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
2015-03-13刘玉明
刘玉明
立春后的这场雨把小城湮没在蒙蒙的水汽之中。软白的水雾在小城的上空凝聚盘旋,再慢慢流淌下来,缱绻在青瓦屋面上、深巷浅胡同里。冬天里灰白的瓦草、青石板罅隙里枯死的青苔缓过气来,把一身淡淡的绿在不起眼处招摇。春雨下了整整十天,把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小城溶在绵密的细雨里,慢慢发泡变软。
春雨贵如油。但林慕华回想起1944年春天的这场细雨,总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雨水里沤烂了,坏掉了。透过这部分坏掉的时间,林慕华依稀看见陈亚兰站在被岁月剥蚀的舞台上,她低吟浅唱,她挥动白色的水袖,她满是青春的眼睛……林慕华对妻子西凤说,这个人,我一辈子也放不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西凤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身患绝症的西凤伸出干枯的手摩挲着林慕华的脸,说,这一辈子,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你。
好想再回后巷去看看。临死前,西凤说。
林慕华的眼睛湿了,泪光中,他看见21岁的林慕华撑着黑布伞走过李子园舞厅,走过西街,走进后巷那条斜斜的青石面街道。
林慕华撑着黑布大伞来到后巷的祥福林茶馆的时候,邓福林正在和几个茶客闲聊。“赶得上梅雨季节了,啥东西都长了白毛。”邓福林抄着手说。
“西凤,西凤,你们家掌柜说东西都长白毛了,你长了没有?”一个茶客笑嘻嘻地对正在续水的西凤说。
“问你姐姐去。”西凤说。几个茶客发出放肆的笑声。
邓福林嘿嘿地笑。透过模糊的玻璃窗,邓福林看见林慕华站在朱红斑驳的柱子前小心翼翼地收起伞。水雾飘荡的街面上,走过一条神情恹恹的狗,走过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挑夫,走过打着油纸伞的小脚女人。林慕华抬头看了看悬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灯笼被雨水打湿了,滴下淡淡的红染料。
“林先生来了。”西凤对邓福林说。邓福林打了个哈欠,看着西凤。西凤嘟囔着说:“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林慕华踏进茶馆,邓福林就迎了上去。林慕华不太喜欢邓福林。邓福林看起来有些猥琐。邓福林说:“林先生,可把你等来了,你老好久也没有来喝茶了。我家里的唱片机坏了,老是唱不响,正想找你看看咋回事呢……”小城里的人喜欢把留声机叫做唱片机。
西凤提着水壶出来,说:“唱片机有啥好听的,只有声音又看不见人,坏了扔掉算了。”
“你懂个屁。”邓福林说,“我这个唱片机还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呢,全县城就只有几个,说扔了就扔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让林慕华上了楼。
留声机是好的。林慕华笑着对关门的邓福林说:“你的板眼儿真多。”
邓福林走到留声机前,很熟练地取下唱针,从中空的唱针管里取出一卷纸片。“很快就要坏了。”邓福林说着话,把纸片卷成小卷放进林慕华的伞柄里。“龙公馆的张副官认识吧,他明天会去广东会馆听戏,把这个交给他。”
“我都成了你们的信使了。”林慕华说,“你和张副官很熟,自己去不就行了?”
邓福林用舌头顶着牙花子,慢腾腾地说:“日本人做梦都想搞掉重庆,你是晓得的吧?”
林慕华说杨先生早就告诉我了。“我只是一个账房,不是邮差。”林慕华说。
邓福林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是一个中国人?日本人快要打到我们家门口了。”邓福林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平时判若两人。林慕华有点泄气,“你和张副官是一伙的?”
“他和你一样,都是有血性的人。”邓福林说。
“我都做了很多次了,啥时候才能加入你们?”林慕华鼓起勇气说,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邓福林看了林慕华一会儿,嘿嘿一笑,“你已经加入了。”
林慕华有些失望。邓福林无疑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林慕华想。其实,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这类政治上的事情,林慕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也不愿意去搞清楚。林慕华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他能够成为兆丰米厂的账房先生,完全得益于父亲的朋友杨先生帮忙。
父亲林子峰对于林慕华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林慕华从小就和母亲生活在乡下。在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来去匆匆。也许在睡梦中亲过自己的额头,但这些犹如水面的浮萍,留不下根脚。林慕华在乡下的学堂里读完初小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杨先生来到乡下。那天晚上,母亲打发林慕华早早睡下,便和杨先生说话。“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到死也没有说出该说的话。”杨先生说。母亲低低地啜泣,让林慕华感到那个曾经在睡梦里亲过自己的男人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杨先生留下了一摞银元,带走了林慕华。他对林慕华说,你父亲希望你继续读书。林慕华说,我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个工人。杨先生的回答充满了可疑,正如父亲给林慕华留下的印象一样。
工人就是像米厂里的那些挑夫一样,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连命也没了?
