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15-03-15金玉崧
金玉崧
屈原死了。
他投向了滚滚而去的江水。
我们没有必要讨论屈原的死有没有意义或值不值得,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死对他来说是唯一的选择。 毕竟,在现实中,他生不如死。
他是不凡的,我们且不说他的那一套理论是否能行得通 (文人治国的许多理论大约是行不通的),文人都有那么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叫“修齐治平”,此愿不成,大约也就只能奔走呼告如先秦诸子。 但是屈原似乎并没有先秦诸子那种变通的逻辑,他只忠一个君,只爱一个国。 而现在,他忠的君死了,他爱的国也完了,他的理想彻底没有希望了,唯一能够选择的可能只有怎么死了。
他选择死前放歌,至少让自己的死不那么平庸,于是有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他的形象在这一刻无比高大,也让所有人记住了这个瞬间。
据说,民众由于爱戴他而前来祭奠,便形成了端午节包粽子的习俗,于是更多的人记住了这个瞬间。 当然,这只是“据说”。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是看郭沫若先生的话剧 《屈原》 的时候。 当看到舞台上的屈原高声吟诵这句话时,时间仿佛永远定格在那里,其震撼力令我对这句话至今难以忘怀,尽管我并不认同这句话,也并不喜欢吟诵这句话的屈原。 因为他同时开了两个坏头。
一个叫“愚忠”。 关于“忠”这件事,我批判了很多次。 忠,代表了封建社会的人际关系,不是契约关系,而是依附关系。 臣依附于君,子依附于父,妻依附于夫。 这种关系是不可解除的,就算解除,也是被依附者才能做的事。 这不能叫“平等”,因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屈原这个忠君爱国的代表告诉我们:人要忠于君,如果不能忠就要自尽,绝不能为别的政权效力。 即使你还能造福百姓,就算你所忠的那个政权已经腐朽不堪,尽管你所忠的那个君主已经弃你而去,你也还是要忠。
事实上,忠诚于谁、何时该忠,并没有定则,完全可以因时而动、依事而行。
忠也便忠了,屈原偏偏要开第二个坏头,叫“小人作乱”。 去翻吧!几乎所有遭贬谪的文人,都会在诗文中把小人比作自己和君主间的“第三者”,却从来不去想自己或君主的过失。 忠而见疑,便是怨。 这些全都囊括进了那篇著名的 《离骚》 中。
虽然开了这两个坏头,但同时屈原也的确开了一代风气之先,比如诗人独有的个人意志和独立人格。 从“离骚”到“汉赋”,李泽厚先生称之为“楚汉浪漫精神”。
几乎所有的文化散文中,都提到了这样一个观点:从 《诗经》 开始,我们知道什么叫诗;从屈原开始,我们知道什么叫诗人。 一语中的!
或者说,屈原完全走出了 《诗经》。 《诗经》 的集体创作让它淡化了个人和社会的界限、矛盾、分歧;而在 《离骚》 中,这样的矛盾冲突是赤裸裸、直勾勾的。 屈原的诗文中,有一种出离的愤怒!他边诉边哭,诉个人经历,哭人生哀愁。 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个性的解放、个性的呐喊、个性的自由。 他从 《诗经》 中走了出来,以一种孤傲的态度和了不起的精神俯瞰众生,那才真叫“虽九死其犹未悔”!
于是,从屈原开始,所有的文人都自觉地坚持自己的操守,哪怕全世界都背离了道德准则,他们依旧执著地恪守知识分子的良知。 在屈原的身上,我们能直观地明显地看到这些文人是如何恪守这道德的高标准的。 这个时候的屈原是个侠客,用手中那柄利刃直刺污浊的世界。 这就是文人的力量,也是文人的伟大!
可以说,从屈原开始,文人们把忠君、爱国、小人、个人意志、道德底线等所有这一切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流传千古的坚持,成就了一座文人的群雕。 比如,和屈原经历相似的贾谊、陶渊明、李太白等后人都无比推崇屈原。 屈原在自己的时代虽没有知己,却在后世获得了足够多的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说,屈原的个体是否存在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活了。 那泓文化的清泉渐渐苏醒,缓缓流淌,且不断融合,最后汇成了江河湖海。
屈原没有死。 在他投江自尽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审美意义都足以让他的精神永存。
向死而生!魂兮归来!
(责任编辑 曹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