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来自遥远的小地方
2015-03-13龙永图白岩松
龙永图+白岩松
1994 年3月,中央电视台首次派人到我们中国复关入世谈判最前线日内瓦采访。岩松参加了这次历史性的采访,到今年,我和岩松认识整整20年。这20年我也和岩松成了忘年之交。能成为忘年之交,说明我们总有些共同之处。我俩虽然差了25岁,不算是一代人,但是我们确实经历过很多相同的事儿,也都吃过很多苦,我还挨过饿,所以我们有很多一样的人生经历,使我们在一些重大的问题上常常产生共鸣,形成一致的看法。
惊人的相似
我和岩松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是从非常遥远的小地方来的。岩松是从呼伦贝尔一个小镇过来的,我是从贵州的山里面走出来的。我们一定都受过很多委屈,受过很多“歧视”,这可能激发了我们以双倍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说起来很巧,我们的一些经历简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白岩松告诉我第一次在中央电视台上镜的时候,他的“处女秀”穿的是借来的一套高级西装,这也使我想到我的关于西装的往事。
1978年前后我在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当时国内做的衣服都是中山装。1980年开始,我到联合国任职,成为联合国的官员,我不能再穿中山装了,得穿西装,但是我当时连一套像样的西装都没有。
怎么办?到联合国上班总不能穿中山装去吧?可能很多人都想象不到,我也从没跟人家讲过,我到联合国上班的前半年穿的西装是在纽约的地摊上买的。我还记得那是一身咖啡色的西装,穿着很不合身,我现在还留着一些那时候的照片。不知道有人注意到没有,我以后再也不穿咖啡色的西装,那时的记忆让我觉得我穿那个颜色太难看。
作为一个记者,岩松有敏锐的观察力,后来他跟我说,在日内瓦时,他注意到后来我参与的谈判非常多,每一次谈判回来都要把西装好好地打理打理,生怕有褶皱。其实我是个并不在意生活细节的人,但西装太少,在外国人面前是绝不能丢人的。
有一次回国,吴仪部长看见我老穿一身西装,就打电话给天津的外经贸委主任,把他请到北京,部长当面跟他讲,天津和皮尔·卡丹合资了一个西装厂,你给龙部长做两身西装,这是“工作服”,我当时挺感动的。所以岩松第一次上镜的西装是借来的,我到联合国工作穿的西装是地摊买的,这事儿现在年轻人想都不能想。
白岩松到耶鲁大学演讲的时候,介绍自己1988年20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喝可口可乐,其实我也有相似的经历。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到北京,当时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是22岁,第一次喝到北冰洋的汽水,那种往鼻子和喉咙里面冲击奔涌的感觉,至今我还记忆深刻,当时简直不想再喝下去了,但是想想花了一毛五总不能扔掉吧,就硬着头皮喝下去了。
我们从非常遥远的小地方来到北京,最后取得一定的成功,有一种自豪感,用现在话讲,就是有一种实现了我们自己的中国梦这种感觉。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我们这几代人,能够从遥远的地方,从普通的平民家庭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对自己取得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我看到2008年岩松在耶鲁大学的演讲,讲到最自豪的就是他主播了奥运会的开幕式,而且我看到岩松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说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来自遥远的小镇里的年轻人,竟然能作为一场全世界最盛大的节日的电视主播,把自己的欢乐带给全世界。我自己感到最自豪的事当然是能代表中国,参与了一场能够改变中国命运的谈判,正是这场谈判,使我和岩松能够走到了一起,而且一直保持着真正朋友的关系。
谈判的苦与乐
有一位著名的西方经济学家曾对中国入世谈判做出这样的评价:“毫无疑问,中国入世谈判是多边贸易体制史上最艰难的一次较量,在世界谈判史上也极为罕见。因为它意味着把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计划经济国家纳入到全球市场经济的体制中来。”
所以每次只要我们的入世谈判代表在关贸大楼或者其他地方开会,平常人数不多的会议室里就会来很多人,走廊里外国人用英语互相招呼着往里走:“走,快去!听听,中国人要说话了!”