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杨先生说。这句话不但陪伴着林慕华走过10年的光阴,也让林慕华为此付出了一生。
杨先生说,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林慕华没有选择继续读书,他进了兆丰米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林子峰应该就是兆丰米厂里的一个工人。杨先生履行了他的承诺。精通算术的林慕华成了账房先生——这无疑是一个很轻松的活路,而且每个月能够领到一笔在乡下人看来很是丰裕的钱。
林慕华很快熟悉了这个小县城。杨先生开始介绍一些人给他认识。这些人好像和他的父亲很熟,但都不太爱说话。他们让他捎带东西,有时候是一包大前门的烟,有时候是一张裹着蜡的丸子,或者是一张写满莫名其妙数字的纸片——对于林慕华来说,这都是顺便的事。他做这些事颇有天赋。而且,能够顺便得到一点小费毕竟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和他父亲一样能干。”杨先生感叹说。
林慕华从不问为什么要捎带这些东西,至于后来东西送给了什么样的人,更与他无关。杨先生说过,你只管把东西送到就行了。
我父亲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林慕华问杨先生这句话的时候,刚过20岁生日。3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成熟。
杨先生沉默半晌,说是。
他就是给你们带东西送了命的。林慕华感到一丝恐惧。
你害怕了?杨先生笑眯眯地问。
这个城市里有国民党和共产党,我父亲是哪一个党的?林慕华突然问道。
杨先生一怔,好一会儿才说,日本人的飞机都飞到重庆了,还什么党不党的!
杨先生是一个秋天里离开小城的。他告诉林慕华,今后没事儿就去后巷的祥福林茶馆喝喝茶。林慕华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他一直不喜欢喝茶。直到西凤来柜台买米结账的时候,说起祥福林茶馆才把林慕华沉睡了许久的记忆唤醒过来。那天,他把西凤给的零头爽快地减掉了。
我会到茶馆来喝茶的。他对西凤说。
西凤看着他,抿着嘴浅浅地笑。
林慕华认识了邓福林。邓福林像老熟人一样,亲热地称他林先生。邓福林和杨先生是一伙的。林慕华想。
邓福林把唱片机转了几圈,阮玲玉绵软的声音便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好听吗?”邓福林问,林慕华不言声。“我如今千般苦耐心受忍,把性命比鸿毛不足重轻。明天是陈亚兰的《鱼藻宫》,老么子串编的川剧本子。可惜我看不成了。”邓福林叹了一口气说。
林慕华疑惑地望着邓福林,这个形容猥琐而又卑微的茶馆老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问邓福林,因为他相信这个疑惑迟早有解开的一天。
看着迈出门口的林慕华,邓福林突然说:“你觉得西凤这个孩子咋样?”
林慕华默默地看了一眼邓福林。“我怕有一天我走了,没有人照顾她了。”邓福林眼睛里流溢出莫名的哀伤。
邓福林恭恭敬敬地送林慕华出门,走到街面上的时候,林慕华才透了一口气。天色很阴暗,空气却很清新。祥福林茶馆和邓福林一样,显得有些沉闷。这种感觉很微妙,林慕华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回头看了看祥福林茶馆,邓福林已经进去了,只有西凤拎着茶壶,靠着门口朱红剥落的柱子,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
位于城东的广东会馆建于咸丰末年,歇山式牌楼拖着两边厢房,顺着西厢房旁的走马转角楼拾级而上,便是古戏楼。戏楼上的雕梁缀着布满灰尘的蜘蛛网,隐约能够看见鎏金的颜色。这座古老的建筑曾是广东盐商在小城的落脚点,如今却成了舵把子程丹九的私产。
林慕华走进会馆的时候,阴云被风搅乱了,水雾也收敛了不少,有些要放晴的意愿在空中流转。厢房两旁的走廊上坐满了看戏的人。张副官和程丹九坐在西厢房走廊的前排聊得正欢。后台的锣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响。林慕华好不容易在走马转角楼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把雨伞靠在身旁的板凳上。便有伙计倒了茶水,上了一盘葵花籽。
人多眼杂,张副官身份又太特殊,如何才能把雨伞里的东西交给张副官?林慕华正在思索,听得后台一片锣响,幕布徐徐拉开,戚夫人已经款款站在台上。戚夫人挽个水袖,把幽怨的眼神抛洒下来。林慕华只觉得心里被人揪了一把。四下里一下子仿佛没了声息,瞬间便又爆出蓬勃的叫好声来!
