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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丑内美的人生展现——陈敬容诗歌的现代意象解读

2015-03-15李春秋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徐州221004

名作欣赏 2015年35期
关键词:都市意象现实

⊙李春秋[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徐州 221004]

作 者:李春秋,硕士,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现代诗歌创作及理论。

一、审丑意象

世界从来都是美丑并置、善恶共存的,丑作为与美相反的存在,是负面价值的体现,意即“不和谐,不对称,不统一”。所谓审丑,即以丑为美进行审读,它的基础是将表现负面价值的丑纳入到其对于整个时代的正面价值中进行读解,以发现其中包含的积极意义。审丑在人类审美史上经历了从最初的作为美的陪衬地位,到独立的作为美感经验形态的丑的演变。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丑恶第一次得到正面表现,获得了不依赖于善和美而独立存在的文学意义与文学价值。波德莱尔说:“艺术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可怕的东西用艺术表现出来就变为了美,痛苦伴随上音律节奏就使人心神充满了静溢的喜悦。”①以丑为美、以恶为善的扭曲的构思方法大大强化了丑的表现力度,拓宽了美的表现范围,具有独特的魅力。随着中国新文学以冲突为美的新的文学审美观念的引入,现代主义诗人开始关注丑怪的意象,他们认同于波德莱尔的“恶美”倾向与艾略特的“荒原”意识,以畸形为美,以粗俗为美,将审丑作为审美活动的有机构成。于是,和谐匀称的情调被扰乱,一些“从来不入诗”的丑怪意象纷纷涌进诗歌世界,意象系统的天平由优雅向粗俗倾斜。

20世纪40年代九叶派诗人就是一批都市畸形生活与病态人生的出色表现者与批判者。他们深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潮的影响,笔下的丑怪类意象极具现代都市化气息与被异化的现代自然形象特征。如唐祈笔下的重庆早晨:“阴暗的/垃圾堆旁,/我将饿狗赶开,/拾起新生的婴孩。”(《严肃的时辰》)杭约赫在《复活的土地》中这样描写上海的街头:“人们像发酵的污水,从每一扇门里/每一个家宅的港口,冒着蒸气/淌出,泛滥在宽阔而狭窄的/马路上。”“人——一群可悲的疯狂的二十世纪的/兽。”袁可嘉对都市的感觉空虚而死寂:“走进城就走进了沙漠,/空虚比喧哗更响。”(《进城》)城市流民在唐祈的笔下:“没有住处/在路灯下蜷伏/像堆霉烂的蘑菇。”(《最末的时辰》)“他们笔下的这一类意象是与西方象征主义恶美意象特征接近的。然而,他们没有像西方象征主义把物质世界之恶作为人类世界的本来面目来表现,更多融入的是抨击丑恶人生与异化物质世界的现实主义情绪,在创作方法上也常常是象征与写实交织相糅,显示出自身意象的特色。”②

女诗人陈敬容对于都市现状的种种体悟更加敏锐,由于身处腐朽混乱的年代,或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她中后期的作品逐渐走出了传统诗词的山水意象情结,在都市生活的观照中表达了现代社会复杂的人生经验与生命体验。那些丑恶意象以与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截然不同的面目呈现着(后者的意象具有审美性,总是以“美”作为其特性,或优美,或壮美,或凄美)。女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剖析虽然缺乏西方现代派诗歌中那种深远的历史感和深厚的人类意识,但比起以前的中国现代派诗人却尖锐、深刻得多。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沉思,对人生痛苦的勇敢逼视以及对人的生命价值的探讨,促使陈敬容在作品中创造出许多恶俗的意象,如《过程》《一滴水》《冬日黄昏桥上》《逻辑病者的春天》等诗均以粗陋的意象解剖现代中国市民的精神痼疾,鞭挞政客、显贵、将军们的疯狂与暴行,铺陈身处失业与饥寒中的“褴褛的生灵”的悲哀与痛苦,从这一点而言,诗人显然承继了西方现代派对现代文明的基本态度。陈敬容善于从丑怪中发掘多重因素,而不作简单的否定,对此类意象的表现方式与处理态度也最能显示出她的成熟与睿智。“假若感情是一条鞭子/生活是一阵雷/假若整个世界只是/可以任你信足一踢的皮球”(《地狱的探戈舞》),诗人对现实感到痛心和绝望,世界在其眼中只是“信足一踢的皮球”,对生活与世界的无情颠覆与消解加剧了诗篇的讽刺力度。当诗人“揭起那终古长垂的帘幕”,看见的是“骷髅不变的笑颜”(《一滴水》),可怖的意象在她笔下自由变幻,有一种幽冥的诡秘;令人作呕的现实映射在思想深处,犹如“一群群阴郁的鬼怪邪魔”游走在世界边缘。透过语言表层,读者不难感知诗人已远远超过肉体痛苦之上的精神痛苦,并挖掘出其隐埋至深的对于生命意识的哲学思考。

