,就要到德峨街寻找心上人。如看中便把小伙子带回家,让他受“酷刑”——挑水、打柴、犁地、割草、种庄稼三个月至半年,表现给女方父母看给寨人看。当女方家人寨人认可时,小伙子就可以把女方带回去了。女方到男方家后,除观察男方家境和地理风水是否适合自己,还要拿出善良的心灵和勤劳给男方父母给男方寨人看,包括讲话语调,走路背水姿势,身上衣裙工艺等。在这样一个你来我往的“赶考”中加深认识,增加爱情法码,水到渠成,就可做老公老婆了。有人称这叫试婚。由于被称“试婚”,好神秘哦!

咪碓学寨上别的姐妹了。这次,呵呵,她从街上带回来了这位看上去也蛮俊帅的省城里来的韭菜胡摄影家。

咪碓的母亲父亲对摄影家这位不速之客虽心存疑虑,但见咪碓乐不可支,又听咪碓说这是她在乡上读书时就认识的一位省城同学,也就没追问太多。摄影家于是便心安理得在咪碓家住下来。

对摄影家来说,他住到了咪碓家中,他想要的只是灵感和画面,是为了画刊社里最近要完成的画册任务而已,也许并没有太多的考虑。但对于咪碓来说,她从德峨带回这一个“哑巴”,却需要巨大的勇气。自然摄影家阿昌不会割牛草打猪菜扛柴担水犁地,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天都在捣鼓他的那台在寨人看来会把人影收进去的照相机,然后不时往寨上跑,把这个奇特小寨的老人小孩姑娘以及与他们紧密联系着的衣饰、芦笙、月琴、口弦、画蜡、挑花、刺绣、纺织、染蓝靛等统统摄入相机里。不过此时的咪碓也很超脱,一点不计较。咪碓认为自己也要学照相。因为照相机太奇妙。她于是便每天跟着捣鼓。

现在咪碓已学会了很快地就能进入到苞谷地幻象。只要她想进入就会立马进入,不需别人在一旁暗示。

这夜,月光洁白。咪碓站在苞谷地中想象那些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苞谷林,又陶醉了。漫山月光像白雪,脚下舞动着的苞谷影像密麻麻的黑蜘蛛。咪碓的灵魂已出了壳,在苞谷林游荡转圈。可身子却还一动不动任凭夜风吹拂。头发凌乱,乱得和苞谷叶一起飞舞。咪碓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株活生生的苞谷。为此她的十个脚趾深深剜入泥土。她希冀自己能像苞谷一样把根须扎在黑土中。但无论怎么努力,依然觉得只浮在地表。月光从山弯照来,咪碓半个身子白半个身子黑,呈现了一种强烈的立体。

摄影家两手着拿相机不断地对着咪碓咔嚓。摄影家非常认真,忽儿蹲下,忽儿跪地,忽儿卧倒,忽儿仰躺进行不同角度拍摄。一直摄完两卷胶卷了,还觉美中不足,总觉还缺点什么。究竟缺什么?他跪下来沉思。咪碓如痴如醉地望着生动茂密地在白雪样的月光中浸泡着的这一片苞谷林,神思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无烦无恼的玩过家家年岁:那时候,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全脱光了,露出了朝天椒小鸡鸡站在苞谷林,在月光里傻笑。他们说要做新郎。几个七八岁小女孩也七仰八叉躺地对着月亮傻笑,裙子全翻了。她们说要做新娘。男童女童于是混混乱乱扭在一起。咳。咳。有大人的声音在远处传来,一群小孩于是荒乱爬起急速拉裤拉裙——这是秘密,他们绝不给大人看见不给大人懂的。呵呵,人间男痴女情其实早在那还不会知羞的孩提就已开始!人啊人!现在,那过去好些年了的那一幕场景又和着洁白的月光显现眼前。风飒飒,苞谷头颅摇荡,苞谷叶翻卷。现实和过去混杂,很迷乱地涌到了眼前。

“如果,如果,全脱了,会是什么风景?”跪在地下的摄影家呢喃。咪碓听到了,仿佛听到来自苍穹的神圣声音,是凝聚了天地精华的动听天籁。于是不管不顾呼啦啦脱了。先把花帕从脖子上解除,丢脚下边。脱了衣服,挂在苞谷梢上。再把裹下身的蜡染百褶裙也哗的脱下。白色月光沐浴,如瀑秀发从胸前泻落,背靠一株粗壮苞谷。这一株苞谷与她的身体浑然一体,苞谷梢似从头上长出,人是这株苞谷的下一部分,而苞谷的缨须红与头发互相绞缠,舞动着的苞谷叶与摆动着的手臂没差别,一些个局部该是凹凹凸凸,也那么恰到好处地凹凸着张扬着,决不含糊。看着眼前这人即苞谷苞谷即人的画面,摄影家惊呆了。摄影家觉得嗓子痒痒恨不得大呼小叫。但其实这时他是大气都不敢出,只顾围着月光下咪碓那混圆饱满的天胴绕一个个圈啧啧赞赏,满地打滚摆弄相机,相机的闪光灯频频闪烁把苞谷地照成一个个白昼。

咪碓总善于接受暗示。她根据摄影家的只言片语就可以轻而易举变化着各种姿势。咪碓的姿势奇特中蕴藏平凡,普通中包含伟大。身后的那株苞谷随着她姿势的变幻也跟着变幻。更远些密匝匝的苞谷林成了咪碓耍弄模特的背景。照相毕,摄影家已累得瘫倒在地。可咪碓却依然继续机械地做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眼睛迷离。咪碓真成精了。显然她还没有从幻象中走出,她是不能自己走出来了。直到摄影家抓拍完,在给了她几次明确的暗示后,她才醒转来并慌乱地抓起一堆衣裙穿上。

月儿已偏西,真偏西了。

月斜山巅,山影如一刀刀黑布在山脚山谷伸长。十多片薄云互相牵扯连成一圈包绕月儿。走在朦胧梦幻般的苞谷林,咪碓虽已回到现实,但思绪仍混乱。云絮飞动,月儿反向跑,眼前的山体倾斜,苞谷林在飞,最后不知是苞谷林在绕他们或他们在绕苞谷林转了无数圆圈。咪碓头晕目眩再转不得,要倒下。她很想倒下,也害怕倒下,于是手紧紧牵拉摄影家的手昏乱地瞎走,边走边呢喃:“苞谷花不好看,我不好看,山头上的杜鹃花那才叫好看,我得要带你去看山头看杜鹃花”。呢喃着,双手乱摆动,双脚也毫无指向地走。她不知要携着他走去哪。苞谷林太茂密,还有那些东盘西缠的南瓜藤蔓,都阻拦着他们前行。一块大石头挡住去路,他们才不得不停下喘气。到实在走不动时,两人才发现山寨歪七倒八的几十个茅屋已在眼前。

已是下半夜,天凉了。他们悄悄爬上木屋旁的那座小牛栏。在牛栏顶,有可容纳两人的小恋楼。她说她要在恋楼听他讲摄影技巧。他说他要在恋楼听她讲山里故事。于是,两人在恋楼上对坐着看星星看月亮,她有意无意地把寨子和这一翼山地的人和事介绍给阿昌。而阿昌也把城里的一些奇事摆给她听。

这位瘦高长发韭菜胡叫做阿昌的年轻摄影家的确像他介绍的,是来自省城,一家画报社记者,摄影家,三十来岁。因画报社在某期画册中有意要出一组反映本省山地民族风俗照片,委派他下到德峨这个本来就小有名气的地方。认识咪碓使他的创作灵感勃发,也使他捡到了打开位于滇黔桂三省区结合部的桂西秘地和生活在这方山地的这群人的钥匙。认识咪碓使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最大发挥。