这个“戚夫人”便是陈亚兰。
陈亚兰这个女人是个尤物。兆丰米厂的总管刘麻子曾经流着口水对林慕华说。刘麻子说他玩过一箩筐的女人,就是没有和陈亚兰那样漂亮的女人睡过,太不值得了。“还是程丹九老狗有福气,天天搂着这个嫩娘们儿睡。”刘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唾沫和酒气喷了林慕华一脸。身为国民党川西北驻小城情报站的负责人,刘麻子在小城解放的第二年便被枪毙了。
刘麻子死的时候保持了长期潜伏的稳重,他双腿盘坐在地面上,冷眼地看着群情激愤的人们。透过一张张血红的面孔,他看见陈亚兰弱不禁风地靠在林慕华肩膀上。林慕华仿佛在对着他说话,又仿佛在对着陈亚兰低低地絮语。刘麻子长叹一声,他把目光从林慕华和陈亚兰身上收回来的一刹那,他看见一颗子弹呼啸着奔向自己的眉心。
刘麻子死前的那一声叹息,是为了自己一辈子的事业终于结束的解脱还是到死也不知道林慕华就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敌人?林慕华无从知晓,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他扶着摇摇欲倒的陈亚兰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异常的蓝。在他俩的身后,是押解他们的便衣。
刘麻子是特务,身份明确;但林慕华的身份却很可疑,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在以后的岁月里,林慕华一直在记忆里搜索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人,但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陈亚兰不能证明他的身份,因为她是林慕华的妻子。身份可疑的林慕华和妻子陈亚兰在刘麻子被枪毙之前便被关进了一个偏远山村的麻风病医院。这所医院四面高墙,连鸟也飞不出去。参观完刘麻子被枪毙的后一年,活在恐惧中的陈亚兰终于被怀疑感染了麻风病而死去,林慕华看着她像麻袋一样被拖上卡车拉走了。那一天,在天空飘荡的白云里,林慕华依稀看见陈亚兰青春的脸庞、青春的眼睛。
就是这一张脸庞和青春的眼睛让林慕华无法自拔。林慕华看着台上的陈亚兰,忘记了喝茶,忘记了吃瓜子,忘记了此前来的任务,时间在他的背后倏忽而逝。他盯着台上的戚夫人,这个曾经把刘邦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现在又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大幕徐徐闭上,戚夫人不见了,陈亚兰也不见了。一个老生上台咿咿呀呀地唱着绕口令似的词句。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卸了妆的陈亚兰从楼梯上下来,碰倒了他搭在凳子上的雨伞。
“先生,是你的伞吗?”陈亚兰俯身拾起伞问他。
林慕华慌忙起身,桌子上的茶杯被他的慌乱掀翻了,茶水流了一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明艳照人的陈亚兰,一股自惭形秽的东西缓缓涌了上来。
“是……不是……”林慕华结结巴巴地说。
陈亚兰扑哧一笑,眼前这个憨厚帅气的年轻人显然被自己迷住了。陈亚兰对自己的美貌很自信。
张副官和程丹九走了过来。林慕华仿佛捞着了一根救命草,他说:“伞是……是长官的。”
“哦,张兄带了伞来么?”程丹九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放晴的天空,意味深长地说。
张副官把林慕华扫视了一眼,“春寒勤穿衣,出门记带伞嘛。”张副官说,“刚才来的时候顺手扔在这里了,小兄弟不说,我倒是忘记了。”
陈亚兰把伞递给张副官,依偎在程丹九身边。林慕华嘴里泛出一丝酸涩的味儿。
程丹九陪着张副官走出会馆,陈亚兰始终挽着程丹九的胳膊。林慕华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这个小伙子人不错。”林慕华隐隐听见程丹九说。
程丹九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拍了拍陈亚兰的肩膀。林慕华有一种想冲过去打程丹九的念头,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因为陈亚兰回过头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林慕华突然觉得地面很柔软,自己正在慢慢地陷落下去。
林慕华开始迷上了看戏。没有陈亚兰上台,林慕华就会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似的。这期间,邓福林的留声机坏了几次,但都是让西凤来找林慕华去修的。这给祥福林茶馆里喝茶的人们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米厂的账房林先生对西洋的玩意儿很有一套。
林慕华开始对邓福林的把戏感到厌倦。他已经沉浸在对陈亚兰的迷恋之中了,印象里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疑惑开始在他的生活里渐行渐远。邓福林开始感到一丝忧虑。“一个有血性的人”的回答对于林慕华来说,已经开始失去了诱惑力。红颜祸水啊,邓福林感叹说。
邓福林的话语里充满对林慕华的不满,他准备放弃林慕华,对于一个迷恋女人的男人,是相当危险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邓福林说。
邓福林的话语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邓福林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一次相当隐秘的聚会上。程丹九也在场,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掌控着帮派的黑社会头目——至少不会怀疑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刘麻子不会,因为他和程丹九在一起喝酒、嫖妓的时间不下五十次。黑社会头子程丹九有他的生存之道,他是连接官方和民间的桥梁。刘麻子很信任程丹九,这一点不容置疑,在1939年女子中学串联游行事件无法收拾的情况下,程丹九动用了非常手段把事件平息了。女子中学一个教员被程丹九的手下打得瘫痪在床,半年后才走得动路。对此,程丹九还狠狠责骂了手下的弟兄:“你们平时嫖女人的干劲到哪里去了?!”