众所周知,九叶诗人并非审丑写作的开先河者,引进法国象征诗的始作俑者李金发率先浸染了“恶之花”式的思维,他歌颂“悲哀的美丽”,赏玩“死神唇边的笑”,描写骷髅的美、血的艳丽……通过种种奇特的意象,将自己的诗思在龌龊的朽水腐城里作颓废的沉溺。上世纪30年代,戴望舒接过“恶之花”意象的接力棒,在《夕阳下》高歌“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在《十四行》中不惜用“死鱼漂翻在浪波上”形容情人鬓角微雨闪现的幽光。新月派诗人闻一多也曾放声吟诵“苍蝇似的思想,垃圾堆里爬”,他的《死水》可谓审丑与反讽的典范,以美丽的比喻反衬绝顶的肮脏,在对丑恶的正面审视中隐喻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反讽之义。陈敬容的《过程》一诗大有《死水》的味道,尤其是第三节“等大地烂一个熟透”与《死水》的结尾同义:“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女诗人对全诗的处理又比闻一多明朗,同时也失去一份蕴藉的力量,诗的第一节显见是恶丑的杂陈,意象的密集与丑恶的极端程度直逼波德莱尔:“大地腐烂了/蛆虫爬出来/吸取从垃圾堆里蒸发的气息/苍蝇们贪馋地/望着战场上的死尸/舐舐嘴唇。”以丑入诗并非为了展示丑,而是让丑恶发展到极致,烂透了,新肉就会在“疮痂”下面长成,“当创痕终于平复,/来,还你一个新面目!”

独特的审丑意象寄寓着诗人对都市文明的反思与批判,陈敬容此时的城市批判诗控诉了都市文明的罪恶,折射出国统区的黑暗,并升华为对人类生活与人性合理性的思考。“鸱袅狞笑”“阴郁的鬼怪邪魔”“狰狞的巨眼”“罪恶的花”等丑怪意象反复出现,表达了诗人对人类文明处境的沉痛深忧,有力地表现了现代人在这个近乎崩溃的世界中的痛苦挣扎。判然劈分的两极世界及奢华、脏污的环境景观,从另一层意义上展示了都市的光怪陆离与藏垢纳污:“被霓虹灯染红的夜空下/城市在迸发它罪恶的花”(《夜行》),“窒息的都市”俨然是波德莱尔笔下的“恶之花”;在都市的人生舞台上,世纪可没有睡眠,“它正睁着狰狞的巨眼/安排着一个血的盛筵”。这儿有人肉买卖市场,有“学者翻跟斗,诗人唱春”,成为罪恶的渊薮。陈敬容给城市涂上的便是这黄昏、黑夜的昏黄,是黑色的颜色。即使在美丽的公园里,城市也在制造着“不尽的悲欢怨愤/失恋的凄伤/投机家的疯狂”(《在公园里》)。在陈敬容的城市题材诗中,《无线电绞死春天》写得最集中、最概括,也最凝练,它已不仅仅局限于对现实的揭露、批判,而是集聚了都市的种种怪状,都市平民的苦恼、忧虑的心态,成为一幅都市生活的油画和都市人民的心理戏剧:

人们游春去了,

随便攀一枝杨柳,

摘几朵桃花,

带回给匆忙的都市,

天空好像忽而更蓝了,

更叫人记起生活的苦恼。

无线电绞死春天,

“香格里拉”像一条淫荡的狗,

吠过了,于是又来了商业广告,

银行、公司、店铺、算盘珠,

拨了又拨,找不出足够的盈余,

填满战争的贪吝的口腹。

灯红酒绿的夜,到处是喧嚣,

喧嚣盖不过马路上料峭的寒冷

深夜,黄浦江呻吟,

苏州河叹气,

睡梦里还有人盘算着,

油盐柴米,担心一早起

报纸又带来什么坏消息

陈敬容以显见的丑恶意象不仅对都市文明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而且对整个世界的悲惨、荒谬与虚伪进行了愤怒的鞭笞。

在《地狱的探戈舞》里,她把世界比作在跳探戈舞的地狱:“那末当鸱袅狞笑的午夜/跳起地狱的探戈舞吧/它将会带给你/一个比夜还黑的白昼!”都市的种种怪状,平民的忧虑心态借助于丑恶意象表露无疑,现实人生犹如“脱不尽的枷锁,唱不完的哀歌”(《世界的伪装》),诗人鞭笞世界荒谬与虚伪的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这显然是审美意象所不能企及的。陈敬容在诗中展现了旧中国繁华与贫困并存、文明与罪恶同在的畸形都市文化景观,抒写这种畸形给人们造成的无限伤痛。她注重对现实做历史的审视,对生活做哲学的思考,“寻找那些属于不幸的奇幻的处所”“写出些阴暗的社会事物”,以表达对国家前途及个人命运的忧思忧愤。

二、战争意象

在战乱频仍和民族危亡的生存现实面前,九叶诗人“接受了新诗的现实主义的传统,采取欧美现代派的表现技巧,刻画了经过战争大动乱之后的社会现象”③,他们既主张诗歌“首先得要扎根在现实里”,又强调诗歌“要不给现实绑住”④,“诗在反映现实之余还享有独立的艺术生命,还成为诗,而且是好诗”⑤。正因如此,“九叶诗人在20世纪40年代的战争文化语境中所进行的既不脱离现实又不放弃艺术的新诗现代化追求有着极其重要的文学史意义。”⑥

20世纪40年代的陈敬容身处肮脏污浊的大都市和大夜弥天的现实环境中,在战乱频仍和民族危亡的生存现实面前,她把深邃的目光投向了严峻的社会现实。对于意象的选取不仅关注较长历史时段的沧桑巨变,而且重视当下的瞬息变幻,频繁的战争所形成的战时景观是其意象系列的组成部分。“轰隆的炮声”、盘旋的“轰炸机”等战时意象让人们体会到杀戮的无所不在;“追悼会,凄凉的喇叭在吹”,人民百姓像“渺小的沙丁鱼”,拥挤在狭窄干涸的生存空间,挣扎在死亡线上,“有一千个倦怠,一万个累”(《逻辑病者的春天》),最终“渴死在绝望里”。陈敬容的独特“不是醉心于狂乱的喊叫,而是把激情的呼吁渗透在对时代对现实的思考与解剖里面,为历史尽着‘批判的武器’的义务”⑦。因此,对于战争,陈诗中并无硝烟弥漫的宏阔场景,也不去直观心中激扬刚烈的灼人情怀,“而是着力于战争状态下人的深层心态的揭示和抗争的精神力量的寻求”⑧,主动把个人的情感体验融入时代、社会、人民和历史之中,力图从更高更深的层次上体会战争带来的灾难,表现出鲜明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纵深感。