摄影家非常懂把玩镜头。他把镜头集中在德峨风情街、山寨和漫山遍野的苞谷林,更把大量镜头对准情感丰富风姿绰约年方十八的咪碓。他更看重咪碓身上的一身绮丽。咪碓以低微的文化水平告诉了摄影家她身上的服饰蕴藏着的原生态——却原来这山地这群人是一个在森林辗转两三千年后而今栖身桂西山地的苗族的一个部落。这里妇女们身上的服饰深刻印下了这一个部落的苗人几千年来坚韧不拔的悲伤的迁徙史。在精致的蜡染百褶裙里,你都可以看见三千年前这一部落人的先祖曾居住在北方的黄河中下游,而后来到长江中下游,过洞庭湖,再过贵州,再然后跨过汹涌澎湃的南盘江迁入桂西。当然他们的一部分先行者早就已走入滇东甚或越过界碑到越南、老挝和柬埔寨。摄影家看得很清楚,咪碓的百褶裙上半部分的蜡染里有着多条类似黄河的线条。这些线条间有平整的广袤平原,有小麦高粱图案;中间部分的挑花刺绣有一条较大较粗的绿线条,那是奔腾的长江。长江两岸有无边无际的田园和葵花林,还有一排排瓦舍一串串西红柿;裙子下摆,越往下越明显看出丘陵、湖泊、高原山川及漫山遍野的森林苞谷林,以及这个部落的人在千万个山头绕圈圈刀耕火种留下的印痕。摄影家明白了,这部落人一边往南往西迁移,一边不断回头眺望身后故园,所以才把那些不断抛在身后的故园一点不落地记录在了妇人们的衣裙上。摄影家于是深深陷入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眼睛模糊了。于是他深深热爱这部落人,更深深爱恋这部落里的这位神幻女子。他带她走遍乡间各小道。明确一点说应是咪碓带他走到各个可以拍摄的风景点。而对于我们德峨这个原来就已小有名气并且将来还可能会有大名气的地方来说,摄影家觉得哪里都是好风景,哪里都可拍摄,山寨土楼、百年老杉、巨岩怪石、牛栏猪圈、鸡窝马棚、苞谷秸垛、牲畜粪堆以及晒在桃树丫上的梅干菜和挂在房梁的苞谷串,甚至房前屋后小猪追撵小狗,小狗围小猫转圈,或山道边的野花杂草,茅屋顶霉烂草堆中兀自生出来的青苔,妇女背水时的走姿,男人赶街豪饮醉卧路边,或歪歪倒倒扯着马尾归家,所有这一切都值得大拍特拍。至于妇女们身上穿着的衣裙则更是镜头时常聚焦的。对很多山寨人来说,他们无法清楚这位摄影家脑里都装些什么,也无法知道他拍下这些有何用。他们无法走进摄影家的世界。可咪碓却基本看出了些门道。咪碓也就成了知晓艺术善解“哑巴”人意的山中第一人,成了摄影家的最佳模特。

半个多月来咪碓与摄影家的罗曼成了这一带人们十分关注的目标。开始寨人对咪碓带回来的这个“哑巴”不以为然,特别是年轻人对“哑巴”很看不惯,千方百计想惹恼他,使他先出手,再狠狠揍他一顿,让他鼻青脸肿扛着相机逃跑,可却一直无从下手。并且他是咪碓亲自从德峨爱之街带回来的情哥哥,咪碓有意无意中也成了哑巴的情妹妹,所以即使大家看不惯也只是干瞪眼。咪碓对自己带回来的客人是恩爱有加,不离半步。这样寨人也才渐渐觉得这“哑巴”也是必须尊重的一位客人,一个也是前来试婚的山外小伙。寨人开始跟“哑巴”学讲很拗口的山外语,以增进彼此友谊。又过半个多月后,人们发现这“哑巴”其实还很不错,便都想方设法接近,听他讲照相机能把人影摄进去的道理。

初秋的早晨,太阳尚未出山。薄雾蒸腾,越积越厚,最后翻江倒海成云海。咪碓和摄影家走在云雾里。咪碓告诉摄影家雾有阴雾阳雾。阴雾蓝色深重。有阴雾,这天注定见不到太阳。阳雾白里透黄,刺眼,会出大太阳。

“今天是阳雾,待下你会看到太阳从雾中露脸的!”咪碓说。

话声刚落,那些白色晃眼的雾海先变淡黄,渐变金黄,最后绽放出了五颜六色,很刺眼。接下来几缕光线从云海漏下,苞谷林上色了。咪碓和摄影家一前一后走在了彩色苞谷林。咪碓的步伐坚定,她对周围什么都不在意,胳膊左右甩动,鞋踩苞谷地哧哧响。快捷的步伐使她的脸变得很润泽。嘴微开,边走边用力呼吸空气。一条小路蜿蜒穿过苞谷林后进入丛林。在一个转弯处,咪碓离开道路直钻灌木林向山顶飞奔。咪碓像一头山羊沿峭壁攀爬,快掉下时便使劲抓扯身边灌木。越攀越快,滑倒了,抓住草丛又爬。摄影家喊她停下,她不答,继续弯腰手脚并用向上攀。

浓雾浮游,宛若山谷上空蒙了十几层白纱。靠山边的一些薄纱一碰灌木便被撕破,阳光一股股漏下。他们穿过浓雾,来到高处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咪碓已快爬到山顶,便转身来,脸上露出极为高兴的神采。她张嘴使劲喘气,用略带讥讽的眼神看了一眼摄影家,他还在后面艰难攀爬。刚接近,不待他喘口气,她又向前奔去。不时回头看一眼。他刚追上,她却又跑,她撩开的树枝弹回来抽他的脸。枯叶在脚下簌簌飘落。她撞到一棵大树,摄影家才终于追上。摄影家一把抓住她。她胸脯起伏,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摄影家的嘴沾到了咪碓额头,咪碓呼吸到了摄影家汗味。咪碓使劲推他,踏着枯叶层继续飞奔。

他们终于爬到一座大山顶。

无限风光在山巅。

咪碓告诉摄影家这山叫野猪岭。说以前有很多野猪的,但现在除了飞鸟鹰鸹,小野生动物外,野猪是没了。摄影家极目,发现来到了一个怦然心动的世界:站在这儿一览众山小。近景,深不可测的山脚是密匝匝苞谷林和半坡森林。不远处几座大山近在咫尺,像一跳就能过去。稍远些的群山层层叠叠如万马奔腾。更远些的山峰排列齐整整如波似浪。遥远处无数山谷云海还在游弋。摄影家按捺不住掏出相机边拍边啧啧称赞:“哦,野猪岭?我们脚下踩站着的就是野猪岭?”摄影家从未见过如此勾人魂魄的风光。

咪碓背靠两蔸绞缠在一起不愿分离的千年古树。咪碓动人的表情及五光十色的服饰和着这山景使摄影家激动得话说不出。远处雾海在太阳强大的光线照射下分崩离析,最后消散殆尽。只有在山顶,才会见到太阳的伟大呢。山脚下群牛一头挨一头。一头掉队的小牛犊正翘尾趵蹶。几只黑鸹在近处山岭旋出好些圈。山脚下的山寨由朦胧变清晰,五十几户人家的茅屋像晒霉了的麦草捆横七竖八却又艺术般的摆了一山谷,间杂的一些瓦房有些孤单,鸡鸣狗叫。摄影家一点不吝啬胶卷,镜头对准周围远远近近的山峦不停咔嚓。咪碓的眼睛却对着遥远天际心有所思。

“我以为我已来到一个闻名天下的旅游胜地了。面对如此绝景我已无话可说。”摄影家说完干脆爬上一蔸从石缝长出的古树,掰开茂密枝叶欣赏着眼前令人激情涌怀的绮丽景象。他实在激动。他没想到咪碓会带他来到这样的仙境。

咪碓倚在了摄影家脚下的树干,用手指了北面群山说:“那儿,那边是贵州兴义。群山间弯弯曲曲的红线是广西与贵州交界的界河南盘江,也叫红河。”又用手指了西面群山:“那儿,那边是云南乐平。”再用手指东南面群山:“那儿,那边是广西百色哩!”

“哦?你全懂。”摄影家在树上嘟哝。

“嘿,我上来几次了。我想象着那些地方风景可能比这里好。我每时每刻都这么想。”咪碓说。

摄影家没听见咪碓在说什么。摄影家对着眼前滇黔桂三省区结合部一千余平方公里范围内这气势磅礴的群峰凝神了一会儿。末了说:“我认真数了,眼前这些密齐的山峰有八百座,还不包括近在咫尺的四座山岭和我们脚下的野猪岭。这么说这片山景可用‘五岭八百峰来概括吧。”

咪碓没听见摄影家的喃喃自语,双眼依然注视天际。一只老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们周围转圈。斜射的太阳万道光线把周围的群山景色搞得很立体,生动。摄影家真被这景色勾住了。他在树上边咔嚓边疯狂大叫,好似发现了新大陆。

摄完两卷后摄影家下树来,他感到他的思想已有了某种升华。他的眼神在群山中飘移,最后慢慢落定在咪碓脸上。他轻轻走来把咪碓揽入怀,把厚厚的嘴唇递了去。尽管动作轻柔,但蓬勃的韭菜还是深刻地扎着咪碓面庞。咪碓看来也不愿白白浪费风景,双手慌乱箍紧摄影家的脖子,不用摄影家多费唇舌,便已温软地倒在乱石堆,听凭他两手滑动。

山巅的风很大,吹得他们的头发凌乱,衣衫也被山风吹得高扬。咪碓哼哼唧唧。咪碓看到有几片白云从天空快速滑过,摄影家看到满眼石头和遍地枯叶。挂树丫的照相机随风摆来摇去。这时太阳刚好中天,天下万物不再有影子。咪碓和摄影家贴着很紧也没影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咪碓从迷乱中挣扎着站起,觉得有些冷,全身不住打颤。天穹有一些云把太阳撕来裹去,太阳便无所适从忽儿往东忽儿往西。咪碓看看那不很明亮了的太阳,看了看深不可测的山下,轻声说:

“还不知我们相识是喜或悲呢?”