刘麻子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程丹九喜欢抽鸦片玩女人,但他从来不做走私鸦片、开院子的买卖。刘麻子曾经问过他,这么赚钱的买卖您咋就不插一脚呢?
程丹九喷出一口烟雾说,我怕呀,怕我的兄弟卖命的时候要吸了鸦片玩过女人才使唤得动。程丹九是靠赚挑夫的钱发达的,最近他还把全城倒夜香的活路霸占了来做。
刘麻子大笑。程丹九是一个不要命的人,更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没有危险,值得利用,这样的人也值得拉拢。在刘麻子的指示下,县政府给了程丹九不少好处。程丹九用全城半个月的屎尿钱盘下了广东会馆。
刘麻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程丹九会是一个共产党员。
黑社会头子程丹九在解放后就被拉到当地一座很有名的山上处决了。告发他的人正是女子中学的那位被他手下打断腿的教员。程丹九没有辩解的机会,忙着追赶国民党残余部队的解放军敢死队没有时间去核实一个黑社会头目提供的证词。程丹九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召唤,他想起自己的女儿——陈亚兰——那个他和戏子生下的私生女,有林慕华这样忠厚的人照顾,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
“这个小伙子不错。”这是程丹九第一次见到林慕华对女儿陈亚兰说的一句话。
听完邓福林的话,程丹九皱着眉头,说:“可是他毕竟是林子峰兄弟的儿子呀。”
邓福林说:“敌人会利用他的弱点,这难道不是很危险的吗?”
程丹九想了想,说:“难道要让林子峰绝后?”
邓福林痛苦地闭上双眼。
程丹九坚决不同意邓福林的意见,他用自己的女儿来保全了林慕华,“亚兰调查过了,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程丹九说。这一点无疑很感性化,很快遭到邓福林的反对,邓福林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老程,我怕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把女儿也搭上了。”
程丹九说:“你们可以怀疑我,但不能怀疑林子峰,他到死也没有说出我们的事来。”
这场关于林慕华去向的争论最终不欢而散。
“但愿你没有看错,他是一棵好苗子。”邓福林对程丹九说。
林慕华与死神擦肩而过。正如邓福林期望的那样,他出色地扮演着线人的角色。这项危险而有趣的工作能够让他暂时忘却思念一个女人的痛苦。直到日本人的飞机光临了小城,他的工作才暂时告一段落。
距离重庆不到四百公里的小城显示出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日本人的飞机从这一年的夏天便频频光顾。丢下炸弹、机枪扫射——那些让人恐慌的机器在天空肆意妄为。小城笼罩在硝烟之中。
轰炸持续了一个多月。米厂无法正常开工,林慕华开始闲了下来。没有人知道那些长着翅膀的怪物什么时候会飞来。整个城市乱成了一锅粥。
后巷的祥福林茶馆遭遇了灭顶之灾。那天,西凤正在茶馆后院里烧水,她听见天空中响起嗡嗡的声音,像蝗虫飞过一样。一颗炸弹挟着风声落了下来。
邓福林正在房间里摆弄着他的留声机。炸弹不偏不倚地落在祥福林茶馆中间,两层高的小楼轰的一声就塌了。飞溅的瓦片雨点一样抛落在西凤的脚下,西凤尖声惊叫。
那是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淡绿色的弹身冒着青烟,地面起了一个大坑。惊魂未定的西凤扔掉手中的茶壶,在腾起的烟尘中寻找邓福林。
邓福林躺在一堆瓦砾之中。西凤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手里紧紧地抱着留声机。一个茶客的半截膀子搭在他的身上。
邓福林对泪流满面的西凤说:“城里不安全,你……你还是回乡下去吧。”西凤咬着嘴唇。邓福林口鼻里涌出的鲜血让她手脚无措。爆炸的声响震颤着大地,邓福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想努力闭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西凤撕心裂肺的哀嚎在炸弹的巨响声中愈来愈远。