战争催发了读者对英雄的渴望与期待,人们希冀英雄的出奇制胜,化险为夷,陈敬容适应这一要求,抛却血淋淋的战争描写,将目光投向歌颂旧时代的叛徒、战斗的勇士及其不朽的精神品格,并以他们的惨烈境遇暗示战争的残酷及对黎明的渴望。这些旧制度的叛逆者,高举反叛的大旗,挣脱反动派的绳绑与链锁,“没有终点”,永远前行,他们的命运“永远是背叛”,目标也十分明确:“要突破自身与自身外的一切”,力争“成为照耀这世界末日的星点”(《叛逆》)。但消灭旧世界,创造新世纪的历程充满艰险与痛苦,探索真理、追求正义的人就像无所畏惧的“渡河者”,“背负着/每一片阴影的黑暗和沉重/背负着命运的巨轮/和巨轮下面的泥沙/渡啊,渡啊/向黎明的彼岸”,惨淡的现实、“垂死的长夜”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的坚韧与执着,终于“渡河者渡过了苦难/用创造消灭死亡”(《渡河者》)!“圣者”这一意象饱含着诗人对革命者的赞美之情,“圣者”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下坚持斗争,尽管每一分钟里都有“不恻的灾祸守候着”,他们却“远远地远离欢乐/以痛苦酿造不竭的酒浆”(《圣者》)。诗人在闻一多先生那类斗士、英雄身上,更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与赞颂:匆匆行走的闻一多沿途拾取有用的砖瓦,“放在疲乏的肩头”,去修造房屋,开筑道路,却不愿歇肩停步。烈士的鲜血溶入大地,诞生出无数的新生命,他们的牺牲换来了“大地上年年有新草茁生”,“英雄的业绩亘古长存”(《斗士,英雄》)!诗人以沉静平缓的语调,用日常生活的语言,像叙说自己最熟悉的亲人一样,谈出自己的心事、怀念和悲哀……有时几乎是不动声色的,然而这种看似平淡的言说却蕴藏着深沉的哀痛感,正如无声的泪滴,比起号啕大哭更令人感到悲戚和哀伤。这里没有战场的狰狞厮杀,没有勇士的擂鼓呐喊,带给人们的却是对于战争更加深刻的认识。

就写作力度而言,无论是对罪恶世界的讽刺描述,还是对都市、战争的侧面表达,陈敬容显然不及穆旦、杜运燮、杭约赫、唐祈等男性诗人,然而,诗人却以女性特有的感知方式与表达方法,抒写着她的敏感细致,体现着她的深刻睿智。那些反映都市荒淫和浮躁的诗句,揭示人性隔膜与心灵虚空的作品,既有对战争的揭露,也有对“现代文明”的审视,表达了陈诗难以言传的悲愤之感。诗人虽于严肃中带着揶揄,然而批判现实、暴露黑暗并不流于油滑浮夸,即便是对丑怪意象的描写亦不失女性的端庄与典雅。陈敬容在力的坚执和火的炼狱中,实现了对人类局限的最后超越,突破了对生命此岸的体验,进入对人类整体生命彼岸的思考。

陈敬容以其独特的写作风格丰富了中国诗歌的意象形态与表现形式,扩展了现代诗歌的表现领域与言说范畴;把丑怪类意象引入诗歌写作,给风雅传世的中国诗歌传统以有力的冲击。那些集中于对都市生活世界与战争环境下的审丑描写与刻画,正是中国诗歌从古典乡村情结与山水情结转向表现现代生活与现代情绪的一个重要途径,极大地促进了中国诗歌审美观念由传统向现代的蜕变。

① 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② 王泽龙:《论中国现代诗歌意象的都市化特征》,《人文杂志》2006年第6期。

③ 艾青:《艾青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④默弓:《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诗创造》1948年第6期。

⑤ 袁可嘉:《诗的新方向》,《新路周刊》1948年第1期。

⑥ 李洪华、卿源:《战争背景下的都市文化语境与九叶诗人的审美追求》,《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

⑦⑧ 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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