“怎么想得那么远?”摄影家问。

“我不能不想。我问你,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一个山姑娘有值得你爱的?”咪碓说着盯了摄影家。

“那么你呢?你又喜欢我什么呢?”

咪碓看了看开始变化了的天空,口中喃喃道:“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会相爱。男人是种子,女人是土地。树上鸟儿吃虫,也对对相爱;花间蝴蝶吃花粉,双飞;牛羊吃草哦,公母相追逐;泥里蜗牛也一样,草树皆有情,何况人了。”

“你全懂。”摄影家说。

“那你呢,干吗爱我?不许你重复我刚才的话!”咪碓双眼审视摄影家。

摄影家拿着相机挂在脖上,双手紧抓咪碓的肩膀:

“也许我现在该告诉你,我所以一来到山地就看中你喜欢你,却原来你非常像一个人。”摄影家说着,仔细端详咪碓。

“我会像谁?该不会像电影演员吧!”

“正是。你像一个电影演员。真像,太像!”

“是吗!你想让我高兴?”

“不是。你真像啊!太令人吃惊了。”

“怎么搞的,难到我们山里还真有这种美人?怎么说我也不相信。”咪碓说。

“我可以告拆你,你长得很像电影《刘三姐》的女主演黄婉秋。你的脸,鼻子,下巴,身材,特别双眼太像了。你是百分之百的刘三姐,百分之两百的黄婉秋。那天在德峨街一看见你,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了。”摄影家说着两眼直视咪碓。咪碓双眼从摄影家脸庞又移到天际。咪碓不相信自己真这么美,但被人赞了,还是高兴的。这时咪碓的眼睛定格在远方天际,灵魂飞出躯体在群峰上飘荡。

咪碓神情很飘逸,但却还呢喃:“刘三姐漂亮,黄婉秋漂亮。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去找见她?能像她一样做演员?”

“嗨,可惜我不是张导。我要是艺谋,你也许比黄婉秋,比小巩俐小章子怡她们更出名,更缪斯。唉!”摄影家两声长叹。

“我不漂亮,再说漂亮有何用。”咪碓说。

“你很漂亮。女人漂亮有用。呵,你不知道,听说电影刚开禁那阵《刘三姐》在南宁不分白天黑夜连场放,有个小子竟十天看了一百二十场,总傻傻盯着银幕上的刘三姐,直到看第一百二十一场时晕倒了被抬去医院抢救。”

“哦,那呀!男人怎么成这种!”咪碓说。

“谁晓得,都是天地作合的。”摄影家说。

“哦,好哩。刘三姐会唱山歌。那我也唱一首山歌给你听。”说着启开嘴唇唱了。咪碓的歌声浓浓淡淡在大山之巅飞扬

咪碓边唱边注视天际。这时遥远天边出现了一小团黑云。黑云翻滚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半个天空都布满乌云。太阳偏西,五岭八百峰被黑云遮盖。乌云不重的地方几缕光落下,便有几团亮光在一个个山峰游移,像探照灯。无数山谷的无数个小寨无数数不清的茅屋更像人为故意摆设。偶有亮光照去,茅屋便似凋零的枯叶。凉风从天边阵阵扫来,片刻后野猪岭已狂风大作,人难站稳。咪碓和摄影家站在野猪岭之巅,两人背靠一蔸千年古树任凭大风撩拨,两人的长发俨然两面黑色旗帜飘扬。突然乌云凝重的天穹打出了一道闪电,紧接是一阵雷。咪碓感到野猪岭在晃,仿佛雷是从脚下炸来。大风把团团浓重的黑云从天穹卷下,黑云把咪碓和摄影家团团围住,咪碓觉得自己已是天空一部分。咪碓惊呆中按捺不住赞叹。咪碓不会提出下山。她从小长大到如今也还没见到过大山之巅上的电闪雷鸣。这景色既惊心也刺激。摄影家以为咪碓经常领略这种,因此也不感到危险。几个一声接一声的响雷后又是一大串似要把五岭八百峰炸平的群雷从天而降。道道耀眼闪电把漠漠天空撕成碎片。山顶千年古树正弯腰接受闪电照相。雷来得太近。雷先在他们周围一圈圈甩响,最后一个个在脚板爆炸,咪碓就哎哎哎跳着躲闪。咪碓紧拥摄影家,把嘴贴紧摄影家嘴巴。她已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在她眼前,除摄影家和这蔸他们所依的古树,其他仿佛已不存在。在他们紧紧拥抱亲吻时,上百个巨雷在天穹在山巅在山谷连番轰炸,大雨也已毫不留情地从天泼来,无数雨丝雨箭凶猛鞭击。然而他们已没知觉。

咪碓的确是个很不错的演员。只可惜她真没有遇上张艺谋,否则她与婉秋巩俐子怡她们是有得一比。你看咪碓把一个来自都市的摄影家带到山寨,然后又带他爬一座大山接受一场雷鸣电闪暴雨洗礼,这是一般女人难做到的。这时咪碓轻踮脚尖,十个脚趾紧剜乱石,双手剜抓摄影家背膀。风雷雨电把一对站在山巅的人袭击得歪来倒去。极度昏乱中咪碓对摄影家耳朵喃喃:

“你真感觉不到风雨?”

“没觉。”

“为什么?”

“因你是演员,是我自搞摄影以来见到过的最美最合格的演员和我心中永恒的土模。我喜欢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感到幸福。你代表的是我的世界,有你在,哪还有风雨。”摄影家说。

咪碓又报之一阵狂吻。雷还在炸,雨帘中四处冒烟。雨越下越大,如桶泼来,周围的世界完全被风雨包裹,天空大地一片汪洋。咪碓神情迷乱,已不能自主。风雨中两人越抱越紧。最后咪碓大喊:“你要真爱我,就在山顶,在这里,在这时,把你给我了吧!”

咪碓喊着就松开摄影家,把裙子完全上捞,大大方方仰八叉倒在乱石堆上。咪碓很希望摄影家在这瓢泼的大雨里把她给紧压了。她期盼一种很深刻的预料中的痛从岭顶传来,把她的身子劈为两半。

“不,现在不行,得忍,待我们两个洞房花烛夜那晚了才吧!”摄影家说着把咪碓拉起来。

可咪碓迷乱了。咪碓抹一把脸上雨水,再抹一把,又抹一把,实在拗不过摄影家的狠心笨拙,只好爬起来狠狠咬了摄影家右肩一口,送上一句:“那样的话,这辈子我也算是你的人了。你要是甩了我,该挨雷劈电鞭,我也不会活下去。因为我们地方的人现在全认为我已是你的人。试婚试什么试,不用试了,你合格了。咪碓的老公就是阿昌!”

“是。”摄影家说。

“不过哎,我的老公阿昌,你这次是白白爬山了,杜鹃花还没开放,这不是杜鹃花开的季节,哈哈,白爬山了!”咪碓笑着说,揽着阿昌的脖子,两个在山巅乱石堆中癫狂。

不知不觉韭菜胡摄影家来到咪碓家已一个多月。他与山寨人已打成一片。人们把这山外客看做自己人,不再把他当“哑巴”。摄影家也学会了几句不三不四的地方话如吃饭、睡觉、赶街、爬山、背水、打柴、喂猪、放牛、割草、喝酒、洗脸、烧火、吹牛、恋爱、结婚、老人、小孩、猪、鸡、狗、羊甚至草木鸟虫石。当然个别调皮小孩也会教他讲些丑话脏话,人们也只一笑了之。而寨上人之所以对这位山外客的宽容是由于咪碓坚定不移地爱他的缘故。此外也还有咪碓父母亲的混乱解释。

咪碓母亲说:“小伙子的确是我女儿在乡上读书时认识的一位山外同学。他到山里来也许不是要做我们女婿,而是来照相要钱。不过现在他是我们家的客人,我们当尊重他。”

咪碓父亲说:“这山外客不见得就是好人,他在山外大概找不到吃了就进山来混饭。不过从他做人看也坏不到哪。总之我们家餐餐吃的苞谷面饭梅干菜,他不嫌穷就由他了。这小子还对我们这里的这些茅草房大加赞赏,好像住霉烂茅房真是一种享受,是过神仙日子。总之这年轻人是个谜。我们没力气揭开谜底。”

甭管怎样,咪碓父母亲对摄影家还是蛮喜欢的,所以对咪碓和摄影家的一些疯疯癫癫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咪碓弓腰背水,摄影家就扛起相机跟在后面咔嚓咔嚓拍水桶,却像在拍屁股。一路走一路跑一路拍,拍得没完没了。一见到这种,父母亲也不说什么,这无异于给摄影家和咪碓开绿灯。其实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所以行得通,还得力于这地方的人原本对年轻人的恋爱给予的自由和宽容。在这个地方看来,人生一世不易,要使婚姻幸福则要给年轻人以恋爱自由。而自由不是写在纸上,不是媒人说了算,不是父母管得,而是要让年轻人有一个充分接触的机会。要充分接触就得要有一个好场景。说到场景,依我们所见,除了德峨风情街,更还有很多山外人至今仍然觉得像谜一样的神秘“恋楼”。

啊小恋楼!