西凤没有回乡下,她抱着留声机在街面上游荡。小城在飘荡的硝烟和燃烧的火焰里哭泣。四处奔逃的人们像炸了窝的兔子,找不到方向。咒骂和凄厉的哭声让她感到彷徨无计。
在广东会馆外面,西凤发现了林慕华。光着一只脚的林慕华从奔跑的人群里挤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四下里搜寻,仿佛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一样。西凤跑过去,喊,林先生,我们掌柜的死了。
林慕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在人群里寻找陈亚兰。西凤手里抱着的留声机硌疼了他的肋骨,他才停下来。
西凤,你怎么来了?他说。
我们掌柜让房梁压死了。西凤哭着说,天上落了一颗炸弹,没有爆,把房子压塌了,邓掌柜从楼上跌下来,让房梁压死了。
林慕华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了看天空中升腾的黑烟,说,西凤,你先到我那里去吧。
在这个令人恐慌和烦闷的夏天,西凤的到来,完全打乱了林慕华的生活。逼仄的房子除了厨房、厕所,剩下的空间就很小了。林慕华说,西凤,你明天还是回乡下去吧,乡下安全一些。
西凤拨弄着邓福林留下的留声机,眼神很忧郁。林慕华讪讪地说,我去买点菜回来。
林慕华径直去了广东会馆的戏院,里面空无一人。透过昏暗的门洞,林慕华仿佛看见程丹九和陈亚兰从里面走出了,他们有说有笑,神态亲昵地穿过林慕华的眼眸,穿过林慕华的身体。
林慕华的心慢慢凉了下来。幽暗里,低低高高的哭声传进他的耳膜。他走进后巷。邓福林和被压死的茶客的尸体已经被拉到化人厂去了。只留下了一片废墟。那颗没有爆炸的炸弹静静地伫立在废墟中间,周围被拉起了红线。
林慕华突然感到孤独。杨先生不在县城,邓福林又死了,一直做着的事情戛然中断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轻松。林慕华怔怔地看着那颗炸弹。残破的灯光映照在炸弹上,发出绿莹莹的光。
晚上,林慕华才回到寓所,屋子已经被收拾过了,杂乱的衣物装进了箱子,放在床底下。油腻的玻璃上被旧报纸遮盖了。家具挪动了地方。屋子看起来宽敞了许多。床也重新清理了,林慕华瞟了一眼,心里跳了一下。
西凤做好了饭菜,在等他。
林慕华伏在桌子上睡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灰。他对西凤说,我们去买一张长椅子。
买合起来是椅子,拆开就是床的那种。西凤把手镯褪下来递给林慕华说。
米厂很快建起来了。地址就在后巷祥福林茶馆后面。祥福林茶馆里那颗炸弹被拖走了,地面被平整了起来,修了一排低矮的铺面。林慕华站在邓福林被压死的地方,鼻子里有些酸楚。
“后巷这个地方是宝地。”总管刘麻子说,“其它地方落下的炸弹都炸了,就这地方的炸弹没有炸。”刘麻子建议把厂址选在后巷,并不是这个地方风水好,而是这里偏僻,不会引人注意,对于自己所要从事的事业是绝佳的地方。不久,县警备大队的监狱也在米厂后面建了起来。
除了和警备大队的人打得火热之外,刘麻子还认识一些地方的头面人物。毕竟是米厂的总管,免不了要混一个脸熟。在林慕华的眼里,刘麻子大大咧咧,喜欢拿女人说事。这样的人自然很俗气,林慕华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但为了解决住房的问题,他还是咬牙请刘麻子下了馆子。
“屋里有个女人是好安逸的事情,搬出来做啥?”刘麻子说。
“她不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林慕华抿着杯子里的酒说。刘麻子吧嗒着嘴说,祥福林茶馆里那个西凤是你妹妹?不是老哥我说你,放着屋里的女人你都不消受,简直就是浪费嘛。
林慕华给刘麻子夹菜,强调说,真是我妹妹。
刘麻子喷着酒气说,没睡一起?操,要是老子早把个女人干了。林慕华把筷子放下就走。“回来,回来。”刘麻子说,“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嘛,你走了谁结账?不就是一间房子嘛。”