在日内瓦的谈判很紧张,作为谈判代表,我们需要激情,也需要冷静。我每天很早就起来在日内瓦湖边散步。湖边空气好,相对安静,在这里我可以将一天的工作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全身心地放松,然后开始这一天紧张的谈判。
整个入世之路,中国代表团进行了大大小小的谈判上千次,既有和美国、欧盟、日本这些国家的双边谈判,也有在日内瓦举行的100多个成员参加的多边谈判。
整个谈判历经15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其实,谈判虽紧张但也有轻松时刻。
谈判时,各种可预料或者不可预料的事情层出不穷,而我们都得一一面对、逐个化解。例如,一位母语不是英语的外国代表为了卖弄自己的英文,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有一次甚至在一个英语冠词的使用上翻来覆去地挑剔,会场的气氛相当紧张。
我当时向这位代表表示,这个词能否以后再说?对方竟然回答:“我的英文不好,今天一定要把它弄清楚了。”这样的说法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只能对他说:“你英文不好,先去英国留学两年,学好了再来和我们谈。”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对方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大家均为之一笑,紧张的气氛也随即消散了。
还有的外方代表谈着谈着就开始装傻,说对中国许多情况还不了解,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我只能立刻回复他:“你身为首席谈判代表,居然搞不懂这些,我只好原谅你的无知。”
一时对方窘在那里,不知如何回复,现场又一片哄笑。
龙永图别哭
在所有的谈判中,最困难、最重要的当然是和美国代表团的谈判。美国是全球第一贸易大国,而且美国拥有一个强硬的、专业的谈判代表团,所以谈判进行得十分艰苦,双方每次的交锋几乎都是攻坚战。
美国的要求最多,要价也最高。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美国是一个很大的经济体,所以他们对谈判的所有内容都感兴趣,从汽车到小麦、从金融到电信、从电影到分销,他们都感兴趣。但是一些小国,比如哥伦比亚,他们就要求解决两个问题:中国只要降低进口咖啡和鲜花的关税,他们就可以结束谈判了。
美国可不是这样,他们要求解决几千种产品的进口关税,要求解决差不多涉及WTO规则下面的100个服务贸易部门。美国要求很高,解决了一个问题,他们又要解决另外一个问题,好像永远得不到满足。
在谈判过程中,作为美国首席谈判代表的巴舍夫斯基,因为在谈判中对中国不断提出要求,而被戏称为“贪婪女士”。当然,他们也给了我一个绰号,叫作“抠门先生”,意指我在谈判中斤斤计较。
其实,我有时真不想那么抠门儿。
有时候我们谈判,一直进行到深夜,如果我在某些谈判条件上稍微大方一点,我们就可以结束谈判,但是我不能,这是关乎国家利益的事情,真不能松口。谈判注定给人一种煎熬的感觉。
一方面,我们要面对国外谈判方的压力;另一方面,我们还得跟国内各部门沟通解释。有人戏称,这是谈判的“第二战场”。
每一个部门的负责官员都有一种强烈的愿望,都想确保自己的部门在中国入世以后不受到冲击。还有一些人对关贸总协定条文、对多边贸易体制不是很熟悉,因此对我们谈判的很多内容多有误解。这些都会给我们的谈判带来压力和阻碍。
比如说,1994年的谈判其实是有可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的,谈判开始时形势很好,澳大利亚代表和新西兰代表表示,坚决支持中国,前提是中国解决一下羊毛的进口配额问题。当时我们得到的授权是每年进口16.9万吨羊毛,而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要的是18万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表示,只要中国同意这个18万吨,他们将全力支持中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西方国家,如果西方国家的谈判营垒出现了分裂,那么中国复关成功的机会就很大了。
我很想同意它这个18万吨,但是与代表团其他成员商量的时候,他们堵死了任何可能性。我只好按16.9万吨这个数字谈,最后拒绝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要求,于是在那次谈判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坚决站在美国方面,态度非常强硬。
使我感到沮丧的是,等我们回到国内查看1994年的进口数据,最终发现1994年我们实际进口了31万吨羊毛,远远超过别人提出的18万吨。当时管理很松散,“一般贸易进口”“加工贸易进口”以及其他贸易形式的进口不一而足,而管理则是分兵把口,各管各事,一个部门管一种形式的进口,结果连全国每年进口多少羊毛都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糊里糊涂地就拿出了一个奇怪的16.9万吨配额。时光荏苒,1999年中美达成协议以后,我看到网上的新闻标题是“龙永图,别流泪”。但不管是激动还是遗憾,我都不会哭,谈判又前进了很大的一步,这是好事。(略有删节)
《中国,再启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