咪碓也有一个恋楼。和寨上别的姐妹一样,咪碓的恋楼也是搭在牛栏上,是咪碓亲自动手做成的。

“为何偏要起在牛栏上?”摄影家问。

“很简单,我们的茅屋小,年轻人总不能在茅屋里唱唱闹闹,只能在屋外。猪圈、羊圈、马圈都较小,不适合搭架恋楼,硬搭,人上去怕要坍塌呢。”咪碓说。

“呵,有意思。你们这地方恋楼和海南岛的一些少数民族‘寮棚有相似处。总之都是为年轻人提供恋爱场所。真奇了。只有对婚姻对爱对自由有深切了解的地方才能做到这种。从这意义上说我感到你们这地方的人很先进。婚前男女双方充分了解才可以避免许多婚后的悲剧发生。”摄影家说。

“呵,你懂!那你多了解我们人呀。”咪碓笑说。

“是!”摄影家说。

这天下午天阴,还有毛毛雨。摄影家没法照相。想了很久也没找到解闷方法。想来想去就想到应当去研究一下这部落的恋楼。他围着牛栏转了十几圈后悄然爬上了咪碓的恋楼。

风很大,恋楼咯吱响。摄影家仔细查看了恋楼结构:牛栏不大,恋楼也就不大。要想进去恋楼,只能弓腰甚至双膝跪着钻进去。进到里面后也要一直弓着腰走。里面只容两个人坐下吹牛。想在恋楼里站是不可能了。恋楼的四壁是用山藤把苞谷秆葵花秆编织成。为避风和防止偷窥,在四壁糊上牛粪,牛粪风干后即结成一层硬壳。即使这样四壁也还是到处裂缝,从里面看外面清楚,但从外面偷窥里面却不易。恋楼里铺有一张篾席,放一床小棉被。墙壁上挂一把口弦口琴及针线盒之类东西。虽是挤了,却不失温馨浪漫。摄影家觉得他应当好好把这恋楼拍摄下来,于是他认真地拍,还用闪光灯补足光线。

当摄影家做这些时,咪碓也悄然上楼。咪碓说:“见物不见人不好,把我的影子一起收进相机吧!”说着轻巧钻进来,端坐,低着头,从悬挂在半空中某处的针线包挤出细花针和五颜六色的彩丝线,在一个小白布袋上一针针扎起来。咪碓在绣小花袋呢。小小针儿在指头间穿梭,丝线飞花,不一会儿白色的布袋便有了五六朵小红花,十分夺目。

“你绣的什么花呀?”摄影家阿昌问。

“呵,杜鹃呢!”咪碓说。

“为哪样是杜鹃,而不是别的?”阿昌又问。

“因为我们这儿的山头满是红杜鹃。老人们说杜鹃开放的时候,姑娘们要出嫁了。”咪碓继续飞针。阿昌听见针来回穿梭的声音,一朵朵的红花瞬间幻化在了眼前,出现在咪碓手头的白布面上。

“山头上的杜鹃何时才开?”摄影家问。

“三月,阳春三月。那时满山红遍,男欢女爱是这时候了。我会带你上山顶赏花,一坡坡,一大片一大片的,大朵大朵的。杜鹃花比苞谷花,比山腰山脚下的杂花野花好看多了,红得艳艳,红得照亮了天,红了姑娘们的脸。那时,做姑娘的不美都要变美了!”

“哦。”

“你不喜欢花吗?”咪碓停止了手中的活儿,问。

“喜欢喜欢。我没有见过杜鹃花,想象不来它们大片大片大朵大朵的开放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样吧,到时候,春节后的三月间,杜鹃花开了,我们一定要上山赏花,我还要给你拍一堆与杜鹃花的合影照!”阿昌说。

“当然了,少不了的。”咪碓说。

这时,咪碓不绣了。她把花针收起,半躺了下来。胸部高挺,衣服略上翻,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脐。裙子收到膝部,一双小腿便在暗淡的恋楼有了耀眼的白,头发如一挂瀑布摆满了篾席。

咪碓身子的这些曲线和瀑布般飘洒的头发以及皱皱折折的蜡染百褶裙很令摄影家不安。摄影家甚至不敢按快门。摄影家觉得这一精彩的画面只应由他一人赏,天下人是没资格的。他于是放下相机,慢慢欣赏。

咪碓微闭双目轻声喘气,胸脯均匀地上下起伏。摄影家傻愣愣看了半个时辰。摄影家觉得这样的画面也不应被破坏,因此大气不敢出,双眼定定,如两个照相机镜头对着这湾的美丽。可咪碓却在躺下来接受摄影家双眼摄像时自个走了神,又走进了神幻。

咪碓看见自己正在一片苞谷地转着怎么数也数不清的无数个圈。漫山遍野苞谷林。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圈。咪碓漫无目的走,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忽儿觉得身体已飘离地面,在苞谷梢头飞翔,苞谷红帽美丽的缨须红与她的黑色垂发互相交织在一起飘拂。飞翔着的身体已轻轻飘离地面,飞到野猪岭,在八百峰上飘荡,再飘到了很遥远的高房林立的地方。咪碓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在乡里读书时她曾听说山外有好多大城市,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凭着自己那点文化,她猜测大城市一定是高房林立车辆如流。她觉得山里肯定有些姑娘是见过大城市的,特别一些被拐卖坐了车去做人家老婆的女孩。现今不少山寨一些女孩被拐卖到了北方东方,她们一定看到很远很远的山外天地。咪碓设想如果某天要是自己也能跟着这韭菜胡一起走去山外一趟最好。哦,野猪岭是很美,可野猪岭的五岭八百峰重重叠叠挡住去路了,她知道仅凭她自己的能力是走不出的。正当思索,感到有一双厚唇贴了来,咪碓就迎了上去。

咪碓边吻边呢喃:“会的,你会带我离开这些山峰群这苞谷地的……”

可摄影家却说:“呵呵,你身上有很多的圈嘛,眼睛是明亮的圈,嘴唇成了红圆圈……”说着,俯下头轻轻给了那些圈一个个吻。

咪碓哧一声笑了,说:“你坏呐。但现在不得的,待杜鹃花开时才可以!”说着突然一使力把摄影家推开。其实咪碓也很想了,但她知道他却不一定是真想。因为在野猪岭顶上她曾经全裸地给他,但却遇到他的坚拒,这会儿她还是提早收手的好。把他推开后,她便和着一堆衣裙哗啦啦瞬间飘下恋楼。

摄影家尴尬地傻笑了一下,然后懊恼地用脚狠狠蹬了下恋楼,小恋楼晃了几晃,咯咯咔咔,咯咯咔咔。

又是德峨街。咪碓和摄影家去赶风流街。在钻过了不知多少片的苞谷林后又来到了那爱之街。

街还是那样花花绿绿,一排排晃来逛去的姑娘,一片片飘动着的蜡染百褶裙和那些迎风飞舞着的衣服带子。一圈圈的小伙子。男人追逐女人,女人绕男人转圈,互相逗笑,拉拉扯扯。伴风来的叮咚琴声,天角飞来的阵阵笙歌。你看我我看她,窃窃私语,默默眼神,爱意缠绵——这是一个人们闻所末闻见所末见的异域。面对眼前的这一花花绿绿,摄影家觉得相机镜头那样的渺小,怎么也不能把这一街的画面准确地捕捉,于是干脆让相机放马南山,自己则和这些人一样在街上不停地几百几十次地来回走。越走越觉脚板痒,越有意思。还学人家不停甩手,眼睛扫描那一排排走来走去的美女。这些姑娘的确美艳,再配上闪闪发光的彩色蜡染百褶裙,更美不胜收。姑娘们的衣裙姹紫嫣红早把小伙子们全给盖住,乍看上去使人很容易就想起“女儿国”。他想他要通过照相机把这一“天堂街市”、“服饰王国”、“爱情之都”告诉全世界,他觉得他有这份责任,于是不得已又掏出了照相机疯狂地扫射。