林慕华在米厂铺面里的小阁楼住了下来。每天,西凤送饭过来。日子过得很平和。
刘麻子似乎很喜欢林慕华,没事了就踱到铺面上来,除了看看账面,便是和林慕华聊天,话题里总是少不了女人,自然提到了陈亚兰。自从西凤搬过来那天,林慕华去过广东会馆一次,就再也没有见到陈亚兰了。
陈亚兰唱得好戏,人又漂亮,可便宜了程丹九这个老狗。刘麻子说。
会馆里好久都没有唱戏了。林慕华说。
上一次日本人丢炸弹把人丢怕了,还敢去看戏?刘麻子淡淡地说,陈亚兰的东西又不是镶了金子的,谁舍得把命搭在里头?说不定陈亚兰已经被炸死了呢。
林慕华很想一巴掌打在刘麻子的胖脸上。“最近学生闹腾得厉害,你要在意一些,免得那一帮猴崽子把米店掀翻了。”刘麻子慢腾腾地说。
刘麻子说得没错。中午西凤送饭来,脸色有些苍白。“学生都不在学堂里念书了,全在街上喊话呢。”西凤一边从盒子里拿饭,一边说,“好些男娃娃不穿衣服,光着个膀子。那些女学生也不要脸,跟着后面瞎闹腾。”
林慕华扑哧一笑。我说错啥了?西凤一脸疑惑地说。
铺面的生意冷清。林慕华关照小伙计看着铺面,到大街上去看学生游行。游行喊话的队伍从林慕华身边走过去,每一张脸都红彤彤的。街边上站满了人,或目光呆滞,或神情兴奋。有发放传单的女学生过来,都剪着短发,很精神。人群像进了水的油锅,争抢着去抓传单,便有人抓住了女学生的手不放,闹哄哄乱成一团。林慕华有些阴郁地站在街边的树阴里。
陈亚兰后来说,我看见你了,你就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
“不做亡国奴!”一个学生挥舞着拳头高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此起彼伏。
“让日本人滚回他姥姥家去。”一个人在人群里尖声尖气地喊。引得众人轰然大笑。
林慕华甚觉无聊,在转身要离开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陈亚兰。林慕华对西凤说,要是那个时候没有看见她,情况就变了。
她会来找你。西凤说,连我也没有想到。
站在木楼窗户旁的陈亚兰双手环抱,神情有些慵懒。
游行的队伍已经远去,林慕华还呆呆地站在树下。
她还活着。林慕华想。
洞房的那天晚上,林慕华对陈亚兰说,我以为你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到会馆找了你。
陈亚兰没有说话,她紧紧抱住林慕华。
学生闹腾了十多天,便有报名上前线抗日的,各界纷纷拥护,并倡议义演捐款。街头上也贴了海报,上面赫然有陈亚兰的清唱。林慕华收了工便到女子中学大操场去,早已经是人山人海。操场四面拉满了横幅,一律白底黑字。林慕华也觉不出扎眼。
夏风吹送,气氛很好。义演的节目也都很有斗争气息,让人感觉自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陈亚兰清唱了一段,赢得满场喝彩。程丹九上台捐了五百个大洋。林慕华掏了掏包里,只有一张纸币,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便又放回去。他开始埋怨没有多带点钱出来。陈亚兰已经飘然下台了。
林慕华从人群里挤出来,风从斜仄的街巷吹过来,撩动挂在屋檐下的横幅,灯笼里的光摇摇晃晃,投下无数怪异清冷的影子。林慕华踩着地上的影子,窗户里有女人轻轻责骂丈夫的声音流淌出来。林慕华蓦地感到一丝温暖,西凤在干什么呢?
如同天上的流云,形势变得不可捉摸。日本人投降了。小城里驻扎了部队。金圆券也变得不值钱了。刘麻子许久不来铺面上察看账目,也不和林慕华聊天了。广东会馆的陈亚兰也没再登台了,一个叫红妹的戏子火爆了起来。有人说,红妹是程丹九从李子园挖过来的,是程丹九的女人。这些都无法激起林慕华的兴趣,谜一样的陈亚兰凭空消失了。双手环抱、神情慵懒的陈亚兰会时时浮现在林慕华的脑海中,这是陈亚兰留给他最近、也是最鲜活的记忆。
在一天傍晚,刘麻子突然出现在铺面的账房里。“今晚上我请你去李子园喝酒。”刘麻子用白色的皮鞋跟磕着地面说,“听说里面来了几个重庆过来的妹子,模样儿还不错。”
林慕华没有拒绝。刘麻子说,昨晚上死了几个人,听说是共产党。现在太乱了,做什么不行非去做什么共产党呢?