诚然尽管德峨满街美女,但能让摄影家真正动心的并不多。想来是由于身边已有了刘三姐黄婉秋般美丽的咪碓之故。摄影家始终不明白在如此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如此摆布着许许多多茅屋的地方,还吃的尽是粗糙苞谷面饭,竟生长着如此众多美女。做父母的尽管还穷,却也还不曾忘记给女儿置上一两套好衣裙用于谈情说爱用于赶德峨街玩风流,可怜天下父母心了。而做女儿的,虽然苦,却也把不少日子用于做针线活,把满天底的美丽绣在了自己用于裹身的花衣花裙上,可怜天底女儿心了。

现走在德峨街,咪碓心绪依然烦乱。她不知要怎样才能像人们一样喜气洋洋。她想像人家兴高采烈地走,可怎么也学不来。咪碓不明白人们何以要对德峨街如此着迷。这里的男人女人那样疯狂,不可思议。但看着人家是那样的欣喜若狂,还能说什么。世间的人还不是追求一种欣快和自我感觉良好的?呵呵,大家去啦去赶坡,女人谈老公呵男人找老婆,老公老婆最多的地方是德峨——晕!咪碓觉得自己与这街这歌这人群是那样的无缘,以至她想多呆上几分钟也难。于是干脆把两手交叉藏匿在衣襟,呆若木鸡僵立街心,两眼呆看眼前的人们风流。

太阳又偏西。琴声从晚霞中抖落,歌声在片片褶裙层中飞出。摄影家见咪碓神情不佳,就拽着咪碓的胳膊走。很多小伙子也是这么手拽着姑娘的手走来走去。走,转圈圈,来来回回走,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男人在物色女人,女人也在选择男人。如果互相选中,是要带回去试婚的呢。呵呵,德峨街真的很好玩!摄影家一边走一边要咪碓说几个德峨典故。他很想懂这个风情街的些许秘密。

咪碓低声喃喃:“我妈说了,我们地方有两个街,一个叫德峨,一个叫阳州。德峨是活人赶的街,阳州是死人赶的场。当然少数活人只要骨头轻巧,只要他想去,也能去得阳州街。如果你对那街有兴趣,我也可以请人带你去一趟看看。去了那街,就会遇见你祖上的很多亲人来赶街。阳州街也是有很多精彩东西可照相的,同样有美女,同样令人流连。到阳州街啊你千万记着不要赖在那里!要记得回阳。以前,有一些人特别是失恋了的姑娘或小伙子去赶那街啊就是赖着不想转回来阳间哩。”

摄影家听得一头雾水。

当太阳偏西得实在挂不住时,摄影家才在咪碓的催促下上路回寨。

又入苞谷林。摄影家看到路旁苞谷林很美很立体,苞谷林中的咪碓在晚阳折射下特别鲜活。摄影家不时低头端详。他想这样一个姑娘不可能没有好运,他要把她的命运和他的事业捆在一起。他想:难道有缘,上天才叫我来到滇黔桂结合部,这个离昆明南宁贵阳都同样有六七百公里的地方这个街场认识这样一个姑娘?唉,难怪以前他对南宁城姑娘一个也看不上。

一晃三个月过去。原先漫山遍野的苞谷林已荡然无存。那些曾因密匝匝苞谷林打压而没有机会开放的各种杂草此时竞相齐刷刷绽放花朵,山地一派妖娆。山巅变色了的树林比不上山脚景色好。蜜蜂们繁忙,漫山漫坡地一整天嗡嗡。

咪碓穿一袭百褶裙轻轻走在空旷的山地,她的形象此时更勾人。每天背个背篓捡猪菜的咪碓像一只彩蝶忽儿在那逗留一下,忽儿弯腰采野花,忽儿爬一块高崖蹦跳,像个七八岁的天真小女孩。咪碓做这些不是摄影家安排,而是她的即兴之作。摄影家把她的这一切这份纯真完完全全拍了。一人尽情在山地野花丛杂草堆中猛跳猛玩,玩得那样开心,忘记了一切。另一个只管在那猛拍,不管用去多少胶卷。摄影家有时蹲地拍照,有时突然仰躺搞坏一地野花。有时又直接扑到咪碓裙裾边,像个乞丐在乞求给口饭。咪碓天生是个好演员,不用彩排,不用指点,一边捡猪菜一边只顾蹦跳。摄影家摸爬滚打,两人一唱一和。大概拍到好镜头了,摄影家就忍不住长发往后一甩大喊大叫,活脱脱一个大疯子。

这片山地原本就无矿无田少水,山太陡太高,搞种养困难,除了可以种苞谷,拿来做什么都不行。但如果拿来照相则很行。再添上了这么个天生丽质演员,一切都美不胜收了。摄影家非常明白这点,所以毫不吝啬大把大把浪费胶卷。虽然他来这里三个多月了,人们不曾见到他摄的任何一张照片。不过由于山地人天性容易相信人,所以谁都没怀疑。至于咪碓就更坚信不疑。咪碓觉得摄影家的到来给她带来了某种生机、兴奋和期望。曾经的抑郁不见了。一种期待已久的感觉让她觉得生活有了实质内容和意义。这种感觉别人不会有。但她一下子又弄不清这份感觉对不对。当她蹦蹦跳跳时,她明白她所做的每个动作都有可能被他拍进胶卷去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分量。不过她一句不说,也不知要怎么说。只觉得这一切全是天意。是天意就甭管那么多,走一步是一步。所以在这样复杂的心态下,她无时无刻不在流露出欢乐情绪。她的这种纯真感情与错综复杂的表情混杂在一起恰恰点燃了摄影家的创作欲望,摄影家搞摄影要的正是这种氛围。

一阵的乱拍后,两人已渐渐脱离山谷。没谁说应走到哪,也没谁说不应走到哪。但他俩却轻而易举穿越了一片森林和一片开满秋花的草坡,又上到野猪岭上。

这个秋高气爽的中午,太阳不紧不忙地在天空悬挂,岭上不冷不热。风轻吹,弄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吹来。岭巅上那些古树新枝没办法往哪边倒伏了就干脆呆在乱石旯旮中不住颤抖。

五岭八百峰气势磅礴,山峰齐整整。没一点雾霭。几十座半茅屋半瓦房很艺术地趴在谷底。没一丝气息,没半缕炊烟,也没有牛哞马嘶羊咩。一切那样沉静,那样透明,像一幅清纯油画。唯一有所揪人心的是,那些山色已变,变得不那么翠绿了,有了不可抵挡的黄色。近处五岭上几片枫树和好几片的青树竟完全红了。这种在普遍黄色大背景里突然插进来的一点红,容易引人伤怀。咪碓背靠一块老朽树疙瘩,低垂着美丽的头颅,两行清泪从双颊扑簌簌落下。摄影家的照相机被丢放在枯叶堆中,乍看去还以为是一只蟾蜍在那里艰难地做扩胸凸脖喘气运动。

“我恨你!”咪碓说。

“是!”摄影家说。

“是个头。”咪碓说着侧转身把树疙瘩抱得紧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黑不溜秋斑驳的朽皮滚动,颗颗晶莹剔透。咪碓只管哭,泪水不仅把树疙瘩淋湿,还打湿了一大片枯叶。摄影家不是傻蛋,他知道咪碓哭的分量,但他却木木讷讷,不知要从哪里插嘴。咪碓哭得那样伤心,双肩不断抽搐。摄影家目光越过咪碓的肩膀落定在了那些层层叠叠的远山近岭。无论远景或近景,山石树草的颜色的确变了。绿色少了,黄或红色多了。秋天的色调给人以伤感。几只老鹰在对面回音岭上空盘旋,旋了一圈后又飞到吼喊岭继续旋转,影子像几片的黑云在山下虚空中移动。一只蓑衣般大鹰看来发现了小鸡或蛇之类,勇敢地调整头颅急速向山下的寨子俯冲。

咪碓哭够以后就又笑,笑的很灿烂。双眼像雨后青山格外清澈。她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很想哭就哭了,没别的意思,别见怪呵!”说着拿起了地下的照相机又要摄影家教她照相。

“胶卷没了。”摄影家说。

“没了?”

“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呵,没了。”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来这四个月了。他们只给我三个月时间,可我却待了四个月,该回去了。他们在催呢。我来时苞谷刚吐缨须戴红帽,如今苞谷影子都不见了。”摄影家说。

“你别走了,就跟我在这儿吧!我父母和寨上人都很喜欢你呢!”咪碓说。

“他们喜欢我有什么用?重要的是你要喜欢我。我走了,只是我还会来。为了摄影事业,为我,也为你,请相信我!”摄影家对着万马奔腾似的群山说。

“那,不阻拦你,我当然相信你会来。”

“过不久我就回来,来你家过春节。说来就肯定来,一定来!”

“很好,等你!天天等!春节过后就是阳春三月,那时山头的杜鹃花一定开了。你都还没见到那漫山遍野开放着的杜鹃花呢。”咪碓说着抬起摄影家的头,轻轻在韭菜胡上亲吻。摄影家的毛脸粗糙刺了咪碓一嘴。摄影家扶着咪碓双肩仔细端详。他要仔细看这位在他看来非常像刘三姐黄婉秋的山地姑娘。他很舍不得她,他要带她去城里。但还不知要怎么带,也许回省城后先跟父母商量。当然他在走之前也要跟她父母讲几句,实在不行也可先叫她到城里的艺术学校读一两年书,然后两人再该怎么就怎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能这次马上带她去,回来跟她过春节再带去也不迟。

“当然是这样。我很想你能带我去一个有梦的地方,然后我们生一群可爱的孩子。如果你现在就草率地带我走,我也不一定去。我完全相信你!等你!我,等你来!”咪碓又狠狠地在韭菜胡上咬一口。摄影家在咪碓汪汪的一双眼圈上轻轻地亲吻。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飞扬,两人吻够以后并肩站立欣赏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秋色。随着太阳的渐偏西,眼前周围的景色到处立体。天上的云更白天更蓝,鹰还在山谷下寨子上空不断转圈子飞翔,不时作些高难度表演,发几声尖叫。

可惜胶卷没了。

咪碓拿着空相机看,轻轻的,那个能伸能缩能长能短的照相机镜头有无数个美丽的圆圈圈。她还想让他多用这样的镜头把她的身影圈进去里面,但胶卷却没了。

“走之前我还想看你一眼。”摄影家说。

“奇怪!不一直在看吗?!”

“不是!”

“那,全脱??”咪碓问。

“不。”说着,摄影家便要咪碓站定。摄影家绕咪碓转十几圈,慢慢用眼睛认真扫描咪碓身材,扫描咪碓下身裹着的绮丽蜡染百褶裙。

“好看,这服饰真好看。但你就只有这一套吗,总见你穿的这套啊?”摄影家说。

“呵,以为你说我好看,却原来你更钟爱这些布布线线。嗨,这套衣裙还是我父母为了给我去德峨街找老公,才开恩买来了布和丝线让我缝制,我可是一天天,一夜夜,一刻不停地绣啊缝啊,就只差没有把眼睛弄瞎了才制出来的呢。我好想有几套,但是没办法买到那么多昂贵的彩布彩线。谁叫我投胎到了这个野地。”咪碓有点伤感地说。

摄影家叹息一声:“会有,会有的。”说着伸手在咪碓的一双藕臂上轻轻地摩挲起来。

“别,别,你别,我皮肤太敏感,我会自制不了,会自伤的。”咪碓说着使力挣脱摄影家的手。

“呵。那样,走之前,我还很想听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说什么?”摄影家又拉住了咪碓的手说。

“我,最想的,就是能和你照一张合影照,可惜没了,胶卷没了。”说着又两挂眼泪从睫毛弹出。

“呀,呀呀!天大疏忽,哎嗨!”摄影家喊着跪下双手撕扯自己的长发。

末了,两人一起到草丛到石旮旯,到林边去看那些一片片但一点蓓蕾都还没有初现的杜鹃花枝。

“杜鹃花会开的,我要你拍我和杜鹃花的照片,那是很美的意境。”咪碓说。

“自然,杜鹃花好看,加上有你!”阿昌说。

下得山来,摄影家还在念念不忘这片山地,他把视线放大到了这小寨外围。他要咪碓带他,走进周围的一个又一个山寨。这些山寨真的是稀奇古怪,有的建在悬崖,有的建在山梁,有的建在山峁,有的建在山垭,有的建在崖脚,各有千秋。房子都是些古老木楼,有半多盖着瓦,还有部分盖茅草。这时工闲时节了,每个寨子,每户人家门口,都聚集一堆堆妇女在画蜡、挑花、刺绣。摄影家终于有机会走进山地人的群体画蜡中,他看到了一种群体气势,一个爱美、坚守自己传统文化的部落。连同爱之街德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地域。一个个小寨只是这部落的一角,咪碓也只是部落的一小扇窗。

韭菜胡摄影家走了。他是沿那条从寨口开始,并远远地消失在山垭的山道走的。咪碓站在寨口送他,他如同是蚂蚁般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

菲菜胡走了以后,头几天咪碓还觉无所谓,或装作无所谓。但不到半个月,咪碓就像得了鬼缠病,魂魄丢在了他们曾爬过的荒坡野岭,内心空荡,身体俨然一副空壳,脑子空白。咪碓迷迷糊糊,太阳从哪边山出又从哪边坡落已分不清。随着春节的临近,心更加烦躁。

离春节仅几天了,还是见不到那人影子。可咪碓还是一天天盼,一天天在等。她不相信他会欺骗她。她相信她的直觉,他一定会来和她过春节的。咪碓父母则说,“等那哑巴干什么?他是城里人,怎会娶你?即便真娶,到城里你能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只懂张嘴吃饭吧?”

“他说过的,我可以学唱歌跳舞,表演,照相,学拍电影,做影星!”咪碓说。

“呵,恐怕天下没这么的好事等你!吃苞谷面饭长大的人若要想有这种,怕前十八辈人一起烧香和修阴功才得。”父亲说。

“呔,恐怕到城里怎么张口吃饭都不懂,哪还拍什么电影电视,还做明星呢。真是一片窝囊地。”母亲说。

“呸,看你们把自己的女儿说的!等着瞧!”咪碓说着甩手出门,走到已凋零破败了的一片坡地。

咪碓躺在一块像一头野猪样的巨石上。她遥望寨子对面的那条路,希望奇迹出现。但山路静悄悄,裸露的山地一个人影没有。对面险峻的野猪岭树叶早已掉光。一些在岭上过冬的瘦鸟凄惶惶地叫,给人以无限悲凉。即便阳光也是冷冷的。寨上四十多户人家,一半多是茅草房,房顶厚湿的枯草层透出缕缕青烟绵长着向青天伸延。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烧水杀猪准备过年。最穷的家到这时为了不给小孩失望,也要杀一头年猪。哪怕这猪只五六十斤重。不一会儿就有猪被活捉后没命地大叫。一些期盼过年得吃肉的小孩不知疲倦地跑步上山下山往自家房前屋后的柴垛添柴。当猪的惨叫声响起后,孩子们就停止了打柴,围成一圈看大人们刮毛剐肚。猪的叫声从一户传到另一户,那是寨人互相帮忙杀年猪。猪的绝望叫声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怜,越来越歇斯底里,像世界末日已到来。咪碓不想听猪的这种难听叫声,用指头塞耳孔。咪碓继续看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还是见不到人影。那就这样吧,咪碓闭眼,希望进入到她平时容易进到的神幻中去。她希望眼前能出现一片苞谷林,苞谷林漫山遍野,苍翠茂密,色彩缤纷。一些正处拔节青春期,一些已着急戴红帽或背娃娃。间种的豆角、南瓜和黄瓜的藤蔓在苞谷秆间缠缠绕绕,吻得苞谷秆们难喘气。阳光斜射,苞谷缨须红如血,苞谷地闪着奇异光彩。咪碓想象着她正站在这样一片彩色苞谷地做各种姿势,摄影家则忙乱拍照。可现在不论咪碓怎么冥思苦想,也进入不到那种神幻境界中去。睁开眼来,眼前还是一派破败。抬头看,天阴阴,有云团在天上转圈。

到大年三十晚上的时候,还是见不到那个长头发韭菜胡瘦高个,咪碓彻底绝望了,身体像抽走了筋拆掉了骨头散了架。

春节期间,先后有三个小伙子到咪碓家争相挑水、打柴、犁地、积肥,干各种各样的农活很积极,很舍得下力,很博得咪碓父母及寨人欢喜。咪碓则一声不吭,任由他们使牛力。但到他们邀请咪碓一起走去看他们的家境和田土地理时,咪碓一句话不说,悄悄从后门溜出躲藏了。咪碓觉得没必要去看,不去也清楚,无非就是一两间破茅房,好些的可能会盖几片瓦。田没有,就有也不多,只够一头牛耙一餐饭时间。几亩石头旮旯地也许会有,但那和自家这边又有何不同?无非是没完没了的铲草,烧草,犁地翻冬,挖坑,施肥,种苞谷,薅苞谷。特别是在薅苞谷时哪个石头旮旯哪条石缝哪个岩窝哪根杂草杂树都得用十个肉爪子去一点点剜抓。这点咪碓最清楚。所以没必要跟着这些小伙去看。