林慕华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我先去刮刮胡子。
还是西凤每天给你送饭么?在李子园里,刘麻子问。林慕华看着酒杯里漾动的红酒,低沉柔媚的音乐声里,许多人揽着细腰在灯光里浮动。
我怎么看你越来越像共产党了。刘麻子说。林慕华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我像么?”他说。
“放着屋子里的女人都不用,不是一般人才有的定力。”刘麻子说。林慕华摸着身边的一个女人小玉说:“今晚上,你跟我睡,好不好?”林慕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耻的嫖客。
刘麻子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林慕华,说:“男人嘛,就是要及时行乐。重庆完了,这些女人都跑到我们这边来了,爷们儿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些女人。”刘麻子站起身揽过身边的妓女走向舞池。
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国民党和共产党,我父亲是哪一个党的?林慕华想起曾经问过杨先生的这句话来。父亲,邓福林,杨先生,像走马灯一样走过他的眼前,林慕华觉得鼻腔里涌荡着一股酸涩。
晚上,林慕华没有回住处。小玉领着他去了后院的阁楼,那里面有温暖的大床,丝绸被子。刘麻子看着他抱着女人走进房间,才放心地坐下来继续和妓女调笑。小玉没有和林慕华同床,她对醉眼蒙眬的林慕华说,有一个人在屋子里等你。
等待林慕华的是陈亚兰。林慕华的酒马上就醒了,他心里充满了惊异,也很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陈亚兰和那个叫小玉的女人。“你醉了。”陈亚兰说,“是西凤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西凤晓得我来了这里?林慕华说。
西凤看着你来的,她真是很关心你。陈亚兰说,她一点也不像你的妹妹。林慕华看着她面上的浅笑,确定着是不是对自己的讥笑。陈亚兰让小玉退了出去,坐在林慕华身边柔声说,是杨先生让我来找你的。
杨先生回来了,怎么不亲自来见我?
“他不方便来,让我给你带一个话。”陈亚兰说,“你做得很好。”林慕华只觉得鼻腔里的酸涩再也忍不住了,他低垂着头,听见陈亚兰依然柔声细语地说:“老邓死了后,你对西凤很好。杨先生很感谢你。”
“杨先生要我干什么?”林慕华说。
“杨先生要你今后和我联系。”陈亚兰说。
林慕华抬起头,屏着气说:“杨先生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你喝醉了。”陈亚兰看着他说,“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住吧。”她走过来轻轻挽起林慕华,把他拉到床边。“我要找你的时候,会让人通知你。”陈亚兰给他盖上被子说。
灯光在琉璃罩子里流动,屋子里淌满温暖暧昧的空气。陈亚兰走了,林慕华感觉浑身的劲儿被人用针管抽走了。
17军开始对小城实行军管,像其他富商一样,米厂老板把厂子抛给总管刘麻子,带着娇妻大洋跑了。林慕华决定送西凤去乡下。西凤苦着脸。你去和我妈妈住在一起吧,顺便帮我照顾她。再说城里也不安全。林慕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西凤才勉强答应了。
林慕华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一切都像刚开始一样。陈亚兰的出现充满了戏剧性,她像精灵一样,把无比的美好呈现在林慕华的面前。
林慕华变得更加随和,不再让刘麻子请客了,他请刘麻子去李子园喝酒。有时候,他会当着刘麻子的面把小玉带回住处。没有女人的屋子只是一个空壳,林慕华说。刘麻子表示赞同。
小玉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陈亚兰和西凤,林慕华发觉自己最终会爱上这么一个女人,和她终老。但这种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每一次林慕华想要接触她的身体时,小玉就会变得僵硬,浑没有在李子园那样投入和温柔。
陈亚兰又派人来找了他两次。一次在米铺,一次在李子园,之后就再也没有来人了。林慕华渐渐感到空虚,感到寂寥。他对小玉说,我想见见她。
小玉说,我都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林慕华黯然。这个女人和陈亚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竟然说不认识她。
事情很快有了变化。这天林慕华回到住处的时候,陈亚兰正在门口等他。一身素装的陈亚兰一点也不起眼,头上的蓝色头巾和臃肿的棉衣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孕妇。“我等你很久了。”陈亚兰说。
林慕华把她让进房间。陈亚兰摘掉头巾,嗅了嗅,说:“西凤来过?”