春节一到,这时节那个被称作“风情街”“恋爱场”“天堂街市”“爱情之都”“服饰王国”的德峨街更是热闹得不行,每天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人流如织,像蜂群一样嗡嗡,却怎么也见不到咪碓的面孔。

元宵节刚过几天,咪碓病倒了。病得不轻。咪碓经受不了思念的折磨和被无端欺骗的痛苦,病得皮包骨,奄奄一息,那双原先滴溜溜的眼睛失却了光芒,失却了少女神采。卧床一个多月起不来。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天黑,她一概不知。每天靠几口苞谷粥续命。父亲虽然是大老粗,但到这时也还懂得责怪,一边叭叭地抽水烟筒一边唠叨说母亲不懂为人母不懂把女孩从失恋痛苦中引导出来。母亲则大闹天宫,扛起一大筐蓝靛甩得满门口内外都是蓝浆,大骂说最大祸根是父亲让她读书。如果当初听了她的话不让这女孩读一天书而让她像别的女孩一样留在家打猪菜背水挑花刺绣做蜡染,就不会这样。父亲则说要是不读书长大了想吃得好些只能卖到河南湖北,我们也会得一万多元补偿。现如今总有北方来的一些人在村村寨寨晃荡买女孩去做新娘,近段女孩又涨价了。母亲说你敢,你敢卖了我女儿去那一年到头总是冰天雪地的北方,看我不先一刀断了你的胯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母亲也像世上的女人一样嘴皮薄翻动快,每次吵架都占上风。父亲嘴皮厚得笨拙,每次骂到关键时总说不出,理词屈穷。争执不下时父亲卷起衣袖先动手,两人大打起来。先是从家里打起,把锅头碗铲砸烂,再破门而出,绕自家茅屋转圈圈追打,直打到寨上,打得鸡飞狗跳,两人鼻青脸肿人仰马翻。打够后两人才开始度过劫波夫妻再相视一笑泯怒火,把一切愤怒和罪状统统推到那位“哑巴”身上。这一来两人都觉得白白打内战了。父亲一边包扎着头部手部由于战争带来的创伤,一边有气无力地说:“打归打,骂归骂,有些事我们得有所提防。你看假如她真不行了,埋在哪好?”

“哪?还有哪?不都是在的旮旯石缝喂蚂蚁的。又没成家,没生过孩子,埋在哪儿都不会福荫后人,像种苞谷样挖几锄土盖上就行了!”母亲说。

“倒也是。”父亲说。

正说到这儿,偏有几只老鸹在野猪岭顶盘旋几圈后突然俯冲下来在茅屋上空转圈,鸹鸹唤着,鸹声很阴冷。俗话说老鸹到开大灶。两人似乎都有了不祥预兆,便急忙跑回家。

待走到家里发现病卧个多月动弹不得了的女儿已不见影踪。两人找遍所有床底房角皆不见。房前屋后猪圈牛栏山坡地头也没见。母亲干嚎喊天骂地。父亲则怀疑是那几条每天在房前屋后荡悠转圈想进来偷吃猪潲的老癞狗进家把咪碓给扯吃了,于是拿一节打狗棍眼花缭乱地舞出屋,直打得群狗没命逃窜。全寨人听说咪碓不见了都急忙帮寻找,找大半天也没见。咪碓就这样在寨人视线中消失了。

却说在母亲父亲正上演武打时,恍惚中的咪碓趁着这一难得的时光,她发扬了既往她的那种神幻精神走了一趟阳州街。在那街城,她先是见到祖上的人。那些先人见到咪碓也大吃一惊,说怎么这么瘦阑干,是不是想念先人太过了才如此。咪碓说确实是这样,也不全是这样。咪碓跟先祖们话了很多家常,说到阳间的种种烦恼,说不想在阳间了,请先祖无论如何接纳她。可先祖们却为难了,说这是他们做不了主的事,叫她去问问那个掌管阴阳的麻脸老太婆。说完先祖们先归家去了。咪碓觉得来一趟阳州街不易,暂不管自己大事,先逛逛再说。她发现到阳州街来的大多是阴界人。那些先人见到阳间来的亲人也是痛哭不止,说好思念阳间的,可就是没办法还阳,叫阳间人每逢年过节要多送点年饭。如果有钱就多烧点。而到阳州街来的阳间人不多,都是些骑马来的道公巫婆,也有不少是像咪碓一样的失恋者。另外则是一小群一小群没事可干故意到阳州街来热闹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没有体验过人间的辛酸,一点不难过不烦恼有说有笑,说阳州街不错蛮好玩。当然要和热热闹闹的德峨街比阳州街是略差一点的。她们有的大概也是受人之托来的,所以当见到委托人的祖上便代哭得眼睛红肿,眼屎沾满两个眼角。作为小女孩,能替人来阳州街且为委托人代哭得很伤心,足见小女孩们很尽职尽责。太阳偏西,骑马来的道公巫婆得得地走了。小女孩们也相邀约着想走了,但叽叽喳喳地说不知道要从哪一条回阳才近一些。咪碓因为还有事,就顾不上看她们争执。

咪碓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出来,就去了阴阳桥。才发现那阴阳桥也只不过是在一条小河上用几根木头搭起。桥虽然走过的人无数,却很潮湿腐朽,桥上桥下长满青苔。桥下的河水很小,胆子稍大点的人用力一跳都可去得。小河两岸同样生长着苞谷。一边是阳间苞谷林,一边是阴间苞谷林。阳间的苞谷已枯黄倒伏甚至腐烂,阴间的却还在郁郁葱葱背娃娃戴红帽。有风吹来,绿意盎然的阴间苞谷林和阴阳桥在晃荡,一丝丝一挂挂如血如烟的苞谷缨须红飘拂,似遍地的红缨枪,鲜活激动。麻脸老太婆忠实地守着小桥。从她身上的阴阳服就可看出她的确具有掌管两界人命运的本事。麻脸老太婆问咪碓来做什么。咪碓说不想在阳间了,恳请能收留。老太婆看咪碓一眼,不予理睬。咪碓就哭着诉说了种种。咪碓说她才不想像人们一样天天弯腰在石头旮旯地抓泥巴扯杂草。与其这样才弄到几勺苞谷面饭填肚子,不如到阴间的好。麻脸老太婆说咪碓讲的也是理,说她掌管阴阳桥多年了从来没人说过这种。麻脸老太婆有点动心,但说她也做不得主,须先算命。命尽就收,不尽不收,行贿是没门的。咪碓原想拿点东西给老太婆,但身无分文,听老太这么一说,也就装糊涂。

麻脸老太婆扳着指头掐算了一阵,随后摇头晃脑地说咪碓的命还没有绝,叫她好好回阳,回阳后马上爬一座高山,说是那山上杜鹃花全开放了,她得吃上几口花,然后才下山坐上那种四个轮子的东西去到遥远些的另一个有很多高房子的地方,说这样日子也许会好过些。但千万别让寨人家人知道。咪碓听了后悻悻地从阳州街转回。回阳后立马跳下床。这时父母亲正在寨上互相追打得难分难解。寨人围了上来,有的劝架有的希望打得更猛些,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咪碓从床上爬起,从箱底翻出那套学生装和摄影家留下的七十元钱便溜出门,一路小跑直奔野猪岭。

咪碓爬到了野猪岭,她发现五岭八百峰尚未见到太多绿意,还带着过多冬天色调。近处古树老藤虽已开始长了些许稚芽和一两片嫩绿色小叶,但这景色和自己一贯喜欢的苍苍翠翠尚有很大距离,因此咪碓没心思看。咪碓觉得肚子很饿了——这可是两个月来的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她就用手轻轻掐那些一圈圈一丛丛嫩树苗嫩草芽丢进嘴。一边吃一边搜寻是否还有更好的。突然左前方茂密的荆棘处,离她不远的地方真有一大片提早绽放了的映山红,就是杜鹃花。杜鹃花开得那样惹眼,一丛丛一簇簇,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颤,红天红地。咪碓连滚带滑地跑了去。饥渴实在难当,就顾不上欣赏张嘴便大口地吃。映山红花瓣的味道有点酸酸涩涩,但还算可口。咪碓津津有味地吃,一把一把地吃,连同那些与花朵紧连在一起的小枝杈也不放过,全吃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把一大片映山红吃了个精光。