“没有。”林慕华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让他思念、让他憔悴的女人。“西凤回乡下去了。”林慕华说。
陈亚兰被他的目光刺得很不自在,“你变化很大。”她说。林慕华讪讪地去拿桌上的水缸子。“小玉要走了,她的任务完成了。”陈亚兰吐了一口气,说,小玉来小城很久了,她是我们的同志。
同志这个词语让林慕华感到陌生。他呆呆地坐下来,以前走过李子园的时候,恍惚看见过那张面孔,要不是刘麻子,他是很难走进李子园的,更不用说认识小玉了。林慕华无法接受妓女小玉是他们的同志。“那么,我呢?”林慕华问。
“你是账房先生啊。”陈亚兰把身上臃肿的棉衣脱下来,说她今晚上就不回去了。林慕华张了张嘴,还是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不怕程丹九,我还怕呢。”
陈亚兰定定地看着他,说:“他是我爹。”
陈亚兰要林慕华摸清米厂的情况。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要到来,国军把持了米厂。要想了解敌人的增减,粮食成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林慕华听完后,笑着说,这有点像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增减灶的把戏。
林慕华在地铺上凑合了一晚,听着陈亚兰细细的呼吸,感到无比温馨。“你果真是君子。”早上,陈亚兰对他说,“我爹没有看走眼。”
林慕华问:“你爹说过什么?”
“他曾说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陈亚兰说。
又路过李子园的时候,林慕华突然觉得这句话更像小玉说的。李子园门口冷冷清清,枯卷的落叶和纸片在地面随风翻滚。穿着黄皮军装的士兵零零散散地走过林慕华的身边,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小城很快被解放军拿下来。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是奔逃的人。一颗炮弹落在米厂后面的警备监狱里,引起了大火,米厂、后巷烧成一片。林慕华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住所。陈亚兰也来了,她哭着说,我爹被解放军抓走了。
快去找杨先生啊,他也许能救你爹。林慕华说。
陈亚兰说,杨先生早就出事了。
“上次你不是说杨先生回来了么?”
陈亚兰抽泣着说:“上次是我爹让我来找你的,他说这个地方你可以信任。”林慕华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程丹九的辩解和中学教员的指证相比,显得苍白无力。林慕华和陈亚兰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我爹不是国民党,也不是黑社会。”陈亚兰嘶哑着声音对林慕华说。
林慕华带着陈亚兰回到住所的时候街上已经放起了鞭炮。街道的铺面都挂满了五星红旗。
五天后,林慕华和陈亚兰走进新建立的县政府,要求证明程丹九是个共产党员。接待他们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科长。科长看了看陈亚兰,有些惊讶:“你不是广东会馆唱戏的陈亚兰么?我说同志,你是被黑社会头子程丹九强迫的吧。”
陈亚兰说,他是我爹,他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
科长皱着眉头说:“我说同志,你不要糊涂了,怎么能认贼做爹呢?”
陈亚兰绝望地看着科长。科长挥挥手说:“有谁能够证明呢?”陈亚兰说龙公馆的张副官。科长嗤之以鼻,那个国民党的余孽早就跑了。陈亚兰看了看科长,又看了看林慕华。林慕华扶着她说,我们回家吧。
林慕华没有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是资本家开办的米厂的账房先生,有许多事情无法用嘴巴去证明的。
春天到来的时候,林慕华带着憔悴的陈亚兰回到乡下成了亲。母亲对这件婚事很反对,她已经把西凤当做了儿媳妇。
第二年,特务刘麻子落网,便有人指证林慕华和刘麻子关系密切。指证林慕华的是在李子园舞厅做杂活的小伙计。林慕华找不出更好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就是地下共产党的线人,他和妻子陈亚兰被关进了麻风病院。西凤来为他们送了行。
六年过后,麻风病院解散,医生证明林慕华没有感染麻风病,他被遣送回乡下老家。西凤搀扶着已经年迈的母亲站在村口的池塘边迎接了他。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西凤说。
2000年,林慕华到后巷去了一次,曾经破旧低矮的木楼和铺面、逼仄的街巷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宽阔的水泥马路。这一年,78岁的林慕华走完了他无法被证明的一生。他对儿子说,把我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撒在陈亚兰的墓前,一份撒在你们妈妈的墓前。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