吃了一肚子满满的映山红后,咪碓坐在一堆乱石上,轻轻把衣服往上打捞,就见到自己的一对蹦蹦跳跳的奶子,那是不曾大也没变小,还是老样,就边捏边抚边伤感,在忧伤掉泪中轻声骂一句“没用!”就住手了,眼睛透过树的枝杈扫描山垭下那条通向山外的弯弯曲曲公路。咪碓想了许多,想了这时期以来自己的所为,觉得自己是要走了,应该走,早该走了。于是她站在野猪岭之巅面对天空面对这万马奔腾的群山做了几十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模特摆姿,然后才把百褶裙给脱掉,换上了学生装,再看一眼那沉在山谷下的乱七八糟茅房小寨,又看一眼脚下雾霭迷蒙在轻纱中的五岭八百峰蜃境,然后深吸几口鲜气后拼命冲下山岗,再然后跳上一辆从德峨开过来向县城方向去的班车。上车的一刹那,许多的酸甜苦涩一齐涌上心头,两挂泪水从眼缝一齐涌出,弄得一车的人都瞪着她看古怪。

大约是在咪碓消失半年后,又一个苞谷苍翠时节,那个韭菜胡摄影家阿昌喜气洋洋来到德峨,又喜气洋洋走进苞谷地。

摄影家是赶来向咪碓报喜的。摄影家一路打着唿哨,他太高兴了,太得意忘形了。能不高兴吗?应当高兴。当他回到画报社时,报社老总还一再埋怨说要开除他。但当老总一眼见到他带来的上千张相片时眼睛大了。哎咦,一堆什么哦,简直像闪闪发光的金子。每张相片都把老总的眼睛给勾住。老总转怒为笑,颤抖地拍摄影家的肩。老总原意是让阿昌去拍一组十几张的山地相片放在画刊的,因为老总觉得在全球经济一体化过程中,很多的文化也跟着一体化掉了,老总凭经验揣测,在滇黔桂三省区的结合部,在这种三省皆鞭长莫及的三角地,一定还珍藏着一些文化,却不想阿昌却挑来了金山。激动之下老总要整个画刊社不休息了,突击一个月把这大堆的相片整理,然后编成厚厚一大本的摄影集《遥远山地女》。影集印刷好后,老总又亲率包括韭菜胡在内的十余人小组奔赴美国。他们把《遥远山地女》拿去参加国际摄影大赛。最终《遥远山地女》惊获大赛最佳人像奖、最佳民俗奖、最佳风光奖、最佳服饰奖、最佳创意奖、最佳编辑奖等多个奖项。刚回国内,《遥远山地女》又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中国民俗摄影协会联合举办的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遥远山地女》影集轰动国内外。阿昌一举成名,他个人自然得到了一大笔很可观的奖金。

现在阿昌走在野猪岭下,简直有如做梦。抬头看险峻的一排排山峰,低头看密匝匝的片片彩色苞谷林,一年前的那些生动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山地、苞谷林、南瓜藤、黄瓜蔓、树林、花丛、石头、茅房、麻园、老鹰、黑鸹、恋楼、牛栏、猪圈、月夜、雾霭、云海、雨、雷,闪电、彩虹、德峨街、月琴、芦笙、蜡染百褶裙、蓝靛、天空……咪碓身形眼神在其间跳动。多美呀!

摄影家阿昌进寨子后,得意地绕咪碓家的小茅屋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又绕那个架有小恋楼的牛栏再转三圈,才进家。他高兴得一进屋便傻问咪碓的父亲说咪碓在家不。咪碓父亲一直还在气头上,因此黑着脸满屋找烟筒。母亲则在咪碓失踪半年后正病得像一绺腌酸梅干菜横在床上,奄奄一息。咪碓父亲找到水烟筒,二话不说就叭的劈过来,水烟筒破为三片,阿昌躲不及被打得头破血流,门牙也松了两颗。

“还问我,我待要问你拐卖她去哪边天角了呢?是湖北或河南?安徽或河北?说!别家姑娘再丑也还卖上一两万,可我家女儿是分文不得,就被你给无端地拐卖掉了。”父亲说着又在屋内转圈圈追打,烟筒碎成了火把。摄影家扑爬在地,满嘴啃泥。咪碓父亲看到摄影家手中拿着精装的摄影集,看到里面页页都有他女儿,更是火冒三丈,抢来丢进灶里。

尽管咪碓父母亲对摄影家误解,但摄影家对咪碓怀念万分。当听说咪碓已失踪半年,心如刀斩。他赶到德峨卫生院草草包扎头皮后又转身走进苞谷地。他怀疑咪碓的父母亲把咪碓偷偷嫁到哪村哪寨了,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她。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寻找咪碓的已绝非阿昌一人。随着摄影集的大量发行,人们看到了一个叫咪碓的苗族姑娘秀丽形象,都在追问这姑娘究竟何方人氏。不久一位很惯于炒作的记者笔头轻轻一甩,一家有名的南国报纸便以《寻找遥远山地女“黄婉秋”》为题发表了一篇极惹人眼球的文章,并配发咪碓几张最靓丽最清纯的图片。此事立时引发广泛关注,包括港澳台在内的几十家媒体纷纷转载。各路记者画家摄影家导演作家及仰慕咪碓的成百上千粉丝纷纷闯进桂西野猪岭,走进野猪岭五岭八百峰,来到南盘江南岸的这片“服饰王国”“爱情之都”“天堂街市”德峨。但咪碓却杳无音讯。民间关于咪碓的下落众说纷纭,可归纳为五种:第一种,说咪碓很痛苦,就钻进野猪岭的一片原始森林去做野人,不想再出来凡间;第二种,说咪碓其实已出山,说咪碓来到县城后不幸落入了人贩子之手,已由炎热绿色南方去到冰天雪地的北方某个更贫困的山村为人妻,她已做了两个孩子母亲甚至已结扎。她虽知道全国都在找她,但觉得一切已于事无补,干脆隐姓埋名;第三种,说咪碓曾到过桂林,去“刘三姐影视剧公司”求职,去时刚好团长黄婉秋不在。团里其他同志不识货,把她给支走了。饥饿难挡之际,绝望中的她跳了漓江;第四种说法更玄,也更广为传诵,说咪碓已身陷滚滚红尘,来到上海或广州某家五星级酒店当上了高级三陪。她虽从电视报纸杂志上都知道成千上万人在寻找她,她的粉丝遍及全国乃至港澳台,但她觉得这已是迟来的爱,便漠然处之。她的心态已变,拒不承认人们所要找的那个清纯遥远山地女就是她。为此她整了容,奢望人们永不再见到。第五种说法,不好说出口,说咪碓离开县城先是到百色打工一个月,再到南宁打工三个月,也没碰到那个长头发男人,于是继续不断转圈圈往东一路打工,一边找人一边打工,最后就到了深圳。她进入一家盲人按摩店做了按摩女半年,由于收入很少,她被一个也遇经济困难的湘妹引诱,两人便手牵手一起去街边发廊,做另类工。但才做半天工,就在深圳警方一次摧枯拉朽的扫黄行动中被刑拘,和几百个妓女嫖客一起被强行给穿上黄灿灿的长衣,戴口罩,头发蓬乱地低着头游街示众,接受众多媒体照相机扫描一圈后劳教去了……不过,这些也只是传说。传说终归传说,传说就是扯淡,不可信。

虽大多数人认为咪碓早就离开德峨,但人们还是发狂般一浪浪一波波涌入滇黔桂结合部的德峨登上野猪岭,涌入桂西那片遥远山地,纷纷作爱情朝圣之旅,既是找寻名土模咪碓,亦是追寻各自的梦。德峨,因此成为了近年国内一个引人瞩目的民族风情旅游区,野猪岭也已成南中国的一座名山,每天吸引一批批游客乐此不疲涌来。岭下村村寨寨,那些低矮的茅草房也因此慢慢不见,消失了。如果想要见到一栋茅草房,非要由从城里来的建筑设计师精心设计一番,才能再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假茅屋来哄天下游客开心。

这是一个十年前的真实故事,是关于我们桂西苗女咪碓的故事,一个在现在的人们看来只是属于土模村模的故事。故事旧了,但问题的问题是直至今天不少人还在寻找咪碓,寻觅一个可叹可笑摄影家与一个清纯苗女的情爱故事。我想人们找到找不到她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已成我们地方几十上百年来没有过的大名人。从这意义上讲咪碓是十分成功的,也很令人欣慰。惟令我常伤心的是那个年轻摄影家阿昌。每到德峨街日(六天一圩),人们总能见到一个长头发韭菜胡瘦高个蓬头垢面邋邋遢遢的青年人在拥挤的德峨街穿行,迷茫呆滞的眼神在拥挤的人群中来回寻视。有时他又在德峨周边或野猪岭下的片片苞谷地转一个比一个大的圈,蹭一头头的花粉。他寻找咪碓的心可说是矢志不移。十年过去了他一直这么做,会听歌的人们时常听到他口中喃喃:

映山红花开哎杜鹃落

女人谈老公哎

男人找老婆

老公老婆最多地方是德峨

人人找啊人人如愿

就只差找不见我那个……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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